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五

志　表　碣

梁长史墓志铭

嘉靖癸巳孟秋之夕，予次舟安山，吏迓道旁，问默庵梁君音耗，曰：“君卒矣。”予洒涕弗已，欲往哭之，顾进贺万寿，遂收涕不果。令价持书帛致吊。既有礼曹之命，其子绍儒持状来京邸乞铭。於乎，悲哉！吾忍铭吾友耶！盖君夙负豪迈，中励远志，其所自待何如？而今止是，予忍铭吾友耶？

明年二月，授吏部稽勋主事。六月，调考功主事，赞议黜陟，深为冢宰邃庵杨公所器，僚寀亦推其才。是岁，鲁藩归善王阴蓄异志，养士马，将屠东平为不轨。东平人有觉者，贻书于君，君与邃庵谋告于大司马。移檄山东，使之伺御守土。以事不先发，恐责有归，乃属巡按御史劾君离间亲藩，言出虚诞。君因与奏辩。命逮系御史究问。适鲁王奏至，云归善不孝，疏与君词相同。上怒，征归善诣御前，会都官鞫问。御史被鞫，强执不服，君毅然曰：“为国家臣子，受寄一方。既不能弥乱于未形，事败又不直言，反欲为罔。”乞就狱对理，诏从之。事既得实，上念亲亲，处归善以不死，废发高墙，其长史及与谋皆谪戍。法司乃以御史及君请，同落职。上特命君复职，调御史外任。科道回护体面，喧然交章劾君，君避众怒，乞致仕。命下吏部，邃庵覆奏，曰：“徙薪之勤，非火至，谁策其勋？拯溺之劳，虽徒人，亦在所许。”且又欲均谪，以息众怒。上不许。

未几，考察京官，以君黜，补寿州同知。在寿三月，力求民瘼，为之更置。巡按御史朱谏见君执事恭谨，凡遇纠纷，必嘱君覆讯。寿之士民乃有“梁青天”之谣。明年，风雨浃旬，淮水泛溢，水与城平，军民遑遑，不知所为。州守索舟欲逃，富者架木筏以避，贫者悲泣待溺而已。君时有事于亳，得报，兼程而返，渡水入城，城将圮，君曰：“官者，民之司命。官去，民无所主。忍以十万生灵俱为鱼鳖乎？”乃禁私渡以安民心。冲冒风雨，躬履泥涂，悬重赏募水工。凡城之脆薄者，内贴木城，实之以土，甫就而城崩矣，水赖不入。且风雨弗止，水犹冲啮，君曰：“人力竭矣，又将奈何？”遂竭诚祷于城隍，祷讫，风雨随止。寿人欢呼，声震天地。至夜，阴云复合，有鼍如舟，乘浪触城。君举酒酬曰：“自古有道之国，灾沴不入，今寿虽褊小，独无一善人乎？予受命此州，如天欲陷此州则吾当同死，如不欲陷此州则当早显灵贶。”闻者皆泣，君亦垂涕沾臆。俄而霹雳大震，阴云倏开，星月皎然，水渐归壑，寿民始有生全之望。乃议改筑其城，综理精密，工讫，费只七千余缗。寿人德之，乃立生祠祀君。

未几，迁郧阳通判。以地险人朴，政尚简易，上下安之。巡抚王君文哲檄君移居襄阳。政务巨细，悉咨辩决，有奸隐屡年不明，一讯辄得其情，冤者白而慝者服，襄人称神明焉。巡按御史毛伯温以乡试外帘征君，虽职各有司而科场题目及程文皆属之，故人至今诵之。

明年，迁太仓知州。饥馑之余，疾役流行，积尸相籍。君命社长及里之富人在在埋瘗，凡一千九百。乃发粟以济居民，设粥以哺流亡，措置有方，所赖全活，不可胜计。时海盗起，劫掠海滨，杀指挥使等官，官兵无如之何。君曰：“民力既不堪，命扑灭又不可得，不若因其势而招徕之，令自攻捕则贼可息矣。”乃悬榜示意，甫三日，贼首十余人诣君来投，君因授之方略，俾募其党。月余，来投者相继，余贼悉散。君谓来者曰：“汝能悔过，今一切宥之。”使货舟易庐置产，散居村野，令肃而安堵焉。巡抚李公充嗣谓君不持寸兵，不费斗粟，平数十年巨寇，乃特荐于朝。里中总税，旧择富人充粮长，累年民多逋负，莫能穷治。有司惟责成粮长，坐是倾覆者十常七八。君曰：“穷民固可悯，奈何使富民无罪而破其家，吾不忍也。”乃悉从宽贷，自是粮长得赖矣。春夏亢旱，谷价踊贵，君乃节浮费、诘奸残，祷诸神祠，澍雨数降，其秋大熟，流散皆复。

旌擢有期而太夫人病不起，君奔丧，西归。悲哀逾礼，羸瘠骨立。盖君少时文义经史，俱太夫人亲授，慈训极严。每有政事，禀义而行。疾革，乃嘱君曰：“汝性刚直，自负太高，不能韬晦，恐非家门之福。”起复赴京，龙湾廖公典铨，尝旧于君，惜其久屈，欲以提学佥事官之。君思太夫遗嘱，喟然叹曰：“吾求适吾性分，归教子孙足矣，焉能复事奔走耶？”廖公知君意不夺，遂以德府左长史拟授，犹迟疑，就之既得命鸿胪。唱名谢恩，朝士皆叹曰：“梁仲用奈何小就若此？”

明年，巡抚邵君锡行查王府庄田，有宿怨者因而鼓构，锡遂劾君“阳为退避，阴售奸谋”。法司覆奏，以无指实而止。王遣使促君还府，辞不获已，始就道。王又讦奏抚臣阴私及不职诸事，君力谏曰：“彼欺灭诚然，但彼朝廷重臣，受方面之寄。王宜体朝廷优礼臣下之心，保全之。”王命君别具奏草，比至京，则前疏已入奏矣。上怒，诏锡停职，命给事中往，同巡按勘问。适王府千户薛宁酗酒，率军士殴济南通判，众狂汹汹。王不能制，君闻之，叹曰：“是不可一日居矣。”亟趋入谏王曰：“德府素称贤藩，良以安静遵守国法。曩者衅起有司，彼犹日夜求我之隙，以至于此。今千户与狂卒所为如此，彼必虚饰。虽有百口，何以自白？惟有自究群小，明正其罪，彼以无可言矣。”王初与左右甚难之，君力陈利害，言至歔欷，王始下令杖宁等，付诸宪司，问拟如律。御史廖自显、周宠交章以不轨诬王，且劾君拨置。王忿，上疏自明，及言台省交谋，污蔑宗室。君又反复谏王，王不悦，语侵君，君顿首曰：“朝廷圣明，仁睦亲亲，且素知王，必自辨察，亦不在王之奏白。且王府事俱属于臣，今有司责备于臣，臣又何惜？但为殿下惜此举耳！”王乃沉思，久之，曰：“先生之言是也。”君乃袖中出一疏进。王阅毕，持之再三，曰：“事之颠末，皆无所遗。但有司之罪，不一言及之。令人殊不可忍。”君复委曲慰解，王始听，乃以君草上闻。初抚按劾君只欲逮君于狱，因以窘辱，而文致其罪。及敕下，但并行勘问。而勘者迟疑未行，君知其意，遂往谒，陈事理甚切。二司同勘者有曰：“先生固非妄，其如抚按何？”遂拟君罪有差。君于是忿郁成疾，曰：“吾数奇，昔为人忌，故就此官为吏隐。今不料又为人忌，诬构至此，莫非命也！”乃力疾草疏，启王立东平王为世子，遂辞。

日勉诸子，潜心学问，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又曰：“人年五十不称夭，吾又何憾？但所憾者，进不能摅所蕴以裨一代之治，退不能述所闻以成一家之言。天道梦梦，其遂已乎！”言不及私，端卧而逝。远近闻者，无不惜之。

君行质魁伟，美须髯，有膂力，倜傥博物，凡阴阳图纬、方技曲艺，以至弓马射猎、博鞠之属，皆精绝一时。阳明谓君：“机权变化，胆智宏博，有经济时艰、勘定过祸之才。”君初举进士，气锐甚别，号“北厓子”。既而悟，曰：“予发太早，乌有己不治而能治人者乎？”乃改号“默庵”〔一〕，阳明尝为文发其义。

所著有枟语录枠二卷、枟文集枠十卷，又注枟阴符经枠以明黄帝之学。好读兵书，每谓子弟曰：“儒不能此，则豪侠武断者专之矣。”身仕外藩，心存皇室。凡时政未决，人或质之；策其成败，卒如所料。或问前代事，辄诵其本末。练达国体，文章出自肺腑，有作者风。晚务晦抑，尝谓：“少年得意，实小检点。自遭谗困二十余年，费尽力气，方能把捉得定。”乃书“定力”二字置诸座右，时时警省，以示不忘。平生厚自奉养，施予不吝千金。人有贫窘，得其情，即竭赀以济之。朋友有急，倾身赴之。受人之托，纤毫必尽。才高志广，俯视一世，行其难而不以为难，处其不可而以为可，好人之善而不能隐人之恶。且喜非俗儒，坐是致怨，然察其心，实坦无畦畛。

君之先有讳惟忠者，唐末为天平军节度判官，家于郓，即今之东平州。至宋有讳颢、讳固者，父子皆状元及第，金紫相承，累世不乏。国初，高祖讳士特，仕至两淮运使，有善政。曾祖讳继祖，隐德弗仕，以子贵赠户部郎中。祖讳安，领正统丁卯乡荐，累官广平府知府，操持清慎。父讳觐，领乙卯乡荐，授监察御史，累官陕西、福建按察副使，所至有声，娶李氏蚤卒，继室孔氏，宣圣四十九代孙，年余三十，始以处子归宪副公，克称内相。

君娶孔氏，宣圣五十代孙。子男十一，绍元，国子生；绍儒、绍先、绍允，俱州学生；绍同、绍奇、绍龙、绍阳、绍隐、绍东。女二，长许聘济南刘某，次幼。君生于成化癸卯八月十九日，卒于嘉靖癸巳四月十九日，享年五十有一。以嘉靖十三年正月二十四日葬于东平北山之原，从世兆也。

於乎，吾忍铭吾友耶！昔汉有贾谊、董仲舒，皆负经世远略，卒止长沙傅、江都相，古以为恨。今君之才识几于二子，而亦以德王长史而止。於乎，旷百世以相感，其不在兹乎！乃为铭曰：

杰志高才，与命仇矣。英标远韵，迈乎遒矣。一抔已盖，梁山陬矣。我铭足征，百世悠矣。

校勘记

〔一〕“默庵”，枟王阳明全集·梁仲用默斋说枠作“默斋”，误，当以“默庵”为正。

周母墓志铭

中书舍人周采子亮者，湖南宁乡人也。昔为举人，于金陵从予游。后举进士，居京师。予以官守，驰逐南北，数经离合，声迹不闻者久之，既而子亮授今官。乃今年仲秋之暮，予归自云中，方期竣事，与居朝夕，以淬素业。岂意子亮累然缞绖，泣向予曰：“吾母已于是月晦日殁于馆矣。将扶柩归葬，敢请先生一言为志。”子亮乃自状，曰：

“吾母姓唐氏，宁乡旧族。祖讳忠，为云南按察司照磨。父讳文勤，有隐德，能以礼教其子孙。母生十五年归家君，事吾祖耆老、祖母冯，恪尽妇道。家君攻举业，母克相之，俾无内顾。时家凉薄，至无以供使令，给朝夕，妯娌以此卑之。母笑曰：‘第弗为耳！’于是刻志治生，或穿深山拾薪，或冲夜雪掇菜，或盛暑执爨，衣不遑解，辛苦之事，靡不备尝。祖母冯性严，或加棰楚，略无怨尤，而供事益谨。冯殁，事继祖母张，犹夫事冯，虽一饭一茶未尝不躬，至今不少懈。正德丙子，家君获乡荐，卒业成均，往来于外十有四年。母独当家事，外督耕获，内率织纴，教子课书，无一不当其则，致家饶裕，母之力为多。己丑，家君授广西贵县知县，母随任，慎畏防范，惟恐或有私涉以玷家君名节。每语人曰：‘吾此心常如捧盈之不敢释也。’壬辰，采举进士，报至，母犹冒雨种疏，不为甚喜。癸巳，采使关陕。明年过家，迎母入京，将以升斗奉养，少慰宿昔。岂意吾母止于斯耶！母性慈惠勤俭，迨妾媵有恩，视庶子不啻己出，族里或有丧疾，匍匐往救之。或有逋负，不责其偿。采昨奉母于舟中，凡有馈遗，母必戒之，曰：‘吾惯素食，受此胡为？’及至京邸，犹手织麻。采劝止之，母曰：‘吾宁不知安乐之为快也，但谓为一日人则当了一日人事。’且戒采曰：‘汝青年为官，当勤职业。汝父为贵县，时常戴星出入，夜犹检薄书。汝可自怠逸乎？’母平居中馈、岁时祭祀，皆亲为之。宾客往来，一茶亦亲涤器供之。或至饮馔，虽十顾不为难色。自奉甚薄，虽极粗粝，未尝有择。於乎，昔意吾母止于斯耶！”

予乃哀而为之铭，曰：

孝慈无忝乃女德，克勤克俭克知类，尤世所难昔易得！胡不永年为女式，悲乎不复吁可惜！

主事卢君墓表

天下之治，莫先守令。求得其理者，每难其人。未暇概论，姑以吾一乡言之。自予有知，在太平则闻袁君德纯，在黄岩则见卢君文华二人而已矣。其他龊龊苞苴，固不足论。或不在此，又汲汲名誉以要好官。求其实心为民，不累失得，如君与袁君者，诚未见也。

君讳英，字文华，四川重庆州人。弘治壬戌进士，观政于吏部。先君时为文选郎中，择君为吾邑令。君行，将治纛，或谓锡牌当仍吏部，可免驿递侮慢，君曰：“既为黄岩知县，则非吏部进士，若仍用之，为欺何如？”予适在坐，闻之，归告先君曰：“即此不欺，知县果得人矣。”先君喜曰：“吾知久之，汝试观之。”及至邑为政，一本诚心，处官事如其家事。先时，里、徭二役每不均，虽平日号为练达，亦为吏胥所欺，多贻后言。君以廉平为法编之，莫不称快。有宿为盗者，结党聚财，以交公门，事败辄以援解，众莫敢发。偶夜为乡民所迹，众乘忿槌之，系于某家三日而死。盗属乃以人命讼某于上司，令君讯之。某家颇饶蓄，群党欲因以为利，君一讯得其情，曰：“杀良民以偿盗命，可乎？”竟从原宥。君夜归，富民有恃援结为恶者，率其家属，笼灯篝火，迓于道旁。君明日召而杖之，曰：“尔欲假此张声势，暴其乡里邪？”君之善政，若此甚多，不能枚举。举其记忆者如此。盖君存心忠恕，守己贞洁，不务近名，不逐时好，视民如子，贫则矜而恤之，富则教而安之，故皆悦而化之。先时，为令好侈，乐于逢迎，民缘以贫，皆鬻田供赋，虽负郭膏腴，市价常轻。及君为政，未三岁而价倍增，贫者皆富，无复匮乏。先时，民乐争讼，以机械为贤，至此各自相安，遂若无事。君逢太夫人于养，事之甚孝，家人或至饥寒而太夫人则未尝有缺。监司有以白金五两，令县买种橘，意君必因纳贿，君用其金，如数馈之，乃憾君。遂以才力不及劾之，更调太平，其政视黄岩无易。黄岩之民皆不平，走愬于朝。又请方石先生为文立去思碑以颂之。未几，公论乃白，行取至京，升户部主事。刘瑾用事，凡经劾才力不及，例调教职，调君镇江教授。瑾败，复官南京礼部主事，抵任数月而卒。子男二，长曰介，次曰某。黄岩之人，久而思君不忘，又为白当道祀均名宦祠。於乎！官箴已废，前辈之风流益微，天下之势日趋于弊而不可救，方欲为国求忠厚循良而不可得，有如君者乃不永年而至于斯。

袁君，讳道，江西吉水人，官止于御史，岂非天乎！

故书表其墓，以俟修国史者之有征云。

五弟宗哲墓志铭

生于弘治庚戌正月十五日，卒于嘉靖壬午八月初二日，年三十有三。子男一，曰承翰。女三，长曰端，配应布政良之次子木；次曰贞，夭；季曰严，配孙通判咸之子瑶。

於乎，悲哉！天胡无知有如此哉！以吾先人累德之深，固宜福其后人而寿之，况吾弟存心修行之无忝，可谓温其玉者也。而止于斯，此实天道之不可晓者。於乎，悲哉！葬委羽山先垄之东，乃某年某月也。为之铭曰：

作善裕后世之常，有如吾弟而夭亡。必遗来裔其克昌，知继知勉天道光。

始迁祖都监公墓碣铭

绾见近世习俗浇漓，多饰文貌巧言，而先民长者之风微矣。尝记宗老与绾语始迁祖都监公，椎鲁敦朴，而其子若孙莫非懿实之行。绾受而识之，不敢忘其言。曰：

都监公生当五代末，避王审知诸子乱，自闽莆阳涵江迁居吾黄岩之洞山，岁久，人因以姓呼其地曰“洞黄”，今隶太平。五季俗尚淫靡，公惟谨守礼法，以孝友起家，流传子孙。至柏四讳恪、启一讳轲、富二讳文质、衍三讳德深、统三讳与灵、统五讳与庄、松坞讳礼遐诸府君已数百年，祖指几千人而守礼益谨，亲睦益笃。虽人事或参错而未尝有顷刻变容、造次阋墙之事，虽家事或有不齐而未尝有片言闻于邻曲、寸纸讼于公庭。冠婚宾会及大吉庆，未尝稍狥习俗、搬演剧戏。至丧祭皆循古礼，未尝有作佛事及诸不经者。教子孙惟务实修饰，含忍退让，不事夸争头角，不许酣饮，不许歌唱。故累世已来，族人虽多，皆循循约素，不能伪言、诈行、斗狠、便儇，至有七八十老翁不识县门、问诸世人，为之嬉笑者。闻数十年前，阖族燕会，只置酒一壶，终席不能尽。所务惟读书耕樵，方其耕樵时，或负薪于路，或布粪于田，亲友过之则顿舍而揖，略无赧容。其淳朴有如此者。昔者，泉溪程成趣先生完于洪武初尝至洞黄，记载其事，有曰：“予抵洞黄之居，见二老苍颜古貌，出而肃客，斑衣四人从之，跄跄济济，俨然王谢家子弟风。致觞于集怡之楼，二老从容笑语，四人各执所事以侍，暨终席，礼无违者。父子兄弟各尽其道，孝友之行无愧古人。”其云“二老”者乃衍三、衍五讳德洪二府君，其云“斑衣四人”者乃统三、统五、统七讳与华、统九讳与升四府君。

绾所闻宗老之言若此。噫，皆实录也！

先正有曰“源远者流长”，又曰“仁者必有后”，吾黄氏之所以得有今日者，孰非都监公所遗？绾故述而铭之。凡吾后裔子孙，其朝夕儆戒，以毋忘乃祖之德。

五季之乱，枭獍为雄。弓矢程才，贱德右功。都公矫矫，知微知彰。遗种善地，发我洞黄。大雅之音，澹泊无华。维耕与读，以世厥家。巨夫长者，森列来裔。推其言行，莫匪淳懿。流俗荡荡，机诈日崇。取则不还，视我都公。

米母墓碣铭

米母者，邵武米仁夫母也。母讳妊，姓汤氏，樵阳巨族。年十六归米氏。米先大同武弁家，永乐初以不效顺，谪戍邵武，因而贫乏，至仁夫之父某方思自振。母则辛苦备尝，不为戚戚，上事舅姑，下谐妯娌，至于宗族，皆得其欢心。舅殁，事姑无违养。姑临终祝曰：“愿媳妇寿考百年，永膺福祉。”

母性沉静，平居不妄笑言。生仁夫，甫十岁，指而谓其父曰：“此子异日必昌吾门，当令务学。”及就外传，夜归读书，母必篝灯纺绩以伴之，不二鼓不止。仁夫少喜博饮，且事逸游。母戒之曰：“三者皆足败德，汝耽之，孤吾望矣。”于是仁夫痛自检饬。母则衣以缊弊，食以粗粝，仁夫或不堪，母喻之曰：“人之美，美在身心。衣食不美，未足为害。若必欲求尽美，或遭患难，何以处之？”癸未秋，宜兴周道通来教邵武，率诸生讲学，仁夫退而自省，至忘寝食。母怪，问之，仁夫以实告。母喜曰：“此吾愿也。汝勉之！”乙酉，道通转官南阳，因欲过越谒阳明先生，诸生皆从以行，仁夫犹犹豫未决，母闻即促之曰：“机会不可失也。”既而仁夫举进士，为宁国推官，奉母致养。以公事外出，母殁，不获送终，同官率吏民为之敛，皆哀而尽其诚，以仁夫之得人故也。

仁夫亦尝从予游。既葬母，以书乞铭墓道之石。予感而为之铭，曰：道丧世漓，丈夫而贤犹不易，矧兹女德世孰跂。吁嗟米母，今已不作悲可喟！我铭墓道永以示。

锦衣卫指挥沈君墓志铭

予视篆南京礼部时，一夕，梦于江滨巨舟中，上覆苇席，窿如高屋，见一女子，年方十四，欲附舟上京，令媪验若妊者。又一夕，梦上召予语，语毕，上入，予以女子侍上入宫。又一夕，梦上问：“尔背有‘尽忠报国’四字，可解衣看视？”看毕，乃有太子立上前，竟不知何谓。

未几，上为广储嗣，敕予主选贞淑，乃得沈君惟重之女，年方十四，即旧内中苇席数间、窿如高屋状，皆宛若梦中所见者。予窃异之，既而君女入京，册为僖嫔，未几为上所贤，复进册宸妃，则知贞淑待时将储祥，以为天地百神所福飨，岂偶然哉！

盖沈氏乃吾浙归安旧族，裔原于周厥，后梁之沈约、宋之沈括皆其祖也。君曾祖讳寿之，始习天官书，为郡阴阳正术。寿之生三子，长曰文、次曰立、次曰宗。文继为正术。立为南京钦天监冬官正，居金陵。宗生四子，长曰彦昭、次曰彦暲、次曰彦曈、次曰彦晔。彦晔配汤氏，生君，少孤，摭于彦曈，习儒书，业未就而罢。立子钲继为冬官正，无子，乃取彦曈子九皋为后。九皋尚稚，君怜而辅之行，遂流寓金陵。

配颜氏，生宸妃，生时多见祥兆；将选前数夕，忽见日光现于其室帐中。君承宸妃恩泽，初授锦衣卫署镇抚。岁余，实授正千户，给赐庄地八百亩。及宸妃进册今号，升君指挥佥事，锡之金带，役以军校若干名，命营居第于京师。自圣明临御，凡戚里恩数，每从杀减，若此皆殊恩也。

君为人质厚寡言，器度坦率，与人交未尝愆礼，雅好饮酒，每饮，坐客皆醉，君犹笑语温然。既被多渥，愈加谦慎，人益多之。予审观君之器度而以予梦占之，则他日储祥孕育圣嗣以为天地百神之主、以永宗社于不替者，其在宸妃欤！其在宸妃欤！惜君之不及见也，君卒，年四十有八。讣闻，上甚惜之，特锡白金六十两，段币若干匹，祭三坛。又命工部择地某处营葬。子男二，长曰某，次曰某。某以予尝为主选也，故请为铭。乃铭曰：

洽阳有任兮，渭涘有姒兮。昔生圣兮，笃周祉兮。今天妹兮，在江涘兮。兆先祥兮，必昌嗣兮。猗谁祐兮，乐君子兮。宠承频兮，服章美兮。与国休兮，亿万祀兮。胡弗永兮，遽云已兮。锡葬甸兮，百世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