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会和改革

倘若美国革命是一出较为大型的戏剧的第一场，那么要了解这场戏，就得联系到广阔得多的不列颠世界，因为美洲殖民地是这一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18 世纪中叶，不列颠帝国的行政权采用有分有合的体制。有三十一个政府直接隶属于威斯敏斯特⑤，这些政府形形色色，有独立的爱尔兰王国，有一切王室殖民地和持自治特许状的殖民地，还有东印度公司在东方设立的各种政治机构。1750 年，整个帝国大约有一千五百万各种肤色的人口，少于法国或奥地利君主国。从佐治亚到新斯科舍这整块美洲大陆上的白人人数与爱尔兰或苏格兰的相仿，或与布列塔尼或波希米亚的相仿，即大约都各有二百万左右。

英国度过启蒙时代的方式独具一格。人们对 1688 年英国革命后的各种安排，普遍感到惬意——常言道，什么东西都不如一场成功革命那样保守。英国思想一般缺少欧洲大陆思想的严厉锋芒。酷似法国哲人的英国作家，如英格兰哲人大卫·休谟和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他们的政治见解稳健温和。普遍的情绪是自鸣得意，是对荣耀的英国不成文宪法所抱有的自满情绪。凭借这部宪法，英国人享有欧洲大陆所没有的自由权利。

英国君主英国的议会权力最大，犹如大多数大陆国家的君主。用一个爱开玩笑的记者的话说，它拥有做一切事情的权力，除了把男人变成女人这事之外。不列颠议会比任何欧洲统治者拥有更多的权力，因为可称作封建主义的东西，残存在英国的比残存在欧洲大陆上的要少。英国也没有任何一种“专制制度”，不管是开明的或不开明的。年轻的乔治三世 1760 年继承王位，确实曾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国王”。他确实希望提高王室的影响，克服党派的派系活动。但是，他必须通过议会来做工作。他本人得屈尊到政治舞台上，收买或操纵下院的选票，给予补助和恩惠，向其他议会政客许愿，与他们作交易。他实际上所做的一切，却创立了一个“国王之友”的新派别。这一派别，在 1770 年到 1782 年诺思勋爵内阁任期内，曾掌握了权力。值得一提的是：所有的派别都是辉格党的派别；托利党实际上已不再存在；不列颠尚未有两党制；“托利党”一词，如同后来为美国革命者所使用的那样，简直就是一个滥用词。

英国的不满虽然议会权力至上，种种立宪问题显然都得到解决，然而，仍然存在着很多不满的暗流。因为出版在英国比在其他地方自由，有许多在美洲各个殖民地都可读到的书籍和小册子，阐述了这些暗流，从而有助于形成美国革命的心理。譬如，有一个盎格鲁—爱尔兰新教徒作家学派，他们论证说，不管怎样，爱尔兰既然是一个独立王国，有自己的议会，就应该更少依赖威斯敏斯特的中央政府。美国人在决定独立之前，曾经考虑过各种选择方案，其中之一就是建立一个类似爱尔兰的独立王国，留在大英帝国里。英国有相当多的不信奉国教者或新教徒，他们不承认英国国教，自 1689 年以来就享有宗教信仰自由，但因政治上遭受形形色色的排斥而继续不断地吃苦头（直到 1828 年）。他们有些人同时又是另外两个无定形的团体的成员，一个是人数不多的“共和政体人”，另一个是人数较多并且不断在扩大的议会改革者。此时的共和政体人，行为越发古怪偏执，他们大多是无人理睬之辈，抱着怀旧的情绪，念念不忘清教徒革命和克伦威尔的共和国时代。他们怀念平等派和各种平等观念。当初的盎格鲁—撒克逊英国被诺曼人征服后，早已为诺曼人的专制制度所摧毁，可是有关这个早期英国的虚假史料，他们也念念不忘。共和政体人在英国的影响不如在美洲各个殖民地，尤其是在新英格兰地区的影响来得大。这些地区的发祥与清教徒革命很有关系。议会改革派是一个形式较多、影响较大的团体。他们在 18 世纪屡遭挫折，直到 1832 年通过第一个改革法案之后，才开始有所作为。

议会政治议会的真正权力是指，政治领袖们必得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确保获得议会的选票。非议他们的人一般把这些措施斥责为“腐败”，理由是，议会不管是否真正具有代表性，起码应该是自由的。政治领袖们为了确保操纵议会，特别是下院，不惜玩弄种种花招，诸如恩赐官职，即给予政府工作（称为“职位”），或给予小恩小惠，或进行不经常的大选（1716 年后，每七年一次），或在许多选区中干脆不搞真正的选举。下院议席的分配与居民的人数无关，有权派议员到议会的市镇叫做“议员选区”，但是，1688 年以后（或 1832 年以前）都没有创设新的议员选区。这样一来，在中世纪或都铎王朝时期属于重要的地方有代表，但新近兴起的城市，如曼彻斯特和伯明翰，却没有代表。有些议员选区人烟稠密又民主，但许多议员选区不是居民寥寥可数，就是空无人迹，以致有影响的“议员选区贩子”就可以决定谁应代表他们出席议会。

改革运动英国的改革运动开始于美国革命之前，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抱怨有多种多样，所以这场改革运动吸收了各种不同的人物。第一次骚动的中心人物是约翰·威尔克斯。他是一名记者和议员，猛烈抨击乔治三世的政策，威尔克斯的书籍出版者被捕，然而几个法院都宣布这次逮捕非法，从而证明他无罪，可是国王的支持者却把他逐出下院。由于这些事件，倒使威尔克斯成了政治英雄，后来他三次被重新选进下院，但是，下院还是拒绝让他获得议席。抗议、公众集会旋即此起彼落，一份份请愿书纷至沓来，支持他反对议会的排斥行径。1769 年，他的追随者成立“权利法案支持者协会”（这是许多致力于议会改革的社团中的第一个）。他的情况使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下院该不该依靠全体选民，该不该依靠“户外”适当的有关政治问题的群众鼓动？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议会的辩论首次在伦敦报纸上得到报道。议会处于一个漫长过渡时期的前夕，通过这个过渡时期，它就从一个私下集会选择成员的团体变成为一个现代的对公众及其选民负责的代表机构。1774 年，威尔克斯本人最终重获他的议席，不久提出一份改革议案，这是许多改革议案中的第一份，可是所有这些议案在半个多世纪内一概没有获得通过。

尊敬的格雷厄姆夫人

作者：托马斯·庚斯博罗（英国人，1727—1788 年）

这幅画上的年青妇女，显而易见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胸前的饰针，帽上的羽毛，身上的绸缎、蝴蝶结和衣着上的褶边，以及成串佩戴的珍珠，无不显示她那个社会阶级的富有。她纤细的双手，古罗马的廊柱，显示了她悠闲而文化色彩浓厚的生活。18 世纪英国贵族就是喜欢按这样的方式来想象自己，绘成画像，留存后世。（National Galleries of Scotland）

埃德蒙·伯克与此同时，那些显要的辉格党领袖，以前曾通过人口稀少的议员选区的选举来管理操纵议会，但在控制权落到乔治三世和他的“朋友”之手以后，他们也开始意识到这种手段的“腐败”问题。他们最雄辩的发言人是埃德蒙·伯克。其他改革者要求更经常举行选举，要求“每年议会”，要求更广泛、更平等，乃至普遍的男子选举权，要求撤销一些根本就没有真正代表的选区。这些要求，伯克一件也不赞成，事实上，他后来还使劲地表示反对。他既是一个哲学保守主义的创始人，也是一个独具一格的改革者。他认为下院的独立性，以及认真负责，胜过议会在数字上应有的代表性。他认为，地主集团应该掌权。然而，他又为强烈反对国王侵犯行为的党派观念辩护，他论证说，议员应该根据自己对国家利益的最佳判断来行事，既不该受国王的掣肘，也不该受自己选民的约束。他像其他改革者一样，反对那些依靠裙带关系的“官吏”或公务员，还反对出于政治动机，使用名目多得叫人糊涂的恩俸、挂名职务、名誉职位，以及种种摆设的官职、等级和头衔。他在他的 1782 年削减国王资助的“经济改革议案”中，把上述许多名堂都废除掉了。

这场改革运动，尽管一无收效，势头仍然猛烈。甚至在 18 世纪 80 年代担任首相的威廉·皮特本人，也当过运动的发起人。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运动吸收了新的力量，扩展到更广泛的阶层，参加人数更多，因为能工巧匠这一阶层的手艺人回应法国的一桩桩事件，要求在英国有一个更合适的“人民代表制”。当时，他们得到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和少数辉格党人等上层阶级的支持。但是，保守主义、对英国宪法的心满意足情绪、新一轮法国战争所激起的爱国主义，以及反对法国革命的反应，所有这一切垒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改革又被延宕了一代人的时间。

从某一方面来说，美国革命是英语世界内的一场内部斗争。美国革命后，英国改革者一般都把这场与美国发生纠葛的责任，一股脑儿全怪在国王乔治三世的头上。这是失之公平的，因为国王在美国问题上，从未对议会施加过压力。后来，热情充沛的改革者辩解说，如果议会能真正代表不列颠人民的话，美利坚人不会被迫独立。这似乎不大可能。不管怎么说，形形色色的改革者，从威尔克斯到伯克，在 1763 年以后对美洲殖民地居民的抱怨都深表同情。大西洋两岸，通信频繁。威尔克斯在伦敦是个英雄，在波士顿也是个英雄。伯克在 1775 年发表一篇著名的演说，主张与美洲殖民地实现和解。然而，正是他坚持议会应有权力和尊严的主张，使他难以找出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这些殖民地独立以后，他对新兴的美国各州的政治思想一点也不感兴趣。不管是独立前还是独立后，一贯最支持美国人的倒是英格兰较为激进的改革者，如同在苏格兰和爱尔兰那样。当然，他们都毫无权力。在美洲这一边，日益不满的殖民地居民在独立前十年中，除了阅读英语书籍、小册子和讲话报告之外，还听到谴责乔治三世搞专制和控告议会腐败透顶的一类事情。所有这一切似乎说明，美利坚人长期以来从英国不信奉国教者或共和政体人的著作中读到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是确有其事的，后两种人此时处于英国社会的边缘，但在美洲殖民地上肯定都是接受力强的听众。结果，便是美利坚人怀疑不列颠政府所采取的一切行动，觉得暴政无处不在，把“印花税法”等一类事情也扩大为反对美利坚享有自治特许权的一种阴谋。

埃德蒙·伯克坚持主张世代相传的政治价值和社会价值，使他成了现代保守主义的开山鼻祖之一。虽然他赞同不列颠应有一个独立议会，但是，他撰写过一篇著名文章，抨击废除传统王室特权的法国革命。继乔舒亚·雷诺爵士绘制的油画之后，18 世纪 70 年代的一幅版画显示了他的肖像。（Getty Images）

不列颠帝国中央集权然而，尽管对议会经常提出批评，英国在 18 世纪的真正趋势却是，议会扩大它在帝国实现全面中央集权的权力。不列颠政府如同欧洲大陆上的政府一样，面临多少有点相同的问题。在这世纪中叶爆发的大战（分为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和七年战争两个阶段）所产生的种种问题，一切政府都得穷于应付。各地的政府所采取的解决办法都是加强各自的中央集权。我们业已知道，法国政府为了开发新的财源，是如何想法侵占布列塔尼和其他省份的特许权的，又是如何想法迫使在法国称为高等法院的机构就范的。我们也已经知道，哈布斯堡政府也为了增收更多的税款，是如何压制帝国内的地方自治政府，又是如何巩固已格外中央集权化的官僚统治权力。同样的倾向在不列颠制度上也有所反映。哈布斯堡 1749 年取消波希米亚的宪制自治特许状，与 1774 年取消马萨诸塞的自治特许状相似。法国国王与布列塔尼或朗格多克三级会议的争执，同不列颠议会与弗吉尼亚地方立法会议或纽约地方立法会议的争执相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