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園藏稿》卷四

墓誌銘

資政大夫魯公合葬墓誌銘

國家自午未用兵以來，奄有遼陽之地。於時三韓豪傑際遇風雲，莫不各用其所長以起。及乎中原既定，皆乘勢爲大官。其或身都將相，分茅胙土、慶流子孫者不乏。而承平既久，稍稍衰微，至於捍綱失業者有之。於時則有魯公毅齋者，年尚少，即以器識侍惠親王，見愛重。順治三年來家京師，公於仕宦之際，從容進退，落落如無意於其間者。以是終其身，官不甚顯。然及其老退也，適志琴書，督課家塾，享有子孫園林之樂者數十年，人益以是服其高。康熙乙亥三月十二日告終正寢，得年六十有七。葬有日矣，其孤一輔等以予備員史館，與有闡幽之責者，持狀來謁銘。

按狀，公諱重明，字旦復。先爲麻城人。始祖諱岱，從明太祖起兵，歷官指揮使，得世襲，徙鎮遼東，遂占籍。傳爵至父諱某，生三子，長即公也。公幼習書傳，順治三年開科取八旗子弟，文三義優者即得中式。公連就七義，限格反不入選，時論惜之。九年授兵部筆帖式。十七年副册封使使靖南。明年當今上嗣位之初，復命授兵部啟心郎，即漢官主事職也。調户部主事，時反側未盡，宥府多事，度支之任號爲弊藪。公參决兵機，刮剔奸蠹，署無留案，兩部皆稱能。故三省總督朱某與公有舊，以封疆事論死東市，親故無一敢視者。公獨至死所，抱尸哭盡哀，舉觴酹之。見者嘖嘖驚歎，謂古人誼不過，然竟以是失官。俄還職，升職方司員外郎，奉差監牧山東。時文登縣大歉，流亡載道，公發家貲賑活，無慮千餘人。新律，盜人參者死。關外解犯禁者八人，公鞫得實曰：“此輩特饑驅耳。”乃分别首從，報聞得可，因著爲令。十九年會王師出剿雲南，忽叩兵部門，願隨軍自效。大將軍賴公，得公喜甚，每軍事必密以諮，乃署公統攝四旗兵馬錢糧事宜。時賊於城下掘塹五六重，軍不得近。公謂師老非計，力請於帥，願身督紅夷礟攻城。攻三日，矢石雨下，不避。城内恐，遂降，軍無私焉。去省城外山中有燕子洞邃廣，避兵其中者幾萬家，或利其貲，欲掠取爲功。公親往諭之，出護歸之，無失所者。論功授世襲拖沙喇哈番，從此需次可大用。然公益不樂居官，庚午請老，遂不仕。公内行修事父母，生養喪葬，無缺禮。好濟人貧乏，顧尤篤於門内，兩母弟及從弟貧，皆待以立業。在部時嘗有十餘人，當以罪入官，代爲納贖出之。予客都下十餘年，聞搢紳中倜儻樂施者，必曰魯公其人。若其恬於進取，知止足類張長。公仗義哭友，瀕危不顧，有欒布脂習之風。此道於今人，千百中不一二得。予故讀公狀，感激增慕而於志公之幽也，尤三致意此云。

公以兵部員外郎致仕，官至四品。再遇覃恩加三級，誥封資政大夫。元配孟氏，封夫人，參政孟公諱泰女。其嫁也，能佐公於貧，貴而能儉，有逮下之德。卒於康熙戊午十一月十八日，年四十有九，公自爲其行述。繼娶覺羅氏蘇，諱爾赫公女。子十八人，一輔，兖州府同知。一經，候選通判。一夔，候選知縣。一清，府學生。一豫，襲拖沙喇哈番。一諤、一柱、一韓俱監生。一貫某某俱幼。女子十四人，臨江府同知朱某，候選主事、武歲貢生荀某，其壻也。餘未字。孫七人。一輔等將以某年月日奉夫人合葬公於某原。銘曰：

毉閭靈淑，雄雋斯毓。人皆絳灌，我獨隨陸。雲起龍襄，化爲侯王。人競而趨，守我故常。有酒盈缶，酹於死友。義感生人，遑恤我後。我徂西南，是伐是侵。亦附於陴，鼓不絶音。匪曰勇賈，既順斯撫。帥用不違，民樂安堵。宜爾子孫，碩大且蕃。惟德之貽，以垂不刊。

桂林府知府翁君合葬墓誌銘

（已見《湛園集》卷五）

中大夫布政使司參政泰公合葬墓誌銘（代）

故誥授中大夫參政秦公卒於康熙二十六年丁卯之六月十二日。既葬，又十年丁丑，孤汝泌等改卜於勑山塢之新阡，將奉母誥封淑人吴太夫人以祔。走京師屬其所舉士李某銘石於幽，且泣而請曰：“先大夫知公實深，能爲先大夫不朽者，莫如公宜。”某辭，不得。

謹按狀，公諱鉽，字克繩，别號補念。其先宋龍圖閣直學士諱觀，子湛通判常州，遂家焉。後遷居無錫。至太子太保、兵部尚書贈少保端敏公諱金爲，明正嘉間名臣，贈其先三世皆尚書。而端敏之子姚安府知府諱汴者，是爲公高祖。曾祖諱楷，縣學士。祖諱延默，湯谿縣知縣。湯谿之次子長洲縣學生諱重采，公父也。自湯谿以下二世皆以公故，誥贈中大夫、長廬鹽運使司運使。公順治五年鄉貢士，十二年會試第一。世祖皇帝即命取原卷進，覽之稱善。而人士傳寫其文，一時名震都下，廷試第三人，授内翰林國史院編修。初，廷試卷進呈，大學士聊城傅公爲讀卷官。世祖顧謂傅公知此卷爲誰，傅公謝不知。世祖曰：“此會元秦鉽卷也，吾於其字知之。”及拆卷果然。大喜，召見南海子，賜袍服，比第一人，時以爲榮。公在翰林，辰入院，正席端坐。窮經之暇，淹習子史。日講求當世事可施行者，而以游談不根爲同館戒，一館中畏重之若嚴師。後公出爲監司，所至名績見紀，皆根柢於此時云。十二年充會試同考官。十五年世祖親揀詞臣，練習民事，外補者十餘人，而公得廣東參議，分守雷州。明年己亥，遷浙江杭嚴兵備副使。踰年，升陝西榆林參政。康熙三年甲辰，擢江西按察使。坐失出，降調歸里。旋丁外艱。服除，補長蘆鹽運使。二十一年遷湖南糧署道參政，未任，缺裁，應赴部别補。公曰：“吾老矣，奈何奄奄闕下作選人？”遂歸不出。蓋世祖之用公等於外也，欲其習知民俗之利病，將俟其政成，復徵之。會不久先皇厭世事，會推遷同出者，或内陟，或外遷，多至大官。公獨淪滯兩司，歷荒殘僻陋之邦，所勞心剜精於簿領戎馬間者，幾二十年。終以歸老，而不及於大用，此知公者無不搤腕太息，而公顧不以介意也。公雖儒臣，治民有廉幹，稱其分寸。守雷州，地當兵燹後，民流亡略盡。靖南王歲發千金，買豆輸納，費以數倍，亟啟於王，免之。賊王占三、王之翰，分居海東西爲患。公偵知其内忌可間也，手書諭占三，使圖之翰自效。占三降，而之翰遁走，督撫上其功，予紀録。商舶飄入海港，水師利其貨，固邀公往視賊艘，公謝不往，舟遂得全。其治杭以清静，不務赫赫名。然繁劇益理，有告無爲邪教者，所株扳數十家，曰：“是皆不食肉飲酒。”公即命人與肉二臠、酒一杯，飲食盡，立散遣之。援閩師過境，索伎千有司以白，公曰：“是安敢然？”正辭責其大將，咋舌不得出一語，即日斂兵去。榆林道駐神木縣，極邊苦寒，所轄黄甫川一路有茶煙税，民不能供。督撫以公固請，疏免煙税，而税茶如故。乃與鎮將議借羢市三日，以其贏補税額缺，秦民利之。神木城外爲蒙古部落，與民互市，官其地者，率與相貿易，資其利給，公止不爲。在任三載，惟一出觀市部落。人感悦，争持醴酪獻公，爲飲盡器。移官歸，多泣送者。初公至榆林，卧一木榻，吏請符屬縣取牀，不許。迄終任不易，其清苦如此。按察江西，不攜一幕客。所請讞，皆手定稿。人謂公何自過勞，曰：“刑獄何事而可委手他人？吾但恐心力不盡，人受冤死，不覺勞也。”或與督撫意左，命易其詞，公持之愈堅，卒不能奪。進賢縣叛人江德八在逃，有江國八者，縣令以其名相似，執之以緝獲。聞囚不勝拷，誣服，公察其枉，請總督郎公奏釋之。後竟捕得德八奸徒。蕭贊元持僞劄誘人，事敗逸去，所連染以百數。公庭鞫非實，令擒贊元自贖，贊元出，連染者得釋。公决獄，一意平反，所全活多。然竟以失出，徐旵一案罷去。先是有數人冒稱旗兵，過鄉掠人財。新例，詐財與盜同罪。徐旵者，操舟人也，不得財。公按律以減死報部，不允，坐失出降調。居家久之，起補長蘆鹽運使。而適當用兵之際，部議加增引目，公致書當事者，以焚林竭澤，後將難繼。引誼愷切，有古人之風。然聽者或以爲迂也。家居後，食貧，不蓄媵侍簾閣，據几焚香讀書，蕭然終日。痛母蚤世，侍贈公極嚴敬。既貴，侍立移晷，未嘗少懈。居喪至骨立。分俸恤兩弟，有無與共。既没，弟寅泣謂人曰：“他家相好，猶是兄弟耳。若六哥於我，真父子也。”聞者無不酸鼻。爲人沈毅，寡言笑。與人交無貴賤，惟恐或傷。若事關名教，輒正色持論，不以强弱易節。某嘗侍公於史館，見其爲文如不經意，然自準於繩度。詩以婉麗爲宗。數經御試，率居高第，然雅不欲以文章名也。今其集若干卷，藏於家。公生於明天啟辛酉二月初七日，比卒時，得年六十有七。吴淑人以婉順孝慈佐公，以白首賢聲聞中外，少公一歲，後公八年卒。子三人，汝泌任教諭。汝沆廪例太學生。學源，長洲縣增廣生。女子三人，撫養姪女一人。殷沆、顧嗣和劉學洙、吴漢宗，其壻也。孫男六人，曾孫男女九人。銘曰：

維古於官，不限中外。入爲侍從，出備牧帥。監司守令，以能相次。報最則還，理均榮瘁。邇世不然，一登禁近。終身館閣，耻言州郡。故有博學，未悉民隱。階署冰清，勳業無聞。於赫先皇，復古之常。妙選詞臣，釐彼巖疆。公膺懋典，登車慨慷。摩上馴下，不刓其方。初謂政成，旋資啟沃。時移事變，一往不復。人爲公唏，而公不知。天君泰然，所職逾治。廿年蹭蹬，維天子命。言休於家，益耽文詠。其施幾何，其蓄既多。囷輸盤鬱，閟此巖阿。風水固藏，貞石不磨。

贈光禄大夫吴公合葬墓誌銘（代）

今大學士吴公賡庵與予同官翰林久，今同在政府相得也，語次及其先世，輒泫然若不自勝者。一日以其先贈公狀來屬予，曰：“某兩先人之不幸捐世，而宜就窀穸者有年矣。惟是寇盜之不寧，不克襄事，以重我諸孤之罪戾。今始卜得吉兆，行謀合葬於漢陽某里之某原。而知我之深，所以爲先人不朽於地下者，莫如公，宜敢以請。”予謝不敏，未得辭。

及按狀，則知公之隱德未耀，宜有待於後人。而今賡庵公之訏謨翊贊，用能勱相我國家，保乂海宇，以稱聖天子之倚毗者，其原皆本於公，是固不可以無紀也。公生而魁梧，及長博涉書傳，又善論史事，上下古今，縱横數十代間，語其治亂成敗、是非得失之大槩，了了如在目前。嘗有意於用世矣。既而見時事多故，遂深自晦匿，不欲以所能聞於人。布衣芒屩，徜徉城市間，豪貴人鮮過而問之者，公益以此自得。然重交，與急然諾，見人憂患如出諸己，赴之惟恐不及。而不爲釣奇任俠之行，與人言悃款無城府，聽者無不心饜而去。誘以利，牢不可動，此其爲人之大凡也。至其過人者尤在孝友。歲乙丑，鄰舍火，延及公廬。是時公以父喪在殯，毁骨立矣。見火逼，益號慟柩側，家人争扶曳之，不可。會閭巷聞公哀號聲，競入移柩，置門外，甫出而殯宫燬，其誠感如此。母弟某早卒，撫其兩孤，擇師訓課，以迄成立，婚娶之事，無不親自經理。每家庭宴聚，子姪煦煦相親愛，人不知其爲從兄弟也。公雖於世無所涉，乃其濟人利物之意，則無頃刻忘者。當明季寇躪江漢間，居民扶老提幼，争奔匿山澤，環相驅蹙。值時大祲，僵踣盈路。時公亦挈家避山中，憫然思拯救之。余夫人語公：“此輩皆吾鄉閭族黨也，若環而苦饑，吾能獨飽乎？”乃歸發囷分賑，不足則出餘資，乞糴米以哺之。如是者一月，而湖南米大至，人慶更生，然公絶不自爲德也。皇清鼎建，順治己丑科會試，賡庵公成進士，官中祕，歸省。公曰：“汝幸成名，非祖德不及此。新安，吾祖宗墳墓所在，子孫聚族於斯。屢經兵燹，貧寠可念，汝能爲老人成此志乎？”由是賡庵公兄弟兩至里居，置祭田，以供祀事；立義田，以鳩宗族。事竣復公，始色喜云。公性嗜山水，工行楷書。所居雖湫隘，必蒔花種竹婆娑，古書畫彝鼎，翛然俗外。雖貴，不肯入官府。時攜所知數人，步屧郊外，嘯詠移日。暇則課子姪誦讀，以娱晚景。而賡庵公之以左庶子參藩江右也，屢請就養，不一至。或疑爲左遷者，則又誠之曰：“常情重内而輕外，顧人臣盡職何如耳？此不足芥蒂。”未幾，賡庵公被召貳冬官，又貽書曰：“吾不以汝得入爲喜，而以恩重難副爲憂，汝必勉之。”既改貳秋官，誡之如前。以故賡庵公歷官三十餘年，所至皆有政績可紀。受知主上，洊登揆席，實禀公之明訓云。公晚善衛生術，没年七十有八。臨屬纊，神爽不亂，談笑如平日，豈古所謂得道之士與天爲徒者耶？公諱某，字自玉，别號禹石。世籍徽州休寧縣。吴，故徽大姓。其譜牒可紀者，自初祖少微公始，曾祖諱某，生文仲公諱某，依外族留居漢口，遂爲湖廣之漢陽縣人，公之祖也。文仲公生太初公諱某，是爲公父。太初公一布衣耳，當萬曆間能以義折税使陳奉之氣，使不爲暴於漢口，故鎮人至今德之。文仲公、太初公皆以賡庵公貴贈官至光禄大夫、禮部尚書，加二級。元配夫人余氏文學某公女，齊安望族也。公素尚冲淡，不問家人産。夫人以勤儉治家，以孝謹奉舅姑，以慈愛育諸子，而佐公之教以義方。故家計中落，復起，卒大其門閭者，亦夫人之助也。先公二十餘年卒。公累封至通議大夫，刑部右侍郎，累贈至光禄大夫、禮部尚書。夫人封孺人，累贈一品夫人。子二，長正治，即賡庵公，今任光禄大夫、武英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次開治，亦有才名，拔貢生，候補主事。女一，適岳州訓導汪濊。孫男四人，宗邵，候補光禄寺丞，卒。宗懋，舉人。宗翰，州同。宗勳，國子監學正。俱正治出。孫女九人，一適蕭壽昌，一適任在亨，皆州同。一適譚弘祚，庠生。一張一許一熊一余，皆聘未行，俱正治出。一適譚景，一適汪天豫，皆太學生開治出。曾孫男四人，德錫、望第、登第，宗懋出。德滋，宗勳出。於是賡庵公過予而泣曰：“某不幸糜禄於朝，皆不及兩先人之卒，與其含斂，某罪大矣。願公之有以志吾之痛也。”予謂公生平内行潔修，家庭雍肅；喜讀書，而不求仕進；好施與，不見德。使值兩漢之世，當膺有道之選，公府辟命非其倫與？而惜乎今法之無是也。然遭逢聖世，寵錫便蕃，身享上壽，恩賁泉壤，此今人之所難，而古法之所未嘗有者。賡庵公猶以夙夜在公未遂其私爲終天之憾，其尤可感也與？銘曰：

於赫延陵，萃於新安。蟠根奕葉，既碩而蕃。江漢之滸，亦集爰止。有慶綿延，施于孫子。施于孫子，暨尚書公。邁德自躬，篤實龐鴻。不淬其鋩，不用其光。不易其方，蓄極而昌。烈烈嗣君，天子是毗。曰予汝嘉，匪汝之爲。汝有賢父，克詒多祜。既壽且康，永有譽處。堂堂廟謨，載咨載諏。皇矣顯命，被於先邱。慰子慕思，綸綍方來。勒之銘辭，永以勸之。

封文林郎王府君墓誌銘（代）

公諱某，字某。世居江西之贛縣。曾大父、大父俱不仕。父諱某，以明經任建寧教諭。母李氏，繼劉氏。教諭公生公年六十矣，即棄官歸。公五歲從教諭公受書，即成誦。十一歲連應府道童子試，皆第一。比稍長，博涉四庫書。然每鄉試時遇有疾，或試卷被摘，不得終試，若有物戹之者。然順治甲午歲貢，入京廷試。新例，廷試者以州縣佐用。遂拂衣歸，絶仕進意。壬戌見侍讀君成進士館選，曰：“此足償我讀書債矣。噫，貤封不及吾親，終吾恨也。”蓋公篤孝，出於天性。喪李孺人及教諭公，皆能盡哀。而奉養後母劉孺人尤力。戊申寇起境上，闔室皆登樓避之。樓起地數丈，母年老矣，未及登樓。公躍而下，急掖母欲上樓，會寇逼，有救之者，母子俱得免。劉孺人初没，三逆變作，家燬於土寇，厝柩先祠中。祠去賊巢僅一舍，賊械得人，鑽灼割截，刑極慘酷，村中怖甚，一夜數驚。公獨守柩哀號，或勸之去，不應。然賊亦終不敢逼，蓋憐其孝也。以是一村皆從公保，得無恙。邑大祲，既出粟賑之，以其間糜餒贖粥，藥病櫘死，家屢罄，不顧。所著《易集解》及《史斷》八十卷，《雪園詩稿》十卷，語皆醇正，足行遠。而佛氏所言戒殺放生，又頗信之，嘗曰：“釋氏之教誠爲儒者所不屑。然吾見今講學者角立門户，奔走勢利若馳，而於誠意正心之學茫不知務。如是而又指西方爲異教，鄙慈悲爲愚俗，即何以箝學佛者之口，而服其心也？儒者亦無以難之。”公思見侍讀君，時一至京師，即返書，誡侍讀君：“勉思啟沃，無以吾爲念。”以是侍讀君積思慕，欲告歸而未果也。聞公體强健，少自安。今年九月訃至，則公以八月初十日捐館矣，得年六十有九。侍讀君泣而來請曰：“某終不得見吾父矣。雖然，猶冀公之一言以釋某之憾於萬一。”公敕封文林郎翰林院檢討。元配謝氏，封孺人。子一，女一。孫六人。侍讀君將歸，而卜葬於某原，銘曰：

既穡不穫，以爲身病。終償於子，孰云非命。徇親而生，皇鑒其誠。學以足己，不以爲名。譬如饑食，期於果腹。彼噉名者，豈知五穀。有封嶙嶙，維純孝公之墳；不城與路，維儒先生之墓。窆而辭之，塞生者悲。

封徵仕郎劉太翁墓誌銘

君諱承明，字某，本姓竇氏。原籍山西沁水縣。祖某，由舉人歷任懷慶府太守。父文學某。太守爲吏廉，卒於官，文學貧不能歸葬。有女弟劉孀居，同僑鹿邑。未幾，文學夫婦俱客死鹿邑，時君甫三歲。劉遂挈爲己子，冒姓劉氏，君亦視姑妹如母。更十年，姑妹終（婦稱夫之父母曰舅姑，父之女姊妹，古人稱姑姊姑妹也），哭踴之節，衰苴之數，不異於所生。而其於本宗念之愈甚。既遷家於亳，還至沁水，掃除邱壟，修宗譜，立祭田。徧遺諸親族之貧者，雖其於鄉里也亦然。其視其疾痛饑寒，凡力所得爲者，不以靳其力於人。凡財之所可，周給者不以私其財於己。故其設施所及，人鮮不獲其濟，而當時之所稱善人，未有先君者。世途缺陷，人生少得自遂。君少遭離亂，中年肥遯，修治園圃，訓課子弟。晚身膺封秩，緜壽九十，及享太平之盛，何其幸也。其卒以康熙三十七年六月甲子，覃恩敕封徵仕郎，行人司行人。配張萬贈封孺人。男某，庠生，先卒。次某，教諭。次恩沛，行人司行人。女三，張某郭某，其壻。蓋先王因生以賜姓，胙之士而命之氏，姓氏之由來尚矣。自漢初有改姓，濫觴於射陽奉春，混淆極於唐末五代之際。甚矣！其因事避難，依親串冒他氏者比比也。至若幼稚失怙，受人之恩勤鞠養，彼既無子，誼不忍自還其宗，不失爲仁厚之意。然譜牒不明，或至散佚，則水木本源之思爲人後者，能無痛乎？故大行君從予乞銘，欲使子孫百世後知所從來，尤仁厚之至也，而予不可以無辭。銘曰：

後緡自出是爲姓，遷於卯金枝蘖盛。處義蹈仁履險正，既安而穰考終命。於亳之野穿厥藏，魂兮逍遥歸故鄉，緜緜世澤漳流長。

文學李公墓誌銘

山東安邱縣有李公，諱遷梧。明嘉靖己未進士。嘗令吴江，歲饑，不忍催科蹙其民。上官急符攝吏至，即囚服往，願受罪。歲除夕，縱囚還家，及期無後者。終任不取民一錢，巡按御史賢而薦之。歷官西安、大同兩太守，其清如爲令時，其以彊直忤上官益甚。卒悒悒解職歸，時年纔四十五。太守有孫曰文學君，諱沁，字水心。文學君之父諱三祝，三祝生五子，君爲其季。自太守棄世而其家大貧。君年十四，遭祲，闔門飢欲死。太守王夫人手提一舊朝服與君，令易粟市中。得粟二升反，羣乞聚窘之，幾殆。後爲童子師，家七里外，每日暮袖米來歸，省視無間寒暑。如是六七年，而太守嫡夫人與其側室二母尚在，兄弟及姑嫂姊妹數十人咸得無餒死，皆君力也。既君伯仲以次補邑諸生，而叔兄涵舉於鄉，家道亦漸起，君婦黄孺人乃曰：“向者失業以養故，今養充矣，不以此時嚮學，安待乎？”君感其言，於時年二十八矣，遂閉門取舉子書讀之，經年而録於學使者，與伯仲齊業。然值世亂寇起，室廬燒掠殆盡，卒不復謀進取，於奔竄亂離中奉養甘旨無少缺。有弟年十歲，瞽，延師訓之曰：“是雖疾廢，然不可不識理道也。”葬江南友人之流落者，而厚恤其妻子。既老，所焚積券直千金，戒其子曰：“若輩復私有追索，當蒙不孝罪。”故自君之死，鄉里鮮不悲者。有父老，年八十餘，從百里外扶杖，至几筵哭奠盡哀去。或問之，亦不知其涕之何從也。人曰李君賢而不媿爲廉太守，孫如出一口云。君没時年七十□。黄孺人亦有賢行，能佐君以孝。將七旬，姑没雀躍盡禮，語諸婦曰：“吾歸時曾三日不食，以奉舅姑。今而後不復得矣。”後君五年卒，享年七十七。子六人，其昺、其昇、其旻，皆庠生，其昇前君卒。其勗，貢生。其曅，例監生。其昂，貢生，今任樂陵縣教諭，求予爲君志者。女一，適王，早寡，守節至今。孫二十三人，曾孫二十四人，孫女曾孫女三十一人，元孫一人。其昺等合葬君於恢區百子山先塋，以某年某月某日。銘曰：

爲廉太守孫，幼而食貧。卒豐其家，德施孔多。宜爾蟄蟄，太守之德。誰播誰穫？亦惟君之力。孰謂善也報爽，吾銘之無妄。

張君墓誌銘

武進張文曉以篆刻名於士大夫間。一日辭歸省父，已而衰絰踵予門，稽顙再拜，請曰：“吾父訃至，吾生不獲親含斂，忍以死没吾父名乎？家故有吉壤，歸將斬板而封焉，敢從先生圖所以不朽者。”予辭不可，哀請再三，益虔。不得已，徇其志，而銘之曰：

君諱某，字某，世居武進之桃源里。父某，精小學，所鐫刻金石，於六書訛謬多所訂正，士林翕然歸重。君雖本家學，亦由心解。終身茹素，幅巾布褐，環堵蕭然。日坐對諸子，陳古圖書尊彝敦銘款，分别形類，辨析偏傍，人得其所製，寶重之如其父。而諸所指授，文曉得之尤多也。蓋篆籀之失傳久矣。後漢杜林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嘗抱書而歎，遇河東杜密，授之。其後衛覬略盡其妙傳，子瓘孫恒，皆博識古文字。於是言古文者必推河東，杜氏印章之於今，直一藝耳，然其間古文與二篆互用。君祖孫三世益修其業，後有起而神明之者，則張氏之學不將有聞於後乎？君爲人樂易，事親篤孝。嘗得遺金，於道守其人還之，以是稱爲長者。卒年七十有八。娶丁氏，生子四人。某，某，文曉其仲也。女一，未字。銘曰：

沮誦有作，厥類維彰。籀文斯篆，與時頡頏。降爲摹印，一存十亡。神奇工巧，體極豪芒。君以是終，貧夫何傷。

國子監學正李君墓誌銘

李氏家世爵里，具見予所爲《河津公墓表》。君諱楨，字文寧。河津公長子，公元配朱孺人生。君三歲而没，繼母王孺人愛之如己出。順治中，公令河津。大同總兵姜瓖變起，旁近州縣皆被陷。公誓死守，先遣孺人與君出，冀存宗祀。中途遇盜，追之急，孺人取自所生女置之道傍，曰：“寧失吾女，無死楨也。”抱君藏山穴中得免。君長亦善事孺人，偕諸弟依依繞膝下，見者不知其爲前後母也。君天性聰慧絶人，工文辭及書畫，洞曉音律。邀里中諸名士爲文會，廣席談宴，標格詳整，音吐雅亮。遇風月清朗之辰，酒酣以往，吹簫擪笛，清歌徐引，飄飄若出塵外，一時欽挹，有衣冠領袖之目。不幸久躓場屋，遂以明經司教博興。士子聞君至，皆欣然謂得師。君亦能悉心訓迪。遷國子監學正，爲大司成新城王公所賞識。當是時，校正監板諸經史，王公以君所分校，特爲詳核，他不及也。旋中忌者，罷去。歸而河津公已老病，依栖子舍，謹侍湯藥，不離側。暇則與諸弟茗飲劇談，灑然無復淪謫意。河津公捐館，君痛之甚。卒不勝喪，未祥除而没，年五十有二。娶陳氏。三子，奕烈、芳焯、裔煐。女適何煒。奕烈介叔父文衆，求予文誌墓。於是君没八年矣，予未嘗識君，而觀君友中翰馮君大木所爲狀，其文辭既美矣，其言當益可信，又合諸文衆所述系之。銘曰：

才之訐訐，不失步趨。窘於一第，而官於儒。竟止於斯，誰之不如。一毁而滅，天與人與？天吾不知，孝則有餘。

香山了義禪師塔志

（已見《湛園集》卷六）

祭文

祭容若侍中文

（已見《湛園集》卷六）

祭謝時逢太學文

（已見《湛園集》卷六）

房師黄公祭文

（已見《湛園集》卷六）

同年合祭杜母孫孺人文

（已見《湛園集》卷六）

祭何太夫人文（代）

（已見《湛園集》卷六，題作“祭張母何太夫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