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三岛的勃兴

钱乘旦

1949年7月出生于江苏，1981年南京大学硕士毕业，1985年在南京大学获得历史学的博士学位，此后留校任教，担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现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钱乘旦的主要学术著作：《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探源》《走向现代国家之路》《第一个工业化社会》《二十世纪英国》《英国通史》《世界现代化进程》《环球透视》《现代化的迷途》等等。

曾子墨：在2003年11月的时候，有两位著名的历史学家走进了中南海，给中央政治局的委员讲课，题目是《十五世纪以来世界主要国家发展历史考察》，而今天这两位历史学家当中的其中一位，又走进了我们的《世纪大讲堂》，为我们来讲述英国现代化的启示。

钱先生，看了您的简历，知道您是共和国的同龄人。

钱乘旦：对。

曾子墨：是不是可以说是那种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人？

钱乘旦：应该是这样，对。

曾子墨：那童年留给您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呢？

钱乘旦：那个时代教给我们就是说，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们是自从有了中国这个国家以后啊，最幸福的一代。

曾子墨：那今天呢，还会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最幸福的时代的最幸福的国家的人吗？

钱乘旦：我想现在我们所处的中国的这个时代，应该是中国很长很长时间以来是最好的一个时间段，这点我想是千真万确的。

曾子墨：那在您念书的时候，中间好像应该是被“文革”打断了是吧？

钱乘旦：对。

曾子墨：那当时您做了什么？

钱乘旦：下乡，当农民。

曾子墨：每天都做什么？

钱乘旦：什么都做，几乎是所有的农活我都会干的，现在还能干。

曾子墨：那后来是什么样的机会帮助您离开了农村呢？

钱乘旦：实际上我在农村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学外语了，而且学了很多。然后突然之间，就得到了这么一个上学的机会，于是就抓住了这机会，走进了学校。

曾子墨：那时候去的是哪一所大学？

钱乘旦：是南京师范大学。

曾子墨：学什么呢？

钱乘旦：学外语啊。

曾子墨：为什么会选择外语呢？

钱乘旦：因为我想看世界。

曾子墨：那后来怎么会从学外语又一直转到了学历史？

钱乘旦：对，我是到了研究生阶段，才开始学历史。我觉得，如果单纯地学一种语言还是不行的，应该有一些专门的知识。而我对历史又的确确非常感兴趣，所以最后就选择了外国历史。

曾子墨：在2003年的时候，您曾经去过中南海，给政治局委员讲课，对很多学者来说，这可能是一个非常难得或者非常难忘的经历，不知道回过头去您怎么看当时？

钱乘旦：这肯定是一个难忘的经历，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经历。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国家各个方面的发展都是非常快，变化也是非常的大，那么其中一个在我看来并不是很好的变化，就是历史学科被人们所能够理解的的重要性越来越低了，所以现在历史学科已经被边缘化了，我想在座的同学们，如果让你们来选择的话，可能很少的同学愿意去选择历史学科，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啊。那么能有一个机会给国家的最高领导讲解一些历史的知识，尤其是外国历史的知识，特别是它们在进入现代以后发展的过程，我觉得这是对我们历史学科一个很大的促进。能够使更多的人意识到，历史是一门非常重要的学科，应该有更多的人来学习它，了解它，知道它。

曾子墨：下面我们就掌声欢迎钱先生为我们进行今天的演讲，《英伦三岛的勃兴》，有请。

钱乘旦：我们都知道，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工业的时代。我们现在的世界，是一个现代的世界。那么是哪一个国家最早地开创了工业的时代，最早地走进了现代的世界呢？我想这个答案大家都是知道的，正是英国。英国近代以后发展的历史，对后来的整个世界，对世界上几乎是每一个国家，当然包括我们中国，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们了解一些英国的历史，的的确确对我们自己国家现在正在进行的现代化事业是很有帮助的。我们可以从英国的历史当中得到很多的启发，得到很多的启示。

谈到英国近代以后的发展，我想有一件事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在15世纪中期英国发生了一次内战，这次内战延续了三十年的时间，从1455年一直到1485年，所谓的红白玫瑰战争。就是当时的两个王族在争夺王位。一个是兰开斯特家族，一个是约克家族，这两个大家族为了争夺王位互相地厮杀，打了三十年的仗。这三十年的仗打下来造成了一个非常大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对英国后来历史的发展应该说是起了一种转折性的作用。就是在这三十年的战争之中，相互厮杀的两大贵族集团把对方相互地消灭掉了，那么这样一来，就把英国中世纪的那种封建领地军事贵族，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旧贵族消灭掉了，这是当时的英国向前发展的一个最大的障碍，那么当这些旧的贵族被消灭之后，英国的历史舞台上留下了一片空白，这个时候站出来填补这个空白的是一个新的王朝，这个王朝叫都铎王朝。这个都铎王朝建立了一种新的制度，这个制度我们现在叫做专制王权。那么这种新的制度在当时的欧洲是完全崭新的。它帮助英国，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样的一个制度的建立，把英国从那种分裂、封建、分散、不统一的封建状态之中拉了出来。一个统一的、团结的、强大的、新的英吉利的民族，就在红白玫瑰战争的废墟上，由这个新的都铎王朝创建出来了。同时，它又执行重商主义的政策，这样开始把英国向资本主义的发展方向上引导。在都铎王朝的领导之下，英国第一次成为一个重要的欧洲国家，而且第一次成了一个强大的欧洲国家，我们把它叫做民族国家。

我们可以这样来认识民族国家，就是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只有在构建了自己的民族国家之后，它才能够开始走上向现代世界迈进的过程。也就是说，它才能够开始现代化的过程。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说民族国家就是每一个国家现代化的出发点，或者说是每一个国家现代化的载体。都铎王朝的建立恰恰地表明，民族国家在英国形成了。

这样的一个实行专制制度的都铎王朝，它尽管构建了民族国家的早期阶段，可是这个国家却被控制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专制的君主，专制的国王，这是不正常的。一个民族的国家，应该是由这个民族来掌握，由民族来掌管，所以到了都铎王朝的后期，专制的君主和民族国家和民众之间的那种矛盾，就开始比较明显地体现出来了。而且这个矛盾越到后来就表现得越突出。那么就正在这样一个时候，都铎王朝自行灭绝了，一个新的王朝在英国出现了，这个新的王朝就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斯图亚特王朝。

斯图亚特王朝，它来自于英格兰以北的苏格兰地区，当时的苏格兰和英格兰还不是一个国家。这个王朝入主英格兰之后，它看到的只是都铎王朝的权力是如何地大，如何能够不受控制地履行自己的权力，行使自己的权力。斯图亚特王朝，就拼命地想把这样一个专制的权力继续地向前推进。但是它的这种做法已经和当时的时代要求背道而驰了。所以它企图进一步强化专制制度的这些做法，这些企图，就引起了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一致反抗。这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议会和王权之间的冲突，这样的冲突在17世纪初，斯图亚特王朝刚刚入主英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那么这种矛盾和冲突不断地发展，斯图亚特王朝坚决地不愿意倾听民众所发出来的呼声，特别是它不愿意稍微地听一听在议会里边发出来的那些反对的声音。而议会呢，又恰恰是代表整个民族的身份和王权对抗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王权和议会之间的冲突，就变成了专制制度和人民群众之间的冲突了。那么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内战。国王就从伦敦出走，离开了他的首都，跑到了北方的一个叫诺丁汉的地方，在诺丁汉的城堡上面竖起了王旗，宣布议会是大叛乱，要用武力来镇压议会的所谓的叛乱。那么议会呢，在无可奈何之下就只好挺身而出，来应对国王的宣战。于是就组织了议会的军队进行反击，战争开始了。这个战争打了十几年的时间。在战争的初期，领导议会反抗的是站在议会这边的一些贵族，那么当这些贵族不能够打赢这场战争的时候，一些中等的集团、中等的阶层就接过了革命的领导权，他们就是英国历史上的独立派，他们的领袖、领导人物就是克伦威尔。那么在军队的领导之下，这场战争打胜了，国王被议会抓住了，最终被议会处死了。这次革命也就成功了，也就胜利了。

可是我们想一想，革命最初的目标是不是达到了呢？也就是说要解决这么一个克服专制统治，推翻专制王权的任务，不能再把这个国家放在一个人的手中。我们来看一下革命成功以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也非常有意思，就是为了使这场战争能够胜利，革命采用了极端的手段，军队走到了历史的最前列，领导了革命，指导了战争，然后把国家的政权抓到了自己的手中。也就是说军队控制了国家，而最终由克伦威尔一个人掌握了政权。就是克伦威尔当上了护国公，又出现了一个人完全地，而且是绝对地统治这个国家的情况。而且还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就是当克伦威尔死了以后，突然之间发现没有接班人，找不到人可以接替他。他手下的那些军官，就是将军将领们，每一个人都想去替补，或者说是填补克伦威尔所留下的空缺。那么军官之间的那种争斗，也就是军官之间的战争很可能一触即发。如果说克伦威尔手下的将领们打起内战来的话，那英国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那个局面会非常接近于中国在辛亥革命以后出现的那种军阀混战的局面。

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革命军之中出现了一股势力，这股势力认为，当时的英国的当务之急就是竭尽全力避免新的分裂，避免新的内战，特别是避免那些将领之间的互相的厮杀。这样的一股势力就主张，与其让克伦威尔手下的那些将领们打内战，还不如就回到革命的出发点去。什么意思呢？就是让斯图亚特王朝复辟。这样在军队这一派势力的帮助之下，斯图亚特王朝就复辟了。所以英国的复辟是非常值得考虑的一个历史事件，就是它和后来法国出现的情况不同。法国的波旁王朝的复辟，是被全欧洲的反动势力送回到法国，送回到巴黎来执行复辟的使命，但是在英国不是这种情况。那么当时复辟的时候，革命军方面是和准备复辟的新的君主、新的国王，就是查理二世说好了的，回来之后，查理二世必须要承认议会的权力。那么查理二世也接受了这样的一个条件，就是承认议会的权力。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查理二世答应不再恢复专制统治，不再恢复专制王权，不再推行专制的统治。

但是这个复辟的王朝并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结果到这个复辟王朝后期，有两代的复辟君主，一个是查理二世，一个是詹姆斯二世，两个人不断地推行这种强化专制及国王的个人统治的政策。结果到了17世纪的80年代，专制的权力和议会之间的矛盾再一次地达到了白炽化的程度。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出现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这件事在英国的历史上叫做光荣革命。

光荣革命的一个基本的过程是这样的，当时议会中有两个政治派别，也可以把它叫做两党，当然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政党。一个是辉格党，一个是托利党。这两个党本来是势不两立，各个方面都是相互对立的，可是在解决专制的王权和英国的民族之间的冲突问题上，两党采取了一致的态度。那么两党的一些重要人物在一起密谋，然后就派出了密使飘洋过海，渡过了英吉利海峡，走到了荷兰，把当时荷兰的统治者威廉请到英国来，请他率领一支军队来帮助英国人推翻专制的统治，用了这么一个办法。

那么这个威廉是谁呢？是当时的英国的国王的女婿。这个威廉在得到邀请之后，就真地率领了一支荷兰的军队来到了英国，英国的国王詹姆斯二世也派出了自己的一支军队，来抵挡威廉三世的军队。那么两军交锋的时候呢，詹姆斯二世的军队临阵就倒戈了，倒向了威廉三世。这么一来呢，詹姆斯二世就再也不能够在英国呆下去了，于是他就仓促地出逃，跑到了法国，自愿流亡了。于是议会就选举威廉三世来成为英国的新的国王。当然威廉三世的太太，他的妻子，也就是那个老国王詹姆斯二世的女儿玛丽，同时和威廉三世登上了王位，于是两个新的国王出现在英国。

那么大家看这次事件，非常有意思，是一场什么性质的事件呢？你们说它是什么呢？它是革命吗？它不是革命，我刚才说詹姆斯二世的军队临阵倒戈了。那么避免了一场流血，避免了一次战争。而且这个结果非常有意思，赶走的这个老国王，是新任的国王的父亲或者是老丈人。这不变成了一场家庭纠纷了吗？但是这个历史事件非常重要，它规定了今后几百年中英国历史发展的方向。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你看国王和议会之间的关系变了，在专制统治时期，国王是主动的，议会是被动的，议会是由国王来决定它的去或留的。可是光荣革命之后呢，你们看这个新的国王是从哪来的？是议会来决定的。这么一来呢，议会成了这个国家的主导力量，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英国革命，就是内战、战争所企图解决的问题，现在用了一种不流血的方法给解决了。使英国人第一次意识到，非战争和非暴力的手段可以决定国家的命运。

第二，统治集团内部做了调整。辉格党和托利党尽管矛盾重重，可是他们共同地解决了一个国家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因此在这样的两个意义上，我们说光荣革命实际上是现代英国的基石。而一种新的历史发展道路出现了，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非革命和非暴力的这样一种可能性在英国出现了。

光荣革命发生在1688年。光荣革命之后的一个世纪，对于英国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18世纪的英国，是一个大发展的世纪，一个大发展的时代。怎么讲呢？农业革命发生了，就是一系列的农业改革，包括技术的、工具的、观念的、耕种方法的等一系列的变革，当然也包括圈地运动这种土地所有制的方面的变革发生了。这个农业革命，实际上是为英国后来的经济大踏步地向前发展奠定了基础。接着，在18世纪的上半叶乃至于整个世纪，商业的扩展是非常地突出的，这就是英国的海外贸易活动，当然包括殖民扩张活动。更重要的，大家是知道的，工业革命发生在18世纪的下半叶。工业革命一旦发生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英国走进了工业时代的大门，这个对于后来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都是起着关键性的决定性的作用的。

可是我们经常会问，工业革命为什么首先在英国发生，而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发生呢？这个就和光荣革命以后出现的社会环境、政治环境是紧密相关的。为什么呢？在当时的世界上只有英国存在着一个相对开放、宽松、平和的政治和社会环境，它允许每一个个人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所以工业革命就是在那个很多、许许多多的个人追求自身理想的环境当中爆发了出来。所以工业革命在英国首先发生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它有它的道理。

那么，工业革命造成了一个新的社会，新的社会引起了新的变化，最大的社会变化是什么？就是新的社会集团出现了，新的社会力量出现了，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新的社会阶级出现了。这是两个全新的阶级，一个是工业资产阶级，一个是工业无产阶级。这样的两支力量的出现，就造成了18世纪的社会和18世纪的政治结构之间的一种张力，就是紧张状态，新的冲突又出现了。为什么呢？光荣革命克服了专制的国王对一个国家的专制的统治，结束了这种专制的制度。但是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是一小批贵族控制了这个国家，换句话说，是一个贵族统治的时期，是一个寡头政治制度。新的社会力量的出现，就和这种寡头政治制度发生了剧烈的冲突、碰撞。新的社会力量要求改变这样一种制度。这样的一个要求形成社会运动，在英国历史上叫做议会改革运动。投入到这次运动当中去的，是我刚才说的社会上的这些新的社会力量，尤其是两大新的社会集团，新的社会阶级。那么这样的运动，从18世纪的70年代开始，一直延续到19世纪的30年代。我们算一算有多长时间？将近七十年的时间，目标是什么？就是企图把议会从一个贵族寡头们所控制的机构转变成一个多多少少带有一些民主气息的新的机构。

七十年的时间！在这七十年当中几经起伏，出现了好几次高潮，也有轰轰烈烈的民众运动、人民运动要求议会改革。从1830年到1832年，决战开始，这次决战非常有意思，就是在1830年的时候，支持改革的贵族的力量辉格党，在长期离开政治舞台之后重返政坛，组织了新的政府，由他们出面提出了议会改革的方案，就是要议会自己改变自己，让议会自己变成一个不是由贵族寡头控制的政治机构。这是很难的。这样的一种变革的建议，受到了托利党保守贵族的强烈的抵制。他们利用控制的上议院，来抵制下议院的改革。下议院连续三次通过了议会自我改革的法案，就是自己改变自己的法案，上议院连续三次否决这个法案。那么到了这个时候，1832年英国走到了再次发生内战的边缘，眼看着内战可能一触即发，双方都在准备打仗。

这个时候，辉格党政府提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它要求国王做出一个声明，就是：如果托利党控制的上议院再次否定下议院通过的议会改革法案的话，那么国王将一下册封几十个、甚至于如果有必要的话，将册封上百个新的贵族进入上议院，让新的改革派的贵族，来压倒原先的上议院当中反对改革的贵族。明白这意思吗？用这样的方法来避免战争，避免摊牌，避免革命。那么这个关键的时刻，国王让步了，并且做了这么一个表态。托利党贵族将册封让步了，大部分的托利党贵族在上议院开会的时候退出了上议院，不参加投票。因此新的贵族也没有册封，改革的法案也被通过了，于是第一次议会改革成功。这在英国的历史上真是非常重大的事件，为什么呢？证明了在向民主制度过渡的过程中，光荣革命所留下的遗产，就是非暴力、非革命的、和平的手段也是行得通的。这以后，和平变革的道路在英国就被彻底地确立起来了。以后的将近一百年的时间，英国又经历了四次下议院的改革和两次上议院的改革，到了20世纪的20年代，民主制度在英国完全地确立了。

那么回顾一下英国近代以后的发展，我们得到了一些什么样的启示呢？就是从17世纪末光荣革命开始的用和平、渐进、改革的方式，来推进国家的现代化发展的这样的一种模式，在英国是走通了。那么这就为后来的整个世界的现代化的过程提供了一个先例。除了像法国那种，用革命的暴力推翻反动的旧制度的方式来完成国家的现代化之外呢，英国的模式也是一种可能的模式。而这样的一种模式，它需要有一些最基本的条件，其中两个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呢？就是民众——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关键的时刻都站出来对这个国家负责，引导了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第二个，保守的力量在充分意识到民众的意志、民族的意志和人民的意志已经不可阻挡的时候，他们应该对这个国家负责，在变革的潮流面前接受这种变革而做出适当的让步。这就是英国的道路。我想我今天要说的就是这些。可能时间长了一点。

曾子墨：谢谢钱先生的演讲。从您刚才所讲述的近代以来英国的历史，我想您告诉我们民族国家可能是一个前提，和平革命是英国所走过的模式或者说道路。但是我想请问您的是，您认为英国能够成为现代化过程当中的一个先驱，或者说一个国家，它想变得强大、兴盛，从英国的这段历史来看，它的关键是什么？

钱乘旦：实际上是这么一个情况，就是它在每一个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就是时代需要进步的时候，它都能够赶上这趟车。实际上，就是从都铎王朝开始，每一趟车它都赶上了，一直到十九世纪，所以它一直能够跟着时代的前进的步伐而向前走。但是到了20世纪，这样的情况变化了，它不再能够走在这个时代的向前发展的最前列。这么一来，英国的领先地位、领头作用，慢慢地就被丢掉了。

曾子墨：在之前的一期《世纪大讲堂》上，我们也请到了另外一位研究历史方面的学者来讲，他认为，从这段历史来看，可能如果说兴盛的关键，那就是一种自由和民主法制制度。从英国来看也好，从今天的美国来看也好，我不知道您会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

钱乘旦：我的看法就是说，不能够把像民主、自由、法制等这些东西绝对化。这些东西都是一种时代的要求。

曾子墨：相对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言。

钱乘旦：是要有一个时代的背景。比如说都铎王朝时期，就是要把英国从封建的那样的一种状态之中拉出来，那么要克服封建的分裂状态，需要一个非常强的政府。甚至于这个政府是执行一种专制统治制度的，可是在那个时候确实有它时代的合理性。所以，这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是时代的要求的问题。

观众：教授，您好！我提的这个问题可能跟英国的整个历史关系不是很大，我就想问一下，每个朝代在改朝换代以后，它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可能就是更改之前的历史。他所书写的历史，肯定是依照他自己的立场。那么我就想请问，您觉得在您的历史研究之中，如何规避这种阶级的立场所带来的一些错误的东西？假的史实。包括您觉得您平常接触到的史实里面，有多少是事实？举个例子，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所知道的秦始皇，就等于真正的秦始皇？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知道的汉武帝，就一定是真正的汉武帝？谢谢您。

钱乘旦：我们的的确确不知道我们现在所读到的秦始皇，就一定是那一个秦始皇。我们的的确确不知道我们现在所读到的汉武帝，就是那一个汉武帝。而且你不可能把那一个秦始皇和那一个汉武帝完全地、真实地、一点都没有走样地表现出来。你能做到这一点吗？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历史是什么呢？历史是过去的真实。而这个过去的真实，是我们历史学家要做的，是什么呢？就是尽可能地去接近历史的真实，但是我们的的确确地做不到完全的真实。即便是在现在这样的一个科学高度发展的高科技时代，你也做不到。这是第一点。

历史的真实是存在的。历史的真实是有可能被历史学家重现出来的。但是我们能够做到的不是绝对地重现，只是接近地重现。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每一个时代对它的过去，也就是对历史会有不同的认知，会有不同的认识，会有不同的解读。这就是每一个时代的历史学家为自己提出的任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历史就死了。为什么历史是永恒的？就是因为它是永远有生命的，就是因为它是永远都活着的。为什么它是永远地活着的呢？因为它面对的是永恒的活人，是每一代的活人，在思考他们的历史，这就是历史。这是我回答你的第三点。

观众：钱教授您好！我现在想提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你觉得历史对现代社会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作为历史学教授，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哪一个历史名人是你最希望遇见的呢？谢谢。

钱乘旦：实际上在我们这些学历史的人的头脑里面，历史包括着两个部分，一个就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就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历史。第二个就是世界的历史。那么其实这两个部分，对我们今天都应该是有借鉴意义的。我们自己过去的历史，能够帮助我们，第一是知道过去；第二是想一想过去，包括反思和总结；第三能够帮助我们展望未来。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对我们今天能够起的一些作用。

那么其他的国家的历史，这个世界的历史，可以对我们做的是哪些事呢？就是别的国家所走过的道路，对于我们来说是不是有用，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我觉得是有的。这个就是我为什么最终选择了世界历史来作为我的一个专业的研究的对象。同时这也是我认为世界历史这门学科能够对我们所起到的最大的作用。

第二个问题，就是假如我回到过去，我最愿意见到的是哪一个历史人物？第一，我想我并不想回到过去。第二，假如说我要回到过去的话呢，哪一个人物我都不想见到。为什么呢？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来说，他并不想去看见自己研究的对象，而只愿意站在一个历史学家的立场上来观察他们。

曾子墨：最后，我想请钱先生用几句简单的话来结束您今天的演讲。

钱乘旦：我希望我们在座的外国语学院的学生，能够发挥一个作用，就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文化之间充当桥梁的这么一个作用，把中国和中国的文化沟通到世界上去，然后把世界和世界的文化沟通到我们中国来。最能够起这个桥梁的作用的人，就是我们这些学习外国语的人。

曾子墨：非常感谢钱先生今天为我们做的演讲。的确，通过钱先生刚才给我们讲述近代以来英国的发展历史，我们可以从中学到很多的东西。因为英国的现代化进程告诉我们，比如说民族国家是现代化的一个载体。又比如说和平的变革，其实是可能的。那我想通过这个演讲，也让我们了解到英国现代化过程中，有很多经验是值得我们吸取的。当然可能也会有教训，是值得我们汲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