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湛園集》卷四

《湛園集》卷四

时间:2022-07-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一攻廬壽軍,戰於霍山,復敗走,遂以亡梁。視其爲王師範,力戰青州時,召諸將飲酒,飲已復戰,左右顧盼,氣吞强敵。春秋之大國四,内則齊、晉,外則秦、楚。《春秋》莊九年書,荆敗蔡師,楚僻在夷,至此始通中國。秦國尤僻小,雜於西戎,穆康之世,與晉搆釁,見於《春秋》,至於他國所用兵者鮮矣。李祖陶《湛園未定稿文録》之《春秋四大國論》上評語:立論詳確之至,而發揮亦最爲透徹,

東漢文論

西京承戰國先秦之後,故其文雄峭多奇氣,晁、賈諸疏是也。承平既久,士氣薾弱,見之於文章者爲嘽緩曼衍而不振。朱子所謂衰世之文也。東漢因之,雖以光武之講論經理,明章之崇儒重道,而文體日趨駢儷,遂濫觴晉魏六朝不能遏也。豈風氣使然?雖甚,權力不能與之争乎?昔司馬遷文尚矜奇,故公孫宏、董仲舒傳不録其對策,而班固收之。東漢之書成於蔚宗,其所授述時人書疏多更删潤。是三書者,遂各成一代之文,則著作之家固風氣所從出也,可不慎與?然東漢人矜名節,師弟傳經,期作明理而已。與夫西漢大師相授受,爲發策决科取青紫者不侔也。至魁壘耆碩,正色立朝,封事屢上,讀之有使人欷歔累涕者,其爲益於名教甚矣。豈異時杜谷輩淺儒所可望哉?而郭泰、黄憲、徐稚之倫,文辭不概見,何與?夫人之信有得於已矣,則其於外宜有所不暇者,此又學者之不可不知也。

梁將王景仁論

王景仁嘗爲楊行密將,而救兖州,斬朱全忠子友寧於陳。全忠自鄆州還攻,望見景仁指揮,歎曰:“使吾得此人爲將,天下不足平也?”後景仁以楊渥之攻奔吴越,全忠遣人召之,因間道歸梁。全忠者,唐季之羣盜耳。然頗能用其術籠罩豪傑,得其歡心。以景仁之屠殺其子,而不怨反寵任之,以爲大將,可謂有英雄之風矣。卒能脅制羣雄,遂其逆謀,非偶然也。昔者田横烹酈商之兄,食其不忍與商比肩而事高帝。吾獨怪景仁者,親戮其君之子,蒙耻而立於其朝,於是乎喪其羞惡之心盡矣。且彼亦未審利害之熟也,何以明之?夫將者以氣爲主,氣以心爲主。氣之餒焉,而欲其將之無怯,不可得也;心之不安焉,而欲其氣之無餒,亦不可得也。考景仁自淮南歸梁之後,終其身僅兩將兵。一爲北面招討使,帥梁精兵救趙,與周德威戰,大敗於柏鄉,横屍數千里。一攻廬壽軍,戰於霍山,復敗走,遂以亡梁。視其爲王師範,力戰青州時,召諸將飲酒,飲已復戰,左右顧盼,氣吞强敵。彼全忠者方且從高望之,而動容太息,又豈能料其後之摧折若此哉?此無他,殺其子而食其父之禄,其心有所不安焉,則其氣之餒而不振,無所往而不躓焉,宜也。昔廉頗嘗爲趙將矣,已乃避讒之楚,戰輒不利,曰:“我思用趙人頗,非宿怨於楚也。”一爲趙則利,一爲楚則不利,夫非其氣餒而不振之故耶?又况於蒙面事仇,廉耻道喪,而欲其立功晩,蓋難矣!此禮所謂僨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而孔子以爲不可與於矍相之射者也。五代之際,其人才本不足論。吾悲夫世之功名之士,苟且禄位,自託於射鈎斬袪之遇,而不知其卒無所成也。孟子曰:“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爲與?”今則尺亦不可直,徒枉而已矣。然且相率而爲之者,何其不知悔也。故因景仁之事,表而出之,爲世大戒。

春秋四大國論上[1]

春秋之大國四,内則齊、晉,外則秦、楚。齊晉至春秋之末,俱相繼亡,而秦、楚延世又數百年,及楚亡而秦卒得天下,其故何歟?語有之,木再實者其根必傷,則齊、晉之謂也。齊自太公表東海以來,其勢固日趨於强矣。及桓公之霸,牽率同盟,南征北伐,兵車之會三,而乘車之會六,一匡天下,九合諸侯,天子致胙,命無下拜,蠻夷君長冠帶之國,無不東面而朝於齊,其自謂與三代受命之君無以異,可謂盛哉!桓公死,晉文繼霸,子孫之主盟中夏者累世,諸侯以國之大小,歲受貢賦,庭實充溢於公府,貨賄交賂於私室,天王召會而即至,侯伯見執而罪己,是時天下靡然,不復知有天子矣。夫始之有霸,以尊天子也。至其後,乃奪天子之勢而自予焉,而天下不敢以爲專。然人臣而擅天子之勢,此豈可以爲常者哉?齊桓公没,歷世不振,至康公而國篡於田氏。晉用六卿,亦移其祚,非齊、晉之國至是而始亡也。其始之脅制諸侯,討貳舍服,所以耀吾軍實以奔走讋伏乎天下,而恣睢以享天下之奉者,其力固疲而氣固已竭矣。一旦大權既去,蹶然顛僕,何足怪哉?若夫秦、楚,則不然。《春秋》莊九年書,荆敗蔡師,楚僻在夷,至此始通中國。二十年伐鄭始稱楚,僖十九年,始得與諸侯同盟於齊。方其未與中國接也,楚特崛彊於江漢之間耳。王室之所不臣擯之,而中國之諸侯非類畜之者也。及其得志,争盟中夏,征車四出,則楚之禍西連於晉,南絓於吴。平昭之間,羣臣奔命不暇,而國之幾亡者再矣。然其所以宜亡而不亡者,何也?吴滅於前而晉分於後也。自三晉之分,力不足以支秦、楚,則楚之危者以安,而秦之弱者以强。故晉之存亡,此秦、楚安危强弱之繫,而春秋之一大變革也。由是觀之,楚之延世之久長者,以其爲中國後起也;楚雖後起而猶幾不免於亡者,以其威太盛也。故盛者必衰,强者必折,自然之理也。秦國尤僻小,雜於西戎,穆康之世,與晉搆釁,見於《春秋》,至於他國所用兵者鮮矣。傳稱穆公並國十二,開地千里,其所攻取,大抵皆在戎翟之界。方是時,泗上之諸侯奉盤敦歃血而争長者,呶然於壇坫之上,喜而朝,怒而叛者,紛紜於晉、楚之境,其視泰若不甚可畏也。秦亦漠然無所與擁崤函之固,迴翔熟視而不敢以争一日之雄。左氏曰:“秦穆之不得爲盟主,宜也。”不知盟主非秦之所欲也。秦唯不自爲盟主,故能蓄積其氣勢,徐以待諸侯之衰而乘其弊。歷於孝公之初,辟土益廣。然河山以東强國六,猶以夷翟遇之,擯而不得與盟會,則夫秦之所以終强而六國之所以或微或滅者,其必以此矣。或曰:“吴越之興亦後矣,而驟滅,何也?”曰:“吴越之君,純用夷禮,而無法度紀綱以維之,此如水潦之暴漲,何足與持久哉?”秦不妄慕乎中國之盛,寧自棄於僻陋以俟時而後用之。故齊、晉與六國亡而秦不亡,秦又不純以夷翟自處,而法度綱紀秩然有以維繫其上下。故雖其後起之强大如吴越者,皆以驟盛而滅,而秦不與之俱滅,且此非獨於秦楚然也。《詩》曰:“緜緜瓜瓞。”昔周之中世嘗微矣,不窟失官,竄於戎翟之間,歷夏商千餘年,天下幾不知有周矣。公劉遷豳,稍稍生聚,與其人執豕於牢,舉匏尊而酌之,此其自視,與天下何如者?然太王一出岐山之陽,伐柞棫,走昆夷,勃然起翦商之志,而周即能强大如桓文時,則其後且覆亡之不暇,何暇以天下爲哉?故曰其微也,斯其所以爲盛者也。然武王既得天下,散馬放牛,橐弓矢,包乾戈,以示弗用,使天下若仍不知有周者,而後民安之。而始皇日囂囂焉,出師强胡,加誅勁越,窮兵黷武以外市其强大之形。强大之勢震於外,而危亡之機成於内矣,則亦異乎其始之所以立國者矣。

李祖陶《湛園未定稿文録》之《春秋四大國論》上評語:立論詳確之至,而發揮亦最爲透徹,文筆紆徐,爲妍卓犖爲傑,殆合歐蘇爲一手者。立論詳確有目,皆知最愛,其文心最靈,局陣最變,説一面而面面俱透,擊一節而節節皆應,學者能於此文心,識其妙而得其構思運筆之所以然,其於古文思過半矣。通篇分五節,讀而歸重在秦齊晉行事相符,故同作一段,楚事起手與秦近而後事與齊晉符。故另作一段,秦則純乎取天下之術矣。故正講後既引吴越以駁之,復援周家以證之,然未有天下之先與周同,既有天下之後則又與吴越同矣,推勘到底更無餘意,待後人補證,如此手筆,那得不冠絶一時。

春秋四大國論下

齊、晉、秦、楚,歷世之脩短,吾既已言其故矣。然此猶論其大勢也,非其所以受病之處。夫人之禀命於天,壽夭不同。然其將死也,必有其所以受病之處。知其病而消弭之於早,則病者可起,死者可生。不知其病而預爲消弭之,則亦已矣。晉之六卿,齊之田氏,此其受病之處也。國之有强臣,如身之有痞疾。齊、晉之君不知消弭,而聽其塊然於胸膈之間。方其未發,手持足行,耳目便利,視之猶人也。及其既發,而塊然者已不復圖矣。秦、楚之君之治其病也,唯不待其既發而圖之,故其治患也不勞,及其患去而國之元氣亦以愈固。蓋權臣之竊其國也,類非一世之所能爲也。其積之有漸,故其治之有因。且其初,非必皆國之小人也。彼陳敬仲、趙文子之徒,豈逆知其子孫之有是事哉?勢之所趨,極重而不返,則雖有賢明之君,忠正之臣,常不能保其後之不爲亂。夫秦、楚之君之善治其病也,亦揣其勢之所必趨而逆折之,無使之至於不可反,斯已矣。楚之有令尹也,此大權之所萃也。令尹之佐有大司馬、左右司馬,政出於令尹,而兵柄則分掌之。司馬子木爲相,蔿掩爲司馬,使具賦數,甲兵既成,以授之子木。故曰司馬者令尹之偏,王之四體也。昔者子元、鬭椒,俱嘗爲難於國中矣。既不旋踵,身被禽滅。其時之家臣宗老不聞有擁甲以觀變者,兵柄不屬故也。令尹之權既分,而其制國也尤有法。分國爲縣,縣設公以處之。内有變則入,而靖亂於内,而强臣不得縱恣以爲内之大患。子元伐鄭,還處公宫,而申公鬭般殺之;白公稱兵,而葉公諸梁自蔡入而討之,是也。外有患,則即發其縣之賦,以征討於境外。救鄀之役,申公子儀、息公子邊以申息之師戍商密;繞角之役,公子申、公子成以申息之師救蔡;陰地之役,司馬昄起豐析之衆以臨上雒,是也。齊、晉大夫之有采地,以封植其私家。故曲沃據而欒盈叛,邯鄲入而荀寅叛,晉陽修而趙鞅叛,渠丘封而雍廪叛。而楚則不惟使之不可叛,而反能因其力以外備諸侯,而内制其强臣。齊、晉之衰,以家之有藏甲。而楚以令尹之權,欲舉國而唯吾用之,而且有所牽制而不可動,其制使然也。楚令尹之權既分,其制國也有法,而其因事杜害也尤有漸。昔者,子南爲宰,其士觀起無禄而有馬數十乘,康王聞之,車裂觀起,尸子南於朝。薳子馮繼之,所寵者有馬八乘,聞申叔豫之言,謂之生死而骨肉。夫宰臣之寵士,而使之有馬,自常情視之,非甚大罪也。然楚之君臣涕泣相告,若危亡之立至,而誅殛隨之,則其慮患也不亦密乎?秦公子鍼出奔於晉,有車八百乘,謂晉大夫曰:“若能少此,吾何以得見?”乃知秦與楚同一氣也。公子鍼親景公弟,終景公之身不敢以返國。則人臣而富者,是秦、楚之所深仇也。其後秦昭王一聞遊士之言,逐穰侯、華陽君之屬而出之境,若去毒螫。夫秦之日夜思芟鋤强臣,而欲已其病者,如此其至也。故封建之不得不廢,亦其勢然也。秦之祖宗固欲廢之矣,且此豈獨秦之意?使秦不得天下,六國之君得之,吾知封建亦必廢。何者?强臣在一國,則一國病;而在天下,則天下病也。自漢以還,封建廢而天下未嘗不治。秦廢封建,而以無道行之焉,此其所以得而復失之也。

李祖陶評語:三意蟬聯而下,确鑿指畫,皆足为後王殷鑒。

二氏論

朱子謂佛氏之書,其徒採取。老莊之旨,爲之其後。道家既失其傳,反竊取佛氏。經教之最膚淺者爲《道經》,譬如巨室子弟,亡失其先世所遺珍寶,乃從其人竊得破釜甕之器,誇之以爲己有。由是言之,佛與老雖異,其言初不異也。其説精矣。然自東漢至於宋,未有分佛與老爲兩人者也。袁宏《漢紀》:“西域天竺國有佛道焉……其教以修善慈心爲主,不殺生,專務清浄。其精者爲沙門。沙門,漢言息也,蓋息意去欲而歸於無爲。”此佛教初入中國之言也。而所謂清浄無爲者,則老氏之説矣。《(東漢)楚王英傳》:“晩節更喜黄老學,爲浮屠齋戒祭祀。”桓帝立黄帝浮屠祠於宫中,言黄老即曰浮屠者,明其爲教本一也。至襄楷上書桓帝,始言老子入夷狄爲浮屠。《道經》亦云:“老子入關之天竺,託生維衛國王夫人。”晉顧歡《夷夏論》亦云:“又于闐西五百里有比摩寺,云是老子化胡成佛處。”其言固怪誕,然楷東漢人,時佛教流傳中國尚未久,其言當必可徵。孔子思行先王之道於東夷,老子悲周衰去之西域爲浮屠,亦其類也。而或執所聞見以爲難信,吾意老子出關之後,其去留存没,當亦不至寂然無考。使其一無所傳述,既以屏棄老死,長爲戎羌之鬼矣,則孰與其以柱下終也?而自崎嶇於流沙萬里之外,此何爲者?太史公書言:“老子,即老萊子,年百六十歲,又云二百餘歲。”又疑爲太史儋夫、老子一人耳。一以爲李耳,一以爲老萊子,一以爲太史儋,當其在中國時已難定其蹤跡。如此,則去之西域,一變而爲浮屠,亦理之無足疑者也。孔子曰:“龍,吾不知其所變化。”此爲深知老子者。至其徒始髡而自私其教曰吾佛也,彼老之徒方瞀然不能復名其師之説,然後二氏之黨始判然其不可一矣。予謂今之爲老之學者,譬之老氏之嫡子也;爲佛氏之學者,譬之老氏之庶子也。嫡失其世守,而丐貸於庶子之家,則今之道家之謂矣。然其本固一也。尤可異者,若今之儒家者流,剽取釋氏虚無幻妄之言,一舉而附之孔子,講解傳習,流染蔓延,是真所謂竊人之餘以爲己寶而不知愧者也。然而道家之惑,以其先世之失傳耳。至吾孔子之教,五經六藝之文,譬如日星之垂列,江河之流衍,蔽之而愈明,淆之而愈清,一舉正之,斯昭昭然白黑分而邪正别矣。是其寶,固未嘗一日亡也。舍其家千金之璧,而羨人之瓦缶釜甕以爲美,然且不惜穿穴而求得之。若今之儒者,是二氏之徒之所竊笑者矣。

李祖陶評語:從朱子之言悟入而雜引漢晉諸人之説以證之,立論甚創而根據甚確,一結尤嚴。

黄老論

漢自曹參爲齊相,奉盖公“治道貴清静”,而民自定。其後相漢,遂遵其術以治天下,一時上下化之,及於再世。文帝爲天子,竇太后爲天下母,一切所以爲治無不本於黄老。極其效,至於移風易俗,民氣樸素,海内刑措。而石奮、汲黯直不疑司馬談、田叔、王生、樂鉅公、劉辟疆父子之徒,所以修身齊家、治官蒞民者,非黄老無法也。蓋漢當秦焚書之後,詩書放失,其一時之人,心志、耳目蕩焉無所寄。而黄老之教不言而躬行,縉紳先生之所以口傳而心授者,所在皆是。則乘其隙而用之,以施於極亂思治之後,故其致理之盛幾及於古淳悶之化。余考班氏書,爲黄帝書者幾家,爲老子書者幾家,大抵皆出於漢初人所爲。所謂莊周者,備道書之一家而已。太史公書雖老莊申韓並傳,不聞有以莊子配老氏者。《古今人表》僅次周於第六等中下之列,則當時之所尚可知矣。蓋老子之教以虚無爲本,以因循爲用,而其旨卒歸於治天下。莊子者徒樂爲倡狂恣肆、無涯涘之説,以自放其意而已。觀其人,雖有聖人者出將不爲用也。而魏晉間之樂縱誕者,必曰老莊,習其倡狂自恣、無涯涘之説,欲舉之以移易夫天下,則天下幾何其不亂且亡矣?而老氏之弊,豈至是哉?漢武帝表章六經,羣書輩出,黄老之教漸微。然儒者曲學阿世,文士浮薄無用。在朝之臣,僅有一董仲舒能明王道而不能用,漢治亦愈衰於前。豈孔子之教不如老氏哉?老氏得其傳,孔子之教失其傳故也。自孟子殁後數百年,而得一董子。又千餘年,而後宋之諸大儒出焉,發明理學,體用微顯之要。然後世始曉然知儒者之學,内足以治其身心,外足以開物成務,以致乎天下國家之用。而卒不知所以用也,則孔子之道之得傳於世,其亦難矣。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論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是已。以四子之不遇早死,驗其器識之淺薄,此爲不可。夫器識,豈可以貴賤天壽論哉?審如此言,則屈原爲浮華之祖,《離騷》爲導淫之篇,而子蘭、子上得先幾之識,蒙老成之譽矣。昔先王於矒瞽、侏儒、百工一技之士,必有所以區處之,使不至於失所。况文章爲天地之精氣所存,士得之百無一二,爲國者豈可不知所以愛惜之哉?若慮其浮薄而預爲之教,以要之有成,如古大樂正之法,斯可矣。不宜反挫抑之,使不竟其用也。王、楊、盧、駱,杜子美至比其體爲江河萬古之流,自唐及今,如四子者代不幾見。雖其淹鬱於一時,終炳爍於後世,以視彼名德不昌,而坐享期頤者,其器識爲何如也?明劉健亦賢相,薄何景明,不使入館閣。夫館閣,儲文之地。以景明之才猶不得入,不知朝廷設此何用?健斥李杜爲一醉漢,吾知使生李杜於明時,其受屈抑必甚於開寶間矣。大臣不重文學,此非細事。則天后見駱賓王檄己文,曰:“有才如此,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一才士淪落,至歸過宰相,此真人君之言。其能籠絡豪傑,使爲己用,亦非偶然也。

蕭望之論

班固曰:“望之堂堂,折而不撓……近古以來社禝之臣。”予謂望之守常而不知變,知嫉小人而不能容君子,社禝之臣,豈如是哉?始望之與史高同受宣帝遺詔輔政,而高者,帝肺腑之親也。昔魏相謀去霍氏之權,因平恩侯許伯奏封事;復因許伯白,去尚書副封以防壅蔽。是時,霍氏雖切齒於相,而終不克加之害者,以許伯之爲主於内也。史高雖與恭顯相表裏,然爲腹心之疾者恭顯也。恭顯去,則史高者一豢養之具臣耳,何足患哉?爲望之計,莫若姑舍史氏而無與之争,且與之周旋於其間,設疑而多爲之間,則其黨可離,而恭顯可逐也。不知出此,乃欲一舉而並去之。夫與人同受顧命於先帝,未聞其有大罪極惡,輔政未幾而其所排擠者,乃在肘腋之間。此自常情視之,亦必以爲“疏離骨肉,專權擅勢”也(二語用望之獄詞)。况元帝闇主哉?卒之使恭顯得見德於史氏,而藉之口實者,望之也。望之可謂不知大計矣。且恭顯之宜去,不當在元帝,而在宣帝之世。宣帝任用法律,寵二人以爲中書令,樞機之重歸於宦豎。昔蓋寬饒嘗知以此爲患矣。以其地疎而言訐,故終於不納。望之爲宣帝敬信大臣,則當力陳履霜之戒,請還中書之選,更置士人,罷二人而去之。宣帝明主,必能見聽,不聽則以去就争之可也。既不能防患於未萌之先,而徒欲强制於横决之後,固且不可。况宣帝以法律任恭顯,而望之先以法律佐宣帝,則豈唯不能去之,抑且教之使用也。何以言之?嘗考宣帝之世,無罪臣之被殺者四,而獄成於望之之手者有二焉。始附魏相,則劾趙廣漢。後去左馮翊,惡韓延壽之聲名出己上,因劾韓延壽。二獄詞之上,史皆云天子惡之。惡之云者,史臣之微辭也。蓋其文致之,乃有以深中其忌矣。夫其果於用恭顯而不疑者,以此哉?吾觀望之量狹而妬,前以霍光輕己,則謀霍氏;以丙吉居己右,則短丙吉。馮奉世斬莎車王,大功也,而止其封爵。張敞,舊交也,元帝欲大用之,則沮之使抑鬱以死。夫張敞與廣漢、延壽、奉世之數臣者,皆强幹、忠正、有力之人也。望之縱不能前去恭顯,使其能保全善類,陰留之以待嗣主之用,則危疑之際必有所濟。計已大失,至於顛仄,乃反恃一憸邪讒讇之鄭朋,而寄之耳目焉?欲以是除君側之惡,豈不悖哉?大臣當國,如望之之所遇不可勝數。欲治小人,則當先散其黨;欲小人不爲害,則莫若内植其君子之交。既不能用小人以外披其心腹,又不能樹君子之交以自固其氣勢。反使小人得以乘機抵隙於其間,終至禍發身死,害貽國家,未可謂之不幸也。

李祖陶評語:議論一步緊一步,而結尾一段尤爲不刊。

周亞夫論

劇孟特一博徒之雄耳。吴楚七國反,周亞夫至雒陽,得孟喜曰:“吾以爲諸侯已得劇孟,孟今無動。吾據滎陽,滎陽以東無足憂已。”恃之隱若一敵國,此言詐也。戰國時齊田單與燕戰,自言天與我神師,求之軍中。有一小卒妄言“我乃是”,單即東向事之,以令於軍中。敵人聞之,皆以爲燕得神師也。此兵家所謂詭道也。亞夫提孤軍入梁郊,七國連横之師正鋭。當此之時,天下洶洶,向背未有所定。然其衆烏合,易摇也。而劇孟方以任俠聞天下,故誇七國以劇孟,而疑天下以七國之無能爲,所以亂其謀而解其勢。嗟夫!亞夫雖倔彊人,其用兵顧多奇計,能制敵所不及料。故卒能困吴敗楚,饑其軍而叛散之,走吴王而斬之東越,豈彼博徒者之足係其輕重哉?方七國之兵起也,在漢,則有若鄧都尉料敵之神;在吴,則有若鄒枚見幾之早。臨敵决勝,則張韓、弓高、灌夫、欒布、任安之輩。或在梁軍,或蒞漢將,莫不併智協力以成大功。而劇孟碌碌其間,漢賞亦不及。異時,亞夫上功之餘,亦不聞有所薦揚也,其不足爲輕重明矣。故愚以爲亞夫之喜得劇孟也,是齊奉小卒之智也。

蘇秦張儀論

蘇秦、張儀皆天下之辨士也,然秦嘗自謂才不如儀。是時,秦方説趙王,相約從親以擅有關東之政,而使儀得用於六國,則其寵移矣。故召辱儀庭下,又陰資之使西入秦,然後秦肘腋之患始去。當此之時,儀方感恩之不暇,又何暇顧墮其術中?則不得不反而爲吾之用,故亦曰“吾不及蘇君”,明矣。以此知兩君者,其平時皆以才相慕,又相軋。戰國之士多奇變,而其術非從即横,故皆不可以並立於諸侯之國。龐涓之於孫子,心害其能,必欲計除之,故反爲其所殺。如秦者,可謂工於用妬者也。然自儀入秦,而六國之患日滋,終於破從解約,暴秦過惡爲天下笑,非儀負秦。且説士之常態也,則孰與久要以成其業哉?

秦始皇論

人之所由存者,神明也;其亡者,神明去也。斯則形骸之不能爲人存亡也審矣。彼秦始皇之求神於海上,以爲仙人不死之藥可立就,而安期羨門之屬可招手致也。吾怪其求之如此其至,然竟隕沙丘,爲世無神仙不死者。夫其治徒驪山,上具天文,下錮三泉,罄百萬家養生送死之具,以照狐兔於泉下,則可謂至愚者矣。夫吾骨已朽矣,而此纍纍者獨何爲哉?蓋彼方以塊然能飲食之軀,爲可以致長生後天地者。故深居宫中,極土木之麗,美人鐘鼓之奉,如雉之護尾,雀之守翠,不知其有水不濡而火不熱者在也。斯盧生、徐市之徒得因而市其利,趙高、胡亥之謀已成於外,螻蟻已思穴其髒腹腎胃,而猶以形骸爲性命之所寓也。因循不悟以至於死,然猶且戀之,徒滿藏而瘞焉,不謂之大惑與?老氏曰:“吾之所患以吾有身。”故君子後其身而身存。愛其所患,内其所外,指路人以爲之手足,誠又惑之惑也。故神明之於形骸也,祭祀之於芻狗也,存則藉其用,去則委諸地而已。漢文帝終身節儉,遺詔薄葬,史傳其嗜黄老家言,此始皇之不得爲黄老歟?

續范增論

夏商之季,其君無道而湯武誅之。以臣弑君,而不謂之簒取其天下而居之,而不謂之貪,何哉?其故在於順人心而已。夫天立君以爲天下也,彼斬刈其民,惟恐不勝;而吾出死力以除之,以救民於水火之中,則亦安然以爲爾之君已矣。二世之惡,浮於桀紂;關東之師,正於湯武。於此之時,而有能顯暴其罪於天下,奮不顧危如夏商之季,之所以誅其君而吊其民者,雖爲之君可也。惜乎!項氏有取天下之資,而范增以其計誤之也。方項梁與羽謀殺會稽守,西嚮渡江以會諸侯之師,約共亡秦,非有所禀命而行也。以項氏之世將聞於天下,非如他之所謂暴受大名不祥者也。當此豪傑並起,智略輻輳之際,角帝而帝,角王而王,風起塵湧,以争勝於鋒鏑之下者,何可勝數?增也以七十之布衣,與羽相遇,扺掌而談當世之務。不乘此時導羽以收拾人心,延攬謀士,急伸大義於天下;而特勸之以扶立義帝,提牧豎之手,加之十數强悍諸侯之上,增以爲非此不足以制秦之命乎?夫無故而奉一無功之匹夫,甘心以爲之臣而不辭,雖聖賢有所不能,增以羽爲終能臣事之乎?推增之心,不過謂藉其虚聲,可以速致天下耳。不知懷王以嬖讒客死,楚人特憐之而非有德於天下也。使天下樂秦,願爲之死,雖百義帝何益?不然秦之當亡,誰不知之?天下方皇皇焉欲得吾以君之,而又何有乎?無功之匹夫,取其昏庸殘孽,相率而爲之下乎?且增亦未聞天下之大義也。夫既一日而爲我之君矣,則其勢不可以復臣。非勢不可,理不安也。彼范增徒目擊夫廣、勝之事,詐稱扶蘇足以鼓動天下之視聽,而不顧其後之將有所不安。夫即使其後之幸而獲成也,亦不過如莽、操、懿、裕之故事,名爲揖遜,而其實足以詬厲於天下。及其不成,則相尋於廣、勝之餘轍而已。嗚呼!此山林草竊之見,赤眉王郎之所以踵死而不悟者,孰謂好奇計者而竟出於此耶?議者曰:“羽之失,在不先赴關中,而急救趙,俾沛公得因之以取天下。”是殆不然。羽之救趙,義帝之命也,羽安得而違之乎?帝之約曰:“先入關者王之。”顧獨遣沛公而令羽救趙以後約,絶之使不得終王關中,此見殺之由也。蓋權有所制,則其勢自有所不得伸,而其計將有所變。故其使羽負惡名於天下者,增也。若夫沛公既轉戰以及關中矣,此樊噲所謂勞苦而功高者。而增也於羽之焚燒咸陽,誅戮子嬰,天下成敗之關,其孰大於此?乃卒不聞一言以争,而惓惓於擊殺沛公爲事。一沛公可殺,諸侯之謀士如云,秦民之思漢日甚,增能悉制之無一反耶?亦可謂愚而拙於計矣。夫沛公,義帝之所遣也。苟可以成項王之事者,增猶將不顧其不義而欲殺之,何有於卿子冠軍?議者謂殺卿子冠軍者,是殺義帝之漸也。不知此亦增之謀也。增之去羽,不於羽殺義帝之時,而於羽受漢間之日。羽之疑增,亦不於義帝未殺之前,而於漢間既行之後。然則義帝之死,增亦與有力焉。况增之資漢以名也,非一日矣。彼義帝亦幸而見殺於楚,以死耳。使其不死,以及於漢之將王,漢將安所處乎?度終臣事之不能也,計無過封爲大國,名不爲臣,拱手揖讓以代之,君其去於九江之利刃一間耳。而縞素以從天下,卒使漢之得委罪於楚者,增之謀實爲之也。或曰:“漢王長者,必不爲此。”是又不然。人情之重,孰如父子?方羽之與漢王臨廣武而軍,而置太公於鼎上也,其危不容以毫髮。而漢王且從容而謂:“分我以杯羹。”夫其親之不恤,而何有於君哉?吾故曰:“增之資漢以名也。”夫楚得增而亡,漢用子房而終以獲濟,亦其謀之有善有不善也。初楚圍漢滎陽,或勸漢王立六國後撓楚。權賴子房諫以止,卒消諸侯牽制之患者,子房之力也。其後光武肘掣於更始,耿弇諸將勸之早絶,而河北之功成。明太祖初設韓林兒座,劉基獨罵不拜,曰:“此豎兒,安足奉!”太祖從之而金陵之鼎建。彼數臣者,豈樂導其主以寡恩哉?蓋誠有見於帝王光明磊落之業,慮爲可居之功,而不屑爲山林草竊之計,以徼倖於一時之便。故烈光於前世,名炳於竹帛。唐高祖不知此義,起兵太原以誅楊廣。湯武之業也,其事本順,而終於代王之禪,致唐祚不得正其始。此則謀臣劉文静輩不學之過,爲可惜也。項羽殘暴失人心,無終得天下之理。要之,范增者,所謂無謀之甚者也。考增事羽,終始無可稱述,唯勸立楚後,與日謀殺沛公而已。而其計皆不足以有成,增不去羽,亦必亡。增之不得爲人傑,明矣。

楚子玉論

澹臺滅明濟河中流,有蛟挾舟求璧,滅明斬蛟,投其璧於河。君子之於人也,不可以威,故怵;不可以利,故誘。遇異物怪類而可以威怵利誘焉,則亦不足爲君子矣。楚子玉爲瓊弁玉纓,與晉將戰於城濮。夢河神求之,不與。榮季諫,不聽,戰竟敗。時人以爲歸咎,而左氏傳之。是何諫者之愚,而左氏之好怪也?子玉之敗以剛而無禮,不由河神。使子玉巽順以處己,廣益以集國事,雖不與河瓊弁玉纓,何害?若猶是剛而無禮者,拂衆犯難,衆實怨之,於河神奚有焉?榮季之諫,當謂其不狥衆,不班師,不當咎其不與河瓊弁玉纓也。水有四瀆,王者以禮秩祀之,次於五嶽。享王者之祀,蒞晉之境。許人土地,威福自擅,不忠;啖人以利,以貪其愛,不廉;挾私敗成,殘民以逞,不仁。不忠,不廉,不仁,是謂淫祀。子玉違淫祀者,不聞其以違諫。子玉不與河瓊弁玉纓,可不謂之守正乎?守正而見譏,爲善者滋懼矣。晉文公聞子玉死而後喜,可知也,曰:“莫予毒也已。”夫子玉,晉文之所懼也。豈能縮恧爲河神下哉?楚昭王有疾,卜河爲祟,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卒不祭而死。孔子曰:“知禮。”蓋君子不言禍福,而禍福之來,有適與其事相值者。好事者遂從而實之,嗚呼!其亦昧於道也甚矣。

楚子文論

大臣之患,不在於彊直果遂、任怨生事,而在於儒懦迂緩,名爲藴藉而其實持禄苟容之人。漢之初用申屠嘉、周亞夫,可謂戇矣,而天下卒以治。至於元成之際,任匡衡、張禹、孔光之徒以爲相,卒至釀成衰亂,大盜乘之,遂以移國。蓋持禄苟容者,嘗選愞避事,其禍陰中於國家,而言者欲舉之,則無過可指。任事之人,日夜揣摩利害,以身當其艱,能使一國之紀綱風俗翕然振動,而不可散。然及其計左事敗,而其罪常至於可殺。夫與其用一可殺之臣,罪歸舉者,則孰若姑取一切無所短長之人而進之?利可分功,而謗亦不及於己。歷觀自古國家之委靡潰敗,浸淫而不悟者,有不以此也夫?《左氏傳》:“楚令尹子文使得臣爲令尹。薳吕臣曰:‘子如國何?’曰:‘吾以靖國也。’夫有大功而無貴仕,其人能靖者與有幾?”余讀之而歎曰:“嗟乎!子文之言失矣!”夫令尹,楚相也。相之任,所以統攝百官,贊理宏化,非其人莫得居之,而豈賞功之職哉?及子玉死,薳吕臣實爲令尹。左氏曰:“奉己而己不在民矣。”蓋惜子玉之亡,而信子文之非失舉也。然後歎子文之心,非左氏,其孰知之也?當是時,齊晉迭强,楚威幾頓矣。子文唯以奉己,碌碌者之不足以託國,以支齊晉而制諸侯之勢。而子玉剛愎,又非執政之器。然而一時之人才,實無出其右者,則以權舉之可也。特其暴貴任事,慮不足以服衆。故因其伐陳取焦夷而還,而授之以政,而託之以功賞,所以厭衆人之心而明吕臣之不足以深言也。其後又使之治兵於蔿,俾得斬斷於中國,以重其權,而國人始曉然於子文之意矣。蔿賈者,姦人也,其言曰:“子玉剛而無禮,不可以治兵,過三百乘不能以入矣。”夫子文能知越椒之狼子野心於始生之時,豈不能知子玉於執政之日,必待稚子而後决哉?蓋剛而無禮,子文之所知也。子文以爲剛而無禮者之不足以易庸庸者之禍深也,故寧棄其短而用之。子玉之死,晉侯聞之而喜可知也。故當時之知子玉者,子文與晉侯也。向使成王於此能如秦之用孟明、晉之用荀林,父俾之復位修政息民以待其隙,並力而再舉,則晉楚勝負或未可定。當城濮之敗績也,左師既潰,而子玉猶能力收其卒,全軍於奔北之餘,安在三百乘之不能以入哉?《傳》記鬭般爲令尹,蔿賈譖而殺之,乘機以取司馬。其處心積慮,欲阻撓有功之臣而奪之位者,非一日矣。故子玉憤憤於一戰,願以間執讒慝之口,蓋謂蔿賈也。然則子玉之敗,亦蔿賈有以激之也已。嗚呼!自古人才之難得也,用一人而人得而撓之,則功不可以成。子産之得有爲於鄭也,以子皮力持於上,而後强族不偪。子玉之不終天也,即使子文聽間者之言而廢子玉不用,楚固不至於大敗。然第取碌碌奉己如吕臣者而委之社稷之事,將百姓何望哉?才臣之取敗,其禍在一時庸臣得志,而潛潰其國家,其禍乃見於數世之後,漢匡衡、張禹、孔光之徒是已。大臣之用心,固不可以目前之成敗論也。

論詩樂[2]

《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注》:“背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疏》:“《文王世子》‘春誦’謂歌樂,歌樂即詩也。”以配樂而歌,故云歌樂,亦是以聲節之。詩,古者謂之樂語,又謂之歌樂。蓋樂主人聲而文之以金石管絃八音之器。其實八音之器之聲由人聲而準,故樂必以詩爲本,稱詩者亦必言樂,詩與樂一也。孔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解之者曰:“孔子正樂必先删詩。”或言孔子無删詩之事,樂正,雅頌自然得所。此皆分詩、樂爲二物,不知孔子所言樂即指雅頌,其曰正即得所也。直上下相足成文耳,豈有二義哉?故教學者之詩,必以誦節其抑揚高下之聲,而配之金石管絃八音之奏。是故春誦則夏必絃,絃誦者凡皆以習樂也,習樂而詩在其中矣。故學詩者必於成均,均者樂之調也。蓋詩者不可以理義求也。孔子曰:“誦詩三百。”孟子亦曰:“誦其詩。”誦之者抑揚高下其聲,而後可以得其人之性情,與其貞淫、邪正、憂樂之不同。然後聞之者亦以其聲之抑揚高下也,而入於耳,而感於心。其精微之極,至於降鬼神、致百物,莫不由此,而樂之盛莫逾焉。當時教人誦詩,必各有其度數節奏,而今不傳矣。詩之度數節奏既失,則八音之器雖設,亦具文耳。於是後人之説詩者泛泛焉無所主,而專求之文字之間。其説支離畔散,理義多而性情少,此詩之所以益亡也。好古者猶欲追黄鐘之音,而於六義既亡之後,截嶰谷之竹,累中山之黍,布緹室之灰,法非不善也,而古樂終不可復作。故古之爲詩,征人思婦,田野之農夫皆優爲之,而今非學士大夫則不能以爲。蓋古人於聲音之道,家習而户曉之。雖擊壤拊缶,可諧律吕。采風者得之,又必稍節文之而播之於樂。後世人不知樂,言詩者第以其文字而已。文字非積學之久則不能工,求其工於文字者,宜乎!雖今之學士大夫而於詩猶有所未暇也。

論日本貢市入寇始末

自漢武帝滅朝鮮,倭驛使始通者三十許國。至建武二年,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安帝永初元年,復入貢。魏時朝獻者一,入貢者二。至晉前後貢使以六至。隋開皇三年,遣使詣闕。大業時亦一至。唐興,貢獻益數。天寶十二載,以新羅道梗,始改貢道由明州。其後,使者仍由新羅。考宋端拱元年,倭僧奝然遣弟子表謝,有曰:“望落日而西行,十萬里之波濤難盡。”倭開洋至寧波纔五日耳,不得云十萬里,此由新羅之徵也。

至乾道九年,始附明州,綱首以方物貢。及元至元八年,則復隨高麗使入朝。自此,元數招諭之,不報。遂至兩用兵其地,一航不返,而貢使亦絶矣。蓋自漢魏至元二千餘年間,倭未嘗一窺中國。至元末,方、張竊據旁海郡縣,敗後豪傑多逸出航海。

明洪武初元,稍稍因緣寇竊。議者謂,使是時中國潛爲邊備,而聽其自去來於海上不問,一如元宋以前時,亦不至爲大患。乃二年遣同知趙秩賜璽書,盛誇以天子威德,且責其自擅不臣。其王初欲殺秩,繼而復禮秩,遣僧隨之入貢。然使未至而寇掠温州矣。是年,有詔浙江、福建造海舟防倭。秋,遣行人楊載齎書往。五年,遣僧祖闡往。倭亦屢貢,寇不常其貢也。或無表文詔旨,詰責其使,至付三邊安插,亦隨謝隨寇。十三年始詔絶日本之貢,以僧如瑶來獻巨燭,中藏火藥,且與故丞相胡惟庸有謀故。因發如瑶雲南守禦,而著爲祖訓絶其往來。以其僻在一隅,不足以興兵致討云。於是起信國於鳳陽,出江夏於閩嶠,設城建堡,冠蓋交於海上,終太祖世不復言貢事矣。

永樂二年,命太監鄭和從兵下西洋。日本先納款獻犯邊倭二十餘人,即命治以其國之法,縛置甑中蒸死。帝嘉其誠,遣通政使趙居任厚賜之。又給勘合百道,令十年一貢,每貢毋過二百人,船毋過二隻,限其貢物。若人船逾數,夾帶刀鎗,並以寇論。尋命都御史俞士吉錫王印綬,勅封爲日本王。詔名其國之鎮山曰壽安鎮國山,上親製文勒石賜之。然倭入寇益不悛。九年寇磐石。十年寇松門、金鄉、平陽。十七年寇王家山島,都督劉江破之於望海堝。自是不敢窺遼東,而浸掠浙江益甚。蓋西洋之役,雖號爲伸威海外,而華人炫於外國珍寶瑰麗。倭使來中國,奸闌出入,主客相糾,以故寇盜滋起。而倭貢道自此一由寧波,久之益習知其島嶼曲折,則吴越之間蠢然駭動,固其宜也。蓋倭之得以爲患我中國,一由於明高帝之通使,再成於成祖之許貢。而成祖以好大喜功之心,置高皇之約束於不用,其禍延及於數傳之後,塗毒生靈幾半天下,亦云慘矣。

當洪武時,以貢舶之來衆,設三市舶司於福建、廣東、浙江,聽與民間交易,而官收其利。廣以西洋,福以琉球,浙以日本,然獨日本之使號爲難御,其來也往往包藏禍心,變起不測。成化初,忽至寧波,守臣以聞。鄞人尚書楊守陳貽書,主客力言不可以爲:“倭賊僻在海島,其俗狙詐狼貪。洪武間嘗來而不恪,朝廷既正其罪,絶不與通,著之爲訓。至永樂初復許貢。於是往來數數,知我國中之虚實,山川之險易。時載其方物戎器出没海道,而窺伺我。得間,則張其戎器,而肆侵陵。不得間,則陳其方物而稱朝貢。侵陵則掠民財,朝貢則叨國賜。間有得有不得,而利無不得,其計之狡如是。至宣德末,來不得間,乃復稱貢。而朝廷不知,詔至京師,燕賞豐渥,稇載而歸,則已中其計矣。正統中,來而得間,乃入桃渚,犯大嵩,燔倉庾,焚廬舍。賊殺蒸庶,積骸流血如陵谷。縛嬰兒於柱,沃之沸湯,視其啼號以爲笑樂。剖孕婦之腹,賭决男女以飲酒,荒滛穢惡至不忍言。吾民之少壯,與其粟帛,席捲而歸巢穴。城野蕭條,過者隕涕。於是朝廷下備倭之詔,命重師守要地,增城堡,謹斥堠,大修戰艦。合浙東諸衛之軍,分番防備,而兵威振於海表。約七八年邊氓安堵。兹者復來窺伺,我軍懷宿憤,幸其自來送死,皆瞑目礪刃,欲寢食其皮肉。彼不得間,乃復稱貢,而當事復從其請,以達於朝,是將復中其計矣。今朝廷未納其貢,而吾郡先罹其害。芟民稼穡爲之舍館,浚民膏腴爲之飲食,勞民筋力爲之役使。防衛晝號而夕呼,十徵而九斂,雖雞犬不得寧焉。而彼且縱肆無道,强市物貨,調謔婦女。貂璫不之制,藩憲不之問,郡縣莫敢誰何。民既譁然驚懼矣,若復詔至京師,則所過之民其有不譁然如吾郡者乎?矧山東郡縣當河决、歲凶之餘,其民已不堪命,益不可使之譁然也。且其所貢刀扇之屬,非時所急,價不滿千,而所爲糜國用,蠧民生。而過厚之者,一則欲得其向化之心,一則欲彌其侵邊之患也。今其狡計如前,則非向化明矣。受其貢亦侵,不受其貢亦侵,無可疑者。昔西旅貢獒,召公猶致戒於君。越裳獻白雉,周公猶謙讓不敢受。漢通康居罽賓,隋通高昌伊吾,皆不免乎君子之議。况倭乃我仇敵而於構釁之餘,敢復逞其狙詐以嘗我,其罪不勝誅矣。况可與之通乎?然名爲效貢,既入我境而遂誅之,亦不可。竊以爲宜降明詔,數其不恭之罪,示以不殺之仁,歸其貢物,而驅之出境。申命海道,帥臣益嚴守備,俟其復來,則草薙而禽獮之,俾無噍類。若是則姦謀沮息,威信並行,東南數千里得安枕矣。”守陳言不用,至嘉靖二年而有宗設之事。

時主事唐樞建議,以爲宜復互市,曰:“市通則寇轉而爲商,市禁則商轉而爲寇。”通政使唐順之曰:“舶之爲利也,譬如礦然。封閉礦洞,驅逐礦徒,是爲上策。度不能閉,則國收其利權而操之自上,是爲中策。不閉不收,利孔洩漏,以資奸萌,嘯聚其間,斯無策矣。今海賊據浯嶼、南嶼諸島,公擅番舶之利,而中土百姓交通接濟,殺之而不能止,則利權之在也。宜備考國朝設立市舶之意,毋泄利孔,使奸人得乘其便。”又疏請許貢,以爲朝廷能止其入貢之路,不能止其入寇之路。

尚書鄭曉論之曰:“洪武初設市舶司於太倉黄渡。市舶司尋以近京師,改設於福建、浙江、廣東。七年又罷,復設,所以通華裔之情,遷有無之貨,收征税之利,減戍守之費,又以禁海賈而抑奸商也。當倭亂之時,因夏言疏罷市舶,而不知所當罷者,市舶内臣,非市舶也。若必欲繩以舊制,十年一貢之期而後許之。彼國服飾器用多資於中國,有不容一日缺者,安能坐待十年一貢之期,而限以三船所載之數哉?彼既不容不資於我,而利衆之處,人自趨之,以禁民之交通,難矣。”此皆言市舶之必不可罷也。然猶未揆其本末而論之。夫浙江市舶,專爲日本而設。其來時許帶方物,官設牙儈,與民貿易,謂之互市。是有貢舶,即有互市。非入貢,即不許其互市,明矣。貢之期以十年,則必十年一至,而後可謂之貢。今止言市舶當開,不論其是期非期,是貢非貢,是釐貢與互市爲二也,將不必俟貢而常可以互市矣。此政前日之所以召亂者也,可乎哉?且貢舶者,王法之所許,市舶之所司也。海商者,王法之所不許,非市舶之所得司者也。

日本原無商舶。所謂商舶,乃西洋貢使載貨至廣東之私嶴,官税而市之民。既而欲避抽税,省陸運,人導之改泊海倉月港。浙人又導之改泊雙嶼。每歲以六月來,望冬而去。嘉靖三年,歲凶,雙嶼貨擁,而日本貢使適至,海商遂販貨於倭,倩其兵以自防,官司禁之弗得。西洋船仍回私嶼,東洋船徧布海岸,而向之商舶悉變而爲寇舶矣。然倭人有貧有富,富者與福人潛通,改聚南嶼,亂後尚然,雖驅之寇,不欲也。此無待於市舶之開,而其互市未嘗不通者也。貧者剽掠爲生,每歲入犯,雖令其互市,彼固無貲也,亦不欲也。故不知者謂倭患之起,由市舶之罷而其實不然。夫貢者,其國主之所遣,有定期,有金葉勘合表文爲驗。使其來也以時,其驗也無僞,中國未嘗不許也。貢未嘗不許,則市舶未嘗不通,何開之有?其來無定時,驗無佐證,乃假入貢之名,爲入寇之計,雖欲許,得乎?貢不可許,市舶獨可得而開哉?

自嘉靖末年海患既平,貢使亦絶,以至於今,不聞其國之服食器用有缺,而必取資於中國也,亦不聞倭之日爲患於中國如前也,三者之言猶未盡矣。雖然有貢,則商舶宜禁。貢絶則商舶者適所以爲中國利也,未見其害也。初自宋素卿創乱之后十八年,金子老、李光頭始作難,勾西番,掠浙閩。至二十二年許棟住霩衢之雙嶼港,爲朱紈所逐。其下王直改住烈港,並殺同賊陳思盼、柴德美等,遂至富强。以所部船多,乃令毛海峰、徐惟學、徐元亮分領之,因而從附日衆。倭船徧海爲患,興販之徒紛錯於蘇杭内地。潛居其中國者,亦不下數千家。爲之謀主,挾以入寇,自此致亂,而通番之禁愈嚴。然近海之民以海爲命,故海不收者謂之海荒。自禁之行也,西至暹羅占城,東至琉球蘇禄,皆不得以駕帆通賈,而邊海之民日困。以故私販日益多,而國計亦愈絀。至萬曆二年,浙江巡撫龐尚鵬奏請開海禁,謂私販日本一節,百法難防。不如因其勢而利導之,弛其禁而重其税。又嚴其勾引之罪,譏其違禁之物。如此,則賦歸於國,奸弊不生。然日本欲求貢市,斷不可許。蓋過洋自我而往,貢市自彼而來。自彼而來,則必有不測之變;自我而往,則操縱在我,而彼亦得資中國以自給之利。二者利害,蓋大不同也。

先是隆慶初年,福建巡撫涂澤民請開海禁,准販東西二洋。萬曆初,巡撫劉堯海請舶税充餉,歲以六千兩爲額。於時凡販東西洋、雞籠、淡水諸番,及廣東高雷州、北港諸處商漁船,給引名曰引税。自四年溢額至一萬兩,其後驟增至二萬九千餘兩。然則海民趨利之情,與商舶通塞之利病可睹矣。顧尚嚴於日本之禁,其刊行海税禁約一十七事。一禁壓冬,以爲過洋之船,以東北風去,西南風回。雖緩亦不過夏。唯自倭還者,必侯九、十月間風汛。又日本無貨,止嬴金銀。凡船至九、十月回無貨者,必從日本來,縱有給引,仍坐之。又以吕宋地所出少,所用止金銀,商船多空回。故税販吕宋者,每船别追銀百五十兩,謂之加增。商人多折閲破産,及犯壓冬禁不得歸,流寓長子孫者以數萬計。同安奸人張嶷者,謬奏海中有機易山,地産金,可得成金無算。詔遣使臣勘視。吕宋聞之大恐,以中國將畧取其地,流人爲内應,於是盡坑殺漳、泉之在國者二萬人。事聞,張嶷以欺罔首禍,寘極刑。巡撫因招諭私通及壓冬者,罪悉宥免。而私販日本之禁稍疏矣。

萬曆末,以東事告急。啟禎之際,劉香老、李魁奇、鄭芝龍等爲盜外洋,重申海禁。然芝龍兄弟既撫後,通洋致富,賂遺權貴,海上建閫者卒用此牟利。由此私販雖日多,而國家竟不得其利云。大抵私販有二:有中國之私販,有日本之私販。中國之私販齎貨至彼,必勾引倭徒,緣貢爲名,而乘吾之不備,鹵掠人民,互分其利。許二、王直、葉宗滿之輩是已。日本酋長爲衆所尊者曰天文。彼中故事,每遇閏年,則諸島富家各輸資於天文,請得勘合入貢。實則貿遷有無,以侔厚利,利勢在上,天文所欲者。後因奸民通販,加之假稱名號者竊録勘合,私通酋長,遂至往來無稽。而天文之利權下移矣。故私販者,中國之所惡,而亦日本之所不樂也。然而以中國之奸民,與日本互爲糾結,其遺患於中國也滋甚,而皆起於進貢之途不絶。貢端絶,則日本之販舶不至。日本之販舶不至,則我内地勾引接濟之奸不能挾倭以爲重。如此,雖有高檣大桅羣聚而輩往者,不過將其絲素、書畫、什物之類,以往返漁利而已,於我固無損也。况設之市評,以收取其税。如萬曆之於東西洋者,其有裨於國用,又有甚利者哉?臣愚,故以明之貽患不在於私販之有無,而在於通貢之一失。明太祖既誤之於前,而成祖復甚之於後。然貢既已絶,而猶欲禁商,使不得行,是何異懲羨而吹虀?有見其患而無見於其利也。

國家初患海孽未平,撤界而守,禁及採捕。康熙二十三年,克臺灣。各省督撫臣先後上言,宜弛航海之禁,以紓民力。於是詔許出洋,關收其税,民情踴躍争奮。自近洋諸島國以及日本諸道,無所不至。四榷關之設,異於市舶之設,上操其利權,譏其貨物,而下不得以爲纖芥之害。中國主其出入,而島人潛處帖伏而不敢動。比年以來報課日足,比之唐宋則利倍之,比之於明則絶其隱患。此所謂不寶遠物而遠人格者,與夫疲敝百姓,以逞志於荒服之外者,異矣!或者設爲萬一之慮,得無有私挾,彼人窺伺中國,假稱朝貢,希爲互市者乎?此端一開,召釁不難矣。誠嚴詔守土之臣,時禁闌出之條,絶勾引之萌,杜生事之漸,重禁溢額以勸來者。皇上又垂誡萬世,無得受其貢獻。如今日使倭之片帆不復西指,視中國如天上焉。而吾民日取其有,而轉輸之。於以仰佐縣官之急,充戍守之用,而私以自寬其民力,於耕商之所不及。是則上饒而下給之道,奠安萬世之良策矣。臣故備述原委,附於海防之後,亦以明設險者之在此不在彼也。

海防總論

康熙初,廷議以爲徙民内地,寇無所掠食,勢將自困。遂悉徙粤、閩、江、浙、山東鎮戍之在界外者。賊計果絀,降者接踵。二年立定界樁,連歲遣官巡閲邊海諸郡縣。八年有詔,稍展界縱民,得採捕近海。十三年,成功子經乘閩叛,游居漳、泉。王師收閩,寇遁,疆臣再修邊備,而海壇、金厦復置戍兵矣。十九年六月,福建督撫臣議處投誠之衆,奏請給還民界外田地,以無主者俾之耕種。且曰:“方今海外要地,已設提督總兵大臣鎮守,是官兵在外,而投誠在内,計可萬全無慮。”詔許之,閩界始稍稍開復。二十三年五月,克臺灣。十月,兵部議請各省開界,得旨。江南、浙江、福建、廣東沿海田地,可給民耕種,諸要地防守事宜,其擇大臣往視焉。乃以工部侍郎金世鑒,都御史呀思哈往江南、浙江。吏部侍郎杜臻、内閣學士石柱往福建廣東。上面諭遣之,許以便宜設防守,事竣奏聞。世鑒等往會督撫巡視,遂盡復所棄地與民,各就地險易,撥置戍兵。疏上報可。

自是沿海内徙,衛所巡司、墩臺烽堠、寨堡關隘,皆改設於外,畧如明初之制。民内有耕桑之樂,外有魚鹽之資。商舶交於四省,遍於占城、暹羅、真臘、滿刺加、浡泥、荷蘭、吕宋、日本、蘇禄、琉球諸國。乃設榷關四於廣東澳門、福建漳州府、浙江寧波府、江南雲臺山,置吏以蒞之。使泉貨流通,則奸萌自息,此上策也。而諸番緩耳雕脚之倫、貫領横裙之衆,莫不纍譯款貢,叩關蒲伏,請命下吏。凡藏山隱谷,方物瓌寶,可效之珍,畢至闕下,軨積於内府。於是恩貸之詔日下,德澤汪濊,耄倪歡悦,喜見太平,可謂極一時之盛。然而帆檣接於内地,則盜賊生心;互市通於外國,則狡焉思逞。此前代已事,始未嘗不警誡,而後稍弛防,患輒中之,宜皇上之惓惓南顧,慮此至重也。

始明太祖吴元年,用浙江行省平章李文忠言,調兵戍海鹽、海寧各州縣。洪武二年,命參政朱亮祖副平章廖永忠取廣東,遂命亮祖鎮守,建置衛所。七年詔以靖海侯吴楨爲總兵,都督僉事于顯副之,領江陰、廣洋、横海水軍四衛舟師,出海巡哨。所統京衛及太倉、杭州、温、台、明、福建漳泉、廣東潮州諸衛官軍,悉聽節制,事權專而責亦綦重矣。十七年,起信國公湯和於家,使巡視浙江福建沿海城池。和至浙,則建議北起乍浦,南汔浦門,縈回二千里,設九衛,築五十九城,及諸所巡司。民丁四調一爲戍兵。是年,江夏侯周德興亦築福建海上十六城,置巡司四十有五,按籍練民兵十余萬,戍並海衛。二十七年,敕都督僉事商暠巡視兩浙城隍,簡閲軍士。又命魏國公徐輝祖、安陸侯吴傑練兵海上。時廣東都指揮同知花茂上言,請徙廣屬逋逃蜑户爲兵,增設依山碣石等二十四衛所城池,於要害山口、海汊立堡,撥軍戍守。詔從之,而命傑董其役。故閩廣江浙一切海上阸隘城堡,傑、德興、和所建設爲多。

蓋是時中國數被倭寇。二年寇山東並海郡縣,又寇淮安。三年寇山東,遂轉掠浙閩。自後南北並受其患。太祖深憂之,先後設衛所屯軍,所轄於衛,衛轄於都司,而總屬之五府。其卒伍之設,每百户所旗軍一百一十有二千户,所一千一百二十,衛列五所,及衛鎮撫軍,凡五千五百有奇。各衛屯田軍率十分其七守城,三屯種。屯軍一人,賦田二十畝,而官徵其什之一。軍屯錯列,分堠而守,自粤抵遼,延袤八千五百餘里,烽火相望。而並海以南迫近倭,故其戰守備尤密云。廣東瀕海之府八,其六府分爲三路。東路惠潮,接壤閩疆,商舶通番所必經也。左挈惠潮,右連高雷廉,而爲中路者廣州。倭寇衝突,莫甚於東路,而中路次之,西路高雷廉又次之。高雷廉,西洋貢道之所從入也。守廣者以三路爲扼要。福建設水寨五,在漳州曰銅山,泉州曰浯嶼,興化曰南日山,福州曰小埕,福寧州曰烽火門,皆控制於海中。浙江立沈家門水寨,兩浙衛所,戰艦協哨。南哨至玉環烏沙,北哨至馬蹟洋山,而歸重於舟山定海。江南之邊海在蘇松,松有海塘而無海口,其要在金山衛爲之衝。蘇州之沿海多港口者,各設水兵堵禦,而崇明爲賊所必經地,故兩處皆設重兵鎮之。至狼福山與圌山、三江相呼應,又爲南北海防第一門户。江北之戰,水陸兼用,登萊三營連絡,曰登州,曰文登,曰即墨。其外島嶼環抱,迤邐以及遼陽,而金復海蓋旅順各衛,星羅棋佈,足嚴守望,此其大凡也。

自成化後,訖嘉靖初,倭警寢息者五十餘年。邊備廢弛,衛所屯田,並兼豪右,軍户亡耗,不復勾補。水寨移於海港,墪堡棄爲荆榛,哨船毁壞不修。而奸民逸囚,漁人蜑户,咸伺隙思釁,勾引山城失職之貢使,嘯聚稱王,騷然蠢動。一旦鋒突四起,武夫喪氣,抱首鼠竄。賊無亡矢折刃之衄,蹂躪徧於江南,城野蕭條,白骨填路矣。然後謀臣猛將,分道出鎮,增兵設屯,人人扼腕而談戰守。起壬子至癸亥,首尾十餘年,中國始得安息,此寖失祖訓之故也。善乎總制胡宗憲之言曰:“夫謂之海防者,則必宜防之於海,猶江防者必防之於江。國初每衛各造大青及風尖、八漿等船百餘隻,更番出洋,哨守海外諸島,皆有烽墪可泊。後弛其令,列船港次浙東於定海、浙西於乍浦、蘇州於吴淞江及劉家河。夫乍浦灘塗淺閣,無所避風。吴淞江口及劉家河出海紆回,又非防海要地。故議欲分番乍浦之船,以守海上洋山;蘇松之船以守馬跡,定海之船以守大衢,則三山鼎峙,哨守相聯,可拒來寇。而又其外陳錢諸島久爲賊衝,三路之要宜以總兵屯泊其地,每于風汛時協軍巡哨,使不得越島深入,則内地可以安堵。總兵俞大猷亦曰:“倭自彼島入寇,遇正東風,經茶山入江,以犯直隸,則江内正兵之船可以禦之。遇東北風,必由下八山、陳錢、清水、馬跡、蒲澳、丁興、長途、衢山、楊山、普陀、馬墓等澳經過,然後北犯金陵,西南犯浙江,請於浙江共設樓船蒼船數百隻,分伏諸島,往來巡探攻捕,名之曰遊兵,而遠遏之於大洋之外。”議者多是之。或謂海棲經月,必有颶風,巉崖複礁,廉厲侔劍戟,不可下椗。

癸丑,俞大猷圍王直於馬蹟,蛟龍驚砲起,幾致覆没,師旋賊逸。乙卯秋,浙直會兵大衢殿前,邀賊歸路,暴風雨大作,飄舟以萬計,是邀擊海上之難也。蓋倭從南來,晝行夜止,依山棲宿。始至必泊陳錢,次馬蹟,次大衢,次殿前洋山,若驛傳然,可逆數知也。然海波無際,賊覘知諸山有備,東西南北何所不適?嘗聞海中長年云:“避颶風者舍山泊,泛大洋多得全。”逆知死地不避,寇知豈出其下哉?故必依此四山,嚴會哨應援之,令潛師伺敵,發無不中。此與設官屯駐顯示之標者,利害相去懸甚。

右通政唐順之疏曰:“臣竊觀崇明諸沙,舟山諸山,各相連絡。是造物者特設此險,以迂賊入寇之路,蔽吴淞江、定海港口,國家設縣置衛者以此。而沈家門分哨之制,至今可考。今宜於春泛時,用兵備數員,蹔駐崇明、舟山。而總兵以下分海面南北會哨,晝夜揚帆,環轉不絶,其遠哨必至馬蹟而止。”副使譚綸甚善其説,而謂:“陳錢、馬蹟諸山,在内海之外,止可出哨,不能設守。蓋海戰之弊有四:萬里風濤,不可端倪;白日陰霾,咫尺難辨,一也。官有常汛,使賊預知趨避,二也;孤懸島中,難於聲援,三也;將士利於無人,掩功諱敗,四也。昔江夏侯五水寨舊址設在大洋,後人以應援不便,移其三於海岸,致寇無門庭之限。”議者謂宜復如舊制,或謂復之不便。而信國經營浙海,棄下八山不守,謹置汛於沈家門,人卒便之。非江夏之先見不逮信國,浙閩之勢異故也。然賊自五島、開洋諸山,曠遠蕭條無居人,得採捕小民嚮導以來,近岸常無覺者。自嘉靖乙卯後,禦洋之法立,哨探嚴緊,官得預備,則籓籬之守,其法終不可廢。故必哨賊於遠洋,而不常厥居;擊賊於内洋,而不使近岸,斯策之最善者。

初日本之犯中國,山東寧海、成山諸衛,數被其毒。及嘉靖之亂,首犯福建以及浙直,而延蔓於淮揚,獨山東竟未嘗被兵,何也?蓋明起南方,大兵所聚,北地置戍猶少,故寇時躪入。然東南猶不免焉。迨防守既密,南北少事,承平日久,士卒生長南方,風土脆弱,兼之衛所軍部衆不多,兵力散焕。而瀛渤之間,風氣堅悍如故。寇來獲少,所失亡多,所以日夕垂涎江南北。或比壤一日而破數縣,或千里同時而殘諸郡。其時召客兵,募土著,徵調煩苦,民力大竭,必待督撫重臣前後彈壓而後定。

本朝創業,撤都指揮千百户之兵,而槩統於將軍提督總鎮,分領於城守協鎮以下,大者宿兵累萬,次亦數千。各城保守要害,清野以困跳踉之賊。如是者三十餘年,而卒制其命。賊不能以流劫郡縣,生民不至大困者,則兵力出於一故也。時勢不同,代各異制,考之於古,三代以前尚矣。

秦命南海尉任囂築瀧口,漢陽嘉中亦詔緣海益屯兵備盜賊。至晉咸和間,趙將劉徵帥衆數千,浮海抄東南諸縣,殺南沙都尉許儒。南沙,今常熟縣地。尋寇婁縣武進,郗鑒擊却之。此自北而南,寇道之始通,而海上自此漸以多故。及晉末運,恩循道覆,相繼倡亂,始入會稽上虞,終於廣州始興。又寇道自浙入廣之始也。時謝炎以會稽守督五都軍事,率徐州文武戍海浦。今自龕山而東至閩風,石堰、鳴鶴、松浦、蟹浦、定海皆其地。劉裕戍句章,吴國内史袁崧築滬瀆壘。後裕與盧循相持潯陽,潛遣水軍從海道襲其番禺,則其戰守皆在吴越之間。史記恩曾一走郁洲,今臨朐縣東北有郁洲山,而未嘗逸出爲民害。然則防海之亟於江南舊矣。顧其制不槩見。考宋時嘗於明州招寶山抵陳錢壁下置十二水鋪,以瞭望聲息。然宋終始未嘗罹倭患也。至有明之世,建置詳矣。

謹次明自洪武以來所設官立軍,以防海外、海港、海岸事宜,各省哨海界,及日本朝貢、入寇、互市始末,然後備列今制,别爲篇如左。

李祖陶評語:前事爲後事之師,故於明初經制明臣議奏詳悉鋪陳,大抵惟有備可以無患,雖居安亦當慮危。觀嘉靖間倭患之由,及瀛渤間,獨不被兵之故,夫亦可恍然矣。老成練達,不同紙上空談。

江防總論

岷江會衆川之流,出峽而後滔滔東下。然其勢猶未極盛也。至過江陵,則漢江統西北之水,而趨鄂渚洞庭,合西南之水而出岳陽。又經黄蘄而向潯陽,則彭蠡會饒、徽、贛、袁諸方數千里之水,以南出湖口,東北納淮南之衆流,泄宣潤之陂澤,所受天下水幾十之四五。自九江以下,兩岸南北,涯涘無際,汊港縱横。故小則漁徒鹽户時出没藏奸,大則巨盜之揚帆鼓棹,挾風濤而負固者,不可誰何也。明制:用都御史設操江署於應天府之新江口,上起九江府之南湖汛,下至南直圌山三江會口,一千五百余里以時分班,操練水師。又設南北兩巡撫,兼理兵務。操臣任江中,撫臣督岸兵,互爲策應,而兩御史巡閲之。於是取民間之少壯充弓兵巡司,保伍聯結,制姦人無所得出入。洲渚港浦,步步設備,營栅相望,櫛比而鱗密矣。本朝定鼎,初設操江駐池州,改駐安慶。康熙元年,始議撤巡江兩御史,裁操江而以其職并轄之於總督都御史,規制稍變焉。臣謹按:古之有事於江者,未有不因江之利者也。《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夫長江固天下之至險也,而亦有國者之所恃以爲守也。徒知其害而不知其利,因用之以取勝,豈謂善識時勢者哉?然而有南北之分勢,有創業之大勢,有一統之全勢。所謂南北之分勢,若孫吴、東晉、五代及後唐、南宋是也。時則以金陵爲居重,以上流爲控扼,以全蜀爲根柢。蓋自京口而至秣陵,是爲長江之險;自武昌而至江陵,是爲荆湖之險。守長江者以二淮,守荆湖者以襄漢。南宋李綱論守備之宜,請於淮東西及荆襄置三大帥,屯重兵以臨之,分遣偏裨,進守支郡,上連下接,自爲防守,其説偉矣。南唐罷瀕淮把淺之戍,周師得以深入。楊行密與朱温亟戰於淮上,温不敢渡江,而楊氏遂能以淮南一隅與中原抗。此則淮江相爲唇齒之效也。晉羊佑據襄陽險要,開建五城。紿吴人罷守石城,杜預得以收江陵之捷。晉陶侃取襄陽,命桓宣守之,而趙人不得越漢沔以取荆。此則襄陽與荆湖相與唇齒之效也。然而根柢尤在於蜀者,江之所從出也。我不得蜀,則長江之險與敵共之矣。晉之滅吴,隋之平陳,元之蹙宋,皆先取蜀而後舉兵隨之,其已事也。獨典午南渡,未嘗得蜀而得晏安江表數十年無西顧之憂者,以蜀之未與中原通也。苻堅既克漢中,復平蜀,密令人預備舟師於蜀,將以入寇。於時蜀漢之軍順流而下,幽冀之衆至於彭城,使其不輕身先進,徐以待東南萬里之師,水陸俱下,以壓區區之江左,豈有幸哉?故蜀固而後襄漢得爲荆湖之藩蔽,荆湖守而後兩淮得爲金陵之門户,此偏安之勢然也。宋之取江南也,所出之道一,此沿江而下之師也。晉之取吴也,所出之道六,而沿江之道五。隋之取陳也,所出之道八,而沿江之道四。元之取宋也,所出之道二,而沿江之道一。則上流之勝勢斷可識矣。獨明太祖起兵淮甸,日决勝於吴楚之間,其始由和州渡采石,取集慶,尋取京口,以斷張士誠絶江之路。既而陳友諒襲太平,犯龍江,不與之争於境内,乃溯流直上,而西殪之於鄱陽,進兵武昌而東南大定矣。此所謂因江之利而善用之,以取勝者,開創之盛業,帝王之極功也。至於承平已久,風波恬息,持籌長算之士,無所得騁其間,其視長江衣帶,固漁人舟子之所以泳遊而玩狎之者也。然而備又不可以不預也。昔吴紀涉之對魏主曰:“江自西陵以至江都七千五百里,疆界雖遠而險要必争之地不過數處。猶人身七尺之軀,靡不受患,其護風寒者亦數處耳。”彼所謂數處者,不過西陵、荆州、九江、采石、京口迫江諸險要而已。此特就其國言之也。若夫有天下者,則其風寒之所當護者,又有大於此者焉。試以明事徵之。正德間劉齊之寇泝流而上至九江,又下南京,往來者三,如入無人之境。然其始亂則近畿也。其末也,賊張獻忠由黄州團風鎮飛渡武昌,陷省會,全楚魚爛,同時郡盜豕突,池和廬鳳悉經焚掠,烽火照於江南。然皆自秦豫來也。如是病有所從起,患有所必備,雖七千五百里之外,孰非吾一體之所當護者乎?而况即此七千五百里中水陸之路,斜汊支港,傍溪曲徑,觸處成險。雖節節分營,而於各營之中又自有其護風寒者。其規模宜廣,其佈置宜密。故善爲防者必合天下之全勢而計之,務使遠邇聲息,真若一體之相周流聯屬,而不至有一旦不可救之患而已。此在一隅偏安者苦於掣肘,而若有所不及。爲今舉天下之大,唯吾所欲爲之,而不至有猝然不可救之患者,非萬世一時哉?故曰:有一統之全勢者此也。我朝撥亂之餘,功令一新,所遣將軍都統以下,星列棋布於荆州、江寧、京口諸重鎮。奇兵游兵,巡江諸營,或守禦非常,或往來探哨。千里之遥應若呼吸,隔江南北若運指臂。以故比年以來,滇黔兩廣外暨九真日南,珠璣孔翠、異香文犀、罽毲賨幏之貢,浮江而入河者,若過於枕席之上。巴蜀之名材,荆楚秔稻,連檣接艫而輸於天府,散給吴越者,若取諸左腋之下,可不謂盛烈哉?然而芟薙萌芽,墐塞罅漏,圖大於其細,制近於其遠,吾之法一定,而天下之變日出而不窮,其不得以太平無事而忽之也,明矣。

臣謹按:明制江防與唐宋經略微有不同者,嘉靖以後懲於倭患,江防與海防相爲表裏也。江自京口金焦起,下與海接爲第一重門户,外訖於廖角嘴、營前沙,南北相對,則爲入江第二重門户也。江南以及通泰之吕四場、掘港諸處,與海相通者在在皆所經畫。凡以防江即以防海,此其所以視前代加重。而我皇上於今海氛既靖之後,猶不能無加意於門户之守者,聖主之意周乎天下,誠非前代帝王所能及也。舊明操江臣洪朝選故有《江防要覽》諸書,後吴時來作《江防考》,王篆繼輯之,本朝順治間操江李日芃具有成書,皆略載當時見行事例而己,不及有所證明。臣今紀自明世以及本朝設官各汛要害,參伍古今,備志沿革,而於大江源委,亦詳著於篇。

李祖陶評語:三條檃栝而歸重於一統之後之當預防,上下千年,供其扺掌縱横萬里如在目前,此真經國大文,有心世務者當座置一篇以自省也。

《明史·刑法志》總論

自漢承秦弊,歷代刑典更革不一。迄隋開皇間,始博議羣臣,立有定制,其最善者更五刑之條,設三奏之令,而唐世因之。高祖命裴寂等撰律令,本前代法,故爲書而一準乎禮,以爲出入禮之所棄,律之所收也。故唐律爲萬世法程,其後放軼於五代之際,至宋始採用之,然其時所重者勅而已。律所不載者,則聽之於勅,故其法時輕時重,終宋之世無一定之律也。金元以來類因事立法,及其積久而綱維蕩然。明興,太祖詔定律令,丞相李善長等上言:“歷代之律,皆以漢九章爲宗,至唐始集其成,今制宜悉遵唐舊。”帝從其言。凡更律者三至三十年始申畫一之制,其所以斟酌變通而損益之者,至纖至悉,子孫守之,羣臣有稍議更革,即坐以變亂祖制之罪,至嚴也。而後稍陵夷矣,大約立法之漸失者,其弊始於人不知律,人不知律,遂以律之不足以盡情僞之變也。於是因律起例,因例生例,例滋而弊愈無窮。自此以往,一定於弘治,再申於嘉靖,三酌議於萬曆,不清其本而徒爲此紛紜如此,揚湯止沸,勢不灼爛不止。故舞文之吏從,而汩亂之,其端不可究詰。如枷死,重也,不引律而反引例矣;梟示,尤重也,律無斬例,則梟矣,以此爲阱於國中,徒使高皇帝之約束,不信於後世,是有司之過也。

昔太祖定律,特設講讀律令一條,使内外風憲官考校有司之不能講解通曉者,以差罰笞降級。百工、技藝、諸色人等有能熟讀講解者,得免罪一次。永樂十年,命進士詣法司理刑獄。正統前,監生、教官諸項考選御史者,皆令各衙門問刑半年,而後試之職。成化四年,以辦事進士邱俊等與見任官一體僉書問刑。又以刑部尚書董方言擇進士楊茂元等三十人於刑部問刑,主事缺即選補之。弘治間,馬文升爲吏部,亦上言,請勅法司堂上官督令所屬官外三司,督令斷事理問,並各府推官人置律一卷,朝夕講讀。不時按治考校,庶使人精法律,獄無冤氣。時旨雖勅行,具文而已。由此奸吏骫法,妄立人罪。或希上官意指,或伺人主喜怒,隨意比附,鍛錬周内。即如天順間欲誣于謙、王文之迎立外藩不得,則曰有其意而已,而于、王棄市矣。弘治間,以妖言坐斬劉槩。嘉靖間,以詐傳親王令旨殺楊繼盛矣,以言大臣德政坐馮恩,以子罵父律坐海瑞矣。骫法如此,欲天下之無冤死,得乎?至如律有取自上裁,及特旨斷罪,臨時處治者,謂罪在八議,不得擅自勾問。與一切疑獄罪名難定,及律無正文者,設非謂天子可任情生殺之也。其後元惡大憝,案如山積,而旨從中出,則任其兔脱矣。或本無死理,而片紙付獄,百口莫辨。若世廟之於李默,創爲臣罵君例加等坐死,此尤不經之甚者。而所司不聞執奏此弊。自英憲以後,無代無之。祖宗三尺法,非天子自廢之乎?蓋法者,所以制刑之輕重者也。人者,所以用法者也。而君人者,尤所以用人以共守祖宗之法者也。然而法果可以獨任哉?《書》曰:“明於五刑,以弼五教,期於予治。”言刑以輔德而用,則教可作,而治可興也。及觀太祖之設施,則亦有不盡然者。其自謂當元綱廢弛之餘,務苛急以繩其群下。乃大召天下耆民,禮之以歸,使得縛其有司之貪殘。若勢豪致之闕下,所過阻者處以極刑,讞實則厚賞其民,而抵所縛者以法。於是有挑筋剁指,刖足斷手,刑臏髡首,鈎腸之刑,而名各府州縣衛所廨左廟曰皮場。吏受賕至六十金者,引至場,梟首取其皮以待後任者,設之於坐以示警。造清淮樓,令校尉下瞰城中,所見民吹彈、蹴踘、摴蒱六博、亡作業者,輒捕至樓中,水飲之,久之羣相枕藉死。二十三年,以京民爲逆不已,在京之民廢及一半,遷於化外者亦一半。太祖謂廢爲殺也。其它徙邊實都,墾田築城,自贖及株連死者不可勝數。當其時,朝野惴惴,朝臣至以鴆染衣帛,早訣妻子。入直或佯狂避職,猶不得免。其操切如此。然亦時時有所矜貸,既爲三誥示天下而犯者不止。一日讀老子書:“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慨然興歎,以徒刑之無益也。遂悉罷極刑,令議獄一從寬厚。又著《祖訓》,首言法外用刑,此吾一時權宜,非守成之君所宜用。以後子孫爲皇帝,止守《律》與《大誥》,不許用黥、刺、荆、劓、閹割之刑。臣下有敢奏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凌遲處死,豈非仁者之用心哉?跡其所爲,疑於慘刻寡恩,而卒能享國長久,海内晏如者,以其忠厚垂訓,爲子孫後世之取法者,有此具也。竊按明律,比前世加峻。復本《大誥》意,創設上言大臣德政及奸黨暗邀人心、交結近侍諸條,蓋所以尊君卑臣,而防患於未然,故其後亦終無權奸專制之患。及其弊也,士大夫朝簪紱而暮累囚者有之。他或建言觸迕,立時與杖,司寇不具,爰書廷評,不暇讞駁,御史臺不及彈奏,搒掠所加,血肉糜爛,上避殺諫之名,下有屠身之慘。至於堂廉亡等,士氣不立,而廉耻道喪,其所由來者有漸。要之,詔獄之設,爲禍尤巨。行之二百餘年,雖有哲後,曾莫知變馴至亡國,悲夫!故綜其大畧,著之篇而以厰衛終之。厰無列傳,故備列其姓名使有所考。

嚴父配天議

古論者謂明堂配祭,東漢爲得。孝明以光武適符嚴父之説,章、安二帝因之弗改,最爲合禮。唐代宗用杜鴻漸等議,配考肅宗。宋世仍之,南渡後至以道君侑享,侮天極矣。初,神宗詔謂文王宗祀乃在成王之世,成王以文王爲祖,則明堂之祀非必以考配,明也。司馬光謂:“孔子以周公輔成王,致太平之業。而文王其父也,故引之以證聖人之德莫大於孝。答曾子之問而已,非謂凡有天下者皆當以父配天,然後爲孝也。”錢公輔曰:“以周公言則嚴父,以成王言則嚴祖也。政則周公,祭則成王,安在乎嚴父哉?《我將》之詩是也。”是數説者,皆足以破泥古者之惑。然愚竊有疑焉。周公之輔成王,凡所告誡天下,一則曰王曰,再則曰王曰,成王在焉。而周公自以嚴父配天,豈人臣所宜出哉?“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太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蓋公之以文王配天也,非獨不自以爲功也,並不敢以成王尸其事,曰:“此武王之意也。”孔子之謂嚴父主武王言之也。唯武王之意而周公能行之,故曰周公其人也。“我將我享”,祀乎明堂也,皆爲武王之自我,而其頌則作于成王之世。此即孔子之所謂嚴父也。當是時也,故文王而爲武王之父也,則可以謂之嚴父。文王而爲周公之父也,而周公固人臣也,如之何其嚴父哉?此一舉也,臣子之大防備焉,學者所宜盡心者。然則非嚴父,亦可以配天乎?曰:周公以始祖后稷配天,而文王功大不可以無配,故享后稷於郊而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所謂義起之也。後世始祖無后稷其人,則開創之君宜專配南郊,而上帝可以不配。上帝不配,則明堂可以無立。近制有郊祭,而罷明堂之祀,庶乎得禮之意矣。

釋奠必有合辨

釋菜,禮輕也。釋奠,禮之次輕者與?釋菜者,唯釋蘋藻而已,無牲牢幣帛。釋奠者,釋薦饌酌奠而已,無迎尸以下之事。故釋菜輕,而釋奠於禮爲次輕也。《禮》:“釋奠有六。”唯天子視學,釋奠於先聖先師。其它師還,及四時入學,皆不及先聖。而四時入學,則《詩》、《書》、《禮》、《樂》之教官主之,各祭於其學之中,天子不親行禮也,則次輕之中此其尤輕者矣。故釋奠有合樂者,有不合樂者。《周禮》:“春入學合舞,秋頌樂合聲。”及《月令》:“季春大合樂。”則天子視學,命有司興秩禮,祭先聖先師於時,則遂養老,此合樂者也。其餘四時之奠,不及先聖。主之有司者,如春夏教干戈,則小樂正、樂師奠之;秋冬教羽籥,則籥師奠之。一有司專家之事耳,豈必合樂哉?雖有司之事,亦有舞有授器,然《周禮·大司馬》司戈盾之屬:“祭祀授舞者器。”謂凡祭祀,皆授之,不止釋奠也。凡祭祀之樂,不言合樂,獨於釋奠言合樂,非也。且《月令》於仲春季春之合樂,皆曰:“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觀之。”則其重在合樂,不在釋奠也,可知。故合樂則必釋奠,釋奠則不皆合樂。合樂之文,著於經文者,唯此,其他則不槩見。鄭註《文王世子》謂:“合先聖先師於鄰國。”其説是也。自宋諸儒創爲合樂之説,與鄭異義。陳氏《集傳》因之,其解“有國故則否”謂:“國有凶喪之故,則雖釋奠,不合樂。”夫凶喪廢樂,此國常禮也,不必釋奠。且《學記》曰:“未卜禘不視學禘。”爲夏祭説者曰:“後使其爲天子之喪,喪三年不祭。”而謂猶視學,可乎?若曰此非指天子行事者,有司耳,則有司之奠,又不當合樂,如前所云也。以此較之鄭義,明甚。諸儒論之甚詳,要之漢儒之説,未可輕廢矣。

不喪出母辨

吴氏澂因子思哭嫂,知其有兄。因其有兄而鑿空爲奪宗之議,曰:“子上雖有父在,而不得爲出母服者,蓋子思兄死時,使其子續伯父,主祖與曾祖之祭。既主尊者之祭,則不敢服私親也。”此禮昔所未有,子思以義起之者。又曰:“子思有兄,則支子爾。子上則繼禰之宗子也。”古禮有奪宗,謂宗子死無後,則非宗子者代之主祭也。然以支子奪宗子,不若以繼禰之宗,進而爲繼祖,繼曾祖之宗者爲順。或曰:“不立後,而但奪宗可乎?”曰:“禮惟大宗無子者不立後,而但奪宗也。”此大不然。使子上主尊者之祀而不敢服其私親,則不但不當服出母之喪,亦當降服於其父也。何者?以曾祖祖視其父,則子思爲支子,不當主祭之父。既不當主祭,則子上爲世父後,以繼其曾祖祖後。無論父母,皆私親也,服安得不從而降?今但以續世父主祭爲不服出母之証,於義安乎?《傳》曰:“天子建國,諸侯奪宗。”謂諸侯爲一國之主,雖非宗子,亦得移宗於己,此所謂奪宗也。禮自大夫以下,支子不祭,或宗子有故而代攝之祭,則必告於宗子。宗子爲士庶子,爲大夫以上,牲祭於宗子之家。祝稱孝子某爲介,子薦其常事。宗子有罪,適他國者,庶子爲大夫,其祭也,祝亦如之。而禮有降等,庶子無爵而居者,望墓爲壇以時祭。宗子死稱名,不言孝。凡禮言支子代宗子祭者如是而已,皆不得謂之奪。若宗子無後者,則必以支子之子爲之立後矣。夫支子代宗人之祭,其昭穆同也,固不可以爲後。而支子之子繼大宗者,必繼其禰,未有越禰而直繼其曾祖祖,謂之奪宗者。《喪服傳》曰:“爲人後者,爲其父母報。”言繼禰也。禮爲大宗無子爲立後,非大宗則不立後。不言大宗不立後,而但奪宗。爲此説者以禮適子不爲後,故遷就其説。於奪宗以騁一時之辨可耳,不知其下貽末世議禮小人之口實,其爲剌謬,豈不甚哉?且子上誠爲世父後,則子思不當云“爲伋也妻者,爲白也母”;子上既不爲世父後,“爲伋也妻者,爲白也母”矣,而何私親之足云乎?設使子上既不後世父,又不後其私親,天下有無父之人,則可也。不然吾懼守禮者之進退無所處也。古者士惟一廟以祭其禰,而祭祖於其禰之廟。子上士也不祭禰,不立其禰之廟矣。雖有曾祖祖之祭,不知其將安設?此尤理之不可通者也。然則爲子上者,宜何居?曰:“有孔氏之禮在矣。”《記》言之:“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志變禮也。明其爲變禮,從而爲之辭者,皆後儒之過也。

鼻亭辨

柳子厚爲薛道州作《毁鼻亭記》,謂象以惡德而專世祀,不可。至明王文成爲《靈博山象祠記》,以象爲已化於舜,故至今廟祀之。其識似勝子厚,而兩公皆未及象封邑所在。按:靈博山,在今貴州境,非象所封地。《孟子》:“舜封象於有庳。”即今湖廣永州府之零陵縣。《一統志》云:“在道、永二州之間,窮崖絶徼,非人跡可歷。”愚嘗考之,舜罪四兇,其所誅、流、竄、殛皆不出今中國之治。幽州,在密雲,其地有共城。崇山,今澧之慈利,即岳州境,比零陵尤近。三危,在沙州,漢燉煌縣東南三十里。羽山,在萊州即墨,古不其縣南。所謂投之四裔者,以其爲東西南北之界也,其實皆中國版圖所隷。當時舜都安邑,若封象在今零陵縣地,則陸踰太行,水絶長江,延迤三四千里,然後得至。又有洞庭不測之險,俗與椎髻爲伍,而驅其愛弟,使披箐篁、涉風濤、犯瘴癘於此地。此與四兇之放何異?而猶以爲仁人之親愛其弟,吾不信也。漢文帝弟淮南王長廢徙蜀。袁盎諫以爲淮南王素驕而暴摧抑之,帝必受殺弟之名。後淮南王果道死,而帝悔不用盎言。象之凶傲甚於淮南,有庳之險遠不啻巴蜀,使舜避放弟之名而封之以險遠必死之地,是何漢文之所終悔者,而舜行之不疑也?《孟子》曰:“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越湖絶江,踰河陟嶺,以至京師。比歲一至,則往返萬里,其勞已甚。數歲而數至,則日奔走於道路之中,且時有登頓之憂,風波之患。若三年、五年一朝見於天子,如周之制,又不可謂之常常而見,源源而來也。以此推之,則零陵必非象所封地。象所封地必近帝都,而今不可考矣。柳與王之説雖善,然祠廟之建毁,均於象無與。《史記注》引《括地志》曰:“帝葬九疑,象來至此。後人立祠,名曰鼻亭神。”此爲近之。然世俗之附會古蹟,名似而實非者多矣,余誠不敢穿鑿以求之也。

李祖陶評語:層層駁詰,極透極醒,末以地必近帝都而今不可考作收,深合古人闕疑之義。

姚明山學士擬傳辨

何元朗云:“衡山先生在翰林,大爲姚明山、楊方城所窘。時昌言於衆:‘我翰林不是畫院,乃容畫匠處此?’二人只會中狀元,更無餘物,而衡山名長在天地間,今世豈有道著姚淶、楊維聰者哉?”自無識者稱快此言,載之於《詩選》中,而明山之後人未知也。余辛酉年以纂修之命將北上,姚氏數人持東泉尚書父子傳志見示。復出明山存集刻本中有《贈衡山先生南歸序》一篇,又《送衡山出灣馬上口占絶句》十首,其序大畧云:“自唐承隋後,設科第以籠天下士,而士失自重之節者幾八百餘年。然猶幸而有獨行之士,時出其間。如唐世之元魯山、司空表聖、陸魯望,宋之孫明復、陳後山諸人,猶能以學行自立,而足以風厲乎天下。今則惟衡山先生足當之。而先生之秉道誼、立風節,明經術、工文章,尤有高出於數子之上者。其却吏民之賻,以崇孝也;麾寧藩之聘,以保忠也;絶猗頓之游,以厲廉也;謝金張之餽,以敦介也;不懾於台鼎之議,以遂其剛志也;不溷於猶褒之招,以植其堅貞也。天子賢之,擢官翰苑。官僅三載,年財[3]五十餘。既慨然起南歸之興,吾每謬言留之不得,竟三疏得請,以去榮出於科目之外,貴加於爵禄之上。罻羅之所不能取,樊籠之所不能收,翩然高翔,如鳳凰之過疏圃而飲湍瀨,下視啄腐鼠以相嚇者,何不侔之甚已?”其言曲盡嚮往之志,極讚揚之詞,而於詩章曰:“豈是先生果忘世悲歌,盡在《五噫》中與?”序中台衮猶褒,有悲憤時事,不敢指稱而相與爲隱之意,其知衡山也深矣。俗儒不考,漫筆之書。近有史官自刻其稿者,復著其説於擬傳,不重誣耶?明山可傳,不獨議禮一節。其居官屢有建白,援據古今,義正辭覈。惜其中年凋喪,不竟其志,而何氏謂今世遂無道及者,彼自不識明山,於明山固無損也。復按家傳誌銘,皆云楊文襄引公同修《明倫大典》,公耻不肯與,同館皆嫉之,而擬傳云。淶雖以議受杖,後與修《明倫大典》,不終其節。余在史館疑而請之監修徐公。公命取《大典》檢閲,同修者絶無姚名,遂命删此一段。然其稿猶傳播人間也。此是姚公一生大節所係。彼既罹禍於生前,復被誣於身後。史筆之陷人,豈必在張桂羣小下哉?余特爲表出之,以告後之君子。

李祖陶評語:明山此言,今流傳成典故矣。不可少此,申雪甚矣,賢子孫不可無也,使不出而要之於路,則覆盆千古矣。

誓 書

維康熙三十八年,歲在己卯八月丙寅朔,越初八日癸酉,考試官某,同考官某某等,同致告於場中文昌司命之神,曰:今當己卯大比年,皇上於江浙諸省特命講讀諸臣往蒞試事。而京師首善之地,某以新進小臣,學識粗陋,猥蒙簡命,入闈惶悚,惟懼隕越。即十六房名姓,亦係御筆親點,委以分校之任,是某等之受知皇上均也。所望協力贊襄,克光大典。兹於聚奎堂焚香公誓,祗告明神:務期滌慮洗心,矢公矢慎,一毫之曖昧莫容。勿以在公而作營私之計,各卷之搜求宜徧,勿以今日而負初日之心。如違斯誓,暗納苞苴,致佳士沈淪,匪才倖進,則明有國法,肆市之罪難逃;幽有鬼誅,讀書之種永絶。敢告。

策 問

第一問(己卯鄉試)

皇上神明天縱,備内聖外王之學,尤崇重經筵,表章正學,則經之大意,學者所當盡心也。自漢以來,言《易》者多主象占,至王弼始暢以義理而崇尚虚無,故功令黜之。然伊川每教學者,先看輔嗣《易》,則弼註亦有可採者歟?本義之説多本《程傳》,然其中亦有互異者,可得聞歟?《尚書》壁中古文至晉始得,皆謂今文獨艱澁,而古文反平易,遂疑其非真。然格言要論,多出其中,何也?明初正蔡氏《集傳》之失,爲《書傳會選》,其得失何如歟?詩有《小序》,朱子闢之甚力。葉石林、馬端臨俱力主《小序》,謂:“使淫詩而孔子有取焉,則其所删者何詩歟?”然朱子同時鄭夾漈亦有《小序辨妄》六卷,又何説歟?今儒生誦習《小戴禮》,朱子曰:“《儀禮》是經,《禮記》是《儀禮》註解。欲定爲一書,先以《儀禮》三百篇目置於前,而以《禮記》‘冠’、‘昏’等義附於其後。”作《古禮經傳通解》。使其書得成,古禮果可復興歟?而朱子又謂其繁重難行,何歟?舊學宫取士,《春秋》四傳並列。今功令雖獨遵胡氏安國,然自啖趙以後數十家,不有可相參訂歟?而歐陽氏以三傳誣妄,至欲從經而廢傳,何也?諸生研索已久,當悉著於篇,以應聖天子文治之盛。

第二問

問:守令爲民命之所係。唐貞觀中,嘗書刺史名於屏間,坐卧觀之以備黜陟。又命内外五品以上,各舉堪爲縣令者以聞,此吏治之所以日隆也。皇上留心民瘼,於山陜要地郡佐以上,特令部臣列缺上請,親自補授。其他守令新除,亦必以次引見,躬加訪問而後遣之。是宜人知感勸,治效日臻。比者南巡所過,目擊閭閻生聚非昔,嘆撫綏之不得其人。則爲守令者可不兢兢奉職,無負委任歟?嘗考之兩漢所紀循良文翁,以好學通《春秋》被舉。龔遂召信臣以明經致通顯。及潁川四長,皆彬彬學道君子也。則必以經術飭吏治,斯無媿於忠信之長、仁惠之師歟?奈今之有司,自催科盜案,凡百鞅掌。一挂吏議,鎸斥立隨,宜其教化有所未暇歟?或者操凛四知,志氣清明,雖處繁劇而丰裁可以愈厲歟?則奬廉其尤要歟?皇上選擇督撫之潔己奉公者,使之表率属官,慮無不恪供厥職矣。然而非時舉劾,果盡公歟?調煩留任,果無私歟?常例餽遺,果盡絶歟?今欲大法小廉,使追呼無擾,盜賊屏息,和氣薰蒸,民生樂業,其何道之從?願悉言無隠。

第三問

聞之先儒曰:自古備荒有二策。一感召和氣以致豐穰,其次惟先儲蓄之計而已。我皇上仁愛元元,宵旰圖治。所謂順五行、修五事以安百姓者,亦既上孚天意,下浹民生矣。今因巡幸所過,截留漕糧,以濟被災州縣,江浙山左皆蠲免夙逋,畿輔捕蝗,旱不爲災,憂勤如此其至。則所以預小民蓄儲之計者,凡在羣下可不力圖報稱乎?夫法重常平固矣。然議者謂常平外有利民之名,内實侵刻百姓。以近事觀之,名曰樂輸,而里遞追比,甚于正賦。吏胥盤踞,恣其中飽,則謂之侵刻亦宜。意立法本善,而奉行有弊歟?胡氏曰:“賑饑莫善於近其人。”隋置義倉於當社,饑民易於得食,則常平果不如義倉之善歟?朱子社倉,亦義倉遺意。陸象山急稱之,而憂其一遇歉歲,有散無歛,欲兼制平糴一倉代社倉之匱然。則義倉、社倉固所以補常平之不足,而平糴一倉又所以爲社倉久遠之計歟?今州縣虧空日報,然在事之日,鮮有以虧空被參者,一經解任弊端立發。是影射與庇狥,其責惟均也,亦何法而使清查得實,民沾實惠歟?諸生痛切民隱,盍畧去陳言,亟詳其弊?

第四問

問:《周禮》無鄉校之官,其閭胥族師黨正鄉遂大夫之所書所考,皆國子教學之法也,是即其官也,至於國學而其官始大備,然教法獨詳于春官之大司樂,而司徒成均簡不帥教之法獨見于《王制》,何歟?夫欲移民風,先端士習。今皇上頒朱子小學於天下,爲取士之的,意甚盛也。詩歌城闕,其患在於不學。意者讀書所以興行歟?抑其要尤在師儒歟?唐貞觀時,令徵民間有通一經者,任以助教博士,而使之分教其弟子,其法可倣而行之歟?夫大司樂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即詩也。詩自三百篇而後,有騷,有樂府、歌行、雜體,至于律體興,而流變極矣。其旨趣風格與三百篇離合何如歟?司馬光曰:“備萬物之體用者,莫善於字。”自蒼頡創造古文,貫三才,綜百行,爲萬古文字之宗。中間大小篆、分隷、真草、飛白之遞興,許慎、李陽冰、徐鼎臣、林罕之所論著,其得失可臚列歟?皇上仰觀俯察,聲律身度,萬幾餘暇。矢口四聲,則諧和雅頌;揮洒八法,則焕爛星雲。今淵鑑齋《御製詩文法帖》俱已垂勒金石,冠絶古今。爾諸生躬際文明之運,必有洞晰厥旨,足以鼓吹休明者。願詳述所聞,幸大雅之復作焉。

第五問

問:古治安之世不能無盜而有弭盜之方。先王制保伍以定民居,使能相保相受,同其刑賞,此防盜於未然者也。至於後世政教無聞,而法令廢弛,寇盜之作往往有之。則慎擇良吏者,尤所以爲弭盜之要歟?若夫畿輔之地,五方雜處,自古稱爲難治。歷考前世,或有用鈎距擿伏如銖兩之稱,奸盜無所容者矣。有赭汙衣裾窮治所犯,而枹鼓稀鳴者矣。有搏擊强暴而探丸行刦,應時歛跡者矣。此皆京尹令長之己事也。今國家定制,以五城御史、九門提督巡察内外,而三輔要地則擇捕盜同知分疆緝捕,其勢與古專任者異矣。昔人已試之,法尚有可用者歟?我皇上仁心善政,洋溢寰宇。雖爰書已具,跡涉矜疑,猶時有赦宥,俾之更生,宜無不回心革面矣。乃各省之盜案日積,輦下之寇攘時聞,何歟?豈失事之律愈重而諱盜愈深,諱盜愈深而盜益滋歟?夫嚴行保甲,此備盜之善經也,豈其法有未行?抑行於閭里而猶不行於營伍乎?或謂在外之盜,治之宜寬,當重卓魯之循良;近畿之盜,治之宜嚴,當用趙張之明斷。然歟?否歟?其各抒所見以對。

第一問(癸酉鄉試)

古無經名也,六經之説見於《莊子》。自後戴聖記《禮》,遂有《經解》之篇。漢當秦滅經之後,諸儒掇拾於煨燼之餘,各相傳説,使聖人之道不泯于後世,而有宋諸大儒,因得以尋流而溯源,厥功偉矣。鄭氏夾漈至謂漢窮經而經亡,不亦過歟?《易》家有施讐、孟喜、京房。其後費直以《彖》、《象》、《文言》雜入卦中。至王弼又分爻之《象辭》,各附當爻。胡翼之、劉原父之徒謂古文淆亂,自二人始然。程傳本義皆從費學,其意本欲使人易讀耳,故至今遵之。而施、孟、京三家之説不傳矣。《尚書》伏生口授二十九篇,孔安國復增多二十五篇。或者謂伏生背文暗誦,乃偏得其難。而安國考定於蝌蚪古文錯亂磨滅之餘,反專得其所易。至所爲之序,亦不類西京文字,則梅賾所奏上之書,亦未必爲壁中之真本。然而要言格論,亦出于其間,故學者不能廢也。《詩》齊、魯、韓三家皆立博士,魯人大毛公爲訓詁,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爲博士,毛詩獨後出,而齊、魯、韓三家之説亦廢。韓嬰詩雖存,《外傳》真僞各半。雖其真者,於論詩之旨趣亦無當也。至朱子爲集註,則并斥毛詩。而後之學者又以《小序》爲不可盡去,則紛紛之論至今未有定矣。《春秋》三傳,左氏紀事,公穀獨傳經義,其後有鄒夾之書,惜其不傳。自唐以來多主趙匡、啖助,而陸淳之書所戴[4]兩家之説,往往有存者。然今功令獨遵胡安國傳。朱子謂《春秋》多不可解,安國之説亦未見得孔子之本意,則謂其附會時事過於牽强耳。今學者於胡氏而外,數十家之註解,或亦有可以參觀而互考者,不必株守一家之義也。高堂生《儀禮》十七篇,后蒼傳之,與大小二戴之《禮》並存於世。今所用者戴聖之《禮》也。朱子曰:“《儀禮》是經,《禮記》是《儀禮註解》。欲定爲一書,以《儀禮》篇目置于前,而以《冠》、《昏》等義附于其後。”作《古禮經傳通解》,而惜乎其書之未成也。鄭康成於《易》、《詩》、《書》、《儀禮》、《周禮》皆有箋註,唐孔賈等共爲疏義,皆就其所立説,以證明其意,非有能領畧聖人不傳之旨於千百世之下者。斯文未湮,周、邵、程、朱輩出,乃就經以發明絶學,剖决性命。而後天下後世始曉然知經之所以載道,而百家異説至是而統歸于一,是矣。若宋元諸儒羽翼六經,各有著述,大抵本於朱子之學,而不能無得失。其間學者兼存而節取之可也。今皇上神明天縱,直接精一之統,以發揮於治道,而又表章六經,崇師重道,宸翰照耀,萬方作覩,可謂曠世一時矣。今愚更有進者,夫經學之與理學一也。理不外于經,而經乃所以明理。自元以來史臣無識,纂修宋史取道學與儒林而各爲之傳。於是談理者高論性天,薄文學爲無用。而窮經之士,亦不復以致知格物爲事。此經學之所以大晦也。後之秉筆者必合道學儒林而一之,使天下皆知明經所以造道,而不至徒事於口耳之功,其亦扶進人才之一端也與?

【注释】

[1]雪軍案:四庫本《湛園集》無上篇,據《湛園未定稿》卷一補。

[2]雪軍案:此則又見於《湛園札記》卷一。

[3]雪軍案:應爲“纔”之誤。

[4]雪軍案:似爲“載”之誤。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