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年代

执行“遗嘱”

写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以下简称《起源》）时，恩格斯63岁。两年多前马克思去世，恩格斯只比马克思小两岁，他有一种紧迫感，“现在，我63岁，本来的工作已经够多了，还计划花一年的时间整理《资本论》第二卷，再花一年时间写马克思的传记和1843—1863年间德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以及1864—1872年间国际的历史……从前马克思和我两人分担的大量通信任务，这一年多来只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恩格斯认为自己有责任，继续亡友的科学工作和政治工作，他放下十分用心的自然辩证法研究，着手整理马克思的手稿。

在手稿中，恩格斯发现了一份内容丰富的摘记，是马克思对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的摘要。摩尔根在印第安部落中生活了很久，前后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写成此书。马克思读到这本书后，十分兴奋，作了详细的摘录，计划根据摩尔根提供的资料，写一部原始社会史的著作，但马克思还没来得及写就去世了。恩格斯仔细研究了马克思的手稿和摩尔根本人的著作，第一个印象是：“摩尔根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内，独立地崭新地揭示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历史观。”他决定放下其他工作先来写这本书，他把写这本书看成“在某种程度上是执行（马克思的）遗嘱”。他根据马克思对摩尔根的批语，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和总结摩尔根的研究成果。不过恩格斯并不仅仅以摩尔根的材料为依据，他还利用了北美、英国、德国、法国、俄国等许多前资本主义的研究成果，此外，他早年对希腊、罗马、德国和古代爱尔兰的研究也很有用。

起初，恩格斯怀着某种顽皮心理，想要“作弄一下俾斯麦，写一篇他绝对无法查禁的东西”。但《起源》完成后，它所表达的观点，根本无法让它以纯学术的古代史研究作品问世，不得不到国外出版，在德国秘密发行。

是什么让当局害怕

恩格斯认为：摩尔根的伟大功绩，就在于他在主要特点上发现和恢复了我们成文历史的这种史前的基础，并且在北美印第安人的血族团体中找到了一把解开古代希腊、罗马和德意志历史上那些极为重要而至今尚未解的哑谜的钥匙。这把钥匙是什么呢？就是四十年前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发现的历史唯物主义。

俾斯麦　1815—1898年，普鲁士宰相兼外交大臣，是德国近代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被称为“铁血宰相”。

在欧洲的文化传统中，精神活动始终是高级活动，是少数高等人的专利，而物质生活只是低级活动。

早在1845—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次完整地表达了他们的新世界观。这一新世界观后来由马克思作了经典表述：“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这就是现在为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它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总规律。

这个理论在当时是多么不符合人们的常识。在欧洲至少从柏拉图开始的文化传统中，精神活动始终属于人类的高级活动，是少数人比如柏拉图理想国中哲学王之类的高等人的专利，而与身体有关的物质生活是低级活动，并且是从事高级精神活动的障碍。这一唯心主义传统一直伴随着欧洲人的日常生活，成为理所当然的信念。经过启蒙思想家的努力，欧洲人已经意识到人的需要是天赋人权，但在社会历史领域，历史变化的根据还裹着理性、美德的长袍，在偶然性的迷宫中左冲右突。在德国，黑格尔集唯心主义之大成，把绝对精神视为一切变化的前提和根源，普鲁士国家则是绝对精神的完美体现。这也正是黑格尔哲学成为官方哲学的原因。

可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居然说，满足人们吃喝住穿的物质生产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前提和变化的根本原因，这就让人不可思议了。面对迷惑和挑战，四十年来马克思和恩格斯差不多一有机会就强调他们发现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根据他们的理论，国家也不是什么公平正义的机构，它是统治阶级的工具，并且也要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化而消亡。如果马克思和恩格斯只是偏爱自己学说的学者也就罢了，可他们还要把这些理论付诸实践，指导工人运动去推翻资产阶级的国家统治，这就让马克思不仅在自己国家，而且在所有资产阶级统治的国家，成为不受欢迎的人。这也注定了马克思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一生。

四十年过去了，历史唯物主义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学说，作为批判的武器，成为工人运动的指南。对于当局者来说，这是让他们害怕的事。因此，尽管恩格斯研究的是古代社会，但他的结论仍然是历史唯物主义，这是当局不能容忍的异端邪说，《起源》这本书也就不能在德国国内公开出版了。

摩尔根说了什么

马克思为什么对摩尔根感兴趣？恩格斯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本书写出来？这仍然与他们一贯坚持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建设工作有关。

马克思和恩格斯四十年前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以后，就致力于运用这一新历史观来研究社会，特别是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经典的范例是《资本论》，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最司空见惯的商品出发，条分缕析，步步深入，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以及走向末路的命运。但是，要论证资本主义制度的暂时性，全面揭示社会发展的规律性，就必须把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放在总的历史过程中考察。如果不弄清原始社会的历史，就无法描绘出一幅完整的人类历史全景，也就无法验证历史唯物主义揭示的人类历史发展的总规律。而在当时，个体家庭、私有制、阶级、国家是怎么产生的，还是一个谜。

摩尔根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在远离欧洲的美国，以他自己的方式，仅仅通过对印第安易洛魁人的长期观察和研究，就“重新发现了四十年前马克思所发现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且以此为指导，在把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加以对比的时候，在主要点上得出了与马克思相同的结论”。这正是让马克思和恩格斯激动的地方，因为摩尔根独立研究的成果证明了，历史唯物主义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凭空想象，而是从原始社会开始就存在着的人类历史的一般过程和规律。

摩尔根到底说了什么？《古代社会》的副标题为“人类从蒙昧时代经过野蛮时代到文明时代的发展过程的研究”。全书分四编，第一编“各种发明和发现所体现的智力发展”，概括地叙述了人类经济文化的发展，认为人类遵循大体一致的途径前进，从阶梯的底层开始，不断进步，登上文明门槛。第二编“政治观念的发展”，指出人类社会有两种组织方式，原始时代是以氏族、部落为基础的氏族制度社会组织，文明时代的阶级社会是以地域和财产为基础的政治社会即国家，认为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共同途径。第三编“家族观念的发展”，摩尔根从研究各民族的亲属制度入手，探讨了家庭婚姻的历史。第四编“财产观念的发展”，阐明了历史上存在的两种财产所有制，即公有制和私有制，以及前者向后者的转变。摩尔根根据生活资料生产的进步，对原始社会进行了分期，用来分期的基础和主要标志则是生产力的发展。

摩尔根跨进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门槛，这对于摩尔根已经足够了。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进一步阐述古代社会，不是摩尔根的事，但肯定是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希望实现的任务。感谢摩尔根提供了如此丰富和真切的第一手资料，让这一任务的完成变得可能。

马克思不是无政府主义

马克思逝世时，恩格斯说过：“这个人的逝世，对于欧美战斗着的无产阶级，对于历史科学，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当时的欧洲，公开悼念马克思都不太可能。在德国，由于俾斯麦的“非常法”，工人阶级的处境十分困难。而在英国和法国，工人阶级不仅要与资产阶级政府斗争，还要面对工人群体中的分裂行为。对马克思逝世反应最强烈的是美国工人，他们大规模集会悼念马克思。美国工人中也有派别，他们之间也经常争论，但这次却在纪念马克思这个共同主题下，取得了一致。

当时在德国，俾斯麦实行了一些国有化措施，让人们以为可以通过国家帮助，实现社会主义，因此“对国家的迷信，已经从哲学方面转到资产阶级甚至很多工人的一般意识中去了”。另一方面，无政府主义者则极力主张废除国家。有一个人叫约翰·莫斯特，是流亡在美国的德国无政府主义者，在一次悼念马克思的集会上，他说自己在德国曾通俗地宣传过马克思的著作，他见过马克思，还得到赞扬。可是他的演讲让人觉得，马克思的《资本论》是无政府主义的理论依据。这让美国的工人领袖感到疑惑，他们写信给恩格斯，要求澄清问题：“我们不能相信，（马克思）会支持莫斯特的无政府主义的破坏性的思想和活动方式。”而且“莫斯特不合时宜的荒唐胡诌已经引起一片混乱，听说马克思这样具有极高威信的人竟会赞同这种策略，我们是很不愉快的”。

恩格斯立即回信，指出：“无政府主义者把事情颠倒过来了。”国家消亡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最终成果”，而不是最初结果，国家是逐步消亡而不是立即消亡，是自然消亡而不是被废除。事实上，“无产阶级在取得胜利以后遇到的唯一现成的组织正是国家。这个国家可能需要作很大的改变，才能完成自己的新职能。但是在这种时刻破坏它，就是破坏了无产阶级能用来行使自己刚刚获得的政权、镇压自己的资本家敌人和实行经济革命的唯一机构”。恩格斯严肃地指出，《资本论》与无政府主义理论没有任何联系。

无政府主义　包含了众多哲学体系和社会运动实践。其基本立场是反对包括政府在内的一切统治和权威，提倡个体之间的自助关系，关注个体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诉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会上或经济上的任何独裁统治关系。

由于无政府主义者上演的闹剧，恩格斯觉得有必要对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作专门的研究，他打算通过古代史的研究，揭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与本质。这是马克思生前已经开始而没有完成的工作，现在，迫切需要把这项工作完成。1884年3月底到5月底，恩格斯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写成了他最著名的著作之一，即《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884年10月初，该书在苏黎世首次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