纵横捭阖深谙百家的一代宗师

我在1985年第6期的《上海中医药杂志》上，读到贝润浦教授写的《姜春华教授学术思想钩玄》，因而从文章中“认识”姜春华教授。我为文章介绍的“唯物求是，革故创新”的治学精神所打动，这正是我自学中所需要的。文章介绍“姜春华教授77岁，从事中医工作近60年，在临床、教学和理论研究方面成绩卓著，曾荣获卫生部奖状和金质奖章。现任国家科委中医专业组成员、卫生部医学科学委员会委员、中国中西医结合研究会顾问、上海市中医学会名誉理事长。”这使我对他更加敬重。

当时《南通日报•广玉兰》副刊新辟“在外通人”专栏，我摘编并简略介绍了姜春华教授，登载在7月28日报纸的第4版上。稍后，我寄了一份样报给姜老，他在百忙之中给我回了一封短信以表谢意。后来姜老著《历代中医学家评析》出版，1990年1月中旬我向上海中医文献馆邮购阅读，写了一篇《医家素稔须当辨—— 读 〈历代中医学家评析〉》短文，登载在2月26日《中国中医药报》第3版。姜老这本书，原是北京全国中医研究班及上海市中医研究班的讲稿，有多次修改和补充，他纵横捭阖，深谙百家，不愧为一代宗师，他的治学、他的医术、他的业绩、他的精神都是吾侪楷模。值此姜春华教授百岁诞辰，重温《评析》，以志纪念。

姜春华教授就职于上海医科大学，长期从事临床和教学，为我国当代著名中医学家。1908年8月出生，父亲业医。他小时候资质愚鲁，曾被老师斥为“拙物”。但是，他的父亲对他说：“拙不要紧，古人说‘勤能补拙’，只要坚持学习，可以学好。孔子的学生曾子最愚鲁，可是传孔子之道的是曾子。”父亲的话给他很深刻的印象，“勤能补拙”成为他的座右铭。

1925年，姜春华从职业学校毕业后随父学医。父亲对他说：“《伤寒》《内经》为四子书（指‘四书’），尤其《伤寒论》为万书之祖，更要好好钻研。”这对他启发很大，以至于他在以后的从医生涯中大量阅读。他18岁到上海开业行医，寄居在亲戚家，他经常跑旧书店、图书馆，不仅医药典籍，还有十三经注疏、周秦诸学、二十四史、唐宋明清各大家文集、宋元理学、释道回耶、稗官野史，还有西方的哲学、心理学以及动植物、矿物方面的书籍都有涉猎。他仰慕顾炎武、王念孙、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物，王安石、张居正的著作及其思想，对他日后医学的发展产生很大的影响。他认为，学问越多，思路越广，有助于破除陈规，另辟新径。

他是沪上名家陆渊雷的遥从弟子（即接受函授教育），1929年陆与徐衡之、章次公等创办上海国医学院。所以他也虚心向徐、章两位求教。国医大师朱良春在20世纪30年代在章次公诊所进行毕业实习时与姜春华认识，那时姜在章师家谈论医学，述古论今。所以朱良春与姜春华忒熟，朱良春先生尊称他为“学长”，并建立了长期深厚的友谊。

姜春华教授的医学成就与他的读书密不可分。他上溯周秦，下至近现代，深谙百家学术著作，在阅读中每多分析和质疑。他说：“中国在周秦时代百家争鸣，至汉武时由于政治需要独尊儒家，罢黜百家，直到清代……医家出身在儒家，其道德伦理全属儒家，但思想方术却属于道家，也可以说中国的医家是儒道的混合。”此说犹平地惊雷。他阐述道：“老子的哲学主张清静无为、恬淡虚无。秦汉新道家似以方士之术居多。包括医学家、采药家、修炼家、神仙、房中、吞刀吐火术，多以长生不死为标榜。”并举例说明医家是包括神仙和房中术的。他认为“医道相依，道术丰富了中医，中医也丰富了道家。”

姜春华教授纵览古今，梳理不墨守成规，在前人理论与方法上的8点突破：①突破单味药的应用，建立辨别证论治；②突破古方，创制新方；③突破一证固定一脏腑，建立主证联系旁证，从属某脏某腑；④突破六气、伏气为病学说，创立疫疬杂气学说；⑤突破伤寒学说，创立温病学说；⑥突破《内经》肾脏观点，建立命门学说；⑦突破命门学说，建立相火学说；⑧突破相火学说，创立真阴真阳学说。这些都是中医认识论的进步，如明末著名医家吴又可所著《温疫论》，姜老认为他创立“杂气”学说，“实千古以来第一人，可称中医学上的重大突破。”用吴又可的理论指导今人认识非典、甲型流感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但决不可生搬硬套。国医大师朱良春在分析非典诊治时，用明代吴又可《温疫论》和清代杨栗山《寒温条辨》，不仅肯定北京课题组的“肺毒疫”的命名，而且提出中医对此辨证论治的要领，特别提醒处方用药不仅要因人、因时制宜，还需因地制宜。所谓“英雄所见略同”，鄙以为，作为一名医家，高明之处就在于突破，姜老提供这样一个思路很有价值，值得每个从医的同志认真思考。

姜春华教授的医学成就和对中医学术的贡献，应该值得重视并认真加以总结。鄙人谨就他生平成就四个方面分述于次。

一、勤学不倦，善于思考、分析，贵在索疑

姜春华教授常说：“业医者需勤读书，而读书要独立思考，不能纯信。”他认为“学术为天下公器，唯有说清是非才显出前人的伟大。”他阅读古书，常在思考中作对比，常能看出其中的矛盾，他认为“古书今读，贵在索疑，这样才能取其精华，纠其谬误，弃其糟粕。”这使我想起古人所说“不取亦取，虽师勿师”这句话的深刻含意。他读书，一是善于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认识和评论历代医家。他对徐灵胎有较高的评价，但对《医学源流论》中有将疾病与国运、君臣乃至服饰扯到一起，认为这是唯心玄学，不可置信。二是读到医家所云概念模糊处决不放过。例如，他读李东垣《内外伤辨惑论》卷上首篇所记壬辰（1232年）年的京师大瘟疫，仅3个月死亡百万人，否定了感邪外伤，有“岂俱感风寒外伤者耶”句，确认为是内伤“调治失宜”，这就把内伤与外感的概念弄颠倒了。姜老在指出其中错误的同时，也分析李东垣所说错误的原因，从而得出“凡一学说不能与当时社会关系分割开来”的结论。三是经常结合临床对古人著述予以剖析。如朱丹溪以“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立论，后世咸以养阴派著称，姜老对此从丹溪理论的哲学基础研究，以《阳常有余阴常不足论》具体论述为依据，有所谓“男子十六而精通，女子十四而经行，是有形之后……阴气始成”还有“天之阳气为气，地之阴气为血”等原句，姜老认为“其实朱氏之阴，实指性生活之精液，而非指人整体阴阳之阴。”临床上丹溪尝用知柏，是继从东垣，属于泻相火，不能说是养阴。姜老认为“丹溪反对温燥，是一偏，但其处方用药亦不废温燥，如桂、附、吴萸、蜀椒、羌、独、细辛、川乌、南星之属”。从多方面分析所谓“阴常不足，阳常有余”，姜老说这是朱丹溪“从理学思维上产生的，阴阳应该相对平衡，如果所有的人一生都是‘阴不足’，那都是病人了。”此说如醍醐灌顶，令人茅塞顿开。

二、中医为体，西医为用，主持肾病研究和活血化瘀研究

姜春华教授认为“中医学离不开中国文化学术的巨流。”也强调“医学是科学，不是文艺，科学只有是非，不允许有个人爱憎偏嗜，故学古人当先了解古人。”他年轻时师从陆渊雷，因为陆先生的革故鼎新，汇通中西，对姜春华也有良好的影响。早在20世纪40年代， 他就熟练地运用中西两法诊断和治疗疾病。几十年的临床工作中，他从不间断采用现代检验手段来观察和判定中医治疗效果，并取得验证结论。在现代医学知识和中西医结合实践的启发下，姜春华教授对中医脏象学说赋予新的内容，并加以剖析、诠释和发挥。由他主编的《肾的研究》（1964年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记述上海第一医学院以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医学“肾”实质的概况。全书分6个部分，通过“异病同治”，证实肾阳虚者均有下丘脑—垂体—肾上腺皮质系统功能紊乱。同时介绍中医基础理论研究开创过程，临床应用补肾方法调节肾阴肾阳所获疗效和经验。

姜春华教授认为中医所说的“肝”，包括肝实质和肾功能两个方面，“肝藏血”相当于现代医学的肝功能，疏泄作用相当于现代医学神经官能的部分作用。他研究发现肝血流量增加使肝功能也有所改善，他用活血化瘀法治疗妇科术后小腹硬结，产褥热及小儿跌仆后发热。于此，启发他主张对中医活血化瘀的治疗方法进行现代科学研究，他主编的《活血化瘀研究》（1981年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具体结合临床，介绍常用活血化瘀药物及现代科学方法研究活血化瘀机理的概况，并附有血瘀诊断参考标准。

肾病、活血化瘀的研究，有中西结合的示范作用。中医、西医虽然是两个不同的理论体系，用不同的治疗理论、方法、途径、药物，可以从中分析不同的机理、作用和效果，目的相同，研究和探索必须深入。姜春华教授两本著作不仅在国内产生影响，在日本医界也引起重视。

三、“上工救其萌芽”，提出“截断扭转”，早期诊断，早用有效

姜春华教授十分赞赏《素问•八正神明论》所说：“上工救其萌芽，下工救其已成，救其已败。”所以，他提出中医治疗急性病，采取“截断扭转”的方药。这是很有见地、富有创见的思路和方法。

所谓“截断”是指果断辨病用药，直捣病巢，拦截病邪深入，阻止疾病恶化，为进一步治疗赢得时间，创造条件；所谓“扭转”是指扭转病势，调整邪正比势和病体动态，使病情由急转慢，由重转轻，由逆转顺，由危转安，进而邪退正复，转入坦途。

读过叶天士《温热论》的中医，几乎都能背诵这样一段：“大凡看法，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 入营，犹可透热转气，如犀角、玄参、羚羊等物；入血就恐耗血动血，直须凉血散血，如生地、牡丹皮、阿胶、赤芍等药物。”姜春华教授对此有异议，认为“当病之初用药得力，即可阻遏病势，或击溃之，不必等‘到气才可清气’，不必到后来用犀角（代）、羚羊（代），因为开始用辛凉轻剂，错过了治疗机会，如能及早用些真能‘治病’之药物，则病可早愈，大可不必受‘前后不循缓急之法，虑其动手便错’的警戒！”姜老对叶氏《温热论》是持肯定态度的，他说“其书之真实价值，不可不论，其他方面当从医案中摘出评析。”而治疗温病，按卫气营血发展次序，“不符《内经》治其萌芽之训。”

在临床实践中，姜春华教授治疗重症温病流行性出血热，认为其病系表里俱热，瘟毒燔灼，耗血动血，劫伤心肾所致，因此，重用清热解毒，早期控制高热，截断病情发展是关键。姜老指出清热解毒要掌握的是一要早用，二要重用，量要大，剂要重，甚至日夜连服2～3剂，才能截断病邪。有一女青年患二尖瓣狭窄静脉淤血而致大吐血，有面赤、颧红、唇红、脉洪大、大便秘等症，用生大黄、黄柏、黄连苦寒直折，大便通，血立止。另有一例肝硬化腹水继发感染，患者形羸高热，黄疸色晦，腹大如瓮，青筋暴露，气促口渴唇裂，尿闭便秘，苔黄舌红干瘪，脉弦数，病势危重。延请姜老会诊，经过深思熟虑，处方重用党参、黄芪、白术、金银花，取连翘、陈葫芦、虫笋、牡丹皮、茯苓、川黄连、牵牛子、炮山甲、商陆、槟榔、桃仁、赤芍、车前子、枳壳等18味大复方，另用生萝卜5斤捣烂取汁浸脚。患者服用5天，即泻下宿便甚多，小便通畅，高热渐退，臌胀也消大半，病者家属及病友均惊喜不已。姜老解释此方含五层组合：益气扶正、清热解毒、凉血破瘀、逐水消臌、理气泄壅。又如肝硬化腹水或肾衰竭的危重病例，常见气虚、血瘀、水聚、热毒、气滞等错综复杂的临床症状，西医认为预后极差的病人，经姜老诊治均能力挽狂澜，救治于万一，获效者甚众。大家风范如此，犹猛士无畏葸不前之心，有斩棘决胜之勇，令人赞叹和敬佩。

四、纵览百家，为病寻药；唯物求实，立言求是，为一代宗师

姜春华教授一生孜孜不倦，精勤阅读，披阅百家典籍，我读《历代中医学家评析》，是他晚年力作，深为其中他细心阅读，详加剖析，实事求是，既尊重先贤，又不盲目崇拜这种学习态度所感动，也使我对学习医史人物的学术和成就产生浓厚兴趣。

姜春华教授他喜读诸家医案，广泛阅读达数十家，他认为对他最感兴趣，最有启发的有两家，一是孙一奎的《孙文垣医案》（又作《生生子医案》《赤水玄珠医案》）五卷，共收治验251例；另一是陈廷儒（字匊生）的《诊余举隅录》，其书记录了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十九年（1874—1893年）间，多次赴京应试，往来于北京、天津、济南、江阴、上海等地，救治危险症甚多，医案中多阐析。姜老认为，这两部书辨证论治的方法相当精辟，对于指导临床大有裨益。

姜春华教授为有益于中西医结合，曾提出许多有价值的建议。他认为西医的特点是“为病寻药”，中医强调的是“辨证论治”，不强求一个病只此一方。为此，他根据西医的模式，重视寻找和筛选针对病症的有效方药，每有阅读必有收获，不仅从古籍医著，而且重视搜集民间草药、单方、秘方。他说：“我用野荞麦根治支气管炎学于老农；天竺子、天浆壳治咳嗽学于贩夫；马勃治咳嗽学于周氏单方，百部止咳学于程氏，搜集各方面治咳有效药物，以务求实效确定组方。”他备一个本子随时记录以免遗忘，可见他的学习精神。他提出，在临床搞中西结合决不丢掉理论研究，在中西结合取得许多新经验的同时，中西医都应该相应得到提高。他建议用十之二三搞理论，十之七八搞临床，临床效果积累到一定程度，再重点搞理论研究。姜老所提出的这些建议，给中西医结合指明了途径和方向。

姜春华教授兢兢业业，忠于治病救人的临床医疗事业，为中医也为西医，更为中西医结合奋斗一生，数十年来发表学术文章近200篇，曾著有《中医基础学》《中医病理学》《中医诊断学》《中医治疗法则概论》《怎样学习中医》《伤寒论新论》《药物与方剂》以及本文述及的著作等10余部。1960年他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1978年授予教授学衔，虽姗姗来迟，但这“教授”含金量极高。1988年，中国中医研究院研究生班部分同志拟为他80岁祝寿，姜老认为此举花钱、费时，颇不赞成，他认为：“今年两本书可出版，以此为寿最好！学术传后寿命长！”国医大师朱良春与南通名老中医曹向平教授合写一首诗寄赠，表示祝贺之忱。

少年困学老才雄，万卷方书善贯通；

八十高龄犹述作，三千弟子各葱茏。

立言求是非同俗，论道持平有古风；

遥祝康疆添寿算，隔江缱绻故人衷。

同为求是论道之中医界耆宿，颇多共同语言，一江之水隔不断彼此之间深厚的友谊，此诗精妙，对姜老一生的评价也确是事实，颇中肯綮。朱老缅怀学长姜春华教授的文章登载在1995年第一期《中医文献杂志》，其中提到“1992年3月11日（姜春华教授）溘然与世长辞，令人潸然泪下。”结语“其学术精粹，高尚品德，将长留人间，永垂千秋！”

我与姜春华教授神交已久，如仅因为他是南通人那就太狭隘了，他的治学、他的精神永为我的楷模。值此姜老100诞辰之际写篇文章纪念他，相信九泉之下他会接受我的。（2008年8月初稿，2009年8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