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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古训质疑(上篇)

时间:2022-07-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毛传》训刑为法,法者则也,亦正也。以此注《论语》,乃确诂也。以此知子贡为人也气宇不高,气量不足。左氏若引孔子此语于斯文,亦天衣无缝焉。唯有如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如泰伯,“三以天下让”(同上),方可名之为圣。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里仁》)

《正义》:“怀刑,则日敬以礼法,而不敢有匪僻之行。此君子所以为君子也。小人愍不畏法,故以刑齐民,不能使民耻也。”

林按:此说非是。《为政》:“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可知孔子主张礼治,而不赞同法治。《颜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足见孔子厌恶所谓法治之滥杀无辜。《礼记·缁衣》:“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大戴礼·礼察》:“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倍,礼义积而民和亲。”此周之不尚法治之证也。据此可以断定“君子怀刑”之刑,决非刑辟之刑。

《诗·大雅·思齐》:“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正义》引《韩诗》云:“刑,正也。”《疏》云:“正己身,以及天下之身;正己妻,以及天下之妻;正己之兄弟,以及天下之兄弟。天下皆然,则无所不治。”《孟子·梁惠王上》引此诗云:“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赵注亦云:“刑,正也。”或云此型范字也,验之孟子所云,是也。《文王》:“仪刑文王,万邦作孚。”仪刑即仪型也。《毛传》训刑为法,法者则也,亦正也。以此注《论语》,乃确诂也。《子路》“: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又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者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颜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此云正,彼云刑,其实一也。君子所怀者正,方可立于世,此乃圣人意也。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公冶长》)

《正义》:“夫子言赐也达,可使从政,故以宗庙贵器比之。言女器若瑚琏者,可荐鬼神,羞王公矣。”

林按:此说偏颇,未达圣人之意。《为政》:“子曰:‘君子不器。’”《礼记·学记》“:大道不器。”盖任何贵重之器,其所容者皆有限,瑚琏亦然。故于管仲,孔子既赞赏其仁,又曰:“管仲之器小哉!”(《八佾》)以管仲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于周室固然有功,而有违于王道也。于管仲尚作如是观,其于弟子子贡必不至于谓之可荐鬼神,羞王公也。

按之本书与《史记》,可证刘说之失也。孔子主张“犯而不校”(《泰伯》)、“无攻人之恶”(《颜渊》)、“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里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卫灵公》),而子贡好谤人(《宪问》),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公冶长》)孔子主张“富而无骄”(《宪问》)“,富而好礼”(《学而》),而子贡相卫之后,面讥昔日同门原宪,曰“:夫子岂病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以此知子贡为人也气宇不高,气量不足。故孔子面刺之,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公冶长》)此云:“女,器也”“瑚琏也”,乃劝子贡重修身以进德,成其大道,非褒奖之也。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雍也》)

《正义》引王肃曰“:当时沈湎于酒,故孔子曰‘:觚不觚。’言不知礼也。‘觚哉!觚哉!’言用觚之失道也。”

林按:此说局狭,未尽圣人之意。窃疑觚之云者,义含双关,盖有弦外之音也。《宪问》:“子言卫灵公之无道。”而《子路》:“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此以类比之法讽刺鲁君之无道也。《述而》:“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此有意借他人之口以讽刺鲁昭公之昏庸无道也。《宪问》:“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此愤于哀公之昏庸无道也。以此知之,鲁之为政,不得其道,非酒故也,非礼故也,更非用觚之失道也,依孔子之见,当归咎于国君之昏庸无道也。

春秋之际,凡诸侯无论国之大小,国君皆可自称为孤,鲁亦然。《左传·昭公七年》:“孤与其二三臣,悼心失图,社稷之不皇,况能怀思君德。”即是其例。而孤与觚皆从瓜得声,古本同音。《尔雅·释地》之觚竹,即孤竹也。《庄子·大宗师》:“其觚而不坚也。”《释文》云:“觚,特立不群也。”则读觚为孤。

孔子所云“觚不觚”,盖谓鲁君失道,复失权柄,名存而实亡,君已非君也。尤其是昭公之所作所为,全不类国君矣。《左传·昭公三十一年》:“天生季氏,以贰鲁侯,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此可为孤不孤之确注也。盖有感于昭公之君之不为君,故孔子一再叹曰:孤哉!孤哉!实乃刺其众叛亲离,孤立无助也。左氏若引孔子此语于斯文,亦天衣无缝焉。

昭公以下之定公、哀公,亦皆无可观者。定公八年,阳虎作乱,国君为其所劫。哀公十一年,齐师伐鲁,公叔务人曰“:事充任重,上不能谋,士不能死,何以治民?”可见,国君纵有亦犹无也。哀公十六年,孔子卒,哀公诔之。子贡曰“:生不能用,死又诛之,非礼也。称一人,非名也。君两失之。”足见其昏庸无道也。故孔子所云,盖亦泛指昭、定、哀三君也。

《左传·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观之《论语》,亦然,不独《春秋》也。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

《正义》引郑玄曰:“方犹道也。”

林按:仁之方,即方仁;方者,大也,非道也。凡事能推己及人,以己之心比人之心,可谓大仁矣。孔子所云,乃答子贡所问。子贡问:“何如?可谓仁乎?”则孔子必不至于以“仁之道”应之。此其一也。其二,孔子云“必也圣乎”,圣者,孟子谓大而化之谓之圣,即大仁大智者也;而大仁恰与圣字义相呼应,若谓仁之道则与前言不相贯也。其三,能近取譬,非一般仁人所能为,如管仲,虽不失为仁人,然树塞门,有三归,有反坫,皆非圣贤所当为者,故孔子赞其仁,未以圣者许之。唯有如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泰伯》),如泰伯,“三以天下让”(同上),方可名之为圣。可见,能近取譬,非谓为仁之道,乃谓为仁之难也,果能如此做者,可谓大仁也已。《说苑·贵德》云:“大仁者恩及四海。”尧、舜正是恩及四海者,故孔子谓之大仁。方义为大,乃常训,见《广雅·释诂》。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泰伯》)

《集解》:“美舜、禹也,言己不与求天下而得之。”

《正义》引毛奇龄《稽求篇》云“:晋刘宝崇《让论》云‘:舜、禹有天下不与,谓贤人言于朝,小人不争于野,以贤才化无事,至道与矣。己仰其成,何与之有?’”又引《孟子·滕文公》云:“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林按:训与为预、为予皆非是,与者誉也,名也。本篇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民之所以无能名也,以尧之有天下也而不求誉也。舜、禹承尧之德,亦不务誉,唯务天下之治,百姓之安。《卫灵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无为者,非无所作为也,但求国治民安,而不谋私名私利也。《泰伯》:“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禹之所以为圣,乃倾其所有与所能以为天下利也,身之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遑求誉乎?大凡圣人皆有此美德。孔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同上)民之所以无得而称泰伯者,以泰伯既无求有天下,更无求有令誉也,此真圣者也。故老子曰“:上德不德。”夫不德者,为天下而不欲天下德之也。尧、舜、禹,皆是也。《子罕》“: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此无所成名,正是孔子所以为圣人者也。故《淮南子·天文训》云“:圣人不与也。”盖常理也。

与之为誉,亦常训,本书屡用之。如《述而》:“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子罕》:“巽与之言,能无说乎?”《先进》:“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又“: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与字皆当读为誉,旧说不可尽从也。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

《集解》引孔安国曰:“三军虽众,人心不一,则其将帅可夺而取之。匹夫虽微,苟守其志,不可得而夺也。”

《正义》“:郑注云‘:匹夫之守志,重于三军之死将也。’死将,谓夺取军将而致于死也。三军之帅,以人为卫。故遇强适度,可覆而取之。匹夫守志,志有一定,不可得而夺也。”

林按:此说夺字误。《说文解字》奞部“:夺,手持隹失之也。”段玉裁注“:引申为凡失去物之称。凡手中遗落物,当作此字,今乃用脱为之,而用夺为争兑字,相承久矣。”《论语》所用多古字,故自汉至今,几无人辨识此夺字义。唯钱大听《十驾斋养新录》卷四为《后汉书·李膺传》“岂可以漏夺名籍”之夺字义重申许说,然亦不及《论语》此夺字。

孔子云匹夫不可失志,盖为诲其弟子语也,殆有所指焉。《泰伯》“: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人,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此君子之志也。而生当无道之鲁国,弟子或有为虎作怅者。如冉求为季氏家臣,为其聚敛而附益之。为此,孔子愤然作色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冉求性本谦让,何以剧变为狠戾?为志不坚也。《雍也》“: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可知冉求之背道而驰,乃信道之不笃,用心之不专,故失其志焉。

《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每每教诲弟子以立志为行仁之本。《雍也》“: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曰月至焉而已矣。’”《里仁》“: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而与弟子居,常以言志为乐。

志之得失,一取决于己,与人无涉。《述而》“: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颜渊》“: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匹夫而能不失志,在于修身以敬,在于有恒其德。是故,自古即有杀身以成仁者。夫如是,人不能夺之者,天地亦不能夺之者也。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乡党》)

《正义》“:《释文》又云:‘共,本又作供。皇本作供。《艺文类聚·鸟部上》《太平御览·羽族部》并引作拱。按作拱是也。《吕氏春秋·审己篇》‘:故子路揜雉而复释之。’高诱注:‘所得者小,不欲夭物,故复释之。’揜即是拱。《尔雅·释诂》‘:拱,执也。’”

林按:此说可疑。若谓子路执之,余雉何待三嗅而起,必迅即尽亡去也。窃以为共有口呼手挥之义。《说文解字》癶部“:共,同也。从廿、廾。”廿者,口也。其甘部云:“甘,美也。从口,含一。”即是其证。廾者,许云“:引也。”段注“:《上林赋》:‘仰癶橑而扪天。’晋灼曰‘:癶,古攀字。’”癶字像两手攀引之形,故训引。据此,共字本义必与口手相关。其言部云:“詷,共也,一曰謥也。”朱骏声曰:“本训当为夸诞。《通俗文》:‘言过谓之謥詷。’”(《说文通训定声》詷字条)桂馥曰:“同也者,同当为詷。”(《说文解字义证》共字条)许以共训詷,则知训共之同当读为詷,互训也。以此知共字初义必源于口也。《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集解》:“共,归向之。”此共字义为引手相向也。《荀子·赋》:“圣人共手,时几将矣。”注:“共,读为拱。”不必改读,共字本有举手上扬之义。以此知共字初义又源于手也。尧时有治水之官曰共工,实犹后代治水之监工,监工者必口呼手挥之也。《左传·文公十八年》:“共者,治身克谨,当官理治也。”此即共字古义之存者。

子路真乃野人,夫子借山梁雌雉为题,诫其凡事当识时宜,不可鲁莽,而其茫然不晓,竟口呼手挥以逐去雌雉,形同顽童。其终死于卫难,不亦宜乎?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先进》)

《正义》:“《吕氏春秋·劝学篇》:‘曾子曰:君子行于道路,其有父者可知也,其有师者可知也。曾点使曾参,过期而不至,人皆见曾点曰:无乃畏邪?曾点曰:彼虽畏,我存,夫何敢畏?孔子畏于匡,颜渊后。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颜渊之于孔子,犹曾参之于父也。此周秦人解谊之最古者。”

林按:据杂家之说以解经,非是。且彼训畏为死(见高诱注),无乃此畏于匡之畏亦为死邪?《书·皋陶谟》:“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蔡传云:“威,古文作畏,二字通用。”此之畏亦然,当读为威。子威于匡,谓孔子为匡人所侮也。《史记·周本纪》:“秦借道两周之间,将以伐韩。周恐借之畏于韩,不借畏于秦。”畏于韩,畏于秦者,即为韩所侮,为秦所侮也。不仅义训同,且句法亦同。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先进》)

《正义》:“加之以师旅者,谓己国有征讨,及他国来侵伐者也。加者,益也。”又:“因之以饥饿者,《老子·俭武篇》云:‘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所谓因也。”

林按:此说非是。加者,侵陵也。《公冶长》:“子贡曰:‘吾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集解》引马融曰:“加,陵也。”《左传·襄公十三年》:“君子称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冯君子。”加、冯互文见义,皆谓陵也。加之以师旅,谓大国时以师旅侵陵千乘之小国也,如《春秋》所载齐楚伐鲁即是。因者,袭也。《为政》:“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谓殷汤因袭夏礼也。因之以饥馑,谓大国于千乘小国遭逢荒年之际而袭之。《春秋·襄公二十四年》:“冬……大饥。二十有五年,春,齐崔杼帅师伐我北鄙。”即是明证。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祇以异。’”(《颜渊》)

《集解》:“郑曰:‘此《诗·小雅》也。祇,适也。言此行诚不可以致富,适足以为异耳。取此诗之异义以非之。’”

林按:此说欠确。依文意观之,所引“诚不以富”,指“爱之欲其生”而言;“亦祇以异”,指“恶之欲其死”而言。故富非贫富之富,异非异同之异。富者,福也。《大雅·召旻》:“维昔之富,不如时。”《毛传》:“富,福也。’”考《小雅·我行其野》所咏婚姻一事,亦与贫富无涉,当读富为福,《郑笺》读为本字,盖误也。《说文解字》示部“福,备也。”段注:“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之谓备。”举凡生之顺,婚姻之顺,皆谓福也,不必多财也。而异乃对福而言,故当训为灾。《易林》:“独蒙福力,时灾不至。”即灾与福对举。《公羊传·定公元年》:“异大乎灾也。”知异亦灾也。故经籍灾异并称。灾者,犹言害也。亦祇以异,犹言适足以害之,正谓欲其死也。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子路》)

《集解》“:王曰‘:胜残,胜残暴之人,使不为恶也。去杀,不用刑杀也。'”

林按:此说“胜残”非是。胜残与去杀并列,互文也。《周礼·地官·媒氏》“: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注:“胜国,亡国也。”《易·系辞下》:“贞胜者也。”虞注:“胜,灭也。”《韩非子·守道》“:圣王之立法也,其赏足以劝善,其威足以胜暴,其备足以完法。”胜暴即去暴也,与此胜残义相近。残亦杀也。《周礼·夏官·火司马》:“放杀其君则残之。”注:“残,杀也。”《列子·说符》:“遂共盗而残之。”注:“残,贼杀之。”

上文云孔子反对所谓法治之滥杀无辜,主张以德以礼治国,故此引古人之说而赞之。后之为政者往往视民如寇仇,不惜杀人如麻以固其霸权,可悲也乎!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

(《子路》)

《集解》:“孔曰:‘南人,南国之人也。’郑曰:‘言巫医不能治无恒之人。’”

《正义》:“是巫医皆以士为之,世有传授,故精其术,非无恒之人所能为也。”

又南人之说亦可商。《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与之琴,操南音。”南皆谓楚也。古楚地盛行鬼神卜巫之风,故此南人盖指楚人也。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宪问》)

《集解》“:孔曰‘:事君之道,义不可欺,当能犯颜谏争。’”

《正义》“:注以勿欺即谓能犯颜谏争也……《礼·檀弓》云:‘事君有犯而无隐。’若隐即为欺矣。”

林按:此说误,孔子谓事君勿欺之,勿犯之也。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颜渊》)孔子以为,臣之于君,不可相犯,故“君在,踌躇如也,与与如也”(《乡党》)。即便是昭公、定公、哀公如此之昏君,孔子亦能“事君尽礼”(《八佾》)。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何必犯颜谏争?尤其所事者为昏君,争之亦徒劳。况且以犯颜谏争训犯,未免有添字解诂之嫌。至于《礼记》所云,明非孔子意,安可为据?

又,子路性刚,疾恶如仇,孔子唯恐其犯上,故有斯语。其为蒲大夫,临行,孔子诫之曰“:恭以敬,可以执勇;宽以正,可以比众;恭正以静,可以报上。”(《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可谓知之至深。若如孔安国之说,则无异火上浇油,欲速其死也。

孔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孔子生于无道之邦,遭逢无道之君,教诲弟子事君不可欺而犯之,正是孟子所谓明哲保身之道也。纵然如此,孔子于子路亦最为放心不下,故屡诫之。可惜子路未能尽会夫子之意,终以刚而死于卫难。《礼记·中庸》“:国无道,其默足以容。”信哉!后之忠良,不解圣人之意,或为昏王所辱,或为暴君所戮。然亦无益于世矣。如子胥犯颜谏争,莫救吴之亡,徒教姑苏千载遗恨;屈原犯颜谏争,无助楚之丧,反使汨罗万古沉冤。由此观之,圣人之教,何可违耶?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卫灵公》)

《集解》“:马曰‘:水火及仁,皆民所仰而生者,仁最为甚。’”

《正义》“:《孟子·告子篇》‘:民非水火不生活。’是水火为民所仰而生也。”

林按:马刘两家皆未达孔子本意。孔子谓当政失道而使民失仁,其忌仁也甚于忌水火,避之犹恐不及;蹈水火固有死理,践仁道必无祸患焉。孔子之意,在于警策世人不可自甘沉沦,理当克己复礼以尚仁。此即孔子终生碌碌为木铎之本旨也。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子张》)孔子之世,当政失道,世风日下,民之不讲仁义与日俱盛,随处可见。子游于匡,无端而为野人所侮。在陈绝粮,莫之肯助。入卫使子路问津,而耕者耰而不辍。鲁为周公封邑,而古风亦日渐没落,故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卫灵公》)又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雍也》)有鉴于此,孔了欲去中国而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欲择仁而居。

若以为民之望仁甚于望水火,则何必云“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则孔子何必喟叹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阳货》)

夫甚之为言剧也,见《广雅·释言》。《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即是其例。此言忌仁剧于水火,乃谓民心日坏,古风不复存焉。此意唯有生当乱世者方能深会之。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微子》)

《集解》引孔曰“:比孔子于凤鸟。凤鸟待圣君乃见,非孔子周行求合,故曰衰。”

林按:此说以“何德之衰”为非孔子,大误也。据《庄子·人间世》所载接舆此歌云“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以孔子为圣人也“;临之以德”,谓孔子以德临人也“;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以孔子为有用之才也。而此云“来者犹可追”,亦望孔子能挽既倒之狂澜,如何反谓其德之衰也?《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乃孔子自谓体力精力之衰,岂可以为其德之衰?接舆既然以凤鸟比孔子,则绝无非之之理。

何德之衰,谓何以世德如此之衰也,乃问孔子之语。是接舆有感于令尹子西沮楚昭王用孔子而致世事日非之浩叹也,故下文云:“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盖接舆之意与孔子之观世道者合,故孔子下欲与之言。《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谓世无明君,天下失道也。《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谓欲去鲁而别有所图也。《子路》“:子贡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隐!斗筲之人,何足算也!’”直斥从政者昏庸也。《卫灵公》“: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又曰“:知德者鲜矣!”悲叹世风日下也。正由于接舆与孔子之观世道者合,故《庄子》之外,《荀子》《秦策》《楚辞》《史记》皆称与接舆,而后世亦皆以贤者目之。

据《史记·楚世家》所载,楚自熊绎始封于荆蛮,披荆斩棘,蒸蒸日上,历数十世至昭王,国势始衰。依天命观之,亦世德之衰故也。接舆此叹,近乎圣人之叹也。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

《集解》引包咸曰:“放,置也,不复言世务。”

《正义》“:《后汉·孔融传》‘:跌荡放言。’李贤注:‘放,纵也。’又《荀韩钟陈传·论》‘:汉自中世以下,阉竖擅恣,故俗以遁身矫洁放言为高。’李贤注:‘放肆其言,不拘节制也。《论语》曰:隐居放言。’此解似胜包氏。”

林按:包说是而李、刘之说非。隐居放言,谓避世复避言也。《宪问》“: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泰伯》“: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述而》“: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曰“:予欲无言。”(《阳货》)可知孔子之于乱世,赞许隐居而避言,只是忙于行仁布道,未暇自顾也。而考之《论语》及他书,不见孔子有主张放肆其言之说,可知其诬也。自李贤以隐居放言之放为放肆,后世多承其误,以刘氏之博学亦未免,悲夫。为免混淆视听,不致使之继续贻误今人与后人,故重申包义以正其说。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子张》)

《集解》引马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正义》“:古者大夫、士,年七十致事,则设教于乡,大夫为大师,士为少师。是仕而优则学也。学至大成乃仕,是学而优则仕也。”

林按:马说是而刘说非。刘氏所说乃教也,非学也。仕而优则学,明谓仕有余力则以学文、学礼。《公冶长》“:子贡问孔文子何谓之文,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孔文子即卫大夫仲叔圉,谥曰文,盖称誉其仕时之勤学好问,必非指其致仕之后事也。《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据《左传》所载可知,孔子五十时方仕于鲁,则其好学非致仕之后事也。《卫灵公》“:子曰:‘吾当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知其为学乃常事也。《雍也》“: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知其好学乃终生事也。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子夏之意谓学与仕相辅相成,不可即离。后之仕者或违圣教以致身败名裂者,不在少数。如汉之霍光,仕至冢宰,然不学无术,终于不血食;宋之寇准,恃才傲物,而不学无术,故屡受辱。今之仕者可不戒乎?

又仕者,非必为官以任职也。《公冶长》“:子使漆雕开仕。”孔注:“仕,仕于朝。”《子罕》“:子云‘:吾不试,故艺。’郑注:‘言孔子自云我不见用,故多技艺。’”见用即仕也。《说文解字》:“仕,学也”。朱骏声云:“犹今言试用也。”(《说文通训定声》仕字条)《诗·文王有声·毛传》:“仕,事也。”综而观之,凡为国家做事者皆可曰仕。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子张》)

《集解》引郑曰:“言子张容仪盛,而于仁道薄也。”

《正义》:“《大戴礼·卫将军文子篇》:孔子言子张不弊百姓,以其仁为大;又言其不伐,不侮可侮,不佚可佚。是子张诚仁。而子游讥其未仁者,以其容仪过盛,难与并为仁,但能成己,而不能遍成物,即是未仁。未仁者,未为仁也。以此见仁道之至难也。”

林按:此说可疑者三:其一,既然孔子言子张为仁,何以其弟子子游、曾子与师尊唱反调,云其未仁?其二,容仪过盛岂害仁乎?《阳货》载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未见容仪与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孔子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曾子、子游皆为孔子高足,必不至于违师训而以貌抑子张。其三,孔子屡诫弟子无攻人之恶,纵使子张未仁,其同门子游、曾子亦必不至于明言斥之以贻其羞。

窃以为子游、曾子所云,皆以子张为马首,难与相并为仁也。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子张》)能者,及也。子游所云,言己之仁难及子张也,故下文云“然而未仕”。然者,非转词也,承上者也。《经传释词》卷七引《公羊传·僖公三十三年》何注云:“然,然上议。”是也。子游为谦谦君子,仰慕子张之仁,而责己之不足,终于成就其仁德。综观《论语》所记子游言行六则,无一不见其孜孜以求之志也。

子游如此,曾子则更贤。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泰伯》)可见终其一生于求仁。又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按之全书及他作,未见曾子有恶人者,诚哉其出辞气而远鄙倍也。是故此语亦不例外,乃盛誉子张之仁难以企及也。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又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焉。”(《里仁》)孔门之中,古风存焉,故子游、曾子求学于孔子,乃为修身进德,见贤思齐也,何可以后之学者比之?仁义道德之沦丧也久矣,溯其源者,盖缘求人不求己也。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尧曰》)

《正义》引旧注云:“利民在政,无费于财。”

邢昺《注疏》云:“民居五土,所利不同,山者利其禽兽,渚者利其鱼盐,中原利其五谷,人君因其所利,使各居其所安。不易其利,则是惠爱利民在政,且不费于财也。”

林按:此说费字义误。依孔子所说因民之利而利之,则费字读为拂或咈也。《说文解字》:“咈,违也。”经传多以拂为之。《说文通训定声》引《诗·皇矣》:“四方以无拂。”《礼记·大学》:“是谓拂人之性。”而《论语》以费为之,亦同音假借也。《说文通训定声》引《礼记·中庸》“费而隐”,即是其例。

《论语正义》引《左传》云:“上思其利,忠也,利民在政者,政在养民。故当顺民之性,使之各遂其生。”其顺民之性,使之各遂其生,即孔子所云不拂之意也。是为旁证也。按之《论语》,亦有本证焉。《为政》:“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又:“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可知孔子以无违民意为治国之要。《卫灵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又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可知孔子主张以清净无为为治国之本,反对扰民。《子路》载鲁哀公问政,子曰:“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此就国君而言,若就民意而言,则顺之者昌,而逆之者亡也。

《左传·哀公十一年》:“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而私于冉有曰:‘君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歔,从其簿……’”其中“施,取其厚”与此文“惠而不费理”理应同意。

《孝经》云:“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孔子之惠而不费之训久为后人所误解,于是当政者往往强奸民意,违背民意,口惠而实不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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