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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谋国直堪笑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少年时期的张东荪生活在一个欧风美雨激荡的时代。面对国势日艰的危局,“末代进士”张东荪萌生了强烈的救世雄心。张东荪选择退出新政府,他要独辟办报议政的蹊径。出人意料的是,张东荪“下海”后的第一枪直指国民党。1927年,蒋介石的北伐军打进上海,张东荪被列为“学阀”,赫然在国民党的通缉名单上。实际上,张东荪从来就没有脱离哲学,他一直是民国期间中国哲学舞台上的主角。

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举,正是用人之际,张东荪却被“养”了起来。

从中央政府委员的高位上直坠下来,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为政治奔波了大半辈子的张东荪,“馀痰难除遣入诗”,唯有作旧体诗词以自遣,自号“独宜老人”。一天,张东荪枯坐书房,望着墙上的对联发呆,“风波旧忆横身过,世事今归袖手看”,这是梁启超亲笔所书。他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和“亦儒亦侠是吾师”的梁启超欧游途中,通宵畅谈思想救国情形,不禁老泪纵横。回首前尘,一生功过,他借诗咏怀:“深感清诗记我狂,梦回犹自对苍茫。书生谋国直堪笑,总为初心误鲁阳。”

终生信奉“言其所信,但求心安”的张东荪,与那一代知识分子一样,都宿命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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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荪出身于晚清杭州一官宦世家,父亲早亡,从小在兄长张尔田督责下勤修中国古典学术。张尔田自幼聪明,承袭家学,文名早著,有著述多种传世,一度和王国维等并称“海上三子”。张东荪接受了完整系统的学术训练,并在儒家思想熏染下养成重视独立自由精神的士大夫气质,这种人格气质影响了他一生,也直接导致了他一生坎坷,晚境凄凉。

少年时期的张东荪生活在一个欧风美雨激荡的时代。1904年,他获得官派留学资格,东渡扶桑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当时,国难深重,为救国图强,大多数出国学子选择法政或与实业相关的学科,张东荪却非同寻常地选择了哲学,这也许与他早年接触佛学有很大关系。十八岁时,张东荪读《楞严经》等佛学书籍,对博大精深的佛学如痴如醉,同时对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研读佛经培养了张东荪苦思冥想的哲学素养,直接促成他窥探宇宙秘密和万物根源的“痴心妄想”。

留日时期,张东荪在西方自然科学和哲学的熏陶下,一步步迈入博大精深的哲学领域。身为佛教徒的他,时常与友人们讨论生死问题。自从接触西方自然科学与西方哲学,他就被其深深折服。到日本的第二年,他与蓝公武等人在东京创办了综合性学术月刊《教育》,重点介绍和讨论哲学、伦理问题。此后,张东荪的思想发生了骤变,他“移情别恋”,痴迷上西方科学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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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前夕,张东荪从日本学成回国。归国后,科举制度虽已废除,但按照清政府的规定,张东荪和其他留学生一起,在太和殿面见了宣统小皇帝,例行殿试,并被授予格致科进士功名。

面对国势日艰的危局,“末代进士”张东荪萌生了强烈的救世雄心。风雨如晦的1911年,他在《东方杂志》上以“圣心”为名,发表了第一篇政论文章《论现今国民道德堕落之原因及其救治法》,牛刀小试,雏凤新声,拉开了书生论政的序幕。武昌起义一夜爆发,身在北京的张东荪闻讯立即买舟南下,抵达南京后,他担任孙中山临时政府内务部秘书。不久,南北议和,袁世凯当上大总统,临时政府北迁。张东荪选择退出新政府,他要独辟办报议政的蹊径。这期间,孙中山邀请他加入国民党,他没同意;梁启超组建进步党,他也没参加。

短暂的三个月从政经历,让张东荪看到了眼前中国政局的困境,他认为国家此时急需有人在政治上加以指导,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兴趣和才能并不在做具体的行政工作,即“干政治”,而是监督政府、启发民智,即“评政治”。三十多年后,他回忆斯时心境:“当时我感到命是革了,这个国家从别人手里拿到了我们的手里,但是不知怎么办好……我看了一下周围的人都像在做事情的,于是没有几个月我就走了,我认为自己贡献的道路不在这里,还有其他的地方。”张东荪心中的“其他的地方”就是评议政治。他要在动荡不安的乱世政坛上一展身手,他大发议论:“殊不知民主国家所需要的不仅是干政治的人才,即坐而论道的批评家亦未尝不是国家一种需要。……有些人责备批评者,以为是说风凉话,自己上台亦未必干得好,这些都是最不通的议论。即在外国,如萧伯纳何尝不作政论,但人民并不要求他去干;到过中国来的罗素亦喜欢谈政治改革问题,但亦没有人责备他为何不参加实际上政治活动。”立意要做政论家的张东荪决心“言其所信”,一心想卖弄“嘴皮子”,为这个纷杂的人心寻找一缕明亮的指向。

出人意料的是,张东荪“下海”后的第一枪直指国民党。他快人快语,狠批国民党“得天不厚”,以法治为名谋党派利益之私,他对国民党人在临时政府时期实行总统制,而为了限制袁世凯权力,却在《临时约法》中规定实行内阁制的做法表示不满,认为这种因人制法、因人变法的行为只会损及法的尊严。办报中,张东荪总是坚持自己立场,发出自己声音。他严词抨击袁世凯违反法制、破坏共和的行为,指责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是“乱党之罪”;他强调“吾知过激主义不来中国则已,来则必无法救药矣”,从而挑起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关于社会主义的大论战。他对国民党的批评激烈程度惊人,他自称是向来反对国民党的一个人,直言国民党取代北洋军阀完全是换汤不换药。当时国内有一种说法:“(评论)深度要算丁佛西,激烈当数张东荪。”他的学生张中行也说他“评论性的意见多,附和性的意见少,给人的印象是个老牌的英国式的自由主义者”。

20世纪的前二十年中,张东荪是极活跃的政论家,他对当时重大的政治问题,如国会性质、宪法性质、总统制与内阁制、地方自治制度等都提出了个人见解。他秉持自由理念,基于民主立场,独抒己见,勇于发声,以正义为原则,以批评为能事,以思想独立为标榜,以真理服膺为高尚,表现出民国知识人卓然独立的伟岸。他指点江山,大谈国事,以“政论家”的身份引领一时风骚。他还创办《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为社会学子找地立说。曾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时事新报·学灯》与《晨报副刊》、《民国日报·觉悟》、《京报副刊》并称“新思潮四大副刊”。

为使中国未来有一条光明的政治出路,张东荪做了极大的努力,只是当时南北军阀一味只顾各自的政治野心,各路政客们对他的呼声充耳不闻。1927年,蒋介石的北伐军打进上海,张东荪被列为“学阀”,赫然在国民党的通缉名单上。张东荪又深感报纸完全变为他人的喉舌不能说自己的话了,心灰意冷后,彻底脱离报界而转入哲学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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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张东荪从来就没有脱离哲学,他一直是民国期间中国哲学舞台上的主角。在“五四”时期,张东荪就看出,要起中国的沉疴非彻底输入西方文化(科学)不可,然而输入科学却非先改变做人的态度不为功。输入科学而求其彻底,则非把科学的祖宗即西洋哲学充分输入不可。中国不但需要“德先生”,更需要科学的祖宗。张东荪大量翻译西方哲学,介绍各种流派,尤其注重柏格森的创化论、罗素的新实在论、穆耿的新创化论和相对论哲学及康德的知识论。当时的中国学人,要么是彻底地崇拜西洋科学,要么固守中国文化优越的论调,而张东荪却做到了对中西思想的融会贯通,他看到了单纯的科学崇拜对拯救中国无济于事,科学观念一定要与中国传统的重视人的思想相结合。他虽浸淫于欧洲思想,却绝不盲从,他不曾到过欧美,但他读的西洋典籍比大部分留学生都多。张东荪这种学术上的功力,充分展现在他参与的两次探讨中国走向的文化思想大讨论,即“科玄论战”和“哲学论战”上。

1923年2月,张君劢在清华大学作“人生观”演讲,主张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科学有其自身局限,力陈人生观与科学的区别。张君劢的演讲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好友、地质学家丁文江带头猛烈反击。丁文江坚信中国的出路在于以科学理性方法研究问题,认为科学能够应用于人生观,欧洲文化“破产”责任不在科学,而在某些不科学的政治家和教育家。“科玄论战”一触即发,张东荪站在了“玄学家”一边,反对科学的人生观。他认为,科学的哲学不是真正的哲学。结果,这次历时近两年的论战双方,谁都未能说服对方。

面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汹涌传播,张东荪在《时事新报》上刊文《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谈了自己陪同罗素访问中国后的感受,他在文章中提出:“中国现在没有谈论什么主义的资格,没有采取什么主义的余地,因为中国处处都不够。”这一观点,引起了许多信奉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的质疑,随后引发了一场大论战。20世纪30年代,张东荪又在《大公报》副刊上发表《我亦谈谈辩证法的唯物论》,挑起了唯物辩证法论战,又称“哲学论战”。这一论战也持续了两年多,其间,张东荪撰写了一系列文章批驳唯物辩证法。后来,他又将各种反对和非难辩证法的文章汇编成《唯物辩证法论战》一书,把唯物辩证法论战推向高潮,张东荪也因此成为论战的健将。

20世纪30年代,张东荪已被公认为“中国新唯心论领袖”。当年,中国研究西洋哲学的人不可谓不多,但能由西洋哲学中引申出来新的意见,建设新的哲学,恐怕只有张东荪一人。就连他的论敌叶青也不得不承认:“张东荪所读欧洲过去和现在的哲学著作很多,不像‘五四’胡适那样只读一点美国书,失之浅薄。如果说梁启超和陈独秀是中国近代哲学的启蒙运动者,那么张东荪就是中国近代哲学的系统建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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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第一次见到张东荪,是1931年的夏天,张东荪当时是燕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暑假到北京大学讲演。在北大学子张中行的眼中,教授张东荪是“罗素式的哲学家”,“身材不高,洁白清秀,穿轻丽的长袍,他讲话清脆,有条理,多锋芒”。这年,张东荪四十五岁,才刚来北平不久。

张东荪

张东荪虽身在书斋,但不忘朝市。他不趋炎附势、不投机取巧,崇尚思想自由,“思想自由是立国的根本”,这是张东荪在一次青年会演讲时抛出的观点。“欧美之能成就今日强盛,完全是思想自由的花而结成的硕果。”他认为一般人不明此理,“往往以为思想自由不过是民主政治的条件而已。其实不然,须知民主政治不仅是一种制度,乃是一个生活”。他认为,世上从无绝对无争的思想,凡是正当的思想是不怕批评的;任何危险思想都不含毒素,凡异说奇论皆不必禁,亦不当禁。思想若定于一尊,便是思想的自杀。张东荪针对当时国民党的独裁专制,大张挞伐:“把一个国家中的全体人民划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被清者、被肃者、被剿者,则这样的国家绝不会有自由。这样的国家有斗争无和平,无和平则无建设,无建设则无自由,也就没有民主。”他曾忧心忡忡地对国民党高层说:“倘使把一国的人民教养成好像奴隶一样只知跟随,不知分辨,不敢批评,则这个民族必定会衰颓下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张东荪的这些话仍振聋发聩。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民主和专制都在殊死较量,理性受到非理性的挑战,个人主义受到集体主义的挑战。张东荪在这种形势下高唱民主自由,显然不合时宜,弄得两面不是人,既被独裁政权所忌恨,又被革命者视为“危险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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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蒋介石执中国牛耳后,张东荪投身书斋,以哲学研究为主,但他从不曾忘情于政治,一直关注着中国的命运。抗日战争期间,他正式形成了调和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共产党与国民党,借以共同对抗日本侵略的“中间性的政治路线”。1938年初,他从日军占领下的北平秘密转至汉口、桂林,借参加国民参政会的机会,准备将自己的“政治路线图”直接呈献给国民政府最高层。但他看到国共合作并不真心诚意,政府未必采纳,便扫兴地返回北平。在燕京大学,他一面教书著述,一面关注时局发展。他预料日美必然开战,主张先行解散燕京大学,把教员与学生安全转移到解放区或西南大后方。

张东荪的言行,早引起日本宪兵注意。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对日宣战,日本宪兵包围并强占燕京大学,张东荪与其他十位燕大教授一起被捕。他先被送到西苑日本宪兵队,不久押送到旧北京大学的红楼,即北平日本宪兵总部所在地,与赵紫宸一起关在第十六号牢房。张东荪是当时中国知名的哲学家和学者,又在日本留过学,日本宪兵企图拉拢他为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许诺张东荪做教育部长或北京市长,都被他虚与委蛇,以“狡猾的态度”拒绝了。他说:“我一向是个国民党的反对者,汪精卫是国民党,其政府亦是国民党,决不能与之合作。”他甚至以死相抗争,自杀四次而未遂,后来,他写了一纸“出狱以后不离开北平”的保证书,才被保释出狱。

1943年7月,这个从日本人牢狱里出来不久的燕京大学教授派私人代表,和第十八集团军代表彭德怀签订“七七抗日协定”。协定的内容三条:一、在抗日战争中,十八集团军方面努力向日军进攻。二、在抗日战争中,张东荪方面努力做好瓦解伪军、伪组织的工作。三、在抗战胜利后,双方合作争取和平民主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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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胜利后,一贯反对一党专政的张东荪加入了中国民盟并任中央常委。热爱并鼓吹和平的他,仿佛看到了曙光,他正式将“中间路线”的主张公之于世。张东荪寄希望另起炉灶,造成一个新的势力,他有自己的“中国梦”:中国必须于内政上建立一个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中间的政治制度,政治方面比较多地采取英美式的自由主义与民主主义,同时在经济方面比较多地采取苏联式的计划经济与社会主义。在国共两党关系上,他要把中偏右者稍稍往左拉,偏左者稍稍往右拉,使中国得到和谐与团结,并由团结得到统一。张东荪的主张大白于天下后,储安平、傅雷等人纷纷著文,赞同张东荪的“中间路线”。

此后,张东荪一直为实现国内和平而撰文呼吁。1947年3月,施复亮在《时与文》创刊号上发表《中间派的政治路线》,引起了张东荪的同感和共鸣,他一口气写了《追述我们努力建立“联合政府”的用意》、《和平何以会死了》及《美国对华与中国自处》等文章,进一步阐发“中间路线”的政治主张。当时,美国副总统华莱士由美赴欧,鼓吹和平;而张东荪在国内也鼓吹和平,引起不小震动,有人将他和华莱士相提并论,称为“东方的华莱士”。内战期间,民主党派是国共两党争抢的“香饽饽”,蒋介石、宋子文请张东荪吃饭,劝其出席“行宪国民大会”,张东荪拒绝得丝毫不留情面:最好还是保留一个将来能参加和谈的身份。蒋介石听后非常生气,脸色铁青,气得踢桌子下的狼狗。当国民党一意孤行地召开“国民大会”时,张东荪拒绝参加国民大会,并与参加“国民大会”的老朋友、民社党首脑张君劢画地绝交,以抗议国民党一党专制。

内战爆发后,张东荪的“中间路线”彻底破产。但他却在北平和平解放中立下大功。1948年冬天,人民解放军已兵临北平城下,傅作义如花瓶里的老鼠,打也不是,逃也不是。虽为一介武夫,但傅作义尊重文化,不愿成为国家罪人。面对尴尬战局,傅作义同意谈判。张东荪作为第三方秘密参与谈判,冒险入城斡旋,为攻守双方所倚重,“杯酒之间,化雾瘴为光明”,北平最终和平解放,文化古都幸免于战火。那时,就连毛泽东也承认:“北平和平解放,张先生第一功。”1950年,他本人也自述:“生平著书十多册,抵不过北平一行。”

功成身退,张东荪重执教鞭,他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表达反对者立场,他甚至在新中国选举国家主席时,投了唯一的反对票。他依然是旧时代倔强的样子,“洗澡”也不愿参加。他主动疏离新政权,因此最后唯一的去处只能是监狱。新中国确立了向苏联“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可张东荪仍执拗地主张新中国不能反美,不能成为苏美冲突的牺牲品。这样一来,令人震惊的所谓“张东荪叛国案”就发生得自然而然了。最终,难逃“如来佛掌”的张东荪,被一纸批示“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养起来”,压在了五指山下,他的智慧的锦衣只能妖娆在阳光照不到的五指山下,他和他的言论被彻底“屏蔽”了。“文革”开始后,真正的厄运降临了,他和长子张宗炳一起被带走。后来,两个儿子自杀,他也死于秦城监狱。命运给他画的这个句号,实在太拙劣。

这个一生仰望星空的哲学家,因为固执,因为不懂变通,因为“死心眼”,最终跌倒在“平坦光明”的路途上。可是,固执之于他,就像浪花之于海水,就像雨露之于清荷,是灵魂的高贵,更是精神的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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