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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虞与青木正儿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日本出版的《青木正儿全集》,多达十卷。青木正儿之所以和吴虞成为朋友,有其共同的思想基础。经检《吴虞日记》,略得吴虞与青木正儿订交的端倪。他所惠赐之件,对于研究吴虞与青木正儿的关系,极有帮助。从《吴虞日记》记载,吴虞与青木正儿来往信件甚多。据《吴虞日记》,他在一个时期中,总是将青木正儿来信从北京寄往成都家中嘱人保存。好在《吴虞日记》中,对青木正儿来函常有摘录,有的全文照抄,是进一步的研究资料。

其实,青木正儿还不只是一位对中国文学、戏剧、艺术富有研究的著作家,他的成就远逸于此。他曾经对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予以极大注意,进而为之介绍。一九二〇年秋,他写成《以胡适为中心而掀起之文学革命》长文,介绍评论中国文学革命,分三次连载于新创刊的《支那学》第一卷一、二、三号,文中推崇鲁迅的成就。人们熟知,鲁迅收到青木正儿的文章和信后,曾于一九二〇年十一月十四日(《鲁迅书信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六年版〕编者以为应为十二月十四日)用日文复函致谢。鲁迅在信中说:“你所写的关于中国文学革命的论文,过去我在胡适君那里看到的《支那学》中就已读过了。在你的公平的评论中,充满了同情与希望,使我衷心感谢。”(5)人们亦熟知,青木正儿写有《吴虞底儒教破坏论》一文,对吴虞(一八七二—一九四九)之反儒,热情介绍。青木正儿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如是注意:称扬文学革命,推崇鲁迅;讴歌打孔家店,力介吴虞,在其时的外国人中,确乎少有。他之所以能这么做,由于他对中国旧文化有精深的研究,对中国旧思想与封建主义之紧密粘合,有深刻的了解;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使他预感到中国新文化的前途将有所依归。他对马克思主义无所认识,这依归,如他所描述,在于输入欧洲新思想。青木正儿公子中村乔先生,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一日写给笔者的信中,对此有所分析。他说:“家父嫌恶古道德与观念之束缚,在思想上不好孔孟之学,而似偏爱老庄。余意正是由于此点而对吴虞之非儒论大呼痛快也。在文学方面,他对过去目为正道的以诗为中心之研究素抱怀疑态度,青年时期即开始对日本之江户俗文学感兴趣。即对中国之文学之研究,亦只注目于与庶民生活密切结合之俗文学。以此作为出发点,对中国之生活文化感到极大兴趣,并在此一方面进行研究。余意家父之所以亦能较早注目于中国之新文学运动,其原因亦即在此。”这个分析是恰当的。青木正儿之所以和吴虞成为朋友,有其共同的思想基础。

经检《吴虞日记》(现藏中国革命博物馆,闻将整理出版),略得吴虞与青木正儿订交的端倪。感谢日本花园大学教授小野信尔先生,承他中介,青木正儿公子中村乔先生慨然复制惠赠吴虞致青木信十六封,并吴虞赠青木正儿照片一张,亦蒙复制惠寄。本文初稿完成后,中村乔先生又寄来《故青木正儿教授年谱及著作目录》(《年谱》为中村乔氏所编写),摘抄青木《日记》有关吴虞记载,并对笔者所提问题作了解答。中村乔先生,生于一九三六年,过继与中村氏,改姓。现为京都私立立命馆大学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化史研究,据《日本的中国学家》介绍,其主要著作,有《〈唐才子传〉的研究》、《中国的茶书》。他所惠赐之件,对于研究吴虞与青木正儿的关系,极有帮助。

从《吴虞日记》记载,吴虞与青木正儿来往信件甚多。他们双方都很珍视这友谊的结晶。这十六封信的复制件,是一方的证明。吴虞亦然。据《吴虞日记》,他在一个时期中,总是将青木正儿来信从北京寄往成都家中嘱人保存。可惜的是,这些信连同吴虞留下的文稿等件,都荡然无存了。好在《吴虞日记》中,对青木正儿来函常有摘录,有的全文照抄,是进一步的研究资料。吴虞在和青木正儿交往时,也和其他一些日本汉学家有所往还;其中一部分,或由于青木正儿介绍,或在和青木正儿来往信中有所评论,本文对此,将略加涉及。

中村乔先生惠寄的吴虞信函复制件十六件,计信十,明信片六,起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止于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一日。各件编列如次:(一)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信中误书为十四日,据《日记》及邮戳改正),(二)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明信片),(三)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四日(明信片),(四)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五)一九二二年一月十日(明信片),(六)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一日,(七)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二日(信中误写为二十四日,据《日记》,应为二十二日,而于二十四日付邮),(八)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明信片),(九)一九二二年二月五日(明信片。《日记》误置于二月六日),(十)一九二二年二月九日,(十一)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一日(信中误书为二十二日。据《日记》,应为二十一日所写,二十二日投邮),(十二)一九二二年九月十五日(明信片),(十三)一九二三年一月二日,(十四)一九二三年三月六日,(十五)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十六)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一日(据邮戳及信中所署。《日记》误置于十二日)。

吴虞与青木通信,起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大约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之后,日渐稀少。时吴虞终北京大学教席返川已半年(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由北京动身,九月十二日返抵成都)。他和青木正儿通信最密之时,集中于吴虞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五年在北京大学任教的四年之中。

两人通信关系的建立,起于在日本出版的以后渐负盛名的汉学杂志《支那学》,而《吴虞文录》又起了直接沟通的作用。两人实为文字之交。据吴虞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九日致青木正儿信(亦吴虞给青木的第一封信)称:“在胡适之先生处拜读《支那学》上大著,钦佩极了。所以,拙稿(按即《吴虞文录》——引者)出版,即不揣固陋,寄呈先生,以求印证。”按《支那学》由青木的老师狩野直喜和青木正儿、内藤虎次郎、铃木虎雄、本田成之、小岛祐马等创办,创刊于一九二〇年(日历大正九年),(《年谱》“大正九年〔三十四岁〕”条载:“九月,与小岛祐马、本田成之诸氏创刊《支那学》。以《以胡适为中心而掀起之文学革命》稿寄《支那学》。后与胡适相知。在此期间,又与周树人、周作人相知。”)终刊于一九四七年(日历昭和二十二年),包括《小岛、本田二博士还历记念号》一卷(《支那学论丛》未计)共十三卷,历时达二十七年之久。这恐怕为杂志史上所少见。我国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等人均有文章在该志发表,李方桂语言学著作曾在该志译为日文刊出。青木正儿是《支那学》的主要撰稿人,发表文章极多,多数是研究中国文学艺术的,署名间用迷阳逸人。大约胡适时向人推荐这个杂志,观前引鲁迅亦曾在胡适处得见《支那学》可知。吴虞对胡适颇为倾倒,说是“适之先生之于学,可谓雷霆精锐,冰雪聪明,其所贡献于社会者,多而且大”(6)。在北大期间,胡适向他推荐的著作,他都记其名于《日记》,并加阅读。胡适向他推荐《李莼客日记》,吴虞在《日记》中写作此名(正名应为《越缦堂日记》,李慈铭著,蔡元培校笺刊刻。慈铭字炁伯,号莼客,清末会稽人,光绪进士,官山西道监察御史。平生致力于史,著述甚丰,诗文尤负重名。蔡元培曾馆其家,课慈铭子)。他借来逐日细读,大段抄录于《日记》中。正是由于胡适的推荐,他便托人从日本买来《支那学》第一卷十二册,记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四日《日记》。上引吴虞信,谓拜读青木正儿“《支那学》上大著”,当即指《以胡适为中心而掀起之文学革命》文。因为吴虞寄去他的《文录》,“以求印证”,而《支那学》第一卷青木著作,除去《以胡适为中心而掀起之文学革命》,均关戏曲小说研究,自不能以《文录》去“印证”。《吴虞文录》初版于一九二一年十月,吴虞于十月三十日收到赠书三百册(初版三千册,不付酬,由亚东图书馆赠送作者全书印数十分之一,自行发卖),即以赠送友人,在三十一日《日记》中记有“又寄日本《支那学》社青木迷阳十册”(据青木复信,吴虞同时寄去其诗集《秋水集》一册),但未写信。青木正儿于十一月十三日写信致谢。这是青木正儿写给吴虞的第一封信。吴虞十一月十八日得信,全信抄录于当天《日记》中。翌日,吴虞有这样的记载:“寄青木迷阳先生信,自往投邮筒。”(7)此即吴虞致青木第一信。这是他们两人通信之始。在两人关系上,这是两封比较重要的信,说明两人建交有共同的思想基础:非儒,崇老庄。特全文引录,阐释则留待下节。

吴又陵先生足下,

大著《秋水集》一部和《吴虞文录》十部,都已收到了。我很诚恳的谢谢先生的厚意。我想把它颁布《支那学》社同人,使他们知道先生的高论。我曾经在《新青年》上数次读了先生的非儒之论,久仰高德。今见惠大著,宛如亲接声咳,喜欢极了。

我昨秋在我们《支那学》上介绍中国的文学革命,继之拟做一个思想革命的介绍文。这个问题,有二大方面:第一是破坏中国旧思想,第二是输入欧洲新思想。于此役,先生在破坏礼教迷信军阵头,恶战甚力,我想特笔大书的阵容。可是,因为我素是一个专攻文学艺术之徒,关于思想问题,我党别有论客,所以未曾动手了。如今先生的《文录》出版了,我何以默而不说呢?必定要做一篇小文,把先生的高论介绍日本的支那学界,使他们也知道中国有这位“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胡适之先生说得好)。

吴又陵先生,私察先生的论调,是一位好爱老庄思想的人,晚生也是同臭的。老庄是在中国最高尚深远的哲理。又,先生爱李卓吾的为人,晚生也是同臭的。他的见识,实在不容易得的。吾也曾经要做一篇李卓吾传,而仍未动手。今见先生做成的别传,很喜欢,很高兴了。

先生曾游日本,大概懂得日文。初我想用日文写这封信,有点不安,竟把拙劣的中文写完了。请猜读鄙意不通之处。

此谢厚意,并祝

健康

青木正儿谨启

大正十年十一月十三日

青木迷阳先生足下,

昨日下午奉到赐书,欢慰极了。

贵社《支那学》第一卷十二册,我已买得。第二卷尚未见,不知继续出版否?

拙稿本不足观,敬请先生和贵社诸先生不吝指正为感。

我在前清戊戌以前,专讲旧文学。戊戌以后,便兼看新书。丙午送舍弟(名永权)赴贵邦留学,他由成城高等至东京帝国大学法科毕业归,今年又到英国去了。我当时年已三十四岁,在法政大学速成科听讲。毕业归蜀,思想渐变。学政赵启霖奉北京学部张之洞命令,要取消我在学校充任讲师的权利。后经人调解了事。到了辛亥,我有文字反对儒教家族制度,批评法律。当时王人文护理四川总督,受反对派的运动,说我非圣无法,非孝无亲,淆乱国宪,移文各省逮捕我。我便抛弃讲座,逃之深山,做《辛亥杂诗九十六首》。辛亥十月十八日革命后回成都,仍坚持我的主张,在成都《醒群报》发表。反对派把我的文字携到北京。于是,内务总长朱启钤电令四川政府,把《醒群报》封了,还要逮捕我。好在当时四川政府中人都知道我,便回一公文,说我过贵国,不在四川,幸而免祸。袁氏倒了,《醒群报》方才启封。后来,我的主张、文字,成都之报均不敢登载,我只得寄《进步》、《新青年》发表。

近数年来,四川风气渐变了。今年五月,由成都来北京。在胡适之先生处拜读《支那学》上大著,钦佩极了。所以,拙稿出版,即不揣固陋,寄呈先生,以求印证。这是我最真实的话。

从前学看日文书。十余年来,忧患逃亡,已多忘记。今年已五十,恐不能深解了。

拙著《文录》,亚东图书馆酬我很多的书,贵社诸先生如有要者,请先生开明册数,敬当寄赠求教。

《支那学》二卷如有书,尚希赐寄。其费当由邮奉缴也。又闻久保爱先生有《增注荀子》一书,现在不知尚可求购否?我甚想看此书。敬乞先生便中一查。

此复。并祝先生同《支那学》社诸先生

健康

吴虞谨启

十一、十四(应为十九——引者)

按:此两信均未标点分段(以下信均同)。青木正儿信所称“我昨秋在我们《支那学》上介绍中国的文学革命”,即指《以胡适为中心而掀起之文学革命》文。

从此,吴虞与青木正儿开始通信。四年多当中,连续不断。而在一九二一年底通信之始至一九二三年暑假前,共一年半时间中,一般情况下,双方均是得信即复。当天作复之事,亦时有之。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吴虞一天之内,得青木两信,当即复信。两人一面通信,一面互寄书刊。据《吴虞日记》记录加以统计,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份,青木来信与寄书刊四次,吴虞去信与寄书刊四次;一九二二年一月份,来四次,去五次;二月份,来去各五次。这三个月,是两人信件往返最密之时。四年多当中,亦有特殊情况,来往信件中断达数月者。如一九二二年四月至九月中旬,无书信往返。这是因为青木正儿在这年三月底到了上海,又游江南,至五月底返国,常在旅途;而吴虞则于六月八日启程返川度暑期,至九月十二日方归北京。是以通信中断。吴虞抵北京后,即于九月十五日“寄青木迷阳、何英片”(8)。又如一九二三年暑期,吴虞多作狭邪之游,诸事皆废,几乎是不给青木正儿写信了。此后,两人通信渐疏,而在一九二四年六月至一九二五年四月底青木正儿二次来华前,竟无一信往返。此中原因,当系两人由于相慕之忱,在初期各吐所怀,以致书信往返甚密,但此类话毕竟有时而穷。青木正儿虽然兴趣与成就是多方面的,但亦如他所说:“我素是一个专攻文学艺术之徒。”吴虞则不然。他对文学虽很有修养,“从名山问卿云之学,穷文章之奥”(9),写得一手好诗,被柳亚子恭维为“梅村、渔洋一辈人”(10),但他毕竟不是文学艺术的专门研究者,对戏曲史更从无所涉,和青木正儿的专业终归不同。是以,观两人信件,较少学术上深入的讨论切磋,越到后来,越成为应酬对答之语,买书索书之事。因此,逐渐疏隔,可以想见。

两人之间的通信,大致包括如下内容:

(一)交流非儒思想,议论非儒与反封建。

这在两人通信中,量虽不多,却很重要。前引青木正儿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信,议论中国的思想革命,说是一要破坏中国旧思想,二要输入欧洲新思想。破坏旧思想,即指儒家思想。他所颂扬于吴虞的,正是“只手打孔家店”精神。信中称赞老庄,青木用以与孔学相对立,吴虞亦如此理解;称赞李卓吾,亦因其反孔。吴虞十九日回信,以主要篇幅讲了自己的经历,全是因反孔非儒而受迫害事,当系用来印证青木所说的“破坏中国旧思想”,并为青木拟写之介绍文提供材料。

青木正儿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七日信,(11)对非儒说有所发挥。他写道:

东京的学者,于其研究态度,多有未纯的地方。他们对孔教犹尊崇偶像,是好生可笑。我们京都的学徒,这等迷信很少。把那四书五经,我们渐渐怀疑起来了,一个破坏书教,一个推倒易教,礼教无论不信。我们把个尧舜,不做历史上事实,却是做儒家之徒有所为而假设出来的传说——亡是公。我们不信尧舜,况崇拜孔丘乎?我曾拟一两篇非儒之论,一个是《在儒家以外的诸子书上尧舜传说》,一个是《对文艺上的儒术》(是我的自用的熟语)。但研究未完,所以犹未动手。我们同志并不曾抱怀孔教的迷信,我们都爱学术的真理。所以,大著《文录》在这里非常欢迎,先生惠的二十部,单单只余一部,都被他们夺去了。

这种评论,虽不新鲜,其反儒精神则与吴虞思想相吻合。吴虞得信后,于二月九日作复说:

一月廿七日手教早领到。论尧、舜是儒家理想的人物,极为高妙。韩非说:“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尧舜之真伪乎?”(按:吴虞此处引韩非文有误。《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与吴虞所理解的韩非本意略有不同。——引者)儒墨两家所说的尧舜圣德,都是假尧舜,不是真尧舜。廖季平也说:“尧舜是孔二先生假设的,与先生的主张正合。大文若撰就发表,那就很重要的了。”

两人这种思想沟通,具见真切。后来,青木正儿在《支那学》四卷二号上,发表了长篇论文《论尧舜传说的构成》,当即本此。此文注明系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脱稿。另一拟写之文,查《著作目录》未见。

(二)青木正儿向日本介绍吴虞。

《吴虞底儒教破坏论》为青木向日本介绍吴虞之始。如青木自称,早在《新青年》上读了吴虞文章,想继其介绍中国文学革命之后介绍思想革命,《吴虞文录》出版,促成其事。青木此文很快写成,发表于《支那学》二卷三号,署名迷阳逸人。这也证明,青木确对吴虞了解有素。此时《支那学》为月刊,二卷三号署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出版。吴虞至翌年一月二十三日收到。是日《日记》云:“《支那学》二卷三号一册寄到,青木先生所自发者也。介绍中,有迷阳著之《吴虞底儒教破坏论》,极为详尽。”二十六日致书青木,谓“私意欲再买《支那学》三号一册,寄回成都。先生若肯代分一册,就很感谢了”(12)。《吴虞底儒教破坏论》一文,《北大日刊》于同年二月四日全文译载。一九三三年六月,《吴虞文续录》出版,以青木此文代序,吴虞在文后记称:“予文《续录》,不欲求人作序,即以青木先生此论代序焉。”可见,吴虞对青木此文极为满意。青木这篇文章,立论是一破一立,破坏中国旧思想,输入欧洲新思想。但其介绍吴虞,只叙述他的破坏中国旧思想,与致吴虞信所称“于此役,先生在破坏礼教迷信军阵头,恶战甚力”相符合。这就恰当而有分寸。吴虞虽多次自称“兼求新学”,也常引用西方议会、法律以谈国内之事,但对欧洲新思想,到底不甚了了(参看拙文《吴虞研究》第三节《反儒思想分析》,载《历史学》季刊一九七九年第四期)。青木以吴虞与陈独秀并提,并论二人反儒方法之同异,显然受胡适《〈吴虞文录〉序》的影响。

吴虞《墨子的劳农主义》、《荀子之政治论》二文,经青木正儿之手,曾在《支那学》发表。《墨子的劳农主义》系初版《吴虞文录》发行以后的作品,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文录》再版,补收。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日《日记》云:“《墨子的劳农主义》今日印就。”此稿原为授课讲义,由北大印就。吴虞即“校出一份,与青木迷阳先生寄去”。十二月三十日记:“青木迷阳来信,言……关于墨子一篇,他格外佩服,拟把此稿翻译成日文,揭载《支那学》上。”吴虞当天复信:“拙作《墨子的劳农主义》一篇,尚求先生教正。有不合或漏略的地方,大加改削,那我就感激得很了。”(13)一九二二年二月九日去信说:“拙稿现加修改,当别呈寄一份,求先生教正。至于题目,尽可由先生的便,改过甚妙。”可见青木提出改题。第二天,吴虞寄去改订稿。(14)二月二十一日,青木来信,谓已收到改订稿:“日前翻译大半了,再将改订稿另翻,三月号上揭载。”(15)到了三月二十八日,吴虞记:“晤章洛声,交来青木先生托胡适之先生转寄之《支那学》二卷七号三册,予文即载在第一,青木先生所译日文也。”查《支那学》二卷七号所刊吴虞此文,题为《从荀子看墨子学说中被忽视的一面》,当即青木所改易。原题意为,墨子所宣传者,是要像“农夫辛苦勤劳的情状”,吴虞称之为劳农主义,费解。改题较明确。发表时,文末有如下附记:“此文为吴氏最近在北京大学所颁讲义之一部分,蒙远地赐寄。经即征得作者同意,发表于此。译者青木正儿附记。”

吴虞一共写过四篇关于荀子的文章。《读荀子书后》载于《文录》。《荀子之劝学及礼论》、《荀子之政治论》、《荀子之天论及辟机祥》三篇,载《续录》。《荀子之政治论》作于一九二二年。是年十二月八日《日记》载:“又校荀子文一份,寄日本青木迷阳先生。”十二月二十日,青木作复,谓“《荀子之政治论》收到,拟于一月或二月发行的《支那学》杂志发表”。一九二三年一月三十一日《日记》云:“青木迷阳来信,一月二十三日寄,言……《荀子之政治论》现在印刷,不日可到。此次不用翻译,以其文非白话,东人易解也。”按:《荀子之政治论》刊于《支那学》三卷四号至五号,题目改称《荀子之政治思想》,第四号用作第一篇。

吴虞还有一篇文章,题未详,拟刊于《支那学》而未刊。一九二六年初,吴虞返川四月之后,于一月五日,校文稿一份,“寄青木正儿先生交《支那学》社”(16)。其时青木正儿在北京。吴虞三月三日记:“青木正儿来片,言手教玉稿收到。大著已转送日本,拟于次期《支那学》志上发表。”青木收到稿件后近二月方作复,肯定了发表吴文的刊期,自然和编辑部先作了联系,但此文后未刊载。

(三)吴虞自我介绍。

吴虞与青木第一信,自介经历,其重点在因非儒而三受迫害事。据《吴虞日记》及复制件,他在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有一封致青木信遗失。吴虞对此信甚表关注,《日记》及致青木信一再提及,原因是:“十二月四号一信,致谢惠赐大著《金冬心之艺术》外,尚略叙有我的行事。”(17)这当是他对第一封信所叙经历的补充,不知是应青木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信之请,还是自觉第一封信意有未尽而发。从《吴虞日记》所摘引青木信,未见有青木请叙身世经历之处,不知是吴虞未摘,还是青木未写。

吴虞信中所叙其经历,和他发表的文章、书信中所说,有小异。略举数处,以作拙文《吴虞研究》之补充。

1.吴虞去日本的时间,此信言“丙午送舍弟(名永权)赴贵邦留学”,肯定为一九〇六年,与过去自述异。他曾说“乙巳东游”(18),即一九〇五年。也曾说过“不佞丙午游东京”,但全句为:“不佞丙午游东京,曾有数诗(题为《中夜不寐偶成》,载《饮冰室诗话》),注中多非儒之说。”(19)似有歧义。可释为丙午方去日本,亦可释为丙午写《中夜不寐偶成》。吴虞计年,向用虚龄,此信中说“今年已五十”,即用虚龄计算(自一八七二年至一九二一年)。信中谓丙午赴日本时“年已三十四岁”,则一反旧例,成了以实龄计年。窃意丙午为乙巳之误书,谓“年已三十四岁”,应是乙巳赴日,就读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四班。

2.张之洞命令四川学政赵启霖迫害吴虞事,信中补充了不准吴虞任教职,过去只说查禁他编的《宋元学案粹语》。

3.辛亥受迫害事,此信所述,较为详细,补充了“批评法律”,提到王人文系受“反对派的运动”,罪名是“非圣无法,非孝无亲,淆乱国宪”。实际上,几项罪名所指则一,即吴虞反对儒教家族制度,指明法律只利于尊贵长上,不利于卑贱,是以不平等。所谓“反对派”,指四川徐炯等人。而徐炯等人的攻击吴虞,联名宣言驱逐他出教育界,又直接和吴虞反对其父亲相联系。吴虞常讲他所经的辛亥之祸,兼指此二事(参看《吴虞研究》第一节《家世及其生平》)。

4.《醒群报》被封事,此信增加了两项内容,即“反对派把我的文字携到北京”和将加逮捕。据此,则《醒群报》之被封,亦由徐炯等反对者所活动。唯《醒群报》被封事,吴虞一九一四年一月上旬《日记》记载甚详,无只字言及此二事,不知何故。信中言过其实,亦有可能。

(四)两人相互寄书。

往来书信中,相当多一部分谈访书买书寄书事。吴虞一向注意搜求日本汉学家著作,尤其是关于先秦诸子的研究。他有一位朋友甘廉泉,在日本经常替他访书购书。和青木正儿通信后,访书买书之事,亦常托青木为之,并征求青木意见。当青木将其评价告他后,他甚表尊重。如吴虞心折于久保天随,在致《陈独秀书》中,曾经提到。(20)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四日致青木片言:“东京博文馆有明治四十三年出版久保天随君的《荀子新释》三本,拟乞先生代觅一部寄下,甚望,甚望(此四字密圈——引者)。久保书我向来喜看。他尚有老、庄、列、韩四子新释,不知还有书否?乞便中一查。”此前,他已托甘廉泉购买以上诸书和久保天随释明李攀龙《唐诗选》。收到《〈唐诗选〉新释》后一日,十二月三十日,得青木正儿信,谓“久保天随新释诸书,大概可买得。但他的学术地位在日本不甚高,今若不嫌鄙俗,买来即寄吧”(21)。吴虞当即作复:“至于久保天随的学术地位既不甚高,就可不买。更乞先生一查,如新释诸子书(老、庄、列、荀)比久保天随高妙的,示我名目,尤其好了。”(22)是日《日记》又记:“又复甘廉泉信,言久保天随新释子书暂勿买,俟青木查示后再议。”按吴虞的要求,青木开具日人所著诸子释解十三种,函请吴虞选定。信中说:“久保天随新释诸书,原是课蒙参考,没有学术上的价值。原来他是一个著述专门家,他的著作,不是从他自己研究结果得来,多是剽窃前人之说,不过是一个射利俗书。可是,不瞒你说,日本近时没有代他的佳书。但是,古人之著作,如久保爱《荀子》之类(按指久保爱《荀子增注》,青木前已为吴虞购寄——引者),犹有几种。”(23)此外,吴虞要求青木代购之书尚多。其中,有些是因书中介绍了吴虞,如《支那黎明运动与新人物》即是。吴虞去信,不断提到《支那学》杂志,青木亦不断寄来。青木曾以其著作《金冬心之艺术》赠吴虞。

吴虞寄青木书,除了他的初版与再版《文录》、诗集《秋水集》,较多的是经学大师井研廖季平的著作和《费氏遗书三种》。廖季平与吴虞之师吴伯朅同门,均王闿运弟子。吴虞对廖季平虽曾发表过反对言论,但对其学术成就一向尊重。吴虞曾赠送青木正儿以廖氏的《群经大义》、《知圣篇》、《群经凡例》、《文字源流考》、《今古学考》诸书。青木复信说:“廖季平学说,在日本亦非常尊重。前数年,小岛祐马(《支那学》社同人)(《日记》误书祐为裕,据《青木正儿年谱》及《支那学》改正——引者)在《艺文》(京都帝国大学文科机关杂志)上介绍他的学说。小岛很心醉他的学说。”(24)按:小岛祐马在《支那学》上发表文章甚多,主要是关于今文经学的研究。二卷九号上曾载他介绍廖氏《六译馆丛书》文。

至于《费氏遗书三种》,吴虞与青木通信之初,即郑重推荐,希望青木在《支那学》上介绍。此亦兼有代刻书者推销之意。果然,经青木之手,销了几部。吴虞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致青木明信片,专谈此书,全文录下:

同邑费此度先生(密),清初之学者也。其著述以《宏道书》为最精采。而其书久绝于世。敝国云南大关唐君百川,宦游蜀中,藏籍充栋,尤嗜校刻。曩者搜得先生《宏道书》旧钞本,亟精刊之,今年完工出书。适其世兄敝门生唐术伯负笈京华,就学北大,携其书来京,觅虞代呈一部,奉赠贵社,并乞在贵报力为广播。唐氏父子,皆雅而好学者也,故乐介之足下。外有胡适之《费密学说》,刊载《晨报》,亦附呈一份。书到请照收为荷。

有暇望常赐教益。

匆此,即颂

道安

弟吴虞拜启

民国十年十二月十二号

按:费密,费经虞之子,字此度,号燕峰,四川成都人。生于明天启五年(一六二五年),卒于清康熙四十年(一七〇一年)。(费锡璜《贯道堂文集》卷二《中文先生家传》记费密生年作天启六年,卒年作康熙三十八年,有误。此处据胡适《费经虞与费密——清学的两个先驱者》。)青年时期曾入广元伯杨展幕,参与在四川与张献忠部作战事。以后东游苏、扬等地,称弟子于孙奇逢,与钱谦益、阎若璩、朱彝尊等交,杜门不出,著书甚多(胡适据《新繁县志·艺文》,开列书目,多达四十八种)。死于江都。门人私谥曰中文先生。王士祯甚称其诗,有《读费密诗》一首:“成都跛道士(费密病足——引者),万里下峨岷。虎口身曾拔,蚕丛句有神。大江流汉水,孤艇接残春(二句密诗——原注)。十字须千古,何为失此人!”(25)吴虞信中称唐氏刻本《宏道书》,实不确切。全名应是《费氏遗书三种》。《宏道书》是三种之一,余二为《荒书》与《燕峰诗钞》。青木正儿回信,即按书首标名《费氏遗书》相称,吴虞以后信,亦按此称。

顷得阅该书,共三册,系渭南严氏镐乐堂丁卯(一九二七年)根据大关唐氏怡兰堂庚申(一九二〇年)刻本刊成。严刻除校补卷首两篇费密传,“版心题署,悉仍唐氏之旧”(26)。书端有赵熙(尧生)题签及叙。《宏道书》为学术论文。宏道者,宏圣人之道也。《荒书》记张献忠部在川始末。《燕峰诗钞》为费密诗集。三种中,以《宏道书》为主,篇幅亦最多,计二册。费密承其父家学,打破宋儒道统论。其子费锡璜称:“自宋人谓周、程接孔、孟,二千年儒者尽黜,无一闻道者。考尝为先儒悲痛,乃上考古经与历代正史,旁采群书,作《中传正纪》百二十卷,序儒者授受源流,为传八百余篇,儒林二千有奇,自子夏至于考,盖七十二传也。”(27)《宏道书》正是根据于破道统论而作。吴虞推崇它,恐亦由于此。

吴虞致青木信,谓同时寄去胡适《费密学说》,胡文实题为《记费密的学说》。一九二四年,胡适将《记费密的学说》“从头改作,比旧稿增多不止十倍了”(28)。改作之文,题《费经虞与费密——清学的两个先驱者》,对费氏父子作了过分的颂扬,还把他们拉进了实用主义者的行列。胡适研究费密,可能由于吴虞向他推荐《费氏遗书三种》。

青木正儿对吴虞的推荐,表现了重视的态度。一是将《费氏遗书三种》介绍给友人,二是在《支那学》上发表介绍文章。此介绍文刊于《支那学》二卷六号(一九二二年三月出版),题为《费密遗书》,作者小岛祐马。

(五)介绍和议论其他日本汉学家。

吴虞和《支那学》另一位汉学家本田成之有过文字往来。本田成之在《支那学》上发表文章甚多,多属经学范围。吴虞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日《日记》载:“青木先生寄来《支那学》第三卷第四号一册,有本田成之著《法家与儒家之关系》一文,以予与陈独秀、胡适之并称为近年非孔主义之人,而继之黄梨洲之后。予因取再版《文录》一册邮寄本田先生。”(按:《法家与儒家之关系》是一篇长文,分载《支那学》第三卷三、四、七号。)再版《文录》系托青木转交,三月六日去信还问青木转去否,三月十七日得青木复,谓已收到转去。估计青木复信会对本田成之有所介绍。三月十八日,吴虞收到本田成之信。这是一封致谢的短简,对吴虞之非儒,推崇为“睥睨千古能主张其说而不屈”,评价极高。反之,自嘲在日本就得顾虑社会关系而不能这样做,否则,谋生亦难,当是其时日本社会环境之勾画,颇含深意。信用汉语文言写成,文字熟练简捷,写得很好,引录如下:

拜启。

大著《文录》再版一册辱惠,经畏友青木先生之手接到。捧受不堪感佩。大著前既赐于青木先生(初版),披阅数过。其崭新卓拔之见,雅非不佞辈依样画胡芦之所企及。今又加数文刊行,盈科而进,不知其停止。不佞尤服先生睥睨千古能主张其说而不屈之胆气。不佞辈未能不顾虑于父母师长之圄。不然,直杜衣食之涂,不能养妻子也。是固所深耻。幸先生不吝示教。

弟本田成之顿首再拜

另一位《支那学》主要撰稿人汤浅廉孙,在青木、吴虞信中曾提及。吴虞一九二二年二月二日《日记》录青木一月二十七日信:“《费氏遗书》还有两友要买。一部寄下敝处,一部寄下广岛市皆实町百五番地汤浅廉孙处。他是广岛高等师范学校教授,近来热心研究蜀中文献。我给他大著《文录》一本,他觉得很高兴了。”吴虞致青木信复制件第十,谓书已寄去,“此书定价三元,因是先生的好朋友买,特减价为二元六角”。二月二十一日,他忽然将廖季平《今古学考》一册寄赠汤浅廉孙,(29)原因是二月十二日,他在一次宴会上听一位日本汉学家藤冢邻(素轩)称扬了汤浅廉孙。(30)他在寄《今古学考》时,致书青木说:“前晤藤冢素轩君,他极称汤浅廉孙君学问深远。我寄去的《费氏遗书》,不知他收到否?今寄呈廖氏《群经大义》一册赠先生外,《今古学考》一册赠汤浅廉孙君,请先(下夺“生”字——引者)转交是幸。”(31)

吴虞在北京,时与日本汉学家晤谈。他经常以此告青木,青木亦偶作评论。最早和吴虞会面的日本汉学家,是小柳司气太、藤冢邻。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六日《日记》记:“(马)幼渔言,昨在德医院看蔡孑民,遇二日本人,乃崇拜孔子者,见予《文录》,欲见予一谈。……作字致幼渔,……并索日本人欲访我者之名片。一为学习院教授、文学博士小柳司气太,一为第八高等学校教授、文部省在外研究员藤冢邻。”五天后,他嘱人送去《文录》“交小柳、藤冢”(32)。和小柳司气太、藤冢邻见面前,即以此事告青木:“今日有贵国学习院教授小柳司气太、第八高等学校教授藤冢邻两先生来函,约明日十时过谈。闻两先生乃崇拜孔子者,明日当敬听高论,一洗我的茅塞了。”(33)语含讥讽,示意将有一番争论。第二天,二人来会,《日记》虽有“坐久之而去”语,但所记者都是有关书籍事,未涉尊孔反孔。当天,他即函青木谓:“今日午后小柳司气太、藤冢邻两先生正临敝寓,先生书恰到。藤冢先生说《读荀子》、《荀子断》、《荀子遗秉》都很好,请先生代我物色寄来。”(34)此即前文所言青木为吴虞开汉学书目事,亦未言及尊孔反孔。看来,小柳司气太、藤冢邻没有对吴虞“一洗茅塞”。从《吴虞日记》中,未发现青木有对小柳司气太、藤冢邻评论语。倒是另一位日本汉学家、当时《顺天时报》记者桥川时雄,对吴虞评论说:“小柳司气太如骨董,如清之陈宝琛。”(35)而青木,则对大名鼎鼎的服部宇之吉发表了看法。

吴虞在《对于祀孔问题之我见》中说:“日本服部宇之吉博士,前清京师大学堂教习也。民国某年来北京,晤蔡孑民,语曰:‘北京大学近遂不尊崇孔子,且又废讲经,大不可也。’孑民答曰:‘北大崔适教授讲《五经要义》、《春秋复始》,陈汉章教授讲《经学通论》,黄节、沈尹默教授讲《诗经》,梁漱溟教授研究孔家哲学,北大何尝废讲经?不过北大于孔、墨、老、庄、管、晏、荀、韩之学说,均一视同仁,平等研究;而对于诸人,亦即平等待遇,不似君主专制时代,推孔子一人独尊,高立于诸家之上耳。’观孑民此言,亦可知所持之态度矣。”(36)吴虞此文对尊孔祀孔之非,明白揭示,引服部宇之吉语,亦影对其说之不满。此为吴虞一九二八年之作。在此四年之前,他曾与服部宇之吉晤谈,《日记》所记,则只有服部宇之吉对他的倾倒语,未涉反孔。一九二四年四月九日《日记》载:“君毅来信,明日在水榭欢迎服部宇之吉……诸人(所举诸人,皆其时日本驻华文化官员——引者),服部等久闻予名,欲一瞻风采,曾向君毅言之。(君毅)嘱予携《文录》数册去分赠。”第二天,在宴会上,“服部见予,言久仰大名,在东京即已购读予文集。与谈最久。……以予《文录》六册分赠日友”。(37)但吴虞其后(同年五月十一日)致青木正儿信曾言:“服部宇之吉诸公来此,弟曾晤谈,似注重孔家,与弟趣旨殊耳。”“晤谈”即指此次宴会。可见谈话涉及了尊孔反孔事。一九二五年青木来北京后,吴虞记载他和青木的会面,说青木“颇不满意服部宇之吉,谓西京学者专治学问,不预政治。服部虽教授,而与官僚一般相同”(38)。桥川时雄也对吴虞说过同样的话:“服部宇之吉有官味,如今之王树柟。”(39)这些,已与学术无关了。

吴虞与青木正儿曾经会面四次,那是一九二五年的事。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序》中自述来中国的经过:“后游上海,再谒先生。既而大正十四年春,余负笈于北京之初,……旋游江南,寄寓上海者前后两次。”这“后游上海”,是他第一次来中国。“先生”,指王国维。青木正儿与王国维于一九一二年在日本东京都第一次会面,(同上引:“明治四十五年二月,余始谒王先生于京都田中村之侨寓。”)是以此处言“再谒”。这第一次来华,《序》中未著时间。现据《吴虞日记》,得知为一九二二年三月底,与《青木正儿年谱》所载相符。吴虞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一日《日记》载:“青木先生来信,三月四日寄。……青木拟月底二十五号由神户向上海,六月中到北京也。”青木除了到上海请益王国维,还曾去江南一带游历。一九二二年五月出版的《支那学》第二卷九号载有青木记杭州之游的文字,六、七、八月出版的《支那学》第二卷第十、十一、十二号三期,载有青木总题为《江南春》的游记三篇,分别题为《姑苏城外》、《南京情调》和《扬州梦》,均署名迷阳逸人。《姑苏城外》文末注:“五月上旬,草于长江船中。”可证均其时游江南之作。据《青木正儿年谱》“大正十一年(三十六岁)”条载:“三月二十五,解缆离神户港,第一次赴中国游学。于上海上岸,以上海为中心游历江南各地:杭州(灵隐寺、净慈寺)、苏州(寒山寺、倪云林所筑之狮子林、拙政园、怡园)、南京(鸡鸣寺、清凉寺)、扬州(观音寺、天宁寺、徐园)、镇江(金山寺、甘露寺)、庐山(东林寺、西林寺、秀峰寺)。以游览、访书及观剧度日,对风俗画及南画中之景色,尤感爽心悦目。”同条又载:“四月八日访王国维。”此即上引所称“后游上海,再谒先生”。同条又载:“本欲续游常熟、太仓等地,但因突发胃痛,中止游历回国。时为五月二十六日。”是以致吴虞书所言之“六月中到北京”未实现(吴虞亦已于六月八日启程返川度暑假)。因此,此次两人未见。

青木第二次来中国,他自己在前引《中国近世戏曲史·序》中讲清楚了时间、主要地点和目的。时间为大正十四年春,即一九二五年春;主要地点为北京;目的则在求学,研究中国戏曲。中村乔先生写给笔者的信说:“家父游学中国之事,一如先生第二次赐函所作考证(按:笔者其时尚未收到《青木正儿年谱》)。第一次为大正十一年三月至五月(华中),第二次为大正十四年三月至大正十五年三月(华北),之后曾暂时回国,又于大正十五年自四月至七月再往(华中)。”《青木正儿年谱》作了较详记载,“大正十四年(三十九岁)”条载:“三月二十六日自下关港解缆,作为文部省在外研究员赴中国留学。在釜山上陆,历游京城、平壤、奉天而至北京。以北京为据点周游郑州、开封(相国寺、禹王台)、洛阳(千祥寺、贾谊祠)、大同、云冈、八达岭、居庸关等地。”“大正十五年(四十岁)”条载:“三月十八日暂时回国。四月六日再至中国。在上海登岸。周游宁波、镇海、舟山、沈家门、普陀山、曹娥、绍兴(兰亭、东湖、镜湖)、钱塘(西湖、云屏山)、嘉兴(鸳鸯湖、烟雨楼)、湖州(岘山、白雀山)、苏州、常熟、庐山后,再回至上海。又出发溯江而上,历游镇江、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汉口、洞庭湖、湘水等,至长沙岳麓书院(朱子讲学处)、贾太傅祠。……七月五日归国。”总起来,即第二次来华为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月底至四月中在朝鲜)至一九二六年七月初,历时一年三月,其间曾回国十九日。虽游踪所至之处甚多,而主旨则在北京与上海研究中国戏曲。如《中国近世戏曲史·序》所云:“及大正十四年游学北京,乘机观戏剧之实演,欲以资机(几——引者)上空想之论据。然余所欲研究之古典的昆曲,此时北地已绝遗响,殆不获听。惟皮黄、梆子激越俚鄙之音,独动都城耳。乃叹昆曲之衰亡,草《自昆曲至皮黄调之推移》(大正十五年作,载《内藤先生还历祝贺〈支那学论丛〉》中)。”说得很清楚,《自昆曲至皮黄调之推移》系在北京观剧和研究所得写成。此文后来修改而成《花部之勃兴与昆曲之衰颓》,载《中国近世戏曲史》第十二章,在王古鲁译本一九三六年商务印书馆版中计三十五页,篇幅不是很长,既称系“大正十五年作”,则很可能系在一九二六年初至三月十八日暂时回国之前所完成。在北京不得见昆曲,于是“旋游江南,寄寓上海者前后两次。每有暇,辄至徐园,听苏州昆剧传习所童伶所演昆曲,得聊解生平之渴也。今专演昆曲者,国中唯有此一班而已。所演者,以属于南曲为主。然间存北曲之遗响。归国之后,乃草《南北曲源流考》(昭和二年作,载《狩野先生还历祝贺〈支那学论丛〉》中)一文,言王先生所未言者。”也说得很清楚,在上海看昆曲及研究所得,方能草成《南北曲源流考》。此文在写作《中国近世戏曲史》时,经“修正割裂,配置之于书中各章”,篇幅极巨,在王古鲁译本商务版中达近百页之多。这两篇文章,确系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所未言者。即此两篇文章,亦可见北京、上海两地游学与观剧对完成《中国近代戏曲史》关系之大。

一九二六年之后,一如中村乔氏来信所云:“即未再至中国访问。”此与《年谱》所载相符。另从《吴虞日记》得知,青木原拟一九二四年四月来华至北京,未成行。是年一月十一日《日记》载:“青木先生来信,四月当游北京。”但以后《日记》未见记载青木来华之事,而同年五月十日记:“青木正儿寄来像片一张。”五月十一日吴虞复青木信说:“昨奉到玉照一张,拜领之下,感谢无任。弟夏历五月暑假当返成都(后未成行——引者),……弟既将归,先生来华未知何时,今获睹玉照,如亲仰光仪。”是知,青木此次未成行,而推至了一九二五年四月。

此次青木正儿来中国,从《吴虞日记》引青木信得知,系四月二十三日到北京,住东四牌楼六条胡同东口本愿寺。“(五月——引者)二十三号当游汴洛,十天可返京,再过予谈。”吴虞在得青木信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二日往访。是日《日记》所记甚略:“渠来中国,可住一年。今日晚车往河南,十日后返京(下一句系青木对服部宇之吉评语,前文已引——引者),坐一小时。”两人再见,已是两月之后。七月三十一日,白坚(字坚甫)在来今雨轩请吃饭,《吴虞日记》载:“同座有松浦嘉三郎、青木正儿、邓守瑕、杨啸谷、君毅、戴亮吉、李秀青(名章赓)、李韵笙夫妇、坚甫、敦甫兄弟也。……青木约明日下午五六时过予。”中村乔氏来信谓:“家父并无连续作日记之习惯,因而所记极不完全。查阅结识吴虞之大正十年十一月以降之日记,得见吴虞之名者,仅大正十四年在北京游学之一次而已。此与先生第二次赐函所记时间相符。只五月二十二日则未见记载,恐系翌日即将出发洛阳旅行多忙之故。”中村乔氏所抄赐之青木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日记》为:“傍晚松浦君来,告知白坚氏招待余等于中央公园晚餐事。至则见所请客人为十余位四川人。亦有吴虞氏,其弟吴永权亦来。”

八月一日,青木访吴虞。《吴虞日记》载:“久谈。送予扇页一张;青木自画‘稚子候门图’于上。予赠以《娇寓诗》红墨印各二册,嘱送一册与松浦嘉三郎。”此老犹以其艳诗示人为得。松浦嘉三郎亦汉学家,《支那学》五卷四号载其《论〈仪礼〉之形成》文。青木正儿是日《日记》载:“购白扇(便面),作‘稚子候门图’(守拙庐之图),午后携赴吴虞君宅,以其即将归四川,奉作赆仪也。笔谈二小时左右,傍晚辞归。非儒之说甚盛。”中村乔氏来信谓:“八月一日文中所称‘稚子’即为家父。君稚其号也。‘守拙庐’为京都下鸭自宅名。”

八月二日,吴虞“为青木书扇页”。这些日子,吴虞忙于整理行装,可能因此而与青木往返不多。八月四日,即吴虞启程返川前两日,专程访青木辞行。《日记》记亦甚略:“坐车至东四六条本愿寺,与青木谈。托买《支那黎明人物》一书。以《悼亡诗》五份赠之(吴虞悼曾香祖诗之单印张——引者)。”下面接了一句:“观所买书,多可笑者。”此盖文人之习。吴虞托青木买日本汉学著作,亦不知书好坏,青木是否也要笑之呢?青木记此次二人见面之《日记》署八月三日,所记为:“午后吴又陵氏来。据告昨遇胡适君,托为转言问候云。在书斋浏览余所购之书后即返。”

两人见面,共只以上四次。此后,吴虞返川,青木则留北京至翌年三月十八日。间与北京大学诸人有往还,如《年谱》“大正十四年(三十九岁)”条载:“在八月二十一日北京大学诸氏之招宴席上,得遇沈尹默、胡适、沈兼士、陈大斋(斋应为齐——引者)、马衡、张凤举等(于东兴楼)。”四月至七月五日归国前之行踪则南至长沙而止,与吴虞未再相见。两人书信往还,亦由疏而绝。此中日两学人之相交,盖亦有足纪者,乐为述之如上。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一日写成

一九八一年二月三日改订

(原载《中华文史论丛》一九八一年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八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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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近世戏曲史·原序》,王古鲁译著,一九五八年作家出版社出版。

(2) 《中国近世戏曲史·译著者言》。

(3) 《中国近世戏曲史》,一九三六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吴梅序。

(4) 《中国近世戏曲史·原序》,王古鲁译著,一九五八年作家出版社出版。

(5) 此处译文采用吴元坎译《鲁迅书简补遗》(致日本人部分),一九五二年上海出版公司出版。一九七六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书信集》译文,将《支那学》译为《中国学》。

(6) 《辨胡适之先生解老喻老说》,载《吴虞文续录》。

(7) 吴虞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九日《日记》。

(8) 吴虞一九二二年九月十五日《日记》。

(9) 《吴先生墓志铭》,赖鸿鋧、周裕冕撰,未刊。名山,指吴虞之师吴伯詙,四川名山人。

(10) 吴虞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日记》录柳亚子信。

(11) 吴虞一九二二年二月二日《日记》。

(12) 吴虞信函复制件第八。

(13) 吴虞信函复制件第四。

(14) 吴虞一九二二年二月十日《日记》。

(15) 吴虞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日记》。

(16) 吴虞一九二六年一月五日《日记》。

(17) 吴虞信函复制件第六。

(18) 《邓守瑕荃察〈余斋诗文存〉序》,载《吴虞文别录》。

(19) 《致陈独秀书》,载《新青年》二卷五号《通信》,并见《吴虞文录》。

(20) 同上。原文为“不佞丙午游东京,曾有数诗(题为《中夜不寐偶成》,载《饮冰室诗话》),注中多非儒之说。归蜀后,常以《六经》、《五礼通考》、《唐律疏义》、《满清律例》及诸史中议礼、议狱之文,与老、庄、孟德斯鸠、甄克思、穆勒·约翰、斯宾塞尔、远藤隆吉、久保天随诸家之著作,及欧美各国宪法、民、刑法,比较对勘。十年以来,粗有所见”。

(21) 吴虞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日记》。

(22) 吴虞信函复制件第四。

(23) 吴虞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二日《日记》。

(24) 吴虞一九二二年二月六日《日记》。

(25) 以上据《费氏遗书三种》所载《清国史馆儒林传》、《中文先生家传》及书后附录写成,兼参《胡适文存二集·费经虞与费密——清学的两个先驱者》。

(26) 《费氏遗书三种》书末严式诲(榖声)题记。

(27) 费锡璜《贯道堂文集》卷二《中文先生家传》,载《费氏遗书三种》,渭南严氏校补。

(28) 《胡适文存二集·序》。

(29) 吴虞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一日《日记》。

(30) 吴虞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日记》。

(31) 吴虞信函复制件第十一。

(32) 吴虞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一日《日记》。

(33) 吴虞信函复制件第六。

(34) 吴虞信函复制件第七。

(35) 吴虞一九二五年六月三日《日记》。

(36) 载《吴虞文续录》。

(37) 吴虞一九二四年四月十日《日记》。

(38) 吴虞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日记》。

(39) 吴虞一九二五年六月三日《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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