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官与学者的职业差异的分析介绍

第二节　学官与学者的职业差异

官师合一这个古董在当今中国的大学里又复活了，这便是学官和学者一身二任——“双肩挑”。然而，官员与学者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在大学里做官和做学者是两种不同性质的职业，一个人不能同时承担这两种职业。因为这两种职业的目标、规范及应具有的素养等，都有很大的差异。

我们把大学里担任行政领导职务的人称为学官，把无行政领导职务的教师称为学者（其中有些是准学者和未来学者）。由于我国高教领域“双肩挑”现象的普遍性，我们对这两种人的划分是困难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党政领导者都同时是有学术职称的人，可以说大都是有一定学识的学者。但为了便于叙述，我们不能不把他们从学者群体中暂时分离出来，以学官名之。

一、职业目标的差异

学官的职业目标是：执行管理任务，协调校内外、院（系）内外的各种关系，改善学校教学、科研条件，为广大师生营造良好的治学环境；学者的职业目标是：探究真理，传授知识，带领学生实现教学计划，培养出合格、优秀的学生。德国教育家第斯多惠说：“我们要求教师全心全意地、大公无私地热爱真理，把它作为终身奋斗的理想，这是为了真理的圣洁与崇高——热爱真理是探求真理的最基本条件。”^[19]我国教育家竺可桢说：“假使大学里有许多教授，以研究学问为毕生事业，以教育后进为无上职责，自然会养成良好的学风，不断地培养出来博学敦行的学者。”^[20]

学官的职业目标是宏观而抽象的，如：培养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使学生在德、智、体等几方面都得到发展；学者的职业目标相对微观、具体，如培养的学生掌握某学科领域的基本理论、基本技能，学习成绩合格，达到某种学位的要求，教师本人发表有理论突破的论文、专著等等。

学官的职业目标是整体的，如学校成为综合性、研究性大学，学生达到几万，涉及全校经费来源、资金分配、教学、科研、社会服务、软硬件设施，乃至学风、校风、校园文化建设等等；学者的职业目标是个体的，一般仅涉及个人及若干学生的专业与学业。

学官的职业目标是显形的、表层的，如获得多少办学资金、科研项目、奖励基金，有多少教师晋级，有多少学生毕业，建了多少新房，增加多少图书、仪器等等；学者的职业目标往往是隐形的、深层的，如学术理论上提出新观点，试图创立一个新的理论体系，实行新的教学方法等等。

学官要扮演多重角色。在2002年北京中外校长论坛上，斯坦福大学荣誉校长杰拉德·卡斯帕尔描述了他作为大学校长的九种角色：校长、首席执行官、理事、筹款者、教育家、学者、公众人物、社会工作者和娱乐伙伴。他认为，以上所有角色都与大学校长的职责有关；学者的角色比较单一，就是真理的传播者、捍卫者和探索者，他们各自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某一学科、专业或课题上，有的人一头钻进一个问题，几年都出不来，有人甚至一辈子只做一个专题。

二、职业规范的差异

美国教育家伯顿·克拉克认为，在现代大学里，“各种不同的群体有着自己特定的利益和信念，甚至有其自身的神话和游戏规则”^[21]。现代大学里的群体除学生外主要是行政管理人员和教学科研人员两大群体，这两大群体各有各的行为规范。

一般大学的行政是科层制模式，自上而下垂直统治。这套机构的办事原则是上级领导下级，下级服从上级，上下保持一致。教学和研究总体上属于学术事务，学术有学术的运行规范。学术人员之间，是一种“有组织的无政府”状态下的关系，教授与副教授之间不存在谁领导谁、谁服从谁的关系。美国哈佛大学文理学院院长罗索夫斯基说，在大学里，行政工作中有上司，“学术工作中没有上司”，“作为一个院长，也就是作为一个行政管理者，我的上司是校长，我为他效劳，按照他的意图工作。他可以，而且也的确向我发号施令。可是，作为一个教授，除了同等地位的竞争对手外，我不承认有主宰我的人”^[22]。

所谓院长有上司教授没有上司，当指行政有行政的规范，学术有学术的规范。行政的规范是上级向下级发指令，下级按上级的意图办事，上司是主宰者，下属是被主宰者，上下级之间是不平等的；学术的规范是：教学、科研人员之间都是平等的。在学术范围内，既然校长聘他为某一岗位的教授，那么他在这个岗位上就是主宰，在他的上面再没有人来主宰他了。至于他的教学、科研的科学性如何，要由这一课程、课题的相关学术人员及院内外、校内外的同行专家按学术逻辑，自由讨论，平等交流，人人只问是非不管其他，各种观点的持有者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身为学官，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进入了这个层级机构，就是体制内的一员了，屁股决定脑袋，只能按行政规范（有时是潜规则）办事了；而学者不在科层体制之内，理应按学术规范来处理学术事务。陈寅恪说：“学者的工作不能混杂如政治见解这样别的事情，而应该纯粹地按照学问的逻辑与步骤行事。”^[23]两种群体的行为规范是不能混淆的，一个人如果身跨两种群体，一事当前叫他按何种规范来处理呢？

三、职业素养的差异

学官的职业素养主要是政治素养。在垂直的多层次的科层结构中，学官只能按官僚体制的要求来“修养”自己。一般来说，对上司的忠诚和顺从是基本的政治素质。这样的忠诚和顺从是一种依附性人格，即每一个人对上司的依附和下属对他的依附。学官与学官之间上下相互依附，没有独立性。学者的职业素养主要是学术素养，是思想的自由和学术的独立，是只问是非，不管其他，不存在对任何人忠诚和顺从的问题。科塞说：“知识分子是从不满足于事物的现状，从不满足于求诸陈规陋习的人，他们以更高层次的普遍真理，对当前的真理提出质问，针对注重实际的要求，他们以‘不实际的应然’相抗衡。他们自命为理性、正义和真理这些抽象观念的专门卫士，是往往不被生意场和权力庙堂放在眼里的道德标准的忠实捍卫者。”^[24]如果说，学官以忠诚与顺从为特点，那么学者是以叛逆与特立独行为习惯的。因为学者的工作不是为上司效劳，而是为探索真理。梁启超认为学者有学者的人格，他说：“所谓‘学者的人格’者，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25]学官是为上司效劳，学者是为真理而真理，为学问而学问。

在现代大学里，学官除了为上司效劳外，还要为学者效劳，这当然是一个优秀学官必备的素质。所谓为学者效劳，就是梅贻琦说的为教授搬椅子，就是蒋梦麟戏说他自己是北大的“功狗”。冯友兰回忆说在当年的清华大学流传这样一句话：“教授是神仙，学生是老虎，职员是狗。”他说的“职员”是指包括校长在内的行政人员。国外也有类似说法，美国一位当过几年院长的教授说他自己当院长时成了“龟孙子”。甘愿“搬椅子”、当“狗”、做“龟孙子”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说明这样的学官的职业素养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难能可贵。在现代大学里，学者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好当的，有人给自己搬椅子、做神仙、当爷，听起来很舒适。但是学者当有学者的素养，他们必须“其性耿介，其志专一”（梁启超语），一心一意献身于科学的传递与发现，不为官场所诱，不为市场所惑，为真理忠于职守，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马克思在叙述了他多年在政治经济领域里诚实研究的经过后指出：“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26]陈独秀说过：“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27]陈独秀所言准备一生在研究室与监狱之间轮回的态度，就是为科学而甘愿杀身成仁的精神。既然选择了科学的研究与传播这一职业，就得有坐牢的准备，这也是一个学者所应具备的一种素养。

行政工作一般讲求雷厉风行，一呼百应，最好立竿见影，马到成功，至少也要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这就要求行政工作者要有只争朝夕、不甘人后的精神；学术工作往往要以闲逸的心情泰然面对，要耐得住寂寞，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才会不写一句空。雅斯贝尔斯说：“本真的科学研究工作是一种贵族的事业，只有极少数人甘愿寂寞地选择了它。”^[28]洪堡认为，大学必须网罗一群有学术热忱和忍受得住寂寞的学者，让他们毫无拘束与负担地尽情发挥创造力，不断探求更高的真理，才能够对扩展科学知识、提高文明程度有所贡献^[29]。布鲁贝克说大学教师应以“‘闲逸的好奇’精神追求知识作为目的”^[30]。

由是观之，学官和学者的职业素养差异很大。前者重忠诚、顺从，后者重叛逆、独立；前者为他人效劳，后者为真理而真理；前者喜功利，后者甘寂寞。你要当学官吗？这里红尘滚滚，潮起潮落，鲜花和掌声等着你；但是，高处不胜寒，前行路上还有荆棘与陷阱，你准备好了吗？你要当学者吗？这里变幻莫测，其乐无穷，有无数的科学珠宝藏在深山无人识；但是，这里寂寞清苦，往往辛勤耕耘几十年一无所获，科学的入口处也就是地狱的入口处，研究室的旁边就是监狱，你准备好了吗？

如果既做学官又当学者，一身二任，行吗？我们的答案是不行。任何人要同时履行两种职责，实现两种职业目标，用两种职业规范处理问题，其本人还要具备学官和学者两种职业素养，在笔者看来，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