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十年代走来

上个世纪的80年代中后期，无意间走上了文学研究的道路，散文一直是比较关注的审美对象。任何研究都是从最基础的部分做起的，首先得具备大量的研究资料，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为此，做了长达三十多年的资料积累，从先秦到当代，搜罗了目前出版的几乎全部的文集、文选、汇编以及散文的通史研究、断代研究和作家、流派研究的相关资料，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在这相当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地阅读和思考，也陆续写出了一点文字。研究的过程，也是促进自身学养不断提高的过程。

当我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开始阅读美国著名散文作家威廉·曼彻斯特的巨著《光荣与梦想》，被其气势恢弘以及庞大的全景式结构所震撼，以至于连续几日废除了绝对必要的休息时间，一鼓作气，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句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书本。这本书确切地说，使我知道了散文还有这样的写法，也能出现长篇巨制。原先一直认为，散文始终属于典雅秀丽、言简意赅显得体制规模较小的文体，根本和类似这样的卷帙浩繁的巨著联系不上，现在重新获得了新的散文文体的认识。

阅读这部书还促使人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西方世界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每一个社会历史时期，都会产生史诗般的巨著，而我国如此悠久浑厚的文化历史却鲜有巨著出现呢？重要的原因是：西方各发达国家大多经历了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而文艺复兴运动的三次大的思想解放，极其充分地肯定了人的尊严和价值，不断加深对人性的解放与完善，在自由、平等、公正的旗帜下推动文化事业的发展。我国的古代恰恰缺少的就是这些因素，强调的是儒家的以“仁”为核心的推行孝道的政治伦理观念，其积极意义是维持了社会的持续稳定，而其负面影响是强大的极权主义泯灭了社会的思想解放和人的个性，而没有思想解放和个性就没有文化创新，所以，很少出现具有代表时代精神的史诗般的巨著。当然，史诗般的巨著的出现还与传统文化的积累、中外文化的交流、经济发展和哲学达到的理论高度以及作家的人文修养、艺术才华相关，但是，提倡思想解放和宽容张扬的艺术个性是基本和关键的要求。

任何思考都是要面对现实的。

其时，正在进行波澜壮阔的经济改革，我国历史发展的春天来了……

肇始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伟大的改革开放，真正实现了以人为本和肯定人的尊严与价值，实现了中外文化的广泛交流，实现了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也实现了传统文化的复兴，这就预示着：我国当代散文发展必将有史诗性的作品横空出现！

如此壮烈的心愿至今仍然激励着继续古典与现代散文的研究，自知所获不多。但是，至少证明了在这个博大雄浑的艺术世界里徜徉过，如同登临峭拔云天之外的西岳华山，哪怕此后不复登临的念头，却颇以为“曾经”而顿生“骄傲”呢。

如今的出版业几可达到同步出版世界上任何一部真正的杰作，先睹为快的知识愉悦愈来愈让大众共享，不再是少数的个体情感体验了。——过去由于时间差和地理位置的遥远而感觉迷茫和神秘的现象，现在确实很少很少了，发生的现场还未来得及清扫，全世界就已经普遍知道了，当事者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大众已经完成了延伸阅读或者链接了不知多少类似的东西了。

过去视为权威的大家，凭着几部密不示人的稀罕书籍做学问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资源共享带来了全社会公民知识的普及与提高，靠良好的机械的记忆优势，货仓一样只会储备且自豪于陈列展览的治学方式，不再受到人们的青睐，而善于运用新的思维方法，具有科学分析和理性批判精神，并善于利用旧的知识体系开拓新的途径的方法，是最有希望做出研究贡献的。法国的思想史研究者佛朗索瓦·多斯在他厚重的著作《从结构到结构——法国20世纪思想主潮》里，从萨特到福柯再到德里达，在其峰回路转、精彩纷呈的理论叙述中体现了上述的意见，关键是会在一堆杂乱无章但到处是奇珍异宝的考古工地，先梳理出头绪来，再进行理性的探讨，推进哲学思想的进步。这种进步哪怕是小小的一点，都是对人类精神前进莫大的帮助！视界更高的彼得·沃森是英国才气横溢的专家，他的《20世纪思想史》初看起来似乎叙述凌乱，可是，当你逐渐进入他设置的思想路线的时候，却蓦然醒悟：此地一路鲜花异草，令人目不暇接。——材料还是旧有的材料，经过他的重新研究后，在他的笔下竟然闪烁前所未有的奇光异彩，这就是人家高明的地方！

这就说明一个道理：知识资料的占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思想方法，是研究所选择的能尽可能发挥自己理论优势的思路，这就是对后来者的启迪。不在乎人家翻检的是不是残砖断瓦，关键是人家在翻检这些残砖断瓦却有了新的发现、新的论述思路和得出新的结论。其实这种治学思路，也是传统的治学思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句话就是说的这个意思。然而，这种治学思路久矣乎不复被人重视了。——由衷地向往此种治学方法。

行文至此，脑际忽然一帖飘来，素纸墨字，倒也符合实际，野人献曝，语曰：

浊酒一杯北窗下，月明中天细论文。

残砖断瓦荒烟里，却见万里草木新。

——张中行先生是位智者，对于儒道释颇有心得，其做文章却鲜见传统套路，得其师周氏的指南，也可见西方随笔的笔意，代表作散文三集均自谓“负喧”，也就是晒着太阳的意思。倚着墙角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的漫谈，平时生活里却也惯见，但在作文上亦是高境界。不敢有这样的期望，还是把自己晒太阳的一点“芹意”说将出来，十足的野人献曝。其实，这点小曝，也许多少有点意思吧。鱼丽说的真好，八十年代那种近乎理想主义的读书与治学，如今渐成绝响。而我们毕竟是从八十年代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