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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人间去谋生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季清莲安排了一个最合适的师傅带我。在做学徒的一个多月里厂里没有分给我宿舍,由于师傅和季清莲的关系,他让我寄居在了他的宿舍。前几天一个年迈的工人给了我一包“中南海”的烟,以前我们那个小镇没人抽这种烟,我便把它收到了口袋里。他脱掉鞋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把我给他的夹在耳朵上的那支中南海拿下来点着了,说道:“这是我舅舅的,他有不少房产,这个地方在我住进来之前闲置了十几年了。”

出发前几天父亲告诉我,他认识一个战友,以前和他一起短暂地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现在在省城一家工厂里管人。来之前我们商量过,是让我自己去找地方打工,还是先通过他的关系让我先在一个工厂里工作。后来他说还是先让我去那个战友的工厂吧,先在那儿学着干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想走了就辞职。

到达了省城以后,我站在一个交通枢纽中央,各种交通工具和关于它们的指示路线让我眼花缭乱。我拿出父亲写给我的地址仔细核对,终于拼凑出了一条到达那个工厂的交通方式。

那是一个木材厂,远离省城繁华的中心,四周都是破破烂烂的小路,连家卖东西的商铺都没有。守门的是个精瘦的大婶,见着我走过去,她警觉地蹦了起来,口气发冲地问我道:“小子,找谁?”

“我找季清莲。”

她上下打量了我几道,放下手中的瓜子儿,说道:“来吧,我带你进去。”

在一间阴暗的仓库里面,几个小哥正在光着膀子锯木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靠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季大哥,找你的。”守门大婶尖声尖气地叫道。

男子站起了身,还未等我自我介绍他就认出我来了,说道:“你就是李战华的儿子吧?”

“是我。”

他笑着跨到了我的身边,拍了下我的脑袋,说道:“赶路累了吧。来,跟我走。”然后又退了几步对里头干活的小哥说,“我出去一会儿,你俩儿别闲着。”

他带我来到木材厂的一隅,这里停着一台尼桑的皮卡。他开着这台车带我走上了工厂外的破路,七弯八拐后终于上了一条还算有人烟的街道。

他把车停在了一家面馆前面,进去后为我叫了一份牛肉面。上菜之前,他对我说道:“你爸有跟你说我们两儿在战场上的事儿吗?”

“没有。”我说道。

季清莲点燃了一根“七星”,缓缓开口说道:“那时候我们两儿本来都是步兵,那天出了点儿特殊情况,要我们两儿到敌我边界去干侦察兵的活儿。那时候我们都还是童军,比你现在还小,胆子倒是大得很,咋咋呼呼就去了。我们正走着的时候,突然一个美国特务从界限冲过来,要杀我们两个。那时候我们两儿就互相掩护着拼了命的跑,见到有树有石头的地方就躲起来,躲完了之后又死命跑。边跑的时候就边听到身后有枪声,我们两儿也胡乱地往后面放枪,也不知道有没有打中他,反正后来我们跑远了之后他就不见了。我和你爸那时候放了特务进来,都吓得要死,不敢回营地去,在一个鱼塘边刨了块空地哆哆嗦嗦地凑合了一宿。”

他把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点儿开水,喝了几口,继续说道:“后来战争结束了,我们都去走自己的路谋生去了,但我和战华还一直保持联系。”他重新点着了一根烟,说道:“听说你姐姐今年高考了啊。”

“是啊。”

“考得咋样啊?”

“考上她理想的大学了。”我说道。

“那就好。”他笑了笑,吸了口烟,然后对我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爸的意思的话,你现在还没完成高中学业吧?”

“对。”我点点头。

他说道:“当工人赚钱糊口,可比在学校读书辛苦多了。我这个厂子只是让你体验一下工人的生活,体验了那么一两个月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还是要回学校去继续读书,将来像你姐姐一样考上一所大学。”

我低下头不置可否,不敢告诉他我辍学的真正原因,好在这时候牛肉面上来了。

现在请允许我简单地介绍一下我的工作。例如,一块木头要做成一个课桌的桌面板,首先要从一块原始的大木头中分出一块和桌面板差不多大小的小木头,然后由我把这块小木头削平,切割出棱角,做成桌面版的尺寸,再交给下一个工序的工人进行抛光打磨,最后便可以出场安装上铁架,成为一个完整的课桌。

季清莲安排了一个最合适的师傅带我。刚来的第一个月,我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师傅四十来岁,他头发秃了一大半,只剩下后脑勺一圈稀疏的毛发和油光发亮的额头。他矮矮壮壮的,面部黝黑,随时随地都是一副掂量着如何下锯子的表情,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

最开始是我干站在一旁看着师父做,然后他会偶尔把几个简单的动作交给我,再然后就是由我负责大部分的工作,他插手几个不怎么重要的步骤,最后我独立完成所有工作他只是在一旁监督直至我出师。

在做学徒的一个多月里厂里没有分给我宿舍,由于师傅和季清莲的关系,他让我寄居在了他的宿舍。他三下五除二用厂里闲置的木板给我坐了个简易床,紧挨着他的床摆放让我睡在上面。当我熟练地掌握了技能以后,车间主任找到我,带着我去了普通工人的宿舍。

宿舍是用铁架搭起的,建立在一座厂房的屋顶上,需要爬上一段锈迹斑斑的生锈铁梯才能到达。房间里每边摆放了10张床,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床上的各种杂物滚落到了地面上,再加上床又很窄,无法想象他们应该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哪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工友们有躺在床上抽烟的习惯。夏天宿舍里没有供应热水,有时候连冷水都没有,工友们不洗澡,把衣裤一脱塞到床下,翘着二郎腿边抠脚边聊天儿。我没有心思听他们在聊些什么,他们朝我问话的时候我也只是简单应和,我感到疲乏,燥热,拥挤,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起初我睡眠质量很差,夜里辗转反侧,早晨天一亮就起床了。我帮宿舍里20多人搬回一大锅馒头油条和一桶热水,这点让他们对我非常感激,尤其是几位年迈的老工人。

有天宿舍里人声鼎沸,一个电工过来修墙上的坏了的排气扇,那个排气扇就在我的头顶上,而我正躺在小床上看小朱哥哥送给我的一本书。这时,电工突然扔了个小部件下来砸到了我。

“怎么了?”我问道。

他低下头问我道:“你在看什么书?”

我仰起头,看着他在天上的脸,说道:“是一本诗集。”

他从梯子上一骨碌跳了下来,拿过我的书看了看,念出了封面上的名字:《时间尽头的诺言》。

“这是周江牧先生的作品。”他自言自语道。

“是啊。”我说道。

“你也喜欢看他的诗?”

“反正我从一叠书里面把这本拿出来,看了下觉得还不错。”

这时我才仔细看这个男人,一张年轻标致的脸蛋,长长的头发披到了肩膀上。收敛的微笑,瘦小的身材,站起来后刚到我的耳朵。

“你是这儿的工人吗?平时怎么没见过你啊?”前几天一个年迈的工人给了我一包“中南海”的烟,以前我们那个小镇没人抽这种烟,我便把它收到了口袋里。我掏出一根给了眼前这个长发男人。

“谢谢。”他把长发捋到耳后,将烟夹到耳朵上面,说道:“我也是在这儿干活的,负责A-105C-150车间的电工。你们这儿有个排气扇坏了,他们也把我给喊来了。”他把电工的箱子码在了自己手边。

他让我等他修完排气扇,然后我拿着简单的几样行李跟他回家了。他吃力地骑着一台三七小单车,带着我出厂,在偏僻的烂路上晃悠了十来分钟,来到了一座简陋的筒子楼前面。他带着我走进楼梯口的时候,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让我险些当即呕吐,他拍了拍我的背说道:“忍忍吧,刚来时我也不习惯。”

他打开一扇门,这是一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小房子,小到住两个人都为难,里面的脏乱狼藉程度并不逊色于我们的工人宿舍。

“这是你租来的吗?”我问道。

“你想多了,我没有闲钱租房子的。”他脱掉鞋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把我给他的夹在耳朵上的那支中南海拿下来点着了,说道:“这是我舅舅的,他有不少房产,这个地方在我住进来之前闲置了十几年了。”他叼着烟,跪到床上,把我的行李一股脑倾倒出来,说道:“咱两儿只能挤一张床了。”

晚上下班后我们双双回到了这里,他从屁股兜里掏出两罐脏兮兮的啤酒。这酒喝起来软绵绵的,就像发酵过的白开水一样。他告诉我他叫关明。

喝完酒后他指了指他的墙角给我看,告诉我那些都是他的书。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床上研究小朱哥哥给我的那一叠书。我从一本厚厚的散文集里掏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就是小朱哥哥拍摄的那座俄式教堂。他揣着照片看了会儿,说道:“这个是圣•索菲亚教堂。”

“你认得出来?”我问道。

“是啊,它在哈尔滨。”关明把照片还给我。

夜色渐深后关明开起了一盏昏黄的台灯,我们像山区老人一样早早地把下半身塞进了被子里,尽管天气并不寒冷。他谈起了他最早看的一本周江牧的诗集,86年刚出版的时候他就买来了。他还说国内的诗人里面他最喜欢戴望舒的文笔,可是当我跟他提起那篇课本里人尽皆知的《雨巷》时,他却说他没有看过。

我很疑惑,难道你没有上过学吗?不料这个无心的问题却勾起了他对整个身世,甚至一段历史的追述。

关明真的没上过学。

他老家在山西,比我大2岁。70年代初的时候,他的父亲还在一家报纸做主编。那时正值“文革”,当地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在报道农作物虚假的产量,“小麦亩产一千八”“水稻亩产过万”“一颗玉米全村吃半年”等等比比皆是。关明的父亲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让自己的报纸报道农作物的真实产量。“我们不能再让同志们继续生活在幻想中了,现实是什么我就告诉他什么。小麦大米也是生物,生物就有它的生长原理,永远不可能有过千过万的亩产量,人民的生活现状并不乐观,甚至还有许多在家中活活饿死的。”关明告诉我,这就是他父亲的原话。他父亲做新闻恪守着真实的原则,任何记者在撰稿中出现了不实信息都会遭到关主编的严厉批评。

不久后,上级部门以“报道虚假新闻打击人民生产积极性”,“资本主义反革命”等罪名撤销了关明父亲主编的职务,要求他写大字报向全市群众坦白自己的丑恶行径。关明父亲毫无余地地拒绝了,被红卫兵关押进了牛棚,后来又被扭送上街游行,衣不蔽体,头上戴着高帽子脸被画的五颜六色的。由于关主编之前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他被押送游行更增添了群众围观的热情,从前敬仰他的人们纷纷把奶罩子拖鞋烂鸡蛋往他身上砸。

一个不到35岁血气方刚的文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当天夜里在牛棚里上吊自尽。而那时候,关明的母亲已经有身孕了,可想而知她当时的痛楚是多么的强烈。可她挺着大肚子的时候,仍被丧心病狂的群众剃了阴阳头,在当地的中央广场罚站。

好在关明的舅舅还算是人脉通达,护送他的母亲来到了现在我们这个省的省城,并平安地在这里诞下了他。母亲没有条件让关明去上学,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就是重达130多公斤的一叠书。母亲在被“打倒”前是一名历史老师,她带着这些书和肚子里的小关明来到这座城市,出生后亲自教授他文化知识。当他向别人介绍自己是山西人时,别人都不太相信,因为从小在省城长大的他完全脱离了山西口音。

“我妈妈一直跟我说,我父亲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惜他不爱照相,只留了一张照片给我。”关明翻开自己的枕头,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照片中,一个男人手提旅行箱头戴棉帽,笔挺而拘谨地站在圣•索菲亚教堂前面。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了吧?”

“挺像你的。”我说道。

他笑了,眼睛里的温柔从额前柔美飘逸的长发中透露出来,如冬季午后的阳光倾洒在草地上。

后来有一天发工资后,我探到了当地二手市场的位置,从那里淘回来了一把吉他。那是一把纯黑色的吉他,在一堆平凡的乐器中太抢眼了,我一时冲动没讲价就把它买了回来。带回来后,关明笑着问我:“你会弹吗?”

“不会。”

他说道:“那我弹一首给你听吧。”

“什么歌啊?”

“《情定日落桥》。”

他扭了扭琴钮调音,拨了几个和弦之后唱了起来。

陌生的人 陌生的脸孔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天空

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角落

让我的心停泊

远方的你 灿烂的烟火

何时能燃烧在我的天空

你给的回忆 还温暖着我

如何能摆脱

是你让我无法再爱

回肠荡气的歌词让我再次深深地想起了远方的她。她在我的脑中比烟火更加灿烂,可惜从未将我心中的某片夜空彻夜照亮。当我听到最后一句歌词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也许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在落叶纷飞的秋季她给了你一个幽怨的回眸,于是你缩成一团焦躁不安烦闷失落,直至第二年万物生长的春季,在同一个路口她给了你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时候你只想不顾一切地紧紧抱着她。她从不会拒绝你的拥抱,然后在你耳边轻声说,四季每年只有一个轮回,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有天晚上我做了晚饭和关明一起在小屋子里用餐,吃着吃着,他突然撂下筷子,拿了几首他写的诗给我看。

滴落

当冰冷的人心接触滚热的胸腔

我在你胸前的皮肤上液化

我激励你勇敢奔跑

可田野上的和风

弹指间将我吹干

当清晨的湿气触摸柔美的花蕾

我为花蕾做最美的点缀

然后滑落土壤

皈依大地

我用生命向你诉说爱的永恒

无论你是否侧耳倾听

当遍地都出我的消逝之所

则遍地都是我的诞生之处

我本以为以他的经历来说,他写的诗是很疼痛的,没想到并不是这样,字句之间非常的清丽干净,而且承载这些诗句的还是一手漂亮的钢笔行书,和乔都有点儿相似。

“你还给其他人看过吗?”

关明用碗边的几粒米黏住纸张,把它按到了右手边的玻璃上:“我曾经寄给几家杂志,后来就杳无音讯了。”

“你是一个诗人。”我说道:“你再继续写,再接着寄,肯定有人会看上你的作品的。”

“我不是个诗人。”他腼腆地笑笑,“我就是个穷接正负极的。”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看了关明的几首诗,记得我看过的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静静地

在发黄光的台灯下

静静地伸出我的手指

我能看清皮肤的每一个毛孔

为什么你的生活总是静静地平淡的

没有力量改变

又没有勇气结束

静静地把旧皮鞋放在楼下的

树根上

小孩子想拿它当玩具

就静静地拿去

我可以将我的附属物赠送

这是我生来人权

静静地看着静静的一切结束

我真的好困了

这首诗的风格更倾向于现代主义,基本上就是内心最直接的独白,而且当时的心理状态还是极度混乱的。相比起他那首《滴落》,我觉得那首还更加的工整对仗,辞藻优美。而且结构很清晰,两个分的一个总的,尽管总的和分的貌似没什么关系。这首诗好像是想到哪儿写哪儿,完全没有格律可言,写到最后就像他诗中的最后一句一样“真的好困了”,然后停笔作罢。

有天,厂里的副主任找来关明和我,说道:“上次有个匠人来我们这儿给卷闸门补漆,把电动机下面的两个接脚搞坏了,答应赔偿。他说赔200元,我当时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就没同意也没否定,让他把地址写给我先回去了。小关,你是专业做电器修理的,他给的这个价合理么?”

关明说道:“他不懂,他可能以为搞坏哪儿赔哪儿就是了。200元买零件是够了,但修好肯定不够,修好不管人力也要500元出头吧。但我们跟他讲道理他不会明白的,管他要到500元可能性不大,就让他赔个300元吧,剩下的我们厂认栽了。”

副主任说道:“好,你们两个,去找他把钱要回来,那人叫刘峰,这是他的地址。”他把一张纸片递给了关明。

关明收下纸片,说道:“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副主任说道:“讨债也不是什么你情我愿的喜事,2个人去,到时候说话做事都方便一点。”

关明笑了,说道:“几百块钱的事儿至于么,再说他不是已经答应赔钱了么。”

副主任说道:“这不刚才咱们讨论要加价了嘛,到时候万一发生矛盾,起了冲突,我们也不能示弱嘛。”

我说道:“放心副主任,有我在,如果他敢跟关明哥动手,我也一定会对他动手。”

副主任说道:“欸小程,我也没这个意思,最好还是和平地拿到钱。”

我和关明根据那个地址找了过去,发现那是一家卖乐器的铺子。我满以为找错了,关明说道:“先问问。”他对看守铺子的老人问道:“老先生,刘峰在这儿吗?”

老人说道:“刘峰是我儿子,您是哪位?”

关明说道:“我们是他业务上的伙伴。”

老人说道:“好,我这就把他叫出来。”

一会儿,一个男人从帘子里探出了脑袋,关明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该赔给我们厂子钱?”

刘峰说道:“记得,200元是吧?”

关明说道:“200元不够。按理说我们完全修好,加上请工人要600多元的,我们厂里自己负担一部分,你给一半,也就是300元,够意思了吧?”

刘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600元是真是假,但你只要300元的确是够意思了。可是我给不出300元,我只能给200元,要不你在我爹这儿拿一件乐器抵?”

老人怒喝道:“傻小子,我这里哪件东西只值100元的。”

刘峰说道:“爸爸,人家都上门要钱了,你别让我为难嘛。”

老人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关明说道:“我倒是没意见,可是我向我们副主任没法交代。”

刘峰拿出200元递给关明,说道:“这样吧,你们二位在这儿等会儿,我现在想办法卖掉个吉他,就可以给你们100元了。”

关明问道:“方便问一下,你们这儿生意怎么样吗?”

刘峰说道:“生意很差,都靠我在外面做油漆匠补贴这个店铺。但我有办法让生意好一些。”

他抱起吉他,面对街道弹唱了起来。他唱了三首曲子,每首都是从头到尾圆满地唱完,这时候已经有一大片人聚拢在了店铺门口。他陶醉在自己的情绪中,接着唱完了第四首,举起吉他,问道:“100元特价,有没有人愿意要?”

拿到100元后,他给了我们。

回去的路上,关明问我道:“你怎么哭了?”

我已泪水涟涟说不出话了。关明笑了笑,道:“刘峰唱功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把你唱哭成这样了吧。”他又紧接着自问自答,“一定是你心有郁结,他的歌声恰巧触碰到了罢了。走,找个环境好的地方,跟哥说说去。”

那天我们什么都没说,徒步了好久,萧瑟的初秋我冒了一身大汗,直至深夜。回家后我翻出两天前的冰冻剩饭扒了几大口,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之后两天低烧不断,我向关明袒露心声,讲述了我和林老师的事情。这就像我把内心的匣子主动开锁,然后邀请他进来参观,尽管我是百分百信任他的,但还是免不了一种震荡般的惶恐,这种惶恐倒是把缠绵不绝的低烧驱走了。关明对我说,你当初离开高中的时候,并非自己情愿,也没有做好准备,只是在那种情势下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罢了。你走得太仓促了,并没有把她割舍干净,你把两段藕拉得再远,丝还是永远缠在一起的。你需要与她有一个正式的告别,这虽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至少可以让你放下心中的包袱。

我问道:“我心中有包袱?”

他说道:“有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他邪魅一笑,说道:“我有无数个美妙绝伦的办法,但对你来说不实际。这样吧,你再去见她一次吧。”

我说道:“关明,我认为人活着不是为了一次次给自己划下路标,漫无目的地前行,走累了难过了,又急里忙慌地返回去找上一次的路标,以求重新走一遭。这样和浪费生命没什么两样。”

他说道:“你这样越走越偏,越陷越深,才是真正在浪费生命。生活是有韧性的,它允许你去反悔和期望,你为何要对自己的权利嗤之以鼻?你只是去跟她把没来得及好好说的那声再见补上,没要你留守在她的身边,说完就回来了,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为了鼓励我,第二天他送我去前往秋港的车站。路上,他对我说:“昨天我的建议可能压迫性稍微强了点儿,那是我切身体验所致。我不主导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你认为不合适,我们不去了也成。”

这年冬天,父亲寄给我了一笔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也就是在这时,季清莲来找了我,规劝我还是要回家乡读书,完成高中的学业。他把尚未干满的工钱给了我,并且开着那台尼桑皮卡送我到了客车站。他与我告别后我又重新打车回到了关明的家里,下午出门开始找新的工作。

我坐了2个小时的公交车离开了木材厂那个破落的郊区,在省城的市区下了车。随意在街上穿行的时候,我走到了一条街里面,看到这里有家四四方方的杂货铺,旁边还贴了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招2人,男女不限。

我走了进去,看到玻璃柜台上站着一个女孩子,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低头在柜台上认真地书写字符。我走到她面前,说道:“你好,你们这儿招人是吗?”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道:“我也是刚招过来的,我帮你去叫老板娘吧。”

她转身跑出了杂货铺,几分钟后,带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自称姓范,身材微胖,长着一张与世无争的脸。她招呼我和刚才那个女孩子都在小板凳上坐下,然后问我道:“你看着还像个小孩子啊,你有18岁了吗?”

“快了。”我说道。

“我这儿呢也没什么特别的工作,就是最近我大儿子上高中了,我要去他学校附近监督他读书,平日里不常来,你和这个小姑娘一起帮我管着这个小店就行了。工资每个月1200,不管吃住,逢年过节会多给你们一点儿过节费。上午8点开门,晚上我给你们电话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关门了。进货方面的事儿我都会联系好,到时候你们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可以吗?”

“可以。”我说道。

范阿姨到门口把那张红色的纸撕了下来,说道:“那我先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范阿姨走了后,女孩儿看了看我,说道:“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然后兀自回到了柜台后面,继续在簿子上填写字符。

“现在有什么我可干的吗?”我干巴巴地问道。

她放下笔想了想,说道:“那你去把地扫了吧。”

我从杂货铺的角落里拿过扫把和簸箕,来到柜台前边扫边问她道:“那个,我以后如果要叫你,要怎么叫啊?”

“你是在问我的名字吗?”她笑了下,对我说道:“我叫颜苹。颜真卿的颜,苹果的苹。”

“是《论语》里那个颜回么?”我问道。

“是啊。我是他的后代。”

“那我还是程咬金的后代呢。”

“我是说真的,我的老家是曲阜的。”

“曲阜?”

“怎么,咱们是老乡?”

“不是。”我说道,“我有一个哥哥,他小学的时候因为打架的事情转学到了另一座城市,就是在曲阜。”

“听你刚才的话,你叫程什么?”

“程循。”

范阿姨在店里给我留了一台轻骑木兰的小踏板,当年傍晚我就骑着这台踏板载着颜苹去进货了。她虽然也是刚被范阿姨招来工作,但她对这座城市的街道可就比我熟悉多了。50CC的小踏板带动2个人并不稳固,我们两儿摇摇晃晃地缩在机动车道的最边上挪动,她抱紧我的腰,在我耳边指使我要如何如何拐弯直走。我一拧油门加速,颜苹的声音就跟着车子的轮胎一起发抖,车屁股卷起一股一股呛人的的蓝烟。

目的地在另一个片区的一座小仓库,签好单后,仓库里的人让我们在门口等一下,他去把货取出来给我们。

“你来这里之前是干嘛的啊?”这是颜苹第一次认真向我问话。

我翘起二郎腿横坐在车子小小的坐垫上,说道:“我是在木材厂给人削木块的。”

“再以前呢?”

“在读高中。”

“那你怎么没读下去呢?”

“我啊,我被学校开除了。”

“为什么开除呢?”

我已经被她的连番追问逼得有点儿张不开口,说道:“打架,但未遂。”

她露出了窃笑,说道:“果然是被你那个哥哥带大的吧。”

我说道:“被他带大的倒是没错,但打架不是他教的,我和他打架的性质不一样。应该说打架是另一个哥哥教的。”

“你到底有几个哥哥啊?”

我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说道:“你看起来也不比我大啊,怎么不在学校好好呆着呢?”

她说道:“我初中就辍学了。”

“家里供不起你读书?”

“那倒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

“我的原因就长了,以后再跟你说吧。你注意范阿姨之前说的了么,这工作是不管吃住的。你到时候住哪儿啊?”

“我当时也没考虑这个问题,总之不至于露宿街头就成了。”

这时候仓库里的人把货拉出来了,是2大箱子的方便面。我们两儿七手八脚地把它们捆绑到小车子上面。

回到杂货铺把方便面摆放好了以后,颜苹对我说道:“我知道在这附近有一个房子,里面有一些房间可以出租的。虽然条件不是特别好,但好在实惠,而且离这里近。”

“条件不是特别好是什么意思啊?”我试探性地问道。

“你放心,不会脏乱差,就是面积小了点儿。”

“哦,那还好。”

“那要不我们现在,去看看?”

“但如果我们都去的话,这个店子……”

“也是哦。”

“要不这样吧。”我跑到杂货铺里面的隔间,从我的行李里把钱拿出来,递给颜苹说道:“我在这儿看着店,你去帮我把房间租下来吧,先租个半年看人家同不同意。”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啊?”她问道。

“我爸给我的。”

“可是你都没看就让我下决定了啊?”

“你帮我看看吧,你觉得可以就可以了。”

“那好吧,不过钱倒是用不着这么多。”她从那里面拿了一小部分,走出了杂货铺。

晚上将近11点的时候,范阿姨打电话来通知我们可以下班了。颜苹帮我拿了一部分的行李,和我一起走到了她说的那个房子。

果然不到10分钟就到了,是一座外形朴素的小楼房。我们爬上了3楼,她带我到一个房间门口,插进钥匙打开了门。

面积小还不是瞎说的,这里摆放完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以后就没有盈余的位置了。颜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让清爽的夜风洗刷下房间里陈旧的空气,然后把钥匙和一叠剩余的钱给了我,说道:“按你说的给你租了半年,这是剩下的钱。”

我接过钱和钥匙,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望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我的心一下子沉静了下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把厚实的呢子外套脱了下来扔在床上,手肘撑在桌面上。

颜苹就这么在我的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在我的床上坐了下来。我用余光看到她解开了高高束在脑后的头发,扎起了一个松散的辫子。她也低下头沉默不语,慢慢地帮我把外套折叠整齐,放在枕边。

不知多久后,我从指尖上抬起额头,眼皮沉重地看了她一眼,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先回去了。”她说道:“过几天,我再来这里看你。”

3天后的晚上,我们一起回到了这间小房子。进来后,我们一起坐在了床上,然后我伸手抱了她。她在我怀里躺了一会儿,然后坐起来说道:“我要去洗澡了。”

我从我的一堆衣物里面挑了一套给她,她带着我的衣物还有我的毛巾走出了房间去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我从床上站起来,坐到桌子边等她。

一会儿,她洗好澡穿着我的衣服进来了,我们一起躺到了床上。我伸出手臂,让她湿漉漉的头发枕在我的肩膀上,她拥抱着我的身体,与我一起缩在同一个被窝里。

此后,每当范阿姨给我们长短假期的时候,我都会带着颜苹在省城里游玩。我们也就是坐坐公交车,在大街小巷散散步,去逛逛商场什么的,颜苹给我买过一件佐丹奴的衬衫,一件纯棉的条纹毛衣,还有一个精致的西装领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给我买这个。然后我们就找环境好的馆子吃饭,父亲给我的那笔钱足够我们像小老板儿似的点菜了。逛到夜里我们就打5元的机动三轮车前往省城的夜生活胜地莲湖区,这里遍街都是炒肝儿撸串等各色宵夜,夜夜笙歌灯火通明。当我们攒了足够多的工资后,我跟颜苹说我们要不要买台好点儿的摩托车,她指了指停在街边的一台“面的”说,我们要买就买这种面包车。我说这种车我们可得等一阵子了,她说没关系,我陪你慢慢等。

有次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我向她提起,你还没告诉我辍学的原因呢。那次她告诉了我。她说,你看不出来吧,我很喜欢跳舞。初中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女生也很喜欢跳舞,我们都不是跟班上其他女生聊得很来的那一种,我们成了好姐妹。我们一点舞蹈基础都没有,每天做完作业就在学校里找地方压腿练功,市内有任何关于舞蹈的演出我们都会赶过去看,哪怕当时正在上课。我们相约着要为舞蹈梦努力奋斗,誓不放弃。后来有一天,她跟我说,咱们别上学了,去做专门跳舞的吧。我答应了。走的时候,我兴奋地向全班同学宣布,将来有一天你们一定可以看到我颜苹站在舞台中央的。我们偷偷逃了学,在外面晃悠了一个多星期。她的父母亲在市里开了一家裁缝店,他的父亲只身带着她去省城学习跳舞。先是跟着舞蹈班学,后来被一个教练看中,把她招进自己的小班亲自指导,再后来进入海政文工团接受专业训练。她父亲在军区里继续靠自己的手艺挣钱,供给她学习和表演。我也跟我父亲说我想学跳舞,我不求他带我去省城,只要他能在当地给我找个教跳舞的地方就可以了。他跟我说,这句话不要再跟我说第二次。要么去上学,要么出去打工。我当时已经在同学面前夸下海口了,要是回去他们一定会笑话我的,所以我就选择了后者。大概一两年前吧,她给我写了信,说她已经可以在成百上千的观众面前跳舞了,是她一个人跳舞,还有好多人给她做陪衬。她已经有不菲的工资和演出酬劳了,她把她父亲支回了曲阜继续开店,用自己的钱给她父母的裁缝店扩张了规模。你知道吗,关键是,她还说了,小苹,你是我在梦想之路伊始时第一个陪伴我的人,这份姐妹深情在我心里的分量一直不变,以后你来省城了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我问她道:“你怨你父亲吗?”

她说道:“我从来没怨过我的父亲。虽然我们都是喜欢,但我知道她比我更有天赋,我也知道她一路上遭过多少非人的罪,这些罪我也许连十分之一都受不住。”

颜苹从来没有要求我描述我们的未来,也没有问过我到底爱不爱她,似乎她的世界里只有当下的事物和当下的话语。

曾经有一次我也和她买了2杯金桔汁,靠在一扇精致的瓷砖壁上。她同样也是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但她没有乔都那种飘荡在生活之外与世隔绝的灵气,她看着杯子就是在看着杯子。

我诚实地向她解释过了我为什么会被学校开除,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在自己出手之前不让警察来制裁罗建军,而且我们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开着卡车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随便找个人等在他家门口砍他两下不就完了吗?

她也跟我提过她的家庭,她们家的情况好像不太乐观,大概就是一个无耻混蛋父亲和一个无限隐忍母亲的典型悲剧。她不是个习惯于把苦难挂在嘴边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了半天只能跟她说:“人在18岁以后的生活就跟父母没什么关系了,你只有2年了,快了。”

又一年冬季到来了,在街上刚开始张灯结彩的时候,我心里知道很快就可以见到小朱哥哥了。我在想见到他时他会从东北给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呢,到时候我该怎么向他介绍颜苹呢?快过年了杂货铺里的账务开始冗繁起来,这一年多来一直都是我和颜苹分工合作,她负责记录进价售价数量这些和数字有关的一切,我因为数学不好,负责管理仓库里和货架上的所有实物的流通。因为处理账务我们没能赶在除夕回家过年,后来干脆放松点儿慢慢搞,一直磨蹭到初五才完成任务,初六晚上和她一起坐长途客车回到了小镇。

进家门之后,我一眼就看到了木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姐姐上来热情地跟我和颜苹打了招呼,然后把这个男人拉过来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同学,你们叫他冯天哥哥吧。”

“马天绍哥哥好。”我跟他握手打招呼,颜苹也学着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大块头,手掌很有力,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不过我喜欢豪气直爽的男人,他勾起我的肩膀,说道:“对不住啊循弟弟,哥不知道你这个时候回来,还带回来个小妹妹,没给你俩儿准备点什么。”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一分为二,又掏出两个红包,分别装进去,递给了我和颜苹,说道:“别嫌少,一点儿压岁钱。”

我连忙摆手,说道:“我们两儿已经在外面成家立业了,不是小孩子了,不好再收你的红包的。而且……而且你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说道:“麻烦你尊重一下我的习惯好么,我给出去的钱是不会再收回来的。”这个理由我竟无言以对。

这下家里有3个女人在厨房帮忙了,七荤八素很快端上了桌。我喝了不少酒,没听见他们在聊些什么,饭后很快倒在沙发上昏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白兴浩就赶来接我了。这两年物流业在我们市兴起,他成了我们镇里物流点的老总。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进入这个行业不久就有了这样的地位,将来不出十年整个省的物流都会在他的掌管之下。且不论他的说法是否有吹嘘的成分,他那身小头头的精明伶俐见风使舵的气质倒是修炼出来了。我和颜苹坐上了他的小中巴,他说道,强哥,今儿我带你重新过一次春节。

和白兴浩一起来的女伴是羽琪。他把我们带到了一家新开张的中国风浓重的酒楼,过年期间人多上菜慢,他跟服务员先要来了一瓶酒,跟我谈起往事,说道,羽琪当年说我以后都不想见到你了的话还记忆犹新,两年前他又在一所大学里重新找到羽琪,恰好那时候她还单身,他又使出浑身解数把她挽回了。他殷勤地给颜苹倒酒,说道,嫂子,这杯我得真心实意地敬你,当年强哥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看我肩膀上这儿,他解开衣扣扯下衣领,伤口现在还在这儿。我顺道问起,你现在还听说过王悦嘉的消息吗,他说,呵,王悦嘉现在在我手下干活儿呢,要不要我打电话叫他过来陪你,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咱们自己人聊天儿方便一些。

晚上白兴浩执意要带我去爽翻通宵,但颜苹跟他说想去我以前读书的地方看看,他便开车把我们送到了我以前的高中。那时是寒假期间,校门紧闭,空无一人。沿着一片漆黑的校园外墙走着,我突然想到,如果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同样在这里走着,会不会遇见林老师,他是会询问我这些年的生活,还是向我倾诉着她对我的想念?当然更可能是她只是对着我微微一笑,然后匆匆奔赴即将打铃的教室。我现在变胖了,变毛糙了,她还认得出我吗?

“你以前在这里过得不快乐,对吗?”颜苹松开我的手,问道。

“没有啊,我很快乐,我以前最好的朋友都在这里,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我问道。

“那你的手心为什么出冷汗啊?”

我摊开自己的手掌,猛不觉掌心里已经覆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液滴。

晚上我把我的床让给了马天绍,和颜苹去家里附近的小旅馆开了房。颜苹说在生地方睡不着觉,要我陪她聊天儿。我们聊到凌晨3点多,她睡着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搬了张椅子到窗边,闭着眼睛静坐着,直至早上7点多的时候,姐姐过来找我们。

房间里配备的小型皮沙发刚好够我两儿坐下,颜苹此时还躺在被窝里沉睡着。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天,我问姐姐道:“这个马天绍是个什么人啊?”

她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个将军来过咱们家?”

一提起那个将军我就忍俊不禁。我问姐姐道:“那家伙不会就是那个将军的儿子吧?”

姐姐点了点头,把故事从头讲起。

她们的师范大学有规定,包括汽摩在内的所有机动车不得驶入校园,而教学区是自行车都不准骑进去的。有天,她的教学楼底下赫然停着一台小轿车。师生们都往外多瞟了几眼,车旁一个戴着军帽的男人仰起头,声如洪钟地喊了几遍姐姐的名字。姐姐在所有人的目送下小跑到了车子边,车子挂着一块军牌,她嗔怪地问道:“您是哪位?”

男人脱下帽子朝姐姐鞠了一躬,说道:“好久不见程萱,我是马天绍。”

“你就是那个……”姐姐又惊又笑地问道,“小学那个马……”

“没错,就是我。我很开心你没有忘了我,请上车吧。”他为姐姐拉开车门,指着楼上所有人发令:“我数3声,都给我回去上课!”

马天绍在街道上使出了暴烈的车技,右手没有离开过排挡杆。姐姐被晃得差点儿呕吐,他说道:“抱歉,这台车不是我的,所以我开得不是很熟练。我来你们学校接你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不想引起太大反响,我本身也是个不爱张扬的人。我自己的配车太显眼了,我怕你坐在里面会不自在,更主要的问题是那车太宽,我怕影响你们学校的交通。所以我找我的战友借了这台车。”

他把车子停在了路边,说道:“咱们休息一会儿,我去帮你弄点儿冰水。”

回车里以后,马天绍唰得脱掉了衣服,露出一身腱子肉。姐姐吓了一跳,他指着自己右边腹外斜肌,说道:“看这儿。”一条深入皮肉的刀疤。他说道:“你们这些人还在高中看言情小说的时候,我就已经荷枪实弹上过战场了。我是冲到第一线跟敌人肉搏的,这个地方就是被敌人的枪刺剌下的。”

“这些年还打仗么?”姐姐问道。

他说道:“我是加入联合国维和部队的,阻止局部冲突扩大化,跟恐怖分子打仗。那边战事很乱,突发状况频繁,本国的部队都被支配散了,一般也不管是哪里的人,只要凑够了人数就安营扎寨。我跟一群法国佬从早到晚厮混在一起,也没什么其他的娱乐,就是互相教对方自己的语言。我还会说几句法语,Il y a soixantes secondes en une minute, mais je t'adore pour plus vingts secondes,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嗯?”

他说道:“一分钟有60秒,我对你的爱有80秒。”

姐姐笑了,问道:“那你教他们哪句话了?”

他说道:“我想到了很多,一直在想哪句更好,本来想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但后来觉得不太合适,还是用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姐姐拾起他脱下的衣服,看了看他的肩章。他说道:“是不是想知道这个肩章代表什么军衔,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记住上面有多少道杠,回去自己上网查。”

姐姐说道:“穿上衣服吧,别着凉了。”

他边穿衣服,边说道:“我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并不是我的父亲通过他的势力帮了我很多,我自己总归还是付出了一些东西的。程萱,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没别的意思,就是太久没见到你,我想你了。”

姐姐说道:“要不你还是拥抱我一下吧。”

他靠过来,姐姐说道:“等等,先把扣子扣好。”

这时候颜苹醒了,几分钟后,她清醒过来,听出了我们在讲故事,连忙要我们暂停,刷牙洗脸后凑进来要求一起听。

姐姐继续讲道,后来马天绍又把她约出来了,带她去他们军区看了场杂技表演。演完后,她看到他手臂上还有条刀疤,问道:“这也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么?”

他说道:“不是。这是我上一个女朋友留下的。那次我们发生了争执,她提起一把菜刀朝我砍过来,我认为作为一个男子汉,这种时候躲开是有失尊严的,可是她是个女人,我还手也是有失尊严的。我说,你砍死我以后,记得把刀洗干净藏起来,不然警察找到证据会把你抓起来的。不过,就算警察不抓你,我那些部队里的兄弟们也会跟你没完的,我父亲也不会放过你的,你最好快点儿偷渡到国外去。她那一下手就软了,用刀在我手臂上轻轻割了一条,割完以后又扔掉刀哇哇大哭起来,死死抱着我说你这个坏人,大坏人,你为什么要让我心疼你,你知道心疼你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么,我好疼,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给你准备早餐。我推开她,跟她说,我们分手吧。我跟你说,之前我交往过不下10个女朋友,她们有各种各样的性格,甚至有很极端的,我觉得都没什么。但我发现,交往到一个性格不稳定的女人是最悲哀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你还得跟着她的变而变,你没变到位她还会责备你为什么变了。可能是因为我常年军旅生涯的关系,有时候我对急骤的变化有种下意识的恐慌。其实那个女人我一早就知道她不好相处,但我有一次,也是在刚刚咱们看表演的地方,看了她跳舞,不是别人唱歌她伴舞,是别人伴唱她独舞,那一刻我为她的风姿彻底臣服了。她父亲是我们这儿一个替别人修改军装的裁缝,但她真的特别特别难追,我掏空了全部的心思走了无数的弯路才得手。中途有几次我都想放弃了,但我已经走不出她的诱惑。说到追女孩儿,我反思了小学时候在你身上的失败,是因为我追得太紧了,热情过火你便会害怕自己被烫伤。这么多年我还是我,但我已经在摸爬滚打中成熟了,我悟出了这么个道理,你前进两步就要后退一步,把那一步留给对方去走,正如你要等到对方感到足够的寒冷,你再点起一根小火苗,让她自动朝你的温暖靠拢。但是程萱,上次见到你以后,这些狗屁道理统统失效了,我再也表演不出另外一套戏码,我还是回到了当初那个马天绍,哪怕你再让我失败一次。”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过夜了。但姐姐说,马天绍哥哥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他们整晚只是在聊天,聊小时候的事情。马天绍说,我爹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把我转进了那所贵族学校。那学校烂死了,学生每天就比谁的衣服手表贵,逃课打架搞帮派,一年到头不知道教科书是什么颜色的。老师班主任都不管,也管不着。初中我去了一个公办学校,虽然老师我也不喜欢,但总算是有个学校的样子。不过我对我爹也就是说说而已,我知道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超过他的。没办法,我们父子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他也说过要我长大后不要走他的路,自己想办法过得开心就好了。

颜苹问道,你们这算不算确定了某种关系,姐姐说,她也不知道,但肯定和一般的男生女生朋友不一样了。我问你,程循和你算是确定了某种关系吗,你们俩儿是通过什么方式确立的?

我连忙打住,说道:“算了,咱两儿的事儿以后再说吧。今天外面空气挺好的,我们下去走走吧。”

回家以后姐姐和马天绍哥哥要带着颜苹出去玩儿,我找了个借口不跟他们一起了。他们走了以后我给小朱哥哥的白色公路单车打好气,在整个秋港寻找小朱哥哥。我骑得不快,因为我的内心想法很乱,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希望的结果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对我和姐姐许下过草率的诺言,他这个春节肯定是回来过了。他要是真的违背了这个诺言我心里反而会舒服一些。他虽然没有进我们家门,但不排除他来过我们家的可能性。如果来过,他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离去的,他是继续待在自己家里,还是故意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直接买票飞回了东北?如果没来,是不是因为他早已预知了什么?至少我从上午找到了下午,从下午找到了傍晚,都没有找见他的影子。

傍晚时分,姐姐来电话通知我,今天他们带颜苹玩得很开心,马天绍在酒店里订了一桌菜,让我过来。我说道:“你现在跟他们坐在一起吗?”

姐姐说道:“没有。我是拿酒店大堂的电话打给你的,他们都坐在里面的餐桌上。”

我说道:“我现在心情真的非常糟糕,能不能不来了。”

姐姐说道:“还是来吧,菜是按四个人的量点的,不来浪费了。”

我说道:“你要是认为我不来会显得对马天绍不友好,会让你尴尬的话,那我就来吧。”

姐姐说道:“马天绍这个人想不到那儿去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有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你不必沉湎于追思。你别自己在那儿琢磨了,以后我找机会和你单独谈谈。”

我把单车骑到了酒店门口,刚推进大堂,服务员拦下了我,说道:“不好意思这位先生,单车不能推进酒店里。”

我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连人带车一起走是吧?”

她说道:“您可以把单车放到门外,我交代保安帮你看守一下。”

要是其他的单车我也就同意了,但这台车是小朱哥哥寄存在我这里的,而且本身比较昂贵。我说道:“现在天黑了,我不放心。要不这样,我放在你们大堂的角落里,你帮我看着。”

她说道:“不好意思先生,单车是不能进入酒店的大门的。”

换做平时,我一定不会为难服务员的工作,起码不会跟他们吵架,但今天我的情绪不好,无法保持风度了,我跟她还有另外几位服务员争吵了起来。马天绍他们听到争吵声,走了出来,他问了下我怎么回事儿,然后对服务员说道:“是这样,我们不会骑的,我们推着单车进去,搁在我们吃饭的桌子边,不会影响其他客人用餐,可以么?”

服务员说道:“不好意思,我们不能违反酒店的规定。”

马天绍说道:“这规定是你定的么?”

服务员说道:“当然不是。”

马天绍说道:“不管是谁定的,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这个定规定的人走人,如果是你们老板定的,我可以让你们酒店一个星期之内改名字。我不是在恐吓你,我是在告诉你事实。”

我把白色公路单车放在了桌边,马天绍对我说道:“这车对你挺重要的嘛,哪儿整来的?”

我说道:“是我一个哥哥借给我骑的。”

他说道:“哦。”

我说道:“你不想知道这个哥哥是谁吗?”

他说道:“怎么,我认识?”

我说道:“曾经认识过,但你不一定记得他了。”

他说道:“谁?”

我说道:“朱翰杉。”

他挟起一口菜放到嘴里,沉吟片刻,说道:“哦,他啊,我想起来了。他现在在干嘛?”

我说道:“和我姐姐一样,还在读大学。”

他给自己杯中斟酒,对姐姐说道:“程萱,说真的,那哥们儿是我为数不多的真心佩服的几个人之一。当年那场架,他表现得比我勇敢。要知道,勇敢不代表不害怕,敌人拿着比你长比你粗的枪对着你,你肯定害怕,但你还是瑟瑟发抖地把你的小枪举起来对着他,这就是勇敢。敢打一个明显打不过你的人这没什么,但面对一个你肯定打不过的人,还敢扑上去打,这就是勇敢。”

在回省城的长途车上,颜苹对我说,她已经很明显地看出来姐姐和马天绍是那种关系了,为什么她总是不愿意把话说定。我说,可能是因为她心里还是认为会有其他的情况发生,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确定它完全没有了之前,她不愿意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是个多么糟糕蹩脚的回答,颜苹却面有愧色,问我道,这个问题她是不是不该问。我说道,没什么,你可以问,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洞察力,我以为你关注不到这个细节的。

此后的某一天,我在将近中午的时候骑着小踏板去菜市场买了菜送回到铺子里,然后骑着车到了612路公交车总站。这趟车是从木材厂那边的远郊到省城的,我和关明约好了在这里会面。

等了没多久,关明就从一趟公交车上下来了。他穿了身崭新的时装,头发仍是长乱散落,眯缝着那双清秀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载着他来到了我们那家杂货铺,走进去的时候,他和颜苹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她就跑进去做菜了。

为了节省我和颜苹的共同财产,她去百货商场买来了一套厨具,正好能摆放在杂货铺里面那个无人进入的隔间里。这将近半年来,除了我们出去游玩的时间,都是我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带到铺子里来由她做饭。我和关明把柜台里的一张折叠桌子拖了出来,摊开来摆放在柜台前那片不大的空地上。

我想去拿点儿喝的过来招待他,他说不用了,他自己带来了几罐啤酒和含酒精果汁,让我去准备几个杯子就可以了。

一会儿饭菜上桌了,颜苹非常周到客气得陪关明喝酒。其实关明不是个很能喝的人,所以他牢牢控制着自己不敢多喝,尤其是在这种有女人的场合。

酒过三巡以后,关明开始问起我这段时间的生活,我说还不错吧,就是从早到晚待在店里,攒了5000多块钱。然后他问我:“你以后准备一直在这儿干下去吗?”

我说道:“这个地方生活安逸,但我知道长期的安逸过后就是厌倦的一天。”

颜苹说道:“我给他租了半年的房子,现在也快到期了,房东已经在问我要不要继续租下去了。”

关明说道:“你们还在这边租了房子啊,怎么样啊?”

颜苹说道:“还不错吧,因为房东是我表姐夫的亲戚,所以他几乎没赚程循的钱。他一般是不愿意租短期的,其他房客租起码都是一次签订一年以上,但当时租给程循的时候,是只给了半年的钱。”

这天晚上关明睡在我的小房子里,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陪我去一个复印店用电脑写了一份简历,复印了数份,在省城里四处寻找工作的机会。我投出了不下5份简历,全部杳无音讯,后来有天来到了一栋低矮的楼房边,楼房的角落里有一个狭隘的入口,上面挂着的一块匾是一个公司的名字。

我试探性地走了进去,看到只有寥寥几个员工坐在里面。他们看到我后问我什么事儿,我说我想应聘,然后掏出一份简历给了他们。他们把简历还给了我,说道:“不用给我们了,老板就在上面。”

关明在1楼等我,我顺着一座生锈的铁楼梯爬到了2楼,这里只有一间办公室。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把简历给了老板,说明来意。老板的办公室里茶香四溢,看起来却摇摇欲坠的。他随意翻了两眼我的简历,说道:“高中还没有毕业啊?”

“是啊。”我说道。

“那你能给我们干什么啊?”他苦笑了一下。

我说道:“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您给我这份工作就行了。”

我终于得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把关明送到了车站,上车前,他对我说道:“以后可能没机会来看你了,你和弟妹好好保重。你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我也得琢磨琢磨今后的路怎么走了。”

我对他说道:“行吧,不来就不来吧,日子还很长,总有相见的那一天的。”

这家公司说是叫什么塑料制品公司,其实就是生产一些水壶饭盒收纳箱之类的,投放到百货公司里那些无人问津的角落。厂子和公司离了十万八千里,里面的机械和黄文丰他爹的厂子也有着天壤之别。也许是看我小或者是因为公司里的人实在太少,起初老板亲自指导我的工作,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熟悉了我的工作,之后的一年里,我对这份工作完全没有了任何希望。

我在这里认识了好几个同事,他们都是年近三十,早早地拖家带口,对事业丧失了所有的热情。只要老板不降工资,他们就会觉得这份工作可以稳稳地干到老。在公司里上班的时间里,只要手头没有事儿做,他们就会聚到公司里唯一的一台32吋长虹彩电前观看韩剧。他们是如此地虔诚,以至于任何人敢于点评剧情都会遭到一致唾骂。下班后每个人都因为妻儿的琐事急匆匆地赶回去,偶尔有几次家里消停的就会聚在一起去吃吃饭打打桌球什么的。在过于平淡得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光里,从前那些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轻薄得就像一张白纸,只有在偶尔几次平静的睡梦中才会偶然闪现。

又过了一年,我终于下定决心辞去这个工作,可这时我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员工里的中流砥柱,老板给我把工资翻了2倍,并给我升了一个有名无实的职务,我才继续留了下来。

在这以后不久颜苹的表姐知道我的存在了,邀请我去他们家吃了一次饭。她大概就问了我一些家住哪儿啊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啊之类的基本情况,然后表示小孩子打打闹闹就不要当真了。表姐夫这时候说道:“你表妹已经成年了,他们俩儿都是小大人了。”

后来我开始常去省城里的购书中心,多余的钱都用来买一些专业性的书籍了。我开始阅读和研究这些只有论调没有情节的书籍,就像当年对待小朱哥哥送给我的那些小说和散文一样。这家公司的资产竟然开始增加了,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营业额开始提升,公司重新装修了一遍,老板的办公室不再那么摇摇欲坠,厂房里换了进口的机械,卫生条件也开始改善了。年终奖发放后,我凑齐和颜苹攒下的所有的钱,买下了一台夏利的小车。这车发动机不到1升,没有后备箱,坐进车里就像钻进了蛤蟆的肚子里。但它当时红遍了全国,质量相当可靠,我第一次带颜苹开着它出去的时候,我在市区挂到了3档后,速度已经让她心惊胆战。

就在我们这家公司蒸蒸日上的时候,黄文丰从老家来省城找我了。他入住在省政府大楼对面的中华大饭店,一住进去就让手下把房间号传给了我。我开着车过去,按照他给我的楼层坐电梯找了上去。

他的房间在这里的顶楼,比楼下其他的客房都要多几间套房。几年没见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头邋遢无所事事的混小子了,他的面容干净得体,身上穿着简洁严肃的长袖衬衫,个子也长高了一些。

房间里所有灯打亮了依然是昏暗的,我和他坐在了玻璃茶几边的布艺沙发上。空调的冷风把宽大的套房里包裹的一丝不漏,他一动身上就散发出一股汽车香水的香味儿。

“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我爸想要成立一个慈善组织,筹款给那些得了绝症的人吗?”

“我一直记得呢。”我说道。

黄文丰很欣慰地笑了笑,说道:“现在他给了我资金,让我着手来操办这个事儿了。”

我问道:“你现在有什么计划了吗?”

他从随身文件夹里掏出一张省城的地图和一支圆珠笔,在一个图标上画了个圈圈,说道:“我已经买下这栋房子的3层楼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这个组织的总部了。”

我看了下,说道:“位置不错,这是我们省城的新区,报纸上说这地方10年内肯定会成为商业中心,我们公司最近也在准备迁到这里来。”

黄文丰问道:“你们公司给你的待遇怎么样?”

我说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名义上的小主管了,待遇还不错。”

他说道:“我给你两倍的工资,你来给我们组织干活吧。”

当天下午我就给我的老板递了辞呈,黄文丰的司机开过来了一台商务车,我们坐着这台车前往了他所说的那个位置。那是一栋新建起的楼房,里面刚刷了墙壁铺了地砖,空空如也。他买下的是2楼到5楼,我们一层层地观赏了将来会属于我们的地方。

晚上我们回到了饭店,接了颜苹过来,在大堂里的西餐厅一起吃饭。我告诉黄文丰这是我的女朋友,我告诉颜苹这是我从小玩儿到大的哥们儿,他父亲是我们当地最大的机械钟表厂的老板。黄文丰摇晃着高脚杯里的白葡萄酒说现在已经不是了,这几年混合所有制经济政策放宽了,很多私人工厂在老家冒出来了,他爹的厂子早已不是一枝独秀的位置。他爹倒是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年龄局限,2年前就开始放出一部分权利由他掌管了。公司在他手里平稳运营起来后,他爹才想起自己几年前那个慈善的心愿,跟他提起了这个事儿,并给了他足够的资金,在今年年初就正式开始施行计划了。

聊了一会儿后我们说到了他父亲和袁若菲的事情,黄文丰告诉我,他父亲和袁若菲已经结婚了,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夫妻。从前人们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以习惯性思维臆断出了袁若菲种种的无耻行径,想方设法靠近黄大地,色诱勾引,勾走了他的魂魄捣毁了他的节操,使得他一夜之间抛弃了结发妻子,害的儿子没了妈,盖起了4层楼房供养她,而妻子漂泊在外流离失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黄大地依旧带着妖艳风骚的袁若菲出席各种重要场合,人们表面上默不作声,私底下就说,看吧看吧,这女人现在麻雀变凤凰,黄大地的家产都是她的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下辈子都享之不尽等等。

戏剧性的转折往往在漫长的等待后才会发生,黄大地的原配杨贤妹回到了故乡,再次与乡亲见面时却是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还带来了一个不明身份的老男人。她们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从人民嘴里掠夺口粮。这时候,所有人都对黄大地和袁若菲报以最真挚的祝福,更加心悦诚服地赞扬黄老板有着水一样宽广的胸怀,是一位真正的成功人士。并且热切地期盼着他们搞一个隆重的结婚典礼,让整个县城都沾沾喜气。

黄大地不负众望,以中国传统的方式举行了一个最光鲜漂亮的喜事。他不是想炫耀什么,而是为了给隐忍等待了多年的袁若菲一个合格的交代。袁若菲锦衣华服出现在婚礼现场,黄文丰在她身后为她提着裙摆,那位小学语文老师朋友做她的伴娘。县城里的女人都在看着她,她成为了最受崇敬和敬仰的女性模范。

“结婚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太多酒,不是一般的多,是在场的所有男人不管是干什么的向他敬酒他都仰脖子喝光,晚上又和你爸还有其他几个老朋友载歌载舞闹腾了一整个通宵,第二天就病了。袁若菲去接待所有来送祝福的亲戚朋友,他就一个人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那个时候,他就跟我讲了一些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他的厂子开起了很多年之后,他依然是和厂里的工人一起住在一个很简陋的板房里面。厂里的利润没办法让它们改善生活条件,就此散伙各自回家又心有不甘。他找人铸了一口巨锅,一到冬天冷的时候就在板房里烧羊汤,一次剁光一头整羊丢进去,再把包菜萝卜什么的倒在旁边。他亲自蹲在锅子上面掌勺,厂里所有人都围在这口锅旁边。热汤让板房里有了温暖,他就缩在白雾里只管做汤不说话。尽管已经这样了,他当时还是每天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的,头发永远理得整洁精神,还在集市里买了几套廉价的冒牌西装漂洗干净了穿上。板房下面有一间是他名义上的办公室,其实里面只有一套桌椅,晚上睡觉了还要到隔壁和他的投资伙伴分床睡。白天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烟雾不断,有几次他偶然注意到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走在板房旁边那条路时总是放慢脚步,眼光不敢直视地往他的窗子里面瞟。刚开始她看了几次他就当没看见,后来有一次她又在那儿偷偷看,黄大地就站到窗子边叫住了她,然后走到外面去到她跟前对她说:“来,我带你去参观我的办公室。”

我爸掸了掸桌面上的烟灰,问道:“你是大学生吧,在哪个大学读书啊?”

“石崇大学。”那个姑娘说道。”

“你爸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吗?”颜苹问道。

“没有,他只是想有个大学生以后能给他工作多好。”黄文丰接着说道:“我爸说:“这个大学挺好。你叫什么名字?”

“袁若菲。”那个姑娘说道。

“这个名字得是有文化的爸爸妈妈才起得出来。”我爸又控制不住地抽出一根烟点上了。

菲姐说道:“我爸爸是我在的那所大学的历史老师,妈妈是国土局的一个公务员。”

我爸说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以后大学毕业了可以来我这儿工作啊。你是最高学历的,我会给你最高薪水。”

“我没有嫌弃。”菲姐被我爸的二手烟熏得咳嗽不止,说道:“我只是想说一下我看到的客观情况,在你们这儿工作的条件好像比较艰苦啊,老板的办公室都这样了。”

“这点你还真没看走眼。”我爸见着熏着她了赶紧掐掉烟。”

我笑了笑喝了口甜丝丝的白葡萄酒说道:“据我所知菲姐说话还真就是这么个风格,开口就忍不住要把看到的讲出来。”

黄文丰也笑了,说道:“就是因为她说了这句话我爸当时就对她有点儿好感了。”然后又马上转向颜苹解释道,“但只是单纯的喜欢她的性格,还没有到心动那一步。”然后说道:“然后我爸说道:“当年啊,就是因为我的一句承诺,这些兄弟们就都跟着我来干了。我当时就是突然想到要搞个这个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还是跟着我换了一个又一个板房,凑合着过日子。每年年底都拿不出漂亮的工钱给他们,但他们第二年还是来了,又辛辛苦苦地再坚持一年。”

“那你干嘛不跟她们把这个承诺挑破了算了,起码以后他们就不用跟着你那么辛苦恣睢地生活了?”菲姐说道。

我爸这时候说道:“我可以找个时间跟他们说这个承诺就是在扯谎,但我觉得更好的是,我还是保留着这个承诺,去尽力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菲姐这个时候就说:‘老板,我愿意来为你工作。’

我爸问她:“你毕业了没有?”

她说道:“我现在大二了,还差两年。”

我爸说道:“那不行,一定的等毕业了再来。你父亲就是你们大学的老师,他要是知道了你半路辍学来打工肯定饶不了你。”

“那我以后可以常来你这儿看看吗?”菲姐问道。

我爸说道:“当然可以,以后还可以让你看看我们的工人是怎么工作的,还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儿子,才这么点儿高,可可爱了。”

后来菲姐就时不时跑去板房那儿找我爸。她去了先不说,就趴在窗口,静静地看我爸工作时候的侧影,看够了之后再突然叫他,经常把他吓得半死。他们俩儿在逼仄的办公室里坐的闷了就出去一起走路。那时候我爸还没现在这么老,又蓄鲁迅那样的一字须,那张脸还是足以令小姑娘们倾心的。熟了以后菲姐经常调侃他说厂子穷的都快倒闭了还那么在意打扮,他就笑笑没说什么,以后还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索,去县城里的理发店理发,给自己买便宜冒牌但毕竟是西装的西装。后来菲姐说了他当初就是喜欢这个男人这一点,在物质条件堪忧的情况下依然要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当时有几家大型企业愿意给我爸一笔少的可怜的钱,让他的厂子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给他个车间主任的头衔,每月发给他500元的固定工资,还有几家国有企业想让我爸的厂子成为他们的一个生产机器,给他们生产产品,他名义上还是老板,但工人和器械都没有权利管理了,利润还是会提出一部分分给他。当时厂里已经有一部分人赞成了,菲姐知道了后也劝他这些个建议不错,但他都拒绝了。他有次跟菲姐说,不是我嫌500元少,虽然少确实是少,但至少可以让我儿子的吃住条件比现在好很多。我只是预感到了,未来搞生产的只有独立才有可能有前途,依附别人迟早会被别人不在意荒废掉。这说大了是一种商业发展的趋势,在以后的以后,也总会有一种更好的形势把独立办厂的淘汰掉。能在生存期内把它做起来,哪怕效益惨淡,我也觉得它能出现在那里就是值得的了。”

冬天的日子里工人们齐聚的时候我爸也带了菲姐去,工人们都在议论厂里怎么来了个这么年轻的小工人。再一年春天来临的时候菲姐就不常去看我爸了,我爸有时候还挺想那个活泼直率的小姑娘的。后来有一次菲姐去了,直接向他表达了爱意,他跟她说:“等你发育完了再说吧。”

后来我爸想了很多办法安抚她,最后只好跟她说:“不管怎么样,男女方面的事情要等你大学毕业之后再说。这两年我先当你的叔叔,如果你大学毕业以后还没改变你现在的想法,那就到时候再说。”

后来菲姐跟我说了,其实在她表完白之后她就已经把我爸当成男伴了,两人还是经常一起吃饭一起玩儿,2年过后只是确立了名义上的男女关系。”

听到这儿颜苹才放下手里的刀叉,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似乎是一个爱情故事终于等到了结局。她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一句概括性地话:“真是命运让她们在一起了。”

“我们明知道命运是不真实存在的,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都是他们行为的结果,但有些事情,除了命运这两个字,似乎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解释的了。”黄文丰干掉了整杯酒,说道。

“然后呢?”我问道。

“然后就像我先前跟你说的,我爸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县城的首富,他名气大了,菲姐也跟着承受了很多流言蜚语。我们家现在住的那栋四层的房子刚盖起来的时候,菲姐还不敢住进来。她有近10年的时间都是住在厂里的普通的女工宿舍。到了近几年,就那次我让你去我家看小霸王的时候,她才刚刚被我爸生拉硬拽地搬进那栋房子,刚搬进来的时候她都不大愿意出去。”

“好在现在好了。”颜苹说道。

“是啊。”我说道,“现在菲姐就是那里堂堂正正的女主人了。”

后来我们说起了慈善组织的事儿,黄文丰告诉我,他父亲把那栋乳白色房屋卖掉了,那些钱全给他用作了慈善组织的资金。我有些惊愕,问他道:“怎么卖掉了?”

他说道:“那天他跟一个山西老板一起去那里,那个老板刚一到就把他羞辱了一通,说你这个人不行,居然把这个地方做成了饭馆儿,真是浪费了这样的建筑这样的环境。你知道不,现在像我这个阶层的有钱人,都喜欢会所,我们进会所要的不是饭菜,是一种高贵的气氛。你懂什么意思不?”

我爸摇摇头。

那个老板说:“想来你也是不会懂得。这样吧,你报个数,这个地方卖给我算了。”

后来,这个山西老板给它进行了改造,一如既往地继承了古典的内饰,全部装上了厚厚的窗帘地毯和色泽诡谲的欧式灯光,每层都只有寥寥几张沙发桌子,里面只提供高档洋酒和香烟。”

山西老板付出的这笔钱现在就在黄文丰手里,这里面包括了购买组织总部的楼房的钱还有慈善基金的第一笔款项。搬进那栋新区的楼房后,我和黄文丰一致商议着把那笔款项先用来创业,这样一来他们黄家又多了一份事业,二来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到慈善组织里去,这样也使得其他企业家更有信心投资给我们的慈善组织。

当时那是一笔不小的钱,其实我们想创任何业都可以,但黄文丰还是复制了他爸爸的经历把机械钟表当成了自己创业的初始。我们依旧是在那栋楼房里工作,2年后开始把第一笔盈利而来的资金投入了慈善组织,并且正式把我们这个主题是绝症救援的慈善组织推进了人们的视野。

组织的运营数额正在逐步上升的时候,黄文丰独自去上海考察了一趟,认为那里是个金主多的地方,数月后在徐汇区的一家大饭店举行了一次慈善关注者见面会,还邀请了很多媒体前来。会上我作为主办方的合伙人之一做了一次不知所云的演讲,一被镜头对准就思路全无,完全凭自己的感受讲了一些重症绝症给一个人一个家庭会打来怎样致命的创伤。下来以后就是和各个老板们碰杯聊天,他们纷纷表示自己也是贫寒百姓出身,创业之路艰难险阻,如今有了这样的成绩常怀感恩之心,念念不忘回馈社会。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对我们的慈善组织有多大影响,但愿哪些大老板们的感言都是发自肺腑的。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省城新建的机场,外头淅淅沥沥的秋雨把天空点缀得灰蒙蒙的,巨大的落地窗玻璃被水雾渲染模糊,雨帘笼罩着来往的一切行人车辆,一出了机场雨点声就变得清晰起来了。

在机场外我们坐上了一台的士,往市区行驶的时候,黄文丰拍了拍坐垫对我说道:“你现在开的车就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吧。”

“好像是吧。”

“那就先别回公司了,咱两儿看车去。”

我和黄文丰在几家车行前纠结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了一汽大众和上海大众不是一个概念。我看上了圆鼓鼓的帕萨特,一个月后把它开回了家。曾经我开着夏利上街自我感觉良好到天上,几年过去后我开着帕萨特上下班,发现街上前后左右都是比我好的轿车。

几年前省城在修建机场的同时也修建好了国道,通往各个下级市都有笔直平坦的柏油马路,从前从秋港到省城的长途客车几乎无人问津。车子刚过了磨合期后,我把它开上了国道。行驶到路途中已近午夜,黑暗的路面上只有依次出现的昏黄路灯为司机指明远方的道路,我几乎察觉不到速度有多快,只能根据前面稀疏的车灯来控制油门。当时买车的时候一时冲动给它选装了导航,可那个年代的车载导航仪技术并不成熟,没给你往反方向指算是仁慈的了,好几次和黄文丰约好一起去见重要的客户和慈善家,都因为它胡乱指路迟到,害的先到的黄文丰吓出一身冷汗以为我放他鸽子。后来我终于养成了自己认路的好习惯,但一上车还是习惯性地打开它。今天它在高速上干脆连卫星都检测不到了,我只好关掉它,摁下了音乐播放器的启动键,等待几秒的缓冲。

……只求望一望 让爱火永远的高烧

青春请你归来 再伴我一会

若果他朝此生不可与你 那管生命是无奈

过去也曾尽诉 往日心里爱的声音

就像隔世人期望重拾当天的一切

此世短暂转身步过 萧刹了的空间

只求望一望 让爱火……

不幸的是,我的车被一个小姑娘开着小型奔驰从右后方撞了上来,幸运的是,人还能走,车还能开。我希望用交通法说服她,用钱打动她,只求简单了结此事让我尽快离开。可她在考虑的过程中交警不期而至,我们只能接受全程正规处理。

处理完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交警到办事处来找到我们,把车钥匙还给我们,对我们说道:“我简单说一下,我国交通法规定,从辅道进入主道的车辆原则上是要让主道的,而这位女士你走的是辅道,所以这次事故你全责。”

“那接下来怎么办?”小姑娘问道。

交警说道:“你们只能等了,等到这位先生的车的品牌的4S店开门,让店里估个维修价格,你赔给他。”

“算了,不用了。”我说。

“为什么?”小姑娘和交警都问道。

“等不及了。”

“先生,慢着。”小姑娘在办事处门口把我拦下,说道,“很抱歉耽误了您那么久,但请允许我再耽误您几分钟。从小到大我的家庭就教育我做错了事情一定要负责,您不能等我可以等,我给您的车尾拍几张照片,拿到4S店给他们看让他们估价,您随便写给我一个您的银行卡号,我到时候把修车的钱打给您。”

我到达监狱以后,它的门厅里只坐了2个值夜班的警察,高阳光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已经把头埋进领口里打起盹了。

我摇醒他,带着他走出了铁门。出门后他环视了我的车一眼,说道:“你也忒不够意思了,8年不见今儿就开个尾巴都凹了的破车来接我。”

“进去吧。”我为他拉开车门,“进去就看不到尾巴了。”

在城郊绕了几条岔路后找到了窖垄高速的入口,路上空旷无垠,但有了刚才的阴影,我不敢把车开快。我问高阳光道:“当时不是说只有5年吗,怎么又增到了8年了。”

高阳光说道:“就在3年前,即将释放的前一个星期,恰逢放风时间,我们在操场上玩一种丢球的游戏。我们监区来了个新人,和另一伙人正在玩儿,那伙人突然要他平躺到地板上。你知道在监狱里面这就相当于命令,他只能服从照做了。那伙人把他的手脚摁住,一个男的骑到他胸口上,拿出一个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小起子,直接对准了他的喉管。别以为他们不是来真的,法律能给人的刑罚会有个上限,当一个人的罪重到了一定程度,是否再犯对他来说是没有区别的。”

“阳光哥,我不太明白。”

“罢了,这也不是学术上的说法,是我这些年在里面看到听到总结的。总之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不出手,他就会死。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我过去打了那个骑在他身上的人,然后跟其余几个人互相殴打。当天晚上,我就被以聚众闹事罪取消改判提前的一年,同时再追加3年。”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想了很久,现在这个时机告诉你是否恰当,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现在告诉你。”

“说。”

“宋叔叔过世了。”

我看到他那余温尚存的眼睛霎时间消褪了残留的光泽,变成了两个阴沉寒冷的黑洞,就如同一部电影已经走完了最后一个高潮,剩下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延续,而这时银幕的电源被人一把扯断。

“是因为什么呢?”他问道。

“他的肝被切掉了三分之二,之后身体没有得到妥善护理,那三分之一又发生了严重的真菌感染。”

我从高速的第二个出口拐了下去。宽敞静谧的公墓里晨雾迷蒙,我们沿着整齐划一的墓碑挨个儿查看,好不容易才找到宋叔叔的墓。高阳光在坟前半跪下来,没有哭也没有嚎,只是许久后才仰起头看着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黎明时分我们在沿途看见了一家招待所,高阳光进去洗了脸梳了头发,把胡子打理好,天亮以后在城里的服装城让我给他选了一件新的外套。然后我们径直开车到了环监局门口。

赵新璐和一个男人推着单车慢步走过来,那个男人比她大太多了,已然头发花白脊柱弯曲,高阳光看了一眼告诉我,这个男的就是赵新璐他爹当年那个司机。他对她轻声交代几句,挥手告别。

赵新璐完全走进单位后,我下车叫住这个男的,邀请他上车聊几句。他刚开始还有点儿戒备,后来我递给他我的名片,跟他说车上有个人是多年前跟他有过一面之交的,他才犹犹豫豫地上来。

高阳光跟他简单交流几句后,他就明白了他是谁。好在他们很默契地都没有问彼此这些年的境况。高阳光想和他互换个联系方式,才发现自己刚出狱根本没有任何联系方式,这个男的倒是很客气地把自己家的电话写给了高阳光,临走的时候说有空来家里坐坐。

半年后高阳光和赵新璐在一家饭馆见了一次面,那次他说务必要我陪他一起去。这么多年他确实有些改变,从前他喜欢从彪悍和独断中寻找勇气,现在他只能在犹豫和依赖中求得安心。

那次在桌子边赵新璐告诉我们,当年那次事情,胡冬远的确被栽上了不属于他的罪过。他在行为上确实对上了裁决的条例,但他思想上没有任何概念,都是她爹安排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得到的钱财也以为是应得的报酬。海外的成长经历让他性格里有着骄横的成分,从未正视国内环境的影响力,认为自己永远可以掌控全局。一旦事情超出自己想象的范围,身心立马掉入崩溃和癫狂的深渊。她说,她始终不相信他爸爸是个坏人,只恨他爸爸平时对家庭和身边人的慈爱和宽厚无法用物质记录下来。哪怕如今她也不明白她爸爸为什么要去做那样的事。也许,一个人一旦被贴上罪恶的标签,就没有人会注意他身上一如既往的善良。

她爸爸的司机也失业了,再也开不上小轿车了。他时不时去她住的那个小地方看她,给她带一些瓜果蔬菜和生活用品。他去了若干次后,赵新璐跟她说:“小叔叔,你要是没有不乐意的话,你就娶我做老婆吧。”

他忙说:“没有不乐意没有不乐意,只是以后陪你一起去牢里看老书记的时候,我怕他看了会心寒。”

她说:“那你就对我好一点啊。”

婚后她把小房子退回给了单位,跟司机一起搬到了他新买的一处一房一厅,直至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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