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的爆发与升级

第一节　危机的爆发与升级

1956年10月23日早晨，结束了对南斯拉夫访问的匈牙利代表团返抵布达佩斯。在被告知大学生筹划举行示威游行的消息后，匈党中央在10点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决定禁止学生这一行动。但就在此时，匈牙利第二大城市德布勒森的大学生已率先上街开始游行。^[1]12点53分，科苏特电台播报了一条来自内务部的训令，称为了保证社会秩序，将禁止一切街头游行和示威。然而，在布达佩斯市委和区党委、《自由人民报》编委、作协、劳动青年联盟等机构和组织的压力下，匈牙利内务部于下午2点23分又发表声明撤销了这一禁令。^[2]7分钟后，来自布达佩斯各高校的一万多名学生按照前日集会约定的时间在作协大楼前集合，并于下午3点整开始出发。游行队伍分成两路，分别从艺术学院和技术大学出发向1848年时曾为匈牙利独立而战的波兰将军约瑟夫·贝姆（Joseph Bem）的纪念碑行进。在游行队伍一小时左右的行程中，大批工人和市民不断地加入进来，到达目的地时，人数已高达几十万。人们在贝姆将军像前阅读爱国诗词，忆述匈牙利人在1848年革命中的英勇斗争，并高喊口号“是匈牙利人就站到我们这边来！”“俄国佬滚出去！”“把拉科西投入多瑙河！”“纳吉，我们要纳吉！”^[3]大约下午5点钟，游行队伍行进至位于第五区国会大厦前的科苏特·拉约什（Lajos Kossuth）广场，一个小时后，广场已聚集了约二十万人。此时，还有一支游行队伍来到了位于第八区布罗迪·山多尔（Sándor Bródy）大街的电台大楼，要求允许他们广播此前提出的“十六点要求”。电台负责人本克·瓦莱里娅（Valéria Benke）不知是否该满足学生的要求，遂打电话向纳吉询问。纳吉表示，如果换作自己，他会广播学生的要求，不过他强调不应听取他个人的意见，应将此事提交匈党政治局决定。^[4]

而此时的匈党政治局，已被局势搅得不知所措。根据政治局早上作出的决定，晚上8点，格罗通过电台发表了讲话。在这篇讲话中，他将几十万由学生、工人和市民组成的示威人群称为“匈牙利人民的敌人”，将人们对匈苏不平等关系的指责斥为“卑鄙的谎言，怀有敌意的杜撰”。^[5]格罗的此番言词，恰如铁托后来评论的那样，无异于“引燃熊熊大火”的一根火柴，非但不可能平息事态，相反，却引发了人们更大的不满和愤怒。^[6]格罗看来不太清楚“外面”正发生着什么，似乎没有也不愿去深入探究。

此时，聚集在国会大厦前的人群大声高呼让纳吉出来讲话。这一天，纳吉一直焦虑地关注事态的发展，但并未听从洛松奇等人的劝说亲临现场，只是反复强调这么做是“不正确的”。此间，部长会议副主席艾尔代伊·费伦茨（Fefenc Erdei）亦多次敦促，但均遭拒绝。后来，只是在接到政治局委员梅基什·约瑟夫（Jósef Mekis）的“正式”通知，请他紧急赶往国会大厦发表讲话时，纳吉才决定动身前往。^[7]大约晚上9点，纳吉站在国会大厦二楼的阳台上向示威者发表了讲话。不料，他刚开口称呼了一声“同志们……”，立即引来嘘声一片，示威人群大声抗议：“我们不是同志！”纳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将通过党内谈判和讨论的办法来力争使问题得到解决。我们要捍卫宪法、秩序和纪律。政府会尽快作出决定……”^[8]整篇讲话，没有豪言壮语的许诺，更没有任何迎合示威者狂热情绪的煽动性话语，纳吉只是努力地、小心翼翼地请求人们对党和政府保持耐心。然而，这篇后来被许多人视为“政治自杀”的讲话，不仅让示威者大失所望，亦令纳吉身边的支持者深为不满。^[9]就在讲话发表半小时之后，示威者推倒了位于第十四区英雄广场附近的斯大林铜像，并袭击了市内各处的通信线路；同时，《自由人民报》总部、警察局、半军事和军事机构、印刷厂、军工厂等均遭袭击。^[10]晚上10点，示威者开始围攻电台大楼。不久，国家保卫局士兵从楼里向示威者开了枪，流血开始了。^[11]

当晚10点22分，电台播发了一条来自匈党中央的消息，称原定于10月31日召开的中央全会即刻提前至当晚召开。应格罗邀请，纳吉在其女婿亚诺希·费伦茨（Ferenc Jánosi）的陪同下前往匈党中央大厦。据纳吉后来回忆，当他于晚上10点到达时，格罗正在同莫斯科通电话，谈论关于请苏联驻军前来帮助恢复秩序的问题。^[12]晚上11点左右，在三分之二委员缺席的情况下，中央全会紧急召开。会议一直持续到24日凌晨，通过了关于党的最高机构人事变动的决定。党的第一书记仍由格罗担任，多纳特、卡达尔和卡拉伊当选为中央书记。^[13]会议还改组了政治局和中央委员会，纳吉本人及其支持者桑托·佐尔坦（Zoltan Santo）进入政治局，亚诺希和洛松奇被选为政治局候补委员，洛松奇还和多纳特一同被选入中央委员会。^[14]尽管做了这些调整，但是，党的机构还是控制在格罗等人的手中，无论是政治局还是中央委员会，绝大多数拉科西和格罗政策的支持者仍继续留任，而纳吉的另外两名支持者、没有出席此次会议的洛松奇和多纳特则表示拒绝就职。^[15]最后，会议作出改组政府的决定，由纳吉取代赫格居斯出任部长会议主席，后者改任第一副主席。

据档案显示，匈党此次再度授命纳吉主持政府工作完全是迫于形势，由于情况紧急，甚至没有来得及征求苏联领导人的同意。在当晚几乎同时召开的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上，只有米高扬一人认为此种情势下只有请纳吉出来才能控制局面，并且强调对苏联而言，“这也是代价较小的一个选择”；而其他人则对纳吉持一种否定或怀疑的态度。也是在这次会议上，苏联领导人决定派兵前去布达佩斯平息骚乱。^[16]接到出兵指示的苏联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索科洛夫斯基元帅，立即向苏联驻匈牙利特别军总司令拉什申科（P.N.Lashchenko）将军下达了调遣部队进入布达佩斯的命令，同时还下令乌克兰的特兰斯卡帕先军区常规步兵部队和在罗马尼亚驻军基地的机械化部队，从乔普、别列戈沃和维洛科边境站迅速进入匈牙利境内，前往布达佩斯与特别军会合。接到命令后，由特别军司令员和司令部作战小组率领的先头部队于10月23日夜间到达布达佩斯。大约四个小时后，后续增援部队进入布达佩斯。参加此次地面行动的共有5个师（计31500人）、1130辆坦克和自行火炮、615门火炮和迫击炮、185台高射炮、380辆装甲运兵车以及其他大量的武器装备。此外，两个歼击机师（计159架歼击机）受命为地面部队提供近距空中支援行动，另有两个轰炸机师（计122架轰炸机）进入全面戒备状态。^[17]在军队部署就绪后，被苏共中央主席团派往匈牙利的政治局委员米高扬和苏斯洛夫（M.A.Suslov）、克格勃主席谢罗夫（I.A.Serov）以及苏军副总参谋长马利宁（M. S.Malinin）组成代表团赶赴布达佩斯。以上四人抵匈后，米高扬与苏斯洛夫负责与匈牙利领导人进行会谈，谢罗夫和马利宁则使用了化名，分别前往并驻留在匈牙利国家安全总局和苏军指挥部驻地。^[18]

24日早上8点13分，科苏特电台广播了匈党中央连夜召开的紧急会议有关领导层人事变动的决定。半小时之后，电台以纳吉的名义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并通报说：“匈牙利政府”已向苏联发出邀请，请求给予军事援助。1957年纳吉受审时表示，自己并未同意实施戒严，亦未曾邀请苏联派兵。他说，当时自己只是获得了党中央的任命，尚未在共和国主席团面前宣誓就职，因而无权签署任何文件。^[19]当然，如上所述，请求苏军进入布达佩斯的并不是他所领导的“匈牙利政府”，而是以格罗为首的匈党中央。不过，听众难以从中辨知是非真假。24日正午，纳吉代表政府在电台发表《告匈牙利人民书》。讲话中，他向民众作出承诺：政府将在1953年六月决议的原则基础上，彻底实现国家在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的民主化，并在当下力争诉诸和解而非报复的手段来达到恢复秩序的目的；任何人只要放下武器，都将免受特别法庭的审判。^[20]不过，如上所述，由于此前他的名字已与实施戒严特别是邀请苏联军事干预联系在一起，《告匈牙利人民书》的发表并未起到预期效果。

实际上，随着苏军的到来，整个局势不是趋于好转而是日益恶化了。23日的示威游行本来就带有明显的反苏色彩，苏联坦克的出现一时间激起人们更为强烈的不满和愤怒。骚乱局面进一步蔓延开来，电台大楼附近街区隆隆的枪炮声不绝于耳。24日下午，国家博物馆部分建筑物起火坍塌。“叛乱者”还从位于第二区的拜尔广场军营夺取了大量的武器弹药。同日，布达佩斯第一个工人委员会宣告成立，许多工人参加到抵抗苏军的行动中来。人们强烈抗议苏联军队的干涉并要求将其立即撤出布达佩斯，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匈牙利人民军士兵亦纷纷倒戈。至此，一场由大学生发起的和平游行，如墨雷所言，已演变为一场“匈牙利和苏联之间的冲突”^[21]。面对日益混乱的形势，匈党中央被迫再次作出人事变动。经格罗本人同意，25日清早召开的政治局会议解除了他的匈党中央第一书记的职务，由卡达尔接任。^[22]

遗憾的是，匈党对局势变化的反应似乎总是慢半拍。事已至此，仅靠频繁的人事变动实已无力扭转时局。这一天，接连发生的一连串枪击事件将局势进一步推向失控边缘。第一起事件发生在国会大厦前，当时是早上11点15分左右，守卫大厦的苏联和匈牙利军队向大约8000—10000名聚集在科苏特广场举行集会的人群开火，共导致60—80人死亡、100—150人受伤。^[23]随后，在匈党中央大厦前，苏联坦克兵误将向其靠近的匈牙利警卫部队一个连的士兵当做“叛乱者”开枪射击，结果造成10人死亡。同时，在位于第八区的科尔文巷也发生了激烈枪战。下午，各街道上出现了手拿国旗和送葬旗子举行抗议游行的队伍。混乱的局面并非只限于首都布达佩斯，在米什科尔茨、塞格德、佩奇等地，从25日起局势也变得日趋紧张。与此同时，许多农村和乡镇也爆发了大范围的抗议事件。^[24]如此，如何同民众达成相互妥协、如何使苏联军队尽速撤离，成了摆在匈牙利党和政府面前刻不容缓的两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