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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太平花园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2002年冬至夜的上海,一位美国朋友打电话问我: “西摩路现在叫什么路?”反正,猛一看,她很上海。原来,那是太平花园呀!一位六十来岁的、上海市中心街头常会见到的、白净斯文谨慎的先生,将沿街大门启开一小条缝警觉地询问我们找谁。钢窗蜡地、煤卫独用,早廿年,在上海属入流的居住条件了。因为此犹太会堂已入选2002年世界纪念性建筑遗产保护名录,并被列为上海市优秀近代保护建筑,因而门房不让我们入内。

2002年冬至夜的上海,一位美国朋友打电话问我: “西摩路现在叫什么路?”“西摩路现在就是陕西北路!”

“有个美国犹太人要回西摩路寻根,你能帮帮她吗?”

“为什么会找到我?”

“因为你在编‘上海辞典’!”

一笑。

不过,这个朋友可真找对我了。

她那个朋友已不记得当年的门牌号,但记得那叫玫瑰公寓,正对着气势豪华的何东大宅!

我顿时心里有了底,刹时浮现出那列犹太房子。

“我叫Rose,是从圣地亚哥来。我就生在西摩路玫瑰公寓,一直住到12岁时才离开上海……”

Rose圆圆丰满的白嫩的脸庞,黑褐色的泛着大波浪的发式,是上世纪60年代“文革”前上海很流行的……反正,猛一看,她很上海。

“我妈妈是上海人嘛。”她说。

“你会讲上海话吗?”

“一眼眼(一点点),在美国、中国香港,我一直与妈妈讲上海话。”她那字正腔圆的老派上海话让我吃了一惊。

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掏出两张泛黄的老照片: 她与一簇中外小朋友,还有一只叭儿狗,伏在那令我常生遐想的,那可口可乐瓶似造型的石栏杆上。原来,那是太平花园呀!

当Rose来到故居前,看到门牌号依旧未变时,激动得流下眼泪。

原来在凡胎俗骨的尘世闹市小街,我们也常常会与传奇不期而遇。

“小时候尚还不觉得,这一截街面原来是那么欧洲!”Rose说。

我们不得不承认,欧洲的建筑史,是欧洲文明发展的一大脉络,这一点,是美国建筑师与之迥然有异的。美国建筑师作品的历史比较单薄,也更予人以现代的新颖感。

旧上海的建筑,无可避免,充满着浓郁的欧陆风情——有一个专业名词称之为殖民风格,上海人一度极力想冲淡殖民历史的耻辱,很多旧建筑一一给拆毁,包括汇丰银行门口那对铜狮,波特曼现址,原世界仅存的那幢文艺复兴时期的汇丰大班住宅,还有虎丘路50号的原犹太教堂……代之以美式的几何线条的摩天楼,组合成现代化的幻影……

在太平花园度过童年的外国人,饶有兴趣地在老邻居家翻看老照片。

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从审美到美食口味还是倾向欧洲的,虽然今日欧洲的老牌帝国早已衰退,但那上承马可波罗的余勇,披着传教士使命的,百多年来浪迹远东的他们的祖先在该地留下的文化遗产,应当说还是丰硕可取的,不论是硬件还是软件!至少是值得凭吊的!

我们忐忑不安地踩上那曾印着Rose父亲送着怀孕的阿May上来的脚印的石台阶,拉响了门铃。

一位六十来岁的、上海市中心街头常会见到的、白净斯文谨慎的先生,将沿街大门启开一小条缝警觉地询问我们找谁。

为了证明我们不是上门白撞,我们向他出示了Rose童年时在这里大门口石栏杆上的留影。

他疑惑地接过这张泛黄的照片,突然一改上海中年先生特有的拘谨,一把抱住Rose: “原来是Rose回来了,我就是大铃铃!”

他就是照片上挨着Rose的那个小男孩!

他们从小是玩伴,大人们戏耍地教他们互称对方母亲为“丈母娘”和“婆阿妈”。

“姆妈,Rose回来了!”大铃铃仰脖一声叫。

Rose她已65岁,与祖籍为葡萄牙的丈夫相亲相爱,有六个孙儿辈,是位退休的精算师……她再也没有想到在她12岁离开上海直到65岁再回来,幼时的邻居罗家,却如一棵将根深深扎入土地的大树,仍守在这里生生不息,坚定不移。

生活以至生命里头,都有定律。星河运行,有一定的轨道。一切一切,原来都是有秩序地生生不息。

有时,生生不息的秩序总令人觉得刻板,令人窒息。但当我们看透世情从而生出一种世俗的成熟时,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发现那走过的记忆,别来无恙。风物依旧之时,我们会对那看似刻板的常规、秩序、定律心存感激,为其牢不可破的生命力折服!

一个胖墩墩的富态老妇人喜孜孜地迎下来,她就是我们已认识的罗妈妈。“是银娣回来了!”她还叫得出Rose的中文名字。

她叫银娣——领弟,或者她的妈妈,还渴望着与那美国海员再生个儿子吧!

大铃铃家住在二楼,原来Rose住的房间已由一家公司做办公室,且已完全改装过了。

原来的玫瑰旅舍后来公私合营,二楼仍留给原老板居家用,其他部分就作为区服务公司的物业,再后来,老板夫妇双双去世,作为他们女儿的罗妈妈一家,就一直住到现在。

二楼南北共三大间,十分敞亮宽爽,住着罗妈妈的两房儿孙。钢窗蜡地、煤卫独用,早廿年,在上海属入流的居住条件了。

“你看看这结构,多扎实!”罗妈妈指指高爽的足有三米七十五高的天花板,二尺多厚的窗台墙面,十分满足: “这辈子总算一世住的好地段好房子!”

笔者这是第一次进入太平花园内脏。

罗妈妈家的席篾图案嵌花打蜡地板拖得溜光的滑,光可鉴人。

“我们小时候我爷还要我们跪在地板上,用钢丝棉花角角落落都擦过,末了他要用块雪白的毛巾来鉴定的。我爷外国人屋里做仆欧(boy)出身,收拾卫生顶真得不得了。因为,外国人最要干净!”罗妈妈说。

橡木的雕花壁炉黑橡木门框,一套Rose尚记忆犹新的老红木卧室家具。

“这是我爷娘留下来的。”罗妈妈说。

墙角一只橡木银器橱,室内阳台上一只鸭蛋形的乳白色手雕茶几,默默显示出这是一个洋派的有点家底的老上海人家。

找到当年故居,万分激动。

接下来是一大堆琐琐细细,滴粒笃漉的上海人家的老话,一幅幅喧喧闹闹,营营役役,舟车劳顿间张罗柴米油盐的上海小市民“浮世绘”浑然天生,就有了上面这段上海小姐阿May和美国海员的故事!

Rose想到隔壁自己母校——那所犹太会堂去看看,这所学校在太平洋战事后,即由白俄犹太人代管,已没有希伯来语教学,只偏重英文和速记,木工缝纫等应用技能课,但Rose在1945年二战胜利后才入学,故而一切已恢复正常。

因为此犹太会堂已入选2002年世界纪念性建筑遗产保护名录,并被列为上海市优秀近代保护建筑,因而门房不让我们入内。

Rose只能站在电门外,眼睁睁地望着外立面布满长青藤的会堂,但见冬日里的最后几片秋叶在夕阳中不时飘落,这座官名为欧黑尔·雪切尔的犹太教会堂,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安详地坐落在常绿树丛中。

Rose向罗妈妈问起她的外婆、阿姨的下落。

“……后来上海解放了,生活倒也挺稳定的。我让你外婆和阿姨换到了二楼亭子间去,如是房租可便宜点,开销可省点。但等了一年二年,你们那边都没消息。听讲你姆妈走时,是留给你外婆一笔铜钿的,但坐吃山空呀!阿拉爸爸妈妈是劝她们尽管住下去,上海沦陷那阵,你爸也是断了几年信息,阿拉大家不也是一起熬过来的?你那时还小呢!不过,毕竟时代不同了,这玫瑰旅舍已不是我爷可以讲了算的,没可能无缘无故白养着不相干的一家子,人家要起疑心的……”

算来算去,觉得还是宁波乡下开销省点,决定还是回宁波老家吧,至少那里有祖屋住不用交水电费。

玫瑰旅舍老板夫妇一再向Rose外婆保证,外面的阿May一旦有什么消息信件,一定转交给她们。

只是后来,玫瑰旅舍合营了,老板调往不相干的烟糖公司去。后来,玫瑰也并掉了,阿May有信件来,也被当作“查无此人”而退还。那时的人,将中国香港、美国看作传染病疫区,躲都来不及,还有谁去管这闲账!

“外婆十分疼爱我,日日放学后来这里接我,一定不忘记给我买一只香喷喷热辣辣的烘山芋回去,那种淌着黏黏的糖水的烘山芋……外婆叫这为栗子山芋!”

Rose凝视着夕阳西下中的会堂,沉浸在当年回忆中。

晚风拂来,带来一股香焦甜烂的味道。

“烘山芋!”

我们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原来,门口两个保安正在吃烘山芋。

“阿好让我吃一眼眼?我想这物事已想了五十几年了!”

Rose突然上去用一口老派上海话说。

“咦,这个外国女人一口上海话讲得介好!”

门房惊喜地唷了一声,连忙拗下半截烘山芋给Rose。

Rose大口大口地吃着,不理她的女伴在一边急叫: “喂,你有糖尿病的!……”

门房大受感动,果断地将电门一开: “好,进去吧,不过,只能在三公尺范围内……”

拍完照再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沿陕西路一带有许多小饭店、小吃店、美容店,入夜后,门前亮起用串串小灯珠织成的灯网,别有一种迷人的艳丽和幻美,虽不能与隔一条北京西路的南京路上的灯火相比,却恰成一种对比,都各具鲜明的文化性格,在那一片城市的艳火里,都蕴藏着众多不可知的人世悲喜!

老上海人家都有留饭习惯,不在菜肴好坏,哪怕临时炒一碟鸡蛋,主要是一份留客的诚意。

罗妈妈苦苦留我们在她家便饭。

Rose也还没有聊够,于是,就老实不客气坐上罗妈妈的红木八仙桌。

如同大多数上海先生都擅长厨艺,大铃铃麻利地在厨房里“啷啷哐哐”地忙活了一阵,热腾腾的四菜一汤就端上桌。

一只清炒虾仁,一只青菜油面筋,一砂锅浓油赤酱的栗子红烧肉再加一锅线粉鱼汤,再有只番茄炒蛋是添菜。

上海人家家常便饭这样丰盛,着实令Rose大吃一惊。

Rose尚记得儿时吃次红烧排骨已算添菜,特别宁波人,一碟黄泥螺可以送三碗白饭呢!

“呃”,罗妈妈不在乎地扬扬手: “上海人现在日子好过,谁还会在小菜铜钿上苛刻自己!我一个月千多元退休工资,吃点总归绰绰有余了。”

“你会烧五更煨饭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铃铃不鸣则矣,一鸣惊人。

“五更煨饭?”Rose用宁波腔上海话重复了一下, “你也知道五更煨饭?听姆妈讲,那是一道很花时间的菜。姆妈讲过,哪日等爸爸回来了,她会烧。”

只是,父亲终究没有再回来。

看来,不论是“五更煨饭”还是女儿,都唤不回这个剽悍的美籍犹太海员的心。

不过,他一直照顾Rose母女俩。在香港,Rose母女住在半山的干德道上,Rose得以入学著名的贵族女校玛利略书院……后来,又帮助她们定居美国。

不管如何,Rose回到太平花园,为我这段“太平花园”文字,画上一个圆美的记号。

正要结束全文之际,看到英文版《读者文摘》上有一则花絮:

伦敦的古董街高云花园正在拍卖一批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的旧行李箱,那种八只角都包上金属片的、浅粽色麻纤维面料的行李箱诚然不是“路易威登”这样的顶级名牌,但那贴满了跟随主人浪迹天下的各城市关卡的标签,已是现今最吃香最过得硬的品牌之王,浸润着时光的云情雨意,令人浮想联翩。特别其中一只,赫然贴着SHANGHAI,June 4,1935的标签!

顿时,眼前浮出清晰的一幕——在一个细雨绵绵蒙蒙的上海的黄梅天,一个神情疲乏的老外压着顶鸭舌雨帽,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在新时看上去也是旧塌塌的卡其风衣,在雾气和蒸汽弥漫的上海公平路船码头拾级而下,皮箱上那只刚刚打上去的墨绿色的June 4,1935的印记,在一片烟蒙雨晦中十分醒眼。

行李的主人登上一辆黄包车:“Pacific Garden!(太平花园)!”没有路名没有门牌号,黄包车夫老马识途,一声“Yes”,就拉起车子捷跑。通常,从船码头下来的洋人,不少就是直奔西摩路太平花园,从而展开一段他们在远东的传奇……

北京西路铜仁路交界处,门牌号为铜仁路三百三十三号,是一幢嵌着绿色砖面外墙的,环抱着长长一截北京西路和大半条铜仁︵现今已拆掉一截绿色围墙造起不少摩天高楼︶的孤形四层建筑。隔着马路远远望去,犹如一抹烟笼翠绿的都市中的苏堤柳阴,却也尽可以与对马路的英式公寓和贴邻的摩天楼︵早期甚至贴邻的还是石库门弄堂,也不觉互相间有什么视觉的冲突,反而很有海派百搭皆融的个性︶融合浑和。

四周与她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非但没能盖掩她的清华之气,更在一簇面目摸糊的城市建筑中,衬出其几分自恋的孤寂,犹如在一幅笔触平庸流俗的书法中,平空飞来自成流丽的一笔。

老上海惯称其为﹃绿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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