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恩佐的革命

彼特拉克回到阿维尼翁和沃克吕兹（1345—1347年）以后，仍享有科隆纳家族的友谊，却很高兴听到革命突然爆发于罗马，一个旅社老板和洗衣妇的儿子已把科隆纳家族和其他贵族的权力废除，并恢复了西比奥（Scipios）父子、格拉基（Gracchi）兄弟和布雷西亚的阿尔诺德（Arnold of Brescia）所建立的共和体制。

里恩佐（Niccola di Rienzo Gabrinio）曾在1343年遇见了彼特拉克，那是当他以30岁年轻的法律公证人身份到阿维尼翁去的时候。当时他把罗马的可怕情况告知克莱门特六世，并为罗马人民恳求教廷支持以抗拒统治着首都的那些为世仇而斗争、抢劫的贵族。克莱门特特虽表怀疑，却加以鼓励，给予金币，并送他回去，希望在教皇和贵族的循环冲突中来利用这位热情的律师。

像彼特拉克由于罗马的毁灭和古典精神而激起想象力一样，穿着古代元老的白色宽外袍，说话具有格拉基兄弟的热情和西塞罗的辩才的里恩佐，指着庄严宏伟的罗马公会所和巨大的浴场的遗迹提醒罗马人：古代罗马的执政官或帝王，曾从这些小山丘上，向罗马和全世界发布法律和命令；他煽动他们去夺取政府，恢复公共集会，选一位有足够力量保护他们并对抗腐化的贵族之护民官。穷人们以敬畏的态度聆听他的演讲；商人怀疑这位有能力的护民官是否可使罗马安全地发展其工业和贸易；而贵族则嗤笑他，把里恩佐当做宴会欢乐中谈笑的话柄。他答应当革命来临时，选一个贵族上绞刑架。

令贵族们感到惊恐的是，革命竟然真的到来了。1347年5月20日，罗马人会集到朱庇特神殿去。奥维托（Orvieto）主教代表教皇护送着里恩佐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宣布恢复共和，并分配赈济物。他们选他为独裁者，而在稍后的集会里允许他袭用曾流行一时的护民官的头衔。那位高龄的斯蒂法诺·科隆纳元老抗议，里恩佐命令他和其他的贵族离开罗马城。他们愤怒了，但又尊敬这些武装革命分子，所以只好退居到了乡下的田庄去。因成功而狂喜，里恩佐像被圣灵所感似地开始说道：“我乃是奉耶稣的权威，而成为神圣罗马共和国的闻名救主。”

他的行政极佳：物价被加以管制以便抑制奸商；过剩的玉米存放在谷仓里；疟疾流行的沼地渐被吸干，罗马四周的平原得到开垦；新法庭以公正而严厉的态度处理审判事件；一僧一侣一男爵为了相等的重罪而被杀头；一前任元老因盗一商船而被吊死。为贵族派系所雇用的刺客被逮捕；和解法庭在几个月间调解了1 800件夙怨事件；一向习惯于在自己的法律下生活的贵族，对于在自己田庄犯罪要负刑责感到很震惊；极具尊严的彼得罗·科隆纳（Pietro Colonna）也被徒步带往监牢去；犯有渎职罪的法官被套上枷锁而受众人耻笑；农人在极稀罕的安全与和平的状态下，耕种自己的田地；商人和赴罗马途中的朝圣者吻着已恢复的共和国之标，该物使得被土匪横行达半世纪之久的公路恢复安全。整个意大利对于这种大无畏的改变感到惊讶。于是彼特拉克写了感谢和赞美的颂歌献给里恩佐。

以勇敢的政治家的风度把握机会，这位护民官派遣特使到整个意大利半岛，邀请各城邦派代表来组成一个议会，以便在自治区的联邦方式之下来统一，并统治“整个神圣的意大利”，并使罗马再度成为世界首都。在来自全意大利的法官所组成的初步会议上，他提出一个问题：现已重建的罗马共和国，是否可以重新要求在其衰微中所曾授给其他机构的特权和权力？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里恩佐促使公共会议通过一项法律，即把这些授予的权力恢复给共和国。这项崇高的宣言，废除了1 000年来捐赠、让位、加冕的权力，同时废除了也威胁着神圣罗马帝国、许多自治的城邦以及教会（指教廷而言）的世俗权力。25个自治区派代表来参加里恩佐的议会，但主要的城邦——威尼斯、佛罗伦萨、米兰——对于是否屈服于联邦一事犹疑不决。克莱门特六世对这位护民官的虔诚——即他与奥维托主教在形式上分具权威，他对于朝圣者的保护，他给予在1350年举行的可获利的嘉年会之展望，等等，都感到很满意。但克莱门特六世开始怀疑，这位自信的共和主义者，会不会因好高骛远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而成为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家？

崇高理想的破灭是令人惊奇和同情的。权力就像自由，只有审慎的智慧才能应付其考验。里恩佐是一位过于伟大的演讲家，以致不能成为现实的政治家。他相信他自己庄严的措辞、承诺和主张，却被自己的时代所毒害。当联邦会议召开（1347年）时，他已为爵士职位应颁给他之事做了安排。那天黄昏，他由人护送前进到圣约翰浸礼所（St.John Lateran），把全身投入浴池里（依照传说，君士坦丁[Constantine]就是如此洗掉他的异教思想和罪行的）然后，他穿着白衣，整夜睡在教堂廊柱间的公共睡榻上。第二天早上，他对该会议及全世界发出一个布告，宣布意大利所有的城市都获得自由，并赋予他们罗马公民权，而把选皇帝的特权保留给罗马和意大利的人民。抽出剑，他挥舞于三个方向，然后以罗马代表的身份说：“那属于我，那属于我，而且那也属于我。”他开始沉溺于浮华的奢侈中，有100个武装人员做前导，他穿着镶有金边的白丝袍，在皇家旗队护随之下，骑着白马到处跑。当斯蒂法诺·科隆纳元老谴责他的金镶边时，他宣布有贵族阴谋反抗他（这很有可能），命令抓几个来，把他们加以脚镣手铐，带到朱庇特神殿去，对着公共集会的群众建议把这些人杀头。但又发了慈悲，原谅他们，并以任命他们当罗马四周平原的官以结束这个集会。这些贵族则以组成一支雇佣军来对抗共和国作为报答。罗马的人民自卫队出去与之交战，把他们打败了。而斯蒂法诺·科隆纳及其子则死于此役中（1347年12月20日）。

里恩佐因胜利而得意忘形，越来越忽略一向在公务和权威方面和他结合在一起的教皇代表。来自意大利和法国的红衣主教警告克莱门特说统一的意大利——毋宁说罗马所统治的帝国——将使意大利教会（即教廷）成为该城邦的囚犯。10月7日克莱门特派遣他的总督伯特兰德·图斯（Bertrand de Deux）去见里恩佐，要他在废除和限制其权力之间作个选择。虽有抗议，他还是屈服了。他答应服从教皇，并把已宣布使帝国和教皇特权作废的布告取消。克莱门特还不满足，他决心迫使这个靠不住的护民官退位。12月3日他发布训谕，诬蔑里恩佐为罪犯和异教徒，并要求罗马人民驱逐他。这位教皇的总督暗示说如果不如此做的话，则不宣布嘉年会之举行。与此同时，贵族已另募一支军队，现正进军罗马。里恩佐发警报召集人民组成军队。只有少数人到来，许多人已因他所提高的税而怀恨在心。有些人偏爱嘉年会之获利甚于为自由而尽责任。当贵族的军队接近朱庇特神殿时，里恩佐惯有的勇气消失了，他把象征其职务的标志抛掉，向朋友告别，流着泪把自己关在圣安杰洛碉堡（Castello Sant'Angelo）里（1347年12月15日）。获胜的贵族重入他们在城内的宫廷，而教皇的总督任命其中的两位为元老以统治罗马。

里恩佐没有受到贵族恶意的干涉，却被逐出教门，于是逃到那不勒斯去，然后到舒尔斯纳（Sulmona）地方阿布鲁奇（Abruzzi）家族所属的山林地区去。在那儿他穿着悔罪者的服装，过了两年隐遁者的生活。后来，历尽千辛万苦而仍得以存活，乃秘密地化装经意大利、阿尔卑斯山和奥地利到布拉格（Prague）去见神圣罗马皇帝查理四世（the Emperor Charles Ⅳ）。在其面前，他愤怒地控告教皇。他把罗马城之无政府和贫穷归因于教皇之不在该城，而把意大利之长期的分裂归因于他们世俗的权力和政策。查理责备他，并为教皇辩护。但当克莱门特要求把里恩佐以教皇的囚犯身份送到阿维尼翁来时，查理却保护他，把他监禁在易北河（the Elbe）畔的一个城堡中。在一年难以忍受的监禁和独居生活之后，里恩佐要求被送到教廷去。在他到阿维尼翁的旅途中，群众蜂拥围观，而英勇的武士则以其剑来护卫他。在1352年8月10日，他到达阿维尼翁时衣衫褴褛，以致所有的人都同情他。他请求在沃克吕兹的彼特拉克，这位诗人答应对罗马人民发出清晰响亮的呼吁来保护这个曾经给他们自由的人：

给罗马的人民……击败列国无敌的征服者……你们的前任护民官现在在异乡人的权力下做了阶下囚，而且——的确是可悲的情景！——像一个夜盗或他的国家的叛徒一样，他戴着脚镣手铐为自己辩护。世上最高的法庭拒绝给他合理的辩护的机会……罗马实在不应得到如此的待遇。它的市民，一度曾不为外国法律所侵犯……现在却受到不分清红皂白的虐待。此虐待不但施之于与犯罪不相关的无辜者，而且加之于在德行上受到极高赞赏的人……他之被控，并非由于背叛自由，而是维护自由；他之有罪，并非因为放弃朱庇特神殿，而是保护朱庇特神殿。他所被控而且应以死刑来赎偿的最主要罪名，是他胆敢声明罗马帝国仍在罗马，而且属于罗马人民。啊！多么邪恶不虔敬的时代呀！啊，多么反常的妒忌和空前的恶毒呀！啊，天啊！（上帝你是说不得而且收买不得的判官吗？）你那常常驱散人类灾难之云的眼睛在哪儿……为何你不以你那叉状的电光来结束这不神圣的审判？

克莱门特并不想处死里恩佐，只命令把他监禁在阿维尼翁教皇宫廷的一个塔里。当他在塔里研究《圣经》和李维的作品时，一个新的护民者弗朗西斯科·巴罗西尼（Francesco Baroncelli）在罗马取得政权，放逐贵族，愚弄教皇的总督，而且和神圣罗马皇帝的支持者保皇党员联合起来反抗教皇。克莱门特的继任者英诺森六世，释放了里恩佐，送他到意大利去帮助阿布诺佐（Albornoz）红衣主教，负责恢复教皇在罗马的权威。当这位阴险的红衣主教和这位受过压制的独裁者接近首都时，那里正发生叛变，巴罗西尼被废并且被杀，而罗马人将政权移交给阿布诺佐。百姓在大街扎上胜利的拱门，发出快乐的欢呼，来迎接里恩佐。阿布诺佐任命里恩佐为元老，并将罗马的世俗政府委任他来统治（1353年）。

但多年的囚禁生涯已使他身体发胖，丧失勇气，以往一向精神焕发而无所畏惧的护民官，现在已鲁钝下来了。他的政策依循着教皇的路线，不再从事早年统治时的伟大冒险事业。贵族仍恨他，而最下层阶级的人民，看到他现在成为一个谨慎的保守者，祛除了乌托邦的思想，不再忠于他们的主义，乃转而反对他。当科隆纳家族向他宣战，把他包围在巴勒斯提那（Palestrina）时，他那没领到薪水的军队已处于兵变的边缘。他借款付薪，增税偿债，因而使中产阶级对他也疏远了。几乎离他回罗马重掌政权不到两个月，一群暴民进军到朱庇特神殿，喊着“人民万岁！把里恩佐叛国者处死！”他穿着武士的甲胄，走出皇宫，试图以辩才控制这些群众。但反叛的民众以嘈杂的声音淹没其演说，并以投射器像下雨般纷纷向他投射石块。一支箭击中他的头，他退回皇宫，暴民在宫门放火破门而入，抢劫各房间。里恩佐藏在一个房间里，匆匆剃掉胡须，穿上门房的宽大衣服。他从人群中穿行，没有被认出来。但他的金手镯暴露了他的身份，于是被当做囚犯般地引到朱庇特神殿的台阶，在那儿他以前曾判人死刑。他要求大家听他说话，然后开始以演讲来打动人心。但一个工匠惧怕他的口才，乃以剑刺穿他的肚子来打断他的演讲。100个假英雄把他们的刀子插入死尸里。流着血的尸体被拖拽于全城的每条街道上，然后像腐肉般被悬挂在一个屠夫的摊位上，在那儿曝尸两天，成为众人侮辱和顽童掷石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