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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出的翻译家汝龙

时间:2022-08-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四十年前,在小兴安岭林区腹地上山下乡做“知青”的时候,结识了郑毅先生。每每闲聊起来,郑毅先生都格外激赏契诃夫的作品,说:“契诃夫的每一篇小说,可以说都是一部特别好的独幕剧。”但那时我并未注意,郑毅先生借给我看的那些契诃夫的小说集,译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翻译家汝龙先生。说起来实在有点惭愧,身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直到前年,才由一幅珍贵的老照片上,得知汝龙先生曾经是人文社编译室编外人员。


杰出的翻译家汝龙


四十年前,在小兴安岭林区腹地上山下乡做“知青”的时候,结识了郑毅先生。他是从省城哈尔滨发配到当地的一个“右派分子”。渐渐地,和他成了忘年之交。记得在其劫后幸存的有限的藏书之中,就有曹禺的四幕悲剧《雷雨》,还有几本契诃夫的小说集,似乎是《苦恼集》、《打赌集》、《嫁妆集》、《醋栗集》和《农民集》。


每每闲聊起来,郑毅先生都格外激赏契诃夫的作品,说:“契诃夫的每一篇小说,可以说都是一部特别好的独幕剧。”他原来是黑龙江省戏剧家协会的剧作家,独幕剧正是他所擅长的文学样式。但那时我并未注意,郑毅先生借给我看的那些契诃夫的小说集,译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翻译家汝龙先生。说起来实在有点惭愧,身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直到前年,才由一幅珍贵的老照片上,得知汝龙先生曾经是人文社编译室编外人员


不知是否与那时便接触了契诃夫的小说有关,后来对契诃夫的作品发生了极浓厚的兴趣,不但购藏了人文社版《契诃夫小说选》(上下册)、上海译文社版《契诃夫戏剧集》、世界知识出版社版《契诃夫传》(〔法〕亨利•特罗亚著)、人文社版《契诃夫传》(〔法〕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著),还借阅过上海译文社的《契诃夫文集》、人文社的《契诃夫论文学》,以及苏联学者叶尔米洛夫撰写的《契诃夫传》和《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去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冯涛先生慷慨馈赠一套2008年版十卷本《《契诃夫小说全集》,我更是视若至宝,尤为珍爱。



汝龙和夫人文颖在达智营胡同寓所


对我而言,在所有外国作家中,契诃夫是最优雅、最迷人的。那些散发着他独有的浓郁个性气息的小说《哀伤》、《苦恼》、《万卡》、《草原》、《跳来跳去的女人》、《第六病室》、《没意思的故事》、《带阁楼的房子》、《我的一生》、《醋栗》、《新娘》等等,对我总是具有一种无法抵拒的魅惑力,令人着迷。就像把鲁迅著作单行本和《红楼梦》放在床头柜上,以便随时披览一样,契诃夫的作品,每隔一段时间,也一定会拿出来欣赏品读


阅读契诃夫,在我是一种难以抑制的迷恋和渴望,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与陶醉。


而把这位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全面、完整地译介给中国读者的,正是大半生钟情于契诃夫的杰出翻译家汝龙先生。


英国作家伍尔芙曾经质疑其同胞是否能够理解俄罗斯文学,她以为二者之间的障碍,除了社会环境、文化特性及价值观念的差异之外,还有语言的区别。由于能够用俄文直接阅读俄罗斯作家作品的人很少,绝大多数读者要依赖翻译。而在翻译过程中,句子中每个词一旦译成英文,原意就被做了某些变动,每个单词相互联系中的声调、力度和节律重音被改得面目全非,于是,除了对意思所做的赤裸裸而又粗鄙的变通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别的东西了。不仅如此,俄罗斯作家更精微、更本质的东西——习惯的行为方式、个性中独具的特征,也失掉了。俄罗斯文学中浸透着的朴实无华的品格和人道精神,也就很难传达出来。(《俄国观点》)



《契诃夫小说选》书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


仅此一点,即可看出把契诃夫作品到中国来的汝龙先生的伟大贡献了。在中国的文学翻译界,汝龙所译的契诃夫,是最有力充分地传达了原著的魅力、神韵和精髓的。就像朱生豪之于莎士比亚、傅雷之于巴尔扎克一样,汝龙的名字已经和契诃夫不可分割地连在一起。


而更令人惊叹的是,汝龙这位大翻译家,并非科班出身,完全是靠自学成才的。他执著一生的文学翻译事业,是在动荡、流离、战乱、播迁中艰辛起步的。


1916年他生于苏州,名元达,号及人。后来取“汝龙”做笔名,大约和他属相为龙有关吧。在北京上小学时,他就喜欢看《封神榜》等中国古代小说。上中学后接触到了新文学杂志,又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新文学作家作品来。他还爱看电影,听京戏。有一段时间,听戏竟听得着了迷,富连成戏班每天下午都在广和楼演出,哪怕旷课他也要去听,结果被学校开除了学籍。为此他感到对不起父母,精神压力极大,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幸亏阅读的新文学作品拯救了他,鲁迅、巴金等作家作品更使他领悟到了生活的意义,人不能只顾吃喝玩乐,而应该为祖国和人民做出贡献,“为人类献身”。


他以读者的身份给巴金写了一封信,倾诉自己离开学校待在家里的苦恼,想离家专门从事文学工作,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巴金回信说,专靠写作是没法维持生计的,建议他要慎重考虑生活问题。从此,巴金成了他一生的挚友和文学导师。


后来,因父亲工作调动,他们全家迁往大同,汝龙进了当地一所中学读书。这所中学是教会学校,用英语教学,这打下了他最初的英语基础。读到高二时,汝龙不愿意再让家里负担自己的生活学习费用,想早一点自立,就决定辍学,之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平绥铁路货运班见习生,赴平地泉参加了工作。到了1936年,汝龙青梅竹马的女友文颖已经读大学三年级,她的父母也希望汝龙入大学读书。他就辞去工作,回到北京,进华北中学读高中三年级。一年后毕业,正要报考大学继续读书,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了。大批不愿做亡国奴的青年学生纷纷逃离北京,汝龙也装扮成商人,偕文颖于8月10日乘火车出走,开始了颠沛流离的八年流亡岁月。


他们由北京出发,一路走天津、到青岛,再往南京、赴上海。在上海他们拜访了巴金,于兵荒马乱中匆匆一见便分手告别。汝龙和文颖历尽艰辛,最后辗转抵达西安落下脚来。文颖就读的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在西安与其他几所大学合并为西北联合大学。天气已经冷了,他们卖掉一个结婚戒指,做了棉衣,租了民房住下来。他们计划:汝龙在家写作,文颖继续上学,把四年级读完,毕业也好找工作。但不久日军就步步逼近,西北联大决定迁到城固,动员学生步行前往,而文颖已经怀孕,无法走远路,无奈中断了学业。



汝龙与老友巴金及其女儿李小林等合影


不久,他们又离开西安东下,抵达武汉时,战局已经恶化,他们不得不乘轮船,沿长江前往重庆。到宜昌时,因冬季江水水位低,船不能继续前行了,他们便在宜昌耽搁下来。因生活没有着落,汝龙便与新结识的朋友合开了一个小饭铺,租了房子,买来桌凳,并开始试做包子。结果,日军飞机连续对宜昌狂轰滥炸,他们只好又匆匆逃离宜昌,乘小轮船先往万县,再去重庆。在重庆,他们做过小学教师;文颖生下了第一个女儿,为了贴补家用,汝龙还另在一个家馆教英语。他们先后又在重庆江北中学、复兴中学、西充巴蜀中学、合川国立二中、东温泉复旦中学、涪陵省中学等多所学校教书,汝龙主要做英语教师,文颖则教数理化。


在此期间,汝龙根据他在宜昌开饭馆的经历,创作过一个中篇小说《一日》,第一次署名“汝龙”,寄给《抗战文艺》。由于发生了重庆大轰炸,作品延至第二年,才于第5卷第4、5期合刊上,以首篇位置刊出,并在“编后记”里特别推荐。著名剧作家宋之的读后,想把这篇小说改编为话剧,在《新华日报》上刊出启事联系作者,以协商改编事宜,可惜汝龙一直未看到报纸和杂志,对此事毫不知晓。他迟迟未见处女作发表,“由期待而惆怅而绝望”,最后打消了从事文学创作的念头,转而一心一意进行文学翻译工作了。


八年流亡,汝龙教了八年英语,加上他始终坚持业余自修,英语水准有了长足进步。无论时局如何艰难,在漂泊不定的岁月中,汝龙都从未中断过文学翻译的尝试和实践。有一个时期,他白天上课,晚上搞翻译,怕实在困倦睡着了,就站着译,终因劳累过度,得了肺结核,只能靠文颖一个人上课来养家 口。那些年,他翻译的书稿竟达一两百万字之多,几乎都给巴金看过,但巴金对他要求十分严格,从未提及出版事宜。


艰苦卓绝的抗战终于胜利了。因为一时买不到长江轮船船票,他们一家只好滞留在四川,夫妇俩都在重庆一家书店工作。1947年他们到达南京,经朋友介绍,又一起前往常州柏桢中学教书。汝龙此时一门心思想专门搞翻译,于是就辞去教职,回到阔别了十年的北京。为了找原版图书来翻译,汝龙就托一个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友人从学校图书馆帮他借书,译完一本再译下一本。后来,他又每天到协和医院图书馆去借书,就在图书馆阅览室里进行翻译。这一年,汝龙从英文转译的高尔基《阿托莫诺夫一家》(现译为《阿尔达莫诺夫一家的事业》),终于通过巴金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而他这第一本译著的稿酬仅够买几个烧饼,那时国统区已是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了。


经过八年的播迁流徙,汝龙的英语造诣和文学修养已有了很大提高。1949至1952年,他这个从未读过大学的人,先后受聘担任江苏无锡中国文学院、苏南文化教育学院、苏州东吴大学的中文系副教授。教书之余,汝龙总是夜以继日地搞翻译,常常干到午夜才就寝。那时高校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已经开始,学校经常组织开会、学习,常常熬夜的汝龙很不适应,便干脆辞去了教职。



《契诃夫论文学》书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接着,巴金介绍他到在上海的平明出版社担任编辑室主任。他白天在出版社里看稿,晚上回到家里译书,往往一干就到深夜。1953年初,他由英文转译的苏联作家特里佛诺夫的长篇小说《大学生》,在平明出版社出版。当时汝龙尚不大为人所知,此书上市后却很畅销,他也由此成了知名翻译家。而巴金却认为,这类书最好让其他年轻人去译,他希望汝龙翻译较难译的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并劝汝龙:既然打算专门干翻译,不妨有系统地完整地翻译一个作家的作品,这样比较容易把握作家的思想和风格。


接下去汝龙本打算翻译法国作家莫泊桑全集,也买好了英文版,已读完马上要动手译了。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巴金。巴金则郑重建议他翻译契诃夫的作品,说还是“译契诃夫好”。他接受了这个建议,马上借来契诃夫的作品仔细阅读,觉得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契诃夫都比莫泊桑要高,于是决意翻译契诃夫。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1卷书影,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


英国作家伍尔芙曾比较过俄英作家,指出:在契诃夫和亨利•詹姆斯之间,契诃夫和肖伯纳之间,“毕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俄国观点》)这巨大差异究竟是什么呢?是否也包括鲁迅说过的法国作家作品中常有“享乐的气息”(《华盖集•忽然想到(十至十一)》)?鲁迅还曾评述过英、法作家与俄罗斯作家的区别,说与其看薄伽丘、雨果的书,宁可看契诃夫、高尔基的书,“因为它更新,和我们的世界更接近”。(《且介亭杂文二集•叶紫作〈丰收〉序》)


伍尔芙高度赞赏了契诃夫作品的意义,说他“对意识有深切的兴趣,他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最精到而又最细心的研究家”。他最关心的是“心灵与健康问题,心灵与善的问题”。“心灵受伤;心灵愈合;心灵没有愈合”是契诃夫小说的实质。“心灵是俄罗斯文学的主要人物。”(《俄国观点》)


巴金建议汝龙翻译契诃夫,汝龙接受了建议,并执著地把译介契诃夫当做自己大半生的志业,这实在是中国文学和中国读者之幸。当我们阅读、品味、赏鉴、思考契诃夫的时候,怎能忘记巴金这一极有眼光的建议和汝龙做出的决定性选择呢?怎能不对他们怀抱着深深的感激和崇高的敬意呢?


结果,只在短短几年之内,汝龙翻译的《巫婆集》、《出诊集》、《三年集》、《嫁妆集》、《食客集》等二十七册契诃夫小说选集,就由平明出版社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陆续出版了。


翻译出版了契诃夫的这些作品后,他更加深了对契诃夫的认识和感受,也深深地喜欢上了契诃夫。戈宝权得知了汝龙对契诃夫的浓厚兴趣之后,非常慷慨地把他刚从苏联购回的新版十二卷《契诃夫集》送给汝龙,并鼓励他把契诃夫全集都翻译出来。汝龙心中这个愿望也愈加强烈了,为此他辞掉了平明出版社的工作,回到北京,专心致志地翻译起契诃夫来。


1961年,他作为一名编外人员,进入了专家萃集的人文社编译所,与所内翻译家刘辽逸、蒋路成为好朋友,也参加过人文社组织的一些活动。他成了继巴金之后,少数几个不拿国家工资,靠自己稿费生活的文化人。


为了更准确、更忠实、更原汁原味地翻译契诃夫,他在原来学过的一点俄文的基础上,继续自修俄文,刻苦攻读,深入钻研,立志从俄文直接翻译契诃夫。每周他还到一个俄国侨民家里,请教一些疑难问题。这样,他孜孜矻矻,边学俄文边翻译。翻译契诃夫,成了他“一个人的事业”。


钻研了俄文之后,汝龙把《阿托莫诺夫一家的事业》和《复活》,又从俄文原版重译了一遍;有的译稿重译竟达两三次,光废稿就有近百万字之多。


翻译生涯是寂寞的。汝龙耐得住孤寂,而且还有一种非常执著的韧性。他深居简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翻译。有时一干起来,常常忘记了休息,甚至通宵达旦。没有娱乐,没有周末,生活单调,几乎与世隔绝。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几十年如一日”。翻译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是他人生的最大乐趣。


他不沾酒,但烟不离手,往往一天要抽三盒。夜阑人静,灯下译书,在烟雾缭绕中,伏案工作,乐在其中。为了文学翻译事业,为了翻译契诃夫,汝龙献出了自己的大半生,乃至健康。


由于年深月久地熬夜,拼命工作,不得休息,他累坏了身体,患上了严重的肺心病和神经衰弱。还得了痔疮,犯病时裤子都染红了,痛苦不堪。但他仍不舍得放下笔来休息,而是在椅子上放个垫子,继续坚持工作。后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天只能坚持干一两个钟头了。


从五十年代末期开始,到1973年为止,汝龙完成了六百万字的契诃夫文集的翻译。1980年,在巴金的热心相助下,汝龙译《契诃夫文集》第一卷在上海译文出版社终于付梓,到1995年十六卷《契诃夫文集》全部出齐。


汝龙和巴金既是志同道合的文学同行,又是相知甚深、患难与共的至交挚友。巴金进京开会,总要安排时间看望汝龙一家人。老友会面,谈笑风生,格外快意。“文革”初期,巴金在上海落难,汝龙得知,不避风险,立即从北京寄上数百元。对这一“雪中送炭”的深厚情谊,巴金感念不已。他非常欣赏自己这位“很用功,能苦干,有成绩,又能坚持”的翻译家朋友,对汝龙“文革”期间坚持不辍翻译契诃夫十分敬佩。他也深知汝龙的“拼命三郎”的脾气,1978年在得知汝龙身体已经不大好的情况下,曾于8月21日专门致信劝道:“要争取多活,不要为了几本契诃夫就拼命。”



汝龙译契诃夫著《艺术集》书影


五十年代汝龙回京后,他岳父给他们一家在西单达智营胡同购买了一座四合院。汝龙最喜欢书,买来十个书柜,在两间北房靠墙摆着,书放得满满登登。每周他们夫妇都要结伴到东安市场的旧书店去淘书。一来二去,他积累下了两万多本中外文书籍,其中包括俄罗斯著名作家的俄文原版全集,以及这些书的全部英文译本。


他还喜爱西方古典音乐,买了一台美国产的收唱机。又以高价购得一套日本出版的《世界美术全集》,共二十余巨册,精美绝伦,在翻译感到疲倦时,有时会取出来翻阅赏鉴。对于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他更是如数家珍;最喜欢的则是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他曾对人说,每当感到脑子发木、文笔滞涩时,他都要拿起《红楼梦》来读上几页,回过头来再译,笔下就流畅得多了。


大革文化之命的十年浩劫,以“革命”的名义大肆对人进行侮辱迫害,给汝龙造成了最深重的打击和无法愈合的创伤。运动初起,大字报便贴到了他们家大门上,斥责汝龙夫妇是私有房产主,勒令他们必须把房子立刻交公。汝龙被迫把房契上交到房管局,但只收到一张小纸条作为凭据。人文社的红卫兵也给他贴出了大字报,说他一个人单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每天晚上对门传来的打人声,都让人听得心惊胆战。他走在街上也不敢抬头,好像罪人一般。为躲避批斗,夫妻二人不得不把靠稿费积攒的存款十万元全部上交人文社。又把书籍、衣物、家具等交给了派出所。红卫兵在他们家每个房门上都贴了封条,竟把他们一家赶出门,迁到达智西巷两间半小房子里去住。一家三代人,每月就靠人文社发的一百元生活费(实际上也是从汝龙稿费里支出的)艰困度日。



上世纪80年代,汝龙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签名售书


汝龙之子汝企和至今还清楚记得,1966年秋季的一天,父亲闷闷地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目光呆滞,表情木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仿佛灵魂离开了他的躯体。汝龙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大半生搞文学翻译,这究竟有什么错呢?为社会、为人民做好事,反被说成是宣扬“封资修”,这实在使他内心极度痛苦,不知以后该如何活下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汝龙渐渐觉得这种倒行逆施、胡作非为的“革命”,是早晚有一天要收梢的。他又悄悄找出书和纸,拿起笔,继续翻译契诃夫。那两间半房子小得不能再小,他和夫人只能睡上下铺。空间十分狭小,来回走动都要格外小心,才不致碰倒了东西。汝龙就在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桌子上译书。外面“革命”搞得如火如荼、轰轰烈烈,沉浸在契诃夫文学世界中的汝龙,坚信总有一天自己翻译的契诃夫作品会出版。


由于运动初期的沉重打击,汝龙的身体越来越糟,经常感到精力不济,只好以拼命抽烟来提神,结果哮喘病愈加厉害,犯起来脸都憋得铁青。全家人仅靠那一百元生活费,饭菜质量很差,他的病也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然而,无论多么艰难,他都没有放弃翻译契诃夫。“文革”十年,他居然完成了契诃夫全部作品的翻译。自1975年开始,他着手校阅已译完的契诃夫文集,对有些译文仍不甚满意,又进行重译。后来下决心参照英文译本,把所有译文从头至尾仔细校订了一遍,工作量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接着,他又开手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汝龙在达智营胡同的四合院,十间半房“文革”中全部被强占,全家被赶到达智营西巷6号的两间半小房,和汝龙父母住在一起。“文革”结束后,一直未归还。巴金见汝龙夫妇和三个孩子以及汝龙的父母,挤在两间小屋里过活,条件实在太差了,就不停地为此奔走呼吁,还找了胡乔木,终于在西便门给了他两套两居室房子作为补偿。迁进新居后,上交的稿酬也退回了,抄走的书籍也大部分归还了。汝龙专门订做了十几个大书柜,能放三排书,塞得满满当当。又买了两个写字台,一个用来加工校改契诃夫文集,另一个专门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那时他虽已暮年,但雄心勃发,还打算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并准备好好写一篇阐述契诃夫作品意义和价值的文章。但健康状况一路下滑,终至重病缠身,而未能实现这一心愿。由于长年熬夜译书,抽烟过多,他原来就得过气管炎,后来发展为肺气肿、肺心病,再加上神经衰弱,以至于最后手抖得连字也不能写了。


1991年7月13日,这位为文学翻译事业奉献了自己一生的翻译家,带着未完成夙愿的遗憾病逝于北京。


汝龙搞翻译五十年,译契诃夫四十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具有一股“横下一条心,默默干下去”的劲头和韧性。巴金说,汝龙“让中国读者懂得了热爱那位反对庸俗的俄罗斯作家。他为翻译事业奉献了自己的下半生,奉献了一切,甚至自己的健康,他配得上翻译家这个称号”。


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契诃夫对日常生活的独到思索,对人生意义的深邃发掘,“不能再照这样生活下去了”的呼唤,“生活要翻个个儿才行”的愿景,“必须让这个社会看清楚自己,为自己害怕才行”的诉求,他的极为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和高度简洁卓越的艺术技巧,已融入中国文学艺术,融入中国几代读者的文学生活、艺术生活和精神生活。


“米修司,你在哪儿啊?”


多少年来,契诃夫那含蓄蕴藉、独具韵致的抒情音调,总是激动人心地回旋在中国读者心间。就此而言,杰出的翻译家汝龙,是永生不朽的。


2012年12月20日于166号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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