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咏诗风格简论_梁寅的传奇人生

题咏诗风格简论_梁寅的传奇人生

元代文人的诗集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就是题画诗的数量特别多。

由于文人画在元代有了重大的发展，文人与书画的关系更为紧密，题画诗的数量也大大增加了。龚鹏程先生说：“元人题画诗之多，超迈往古，佳什尤夥。”据统计，如虞集的《道园学古录》六百多首诗中，题画诗占了一百七十首；杨载的《杨仲弘诗集》三百九十七首诗中，题画诗占了六十四首；揭傒斯的《揭文安公集》二百九十二首诗中，题画诗占了七十六首。

梁寅当然也没有超出这种大形势，在他的四百二十六首诗中，占了四十三首，约有十分之一多。如果把题画、咏物、写景等诗归入一大类，则梁寅诗有一百零二个题目都属于这一类，比重也非常大。我们分别来看一下。

《为临川章则常题山水图》：(www.guayunfan.com)

山拥衡庐青，水含潇湘碧。两厓蟠蛟树，千岁蹲虎石。遥遥溯川舟，泛泛蹇驴客。凭高者何人，闲看楚云白。

“山拥衡庐青，水含潇湘碧”，图画中的山，有着衡山、庐山一般的青翠，图画中的水则有着潇水、湘水一般的碧绿。这两句讲的是这幅山水图总体的特征：山青水绿。“两厓蟠蛟树，千岁蹲虎石”，“厓”字既有山边之意，也有水边之意，结合着“蟠蛟”二字来看，应为水边之意。水的两岸长满了形如蛟龙的树木，古老的虎形的巨石，永久地蹲踞在那里。“蹲”字，有的版本作“存”，“蹲”字的表现力更强，就好像让读者看到了虎蹲坐在眼前一样。“遥遥溯川舟”，一条小船逆流而上，在水面上左右摇动。“遥遥”，形容舟船摇摆不定，如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泛泛蹇驴客”，“泛泛”多用来形容舟船在水面浮行，这里用来指行客骑着跛脚病弱的驴子，在山路上摇摇晃晃，缓缓而行。图画是静态的，这两句则是对静态的图画进行想象，从中看到了动态的画面，也即所谓“化静为动”的写法。“凭高者何人，闲看楚云白”，图画中还有一个登高望远的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悠然地观赏着楚天上洁白的云朵。

通过这首题画诗，读者大致能够了解图画的内容，这种幽深秀美的环境，是隐士们最为赏爱的。

《江西试院为艾原晖题山水图》：

山头树绿不见尘，山下石濑光粼粼。茅亭唤鱼来小艇，玉壶对酌为何人。蛟潭凤洲近吾里，人世蓬莱夐莫比。挂帆与君归去来，同咏烟霞对秋水。

这也是一幅山水图画。“山头树绿不见尘，山下石濑光粼粼”，山上的树木呈现出翠绿色，“不见尘”写出色彩非常鲜亮。“石濑”是从石上流过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山下从石上流过的水，闪现出粼粼的波光。山头、山下，写得从上到下的色彩都是光鲜明丽的。“茅亭唤鱼来小艇，玉壶对酌为何人”，茅草亭子中有人唤水中的鱼儿出水，水中浮来一叶小舟，又有人在亭中对饮，他们又是些怎样的人呢？能置身在这样的山水中，并且唤雨、对饮的人，一定是山中的高士。“蛟潭凤洲近吾里，人世蓬莱夐莫比”，蛟潭和凤洲都在南昌地界，所以梁寅说“近吾里”，与自己的家乡相距不远，那里的山水景色非常美丽，简直是人世间的蓬莱仙境，无可比拟。“挂帆与君归去来，同咏烟霞对秋水”，希望能与你一起，驾着小船，扬起风帆，到那里去隐居，共同吟咏着天边的云霞，欣赏着秋天的江水。

对着画图中的美丽山水，文人逸士大都欣羡不已，幻想着也能来到这样的地方隐居，虽然他们在行动上并不一定去实现，但这种情怀却是满满的。

《题画二首》：

其一

路八垂萝境更清，危峰上耸白云横。鱼知碧石潭中乐，鸟向春林树里行。土俗还疑如大古，楼居最称学长生。何因得共幽寻侣，来听岩前瀑布声。

“路八垂萝境更清，危峰上耸白云横”，“八”像分别相背之形，“路八”或是指分岔的路。藤萝大多攀缘在其他物体上，有如垂落下来。结合下句“危峰”来看，此路当是山路。山路旁有垂落的藤萝，使得环境更加清幽，沿路上去，则是高峻的山峰耸入云端，山头有白云缭绕。“鱼知碧石潭中乐，鸟向春林树里行”，山下的碧石潭中，有鱼深知其中的乐趣，鸟儿飞向春天的树林中。鱼、鸟能得自然之乐，庄子在濠上就曾羡鱼之乐。这两句也有动态感，尤其“鸟向”一句，感觉更为明显。“土俗还疑如大古，楼居最称学长生”，疑心这里的风土习俗如同上古一样淳朴，在这里的楼上居住最适合修行长生之术。这两句是观画所生的联想。“何因得共幽寻侣，来听岩前瀑布声”，面对画图中这样的美景，不禁勾起了诗人的山林情怀，如何才能得到一个同样想探求幽胜的友人，一起来山岩之前聆听瀑布的声音呢？

其二

天上莲开太华高，水生巫峡涌狂涛。舟维翠壁牵萝稳，屋倚丹崖枕石牢。疑有蛟龙蟠洞府，宁羞麋鹿恋蓬蒿。何人杖履沿流去，扰扰浮名愧尔曹。

“天上莲开太华高，水生巫峡涌狂涛”，徐霞客的《游太华山日记》中记载：“峰上石耸起，有石片覆其上，如荷花。”所以华山的西峰也叫莲花峰。图中这座山，山顶也如莲花状，像西岳华山一样高，就如同莲花开在天上一样。山下狂涛涌起，如同长江水涨，涌入巫峡一般。这两句一句说山上，一句说山下，一句说山，一句说水。“舟维翠壁牵萝稳，屋倚丹崖枕石牢”，如果按照一般的感觉来说，水势如此之大，小船在水中可能就会剧烈地起伏不定，甚至倾覆，可是图中的小船，系在翠绿的岩壁上，被藤萝稳稳地牵引住。山峰如此之高，房屋建立在山顶可能就会不稳固，甚至倒塌，可是图中的屋宇，倚靠着绮丽的崖壁，牢牢地矗立在山石之上。这两句的写景，可以给我们很多联想。藤萝能够稳稳地牵引住急流中的小船，房屋建立在险峻的山崖上却能如此牢靠，我们可以想到，人生亦若急流，亦若险峻的山崖，我们何以自处？要靠什么来维系固定？我们的“藤萝”和“基石”是什么？藤萝本脆弱，枕石本不牢，这都让我们感觉到，想要维系固定，靠的不是外在的强大力量，而是本身的内在的坚定不移。能够给人丰富的联想，是好的诗句的特点，至于联想的深浅厚薄，与读者本身的修养学识有很大关系，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疑有蛟龙蟠洞府，宁羞麋鹿恋蓬蒿”，疑心这里的洞穴中会有蛟龙盘踞，看到山野中的麋鹿留恋蓬蒿，岂不使在世上争名夺利的人羞愧？“何人杖履沿流去，扰扰浮名愧尔曹”，看图中那人是谁，他正拄着手杖沿着水流漫步，他真是让那些为了浮名宠利而纷纷扰扰的人们感到惭愧啊！

《题树石四首》：

欹树水涵碧，遥峰天共青。谁将舟不系，泛泛似浮萍。

木杂古今色，萝悬高下春。迢迢空翠里，三四渡溪人。

轻艘泊烟渚，二叟并垂纶。绿水浓于酒，贪看也醉人。

偃蹇潭上松，潭深松独俯。只恐化蛟龙，夜中作风雨。

“欹树水涵碧，遥峰天共青”，倾斜的树生长在水边，倒影映入水中，水中满是翠绿之色。远处是一座山峰，它与天空是同样的青色。由此可见树之绿、山之青、山之高。“谁将舟不系，泛泛似浮萍”，是谁把一条小船放在水中而没有系缆，小船在水中左右摇动，犹如水面上的浮萍一般。舟不系缆，让我们想到《庄子》所言：“泛若不系之舟。”是怎样的一种无拘无束！

“木杂古今色，萝悬高下春”，图中的树木丛生，有些是年代较久的，有些是新生的，于是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藤萝性喜攀缘，远远望去，就像从高处垂落下来一样，虽然高处与地处的色彩明暗不同，但都发散出浓烈的春天的气息。“迢迢空翠里，三四渡溪人”，在这一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翠绿之中，有三四个人正要渡过溪流。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无须知道，置身于这样幽深秀美的山林中的人，其自由自在是不言而可知的。

“轻艘泊烟渚，二叟并垂纶”，小船轻轻漂浮，停泊在烟雾笼罩的小洲边，两个老人并坐在船头，正在持竿垂钓。单是这两句，也已经让人感到宛如仙境了。垂钓者，历来都是隐士的象征，也因为他们的淡泊、悠然、自由，使诗人钦羡不已。“绿水浓于酒，贪看也醉人”，船下的水，比酒还要绿，让人不由得贪看水的美丽，而光是用眼睛看，也像喝了绿酒一样要醉了。绿酒是古代美酒，至今成语仍有“灯红酒绿”之说。

“偃蹇潭上松，潭深松独俯”，水潭边的松树高高耸立，只有它的枝干弯曲在深深的潭水之上。“独”字写出这是深潭边的孤松，“俯”则写出这棵松树枝干夭矫，生长得很大。“只恐化蛟龙，夜中作风雨”，正因如此，夭矫的枝干倒映入潭水中，岂不像是盘曲在水中的蛟龙？简直使人担心它会变化成蛟龙，在夜里兴起风雨。这当然是夸张的艺术手法，却极为形象地写出了松树的形态，也可看到潭水的清澈。

这四首诗都是短小的绝句，而营造出来的意境幽深秀丽，读来有出尘之想。

《题天马图》：

汉家天马渥洼生，来自玉关归玉京。十二闲中夸俊逸，八千里外若飞行。奚官解识超群相，乐府因传异代名。盛世方将按图索，阴山赖尔战尘清。

这幅画的内容是天马，天马即神骏的宝马。“汉家天马渥洼生，来自玉关归玉京”，唐人往往以汉朝指代唐朝，后人往往沿用，来指朝廷。渥洼是传说中产神马的地方，大约在甘肃省安西县。这两句说图中这匹天马，是渥洼所产，它本来在甘肃玉门关一带，现在来到了京城中。“十二闲中夸俊逸，八千里外若飞行”，“闲”在这里是马厩的意思，《周礼·夏官》记载：“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天子有十二个马厩，里面喂养着六种宝马。这匹骏马在十二个马厩的所有马中，都是超群的，它的能力非常出众，能够奔驰八千里，其快如飞。这当然是略带夸张地赞颂这匹良马。“奚官解识超群相，乐府因传异代名”，“奚官”是朝廷中专门负责养马的官，马官非常了解它的这种超群的样子，这就可以使得它不会被埋没，人们用歌曲来赞颂它，它的美名世代流传。“盛世方将按图索，阴山赖尔战尘清”，当今盛世，正要按照图上所画的样子，去寻找这样的千里马，边关的战争也要凭借着你去平定。最后一句，是直接对这匹天马说话的口吻，人称的改换，就使得对天马的赞赏之情得以很好地传达出来。

诗中称颂的是画图中的天马，却能够给人言外之想。宝马历来可用以喻指贤才，所以诗歌对天马的赞赏，就极容易使人联想到对才人贤士的赞赏，而“盛世方将按图索，阴山赖尔战尘清”就极容易使人联想到一种求贤之意，天下的安定有待贤人来大展雄才。

《题蒙谷子图》：

汉川之东美山水，谁其隐者蒙谷子。草屋披书橡栎阴，奚奴背琴篁竹里。弹冠曾拜大夫爵，洗耳竟作箕山士。不随鸾鹄凌烟霄，宁使蛟龙在泥滓。嗟哉世士多尚同，嗟哉日凋淳朴风。长安车马若流水，安得一来空谷中。

诗前有一段序文：“蒙古氏脱寅，字正己，自号蒙谷子。家于随州，为人豪迈。衣冠仍本俗，而所守方介。读书谈道，恬然自乐。至正初，与临江杜本等四人皆以处士征，脱寅授集贤待制。至燕京，以大臣之礼貌未尽，竟不就仕而归。揭太史为作《蒙谷子传》，其门生陈士文为江西省掾，以其图求赋之。”脱寅这个名字，也写作脱因或托音。这段序文为我们简单介绍了脱寅其人，以及梁寅写这首《题蒙谷子图》的缘由。

“汉川之东美山水，谁其隐者蒙谷子”，汉江东面的随州，山水景色非常美丽，蒙谷子脱寅就隐居在这里。这两句写的是脱寅的隐居之地。“草屋披书橡栎阴，奚奴背琴篁竹里”，脱寅居住的草房外有一片橡栎树荫，他就在树荫下读书，有时他的仆人背着琴，跟随他到竹林中去。树荫下读书，竹林中弹琴，这完全是隐士的生活状态。

“弹冠曾拜大夫爵，洗耳竟作箕山士”，至正初年，脱寅曾被朝廷征召入京，被授予集贤待制的官职，可是进京后他觉得没有得到作为大臣应得的礼遇，最终他还是回来做了隐士。从脱寅辞官回乡，可见在功名富贵与人格尊严两者之间，他毅然舍弃了前者，这是一种傲世情怀，是崇高人格精神的体现。“洗耳”和“箕山”用的都是上古隐士许由的典故。“不随鸾鹄凌烟霄，宁使蛟龙在泥滓”，鸾鹄飞上云霄，喻指做官，蛟龙居于泥滓，喻指隐居不出。

“嗟哉世士多尚同，嗟哉日凋淳朴风”，“尚同”是说与流俗混同为一，可叹世上的读书人，都混同在流俗之中，失去了人格，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尊严，这样的混同流俗，也就使得世上的淳朴之风一天一天凋零殆尽了，这又是多么可叹的事情！“长安车马若流水，安得一来空谷中”，再看世上追逐功名富贵的人，纷纷攘攘，多得像流水一般，“长安”代指都城，政治权力的中心，功名富贵所在的地方。这些一心只想追求功名富贵的人，他们怎么会来到脱寅隐居的这样的山野里呢？判然两类人，泾渭分明，对比之下，更可见脱寅清洁高尚的人格品质。

《题王维所画孟浩然像》：

孟君故人好事者，摩诘当年号潇洒。荐之明主既不能，彩笔徒夸善描写。浐川风急天正寒，灞桥云黄雪初下。蹇驴行行欲何之，妙句直欲追大雅。饭颗山头杜少陵，溧阳水滨孟东野。饥寒一身人共叹，声名千载天所假。南山故庐拂袖归，五侯七贵俱土苴。龙钟如此君莫嘲，平生贵在知我寡。

历史上王维为好友孟浩然所画的这幅画像非常有名，梁寅所见到的这幅是真迹还是摹本，不得而知。

“孟君故人好事者，摩诘当年号潇洒”，孟浩然与王维是很好的朋友，王维才能很大，能写诗，能作画，超群绝俗。“荐之明主既不能，彩笔徒夸善描写”，但两个人的官运不同，王维20岁就中了进士做了官，孟浩然却一直没有考中。《唐才子传》《唐摭言》等书中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王维曾向玄宗举荐孟浩然，孟浩然为玄宗吟自己所作的诗歌，中有“不才明主弃”一句，玄宗听了很不高兴，说：“是你自己没来向我求仕进，我并没有舍弃你，你为什么诬蔑我？”从此孟浩然再没有了仕进的机会。举荐没有成功，王维的文采斐然的妙笔，也只能徒然地夸耀孟浩然善于描绘。

“浐川风急天正寒，灞桥云黄雪初下”，王维所画的，是孟浩然仕途失意离开长安的情景。浐川就是长安万年县的浐川乡，也叫滋阳或芷阳。这时的浐川，烈风正紧，天气正寒，灞桥上黄色的云朵密布，大雪开始飘飞。“蹇驴行行欲何之，妙句直欲追大雅”，孟浩然骑着一头跛足的病弱的驴子，不停地在风雪中行走着，他要到哪里去呢？“欲何之”三个字与下句合看，真让千古才人志士同掬一把辛酸泪。既然才能极高，妙句简直能与大雅一样闳雅淳正，身怀如此大才，今天却落得无处安身，岂不令人心伤？

“饭颗山头杜少陵，溧阳水滨孟东野”，这时的孟浩然，就像饭颗山上的杜甫一样清瘦，又像溧阳水边的孟郊一样抑郁。《本事诗·高逸》记载：李白开杜甫的玩笑说：“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故事本意是说杜甫诗歌的拘束，梁寅则着眼在“太瘦生”三字，用来写图中的孟浩然形象。孟郊一生科举不利，直到晚年才考中，做了江苏溧阳县（今溧阳市）县尉这样一个小官，他的心情非常苦闷。今天的孟浩然，就跟清瘦的杜甫、苦闷的孟郊是一样的。“饥寒一身人共叹，声名千载天所假”，功名不成，世人都为他的孤独饥寒而叹息，上天却给予了他千载不灭的名声。

“南山故庐拂袖归，五侯七贵俱土苴”，孟浩然《岁暮归南山》诗中有“南山归敝庐”之句。仕宦不成，退隐南山，把这些达官贵人都视如草芥一样了。“五侯七贵”泛指达官贵人，比如李白的《流夜郎赠辛判官》诗就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这两句是说再也不留意于功名了。“龙钟如此君莫嘲，平生贵在知我寡”，这两句模拟孟浩然的语气，说我今天这样失意潦倒，你们不要笑话，我这一生恰恰就贵在没有什么人了解我。这当然是愤懑之词，想要写出的实际是孟浩然不被知赏的内心痛苦。

《题鄱阳蔡渊仲默斋》：

独坐众嚣寂，灵渊虚以澄。朴拙固吾性，佻巧非吾能。言辞戒放逸，唇颊思缄縢。吉与躁殊趣，仁以讷见称。呐呐誉何损，呶呶时所憎。恐玷怀白圭，来谗忌青蝇。无妄天之佑，主静道斯凝。曾闵庶可慕，予赐在所惩。万言不如默，诚哉宜服膺。

蔡渊仲有一座房子，名叫“默斋”，梁寅就写了这首诗来对蔡渊仲的默斋进行吟咏，所以这首诗也算是咏物诗。

“独坐众嚣寂，灵渊虚以澄”，独自静坐的时候，就感到众多喧嚣的声音都消失了，自己的心神就因这种平静而更加澄明。“朴拙固吾性，佻巧非吾能”，质朴率真，那是我的本性，轻佻巧利，那不是我所擅长的。“言辞戒放逸，唇颊思缄縢”，所说的话语，要防备放纵不实，提醒自己，嘴巴要常闭着。“吉与躁殊趣，仁以讷见称”，吉祥和美与焦灼急躁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趣，仁德因为少言而被称赞。“呐呐誉何损，呶呶时所憎”，少言寡语对于名誉有什么损伤呢？喋喋不休则是时世所厌恶的。“恐玷怀白圭，来谗忌青蝇”，美好的人或事物，就恐怕会被小小的缺点所影响，要防备谗言的害人与误国。前一句用《诗经·大雅·抑》之典故，其中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之句。后一句用《诗经·小雅·甫田之什》之典故，其中有“营营青蝇，……，无信谗言”之句，以青蝇喻指馋人。“无妄天之佑，主静道斯凝”，不妄为，就能得到上天的佑护，保持贞静，这样道就可以集中了。前一句用儒家学说，后一句用道家学说。“曾闵庶可慕，予赐在所惩”，曾参、闵子骞、宰予、端木赐（子贡）四人都是孔子的弟子，但曾参、闵子骞不长于言辞，宰予、子贡则能言善辩。不善言辞而志行高尚的曾、闵二人值得钦慕，能言善辩的宰予、端木赐二人，在被惩戒之列。“万言不如默，诚哉宜服膺”，说再多的话都不如保持沉默，“默”这个字确实是应该衷心信奉的啊！

这首诗紧扣住一个“默”字进行发挥，讲了少言寡语的可贵，与多说话的不可效法，因为蔡渊仲这间房屋名叫“默斋”，他信奉讷言。这首诗实在不是好诗，原因是它从头到尾都是说理、教条，而没有真切的情意。选在这里可以让我们看到梁寅的这类诗歌的特点，如《题方以愚先生写易轩》《春晖堂诗》等等，风格都与此诗是一样的。

《李辰州黑首白身名马歌》：

李侯名马姿相别，赤骝紫燕俱下列。头纯黑色身徧白，一片阴云兼积雪。自言辰州初买时，城门走试惊飙驰。少年旁观皆叹息，前者未闻今见之。矫如玄龙跃春水，巨浪掀腾玉鳞起。夜将金络光可睹，昼鞲银鞍色相似。东还豫章今几载，黄金可市当十倍。长鸣冀北群已空，出猎阴山意常在。吁嗟李侯才更贤，虬须燕颔神凛然。明年踏雪趋幽燕，青霄飞鞚朝九天。九重诏拜大都护，此马愿逐双旌去。

李辰州有一匹名马，头是黑色的，身体是白色的，梁寅就为这匹名马写了这首诗。

“李侯名马姿相别，赤骝紫燕俱下列”，李辰州的这匹名马，样子与众不同，连赤骝、紫燕这些名马都无法与之相比。“头纯黑色身徧白，一片阴云兼积雪”，“徧”就是“遍”。它的头是纯黑色的，而身体全是白色的，就像一片黑色的云朵飘在积雪之上。“自言辰州初买时，城门走试惊飙驰”，李辰州说他刚买到这匹马的时候，在城门外驰骋试验，果然就像疾风一样飞快。“少年旁观皆叹息，前者未闻今见之”，在一旁观看的少年都不由得发出赞叹，这样的宝马名驹，以前从未听说过，今天却亲眼看到了。“矫如玄龙跃春水，巨浪掀腾玉鳞起”，它的身形矫健，就像黑龙从春水中跃起，掀起了巨浪，水中的鱼儿也被巨浪挟带着飞腾而出。“夜将金络光可睹，昼鞲银鞍色相似”，夜里它的金络头光芒可见，白天它身上套着的银鞍，与它的毛色非常相似。“东还豫章今几载，黄金可市当十倍”，李辰州来到豫章到现在有好几年了，他这匹马的身价比当时要贵重很多倍了。“长鸣冀北群已空，出猎阴山意常在”，它长鸣一声，冀北的马群就空了，在阴山狩猎的雄心壮志常留在心间。“马群空”用的是伯乐的故事，传说伯乐经过盛产良马的冀北，所有的良马就都被挑选走了。这两句是说这匹名马的才能卓著。“吁嗟李侯才更贤，虬须燕颔神凛然”，因其马而赞其主人，马如此名贵，主人更加贤能，燕颔虎须，神威凛凛。“明年踏雪趋幽燕，青霄飞鞚朝九天”，明年主人就骑着名马，飞驰于京城，大展才能。“九重诏拜大都护，此马愿逐双旌去”，那时天子下诏，拜他为大都护，这匹名马也愿随主人赴任，正如刘禹锡诗所说：“马思边草拳毛动。”宝马良驹，怎会甘心老死于马厩中？写的是名马，却不由使人想到才人志士。

《豆腐》：

淮南有仙术，化豆作琼英。入硙松花烂，含浆石髓生。壑冰刀下冷，崖雪釜中明。未惬屠门嚼，偏宜道者情。藉荻香夐异，杂蕈味愈精。腥俎仇银脍，加餐侑玉粳。山翁惜残齿，爱尔当侯鲭。

“淮南有仙术，化豆作琼英”，传说汉朝的淮南王刘安，首创了制作豆腐的方法，将豆子做成了美味的豆腐。比如宋朝朱熹的《次刘秀野蔬食十三诗韵·豆腐》诗中说：“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王术，安坐获泉布。”“入硙松花烂，含浆石髓生”，豆子进入磨盘，磨碎成松花般的黄色，生成的豆浆就像石钟乳一样。“壑冰刀下冷，崖雪釜中明”，山谷中寒冰，山崖上的白雪，都用来指豆腐。用刀切豆腐时，甚至都感到一种寒冰般的冷气，放入锅中，它如白雪般明亮。这两句称赞豆腐的洁白。“未惬屠门嚼，偏宜道者情”，豆腐不符合食肉者们的胃口，却非常适合修道者们淡泊的情怀。“藉荻香夐异，杂蕈味愈精”，加入荻、蕈等食材以后，豆腐的味道变得更加鲜美。“腥俎仇银脍，加餐侑玉粳”，我不喜欢荤腥的食物，却喜欢吃豆腐来下饭。“山翁惜残齿，爱尔当侯鲭”，山野老翁怜惜自己残缺的牙齿，喜欢豆腐，就把它当作精美的荤菜了。这首诗赞美豆腐，借以写出的则是自己淡泊的情怀。

《古琴辞》：

老桐斫成三尺六，七弦曾奏云门曲。悬之市肆岁月深，酧价谁拼千黄金。伶官罕识宗庙器，市人唯诧蓁筝音。知音既少弹不易，常藏匣中传世世。

这首诗吟咏一张古琴。“老桐斫成三尺六，七弦曾奏云门曲”，这张三尺六寸的古琴是用古老的梧桐木裁制而成的，它的七弦曾奏出古雅的乐曲。“悬之市肆岁月深，酧价谁拼千黄金”，把它拿到集市上去卖，卖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人将它买走，因为它的价钱非常高，人们都不肯为它花费巨额的金钱。“伶官罕识宗庙器，市人唯诧蓁筝音”，乐官都不识得这张古琴是祭祀宗庙所用的名器，集市上的人也只知道惊讶它美妙的声音。“知音既少弹不易，常藏匣中传世世”，既然世上没有知音，弹奏也毫无用处，还是把它收藏在盒子中，一代代流传下去吧。

既然这张琴是非常好的，为什么却卖不出去呢？世人不识货，没人知道它的价值。这就让我们感到这张琴具有一种象喻性，让我们想到怀才不遇的贤才。

《袁孝子篇》：

袁孝子，思死如生生欲死。海盐场上泪眼枯，哀心无穷海之水。谁云猛虎凶，谁云长蛇毒。咄尔凶毒人，何独无骨肉。尔身虽虀断，肠已裂我腹。父也衔冤蝼蚁乡，儿犹饮食被服裳。皇天昭昭运三光，如山之罪胡可以掩藏。暑卧埃尘寒卧雪霜，兔跃我前，狐嗥我傍。父魂有知儿共处，母存未忍儿身亡。呜呼！天下几人冤且苦，孝子三年独庐墓。官书大字表门户，更愿除却人间蛇与虎！

这首诗前也有一段序文，为我们简单讲述了这位叫袁道济的孝子的故事：“海陵袁道济为盐丁贴户，其父为富豪所凌轹，死非命。道济茹哀，庐墓三载。山东张缉为之作传，前御史赵侯子威尹于是州，复为上其事。侯之子致本学于余，因请赋之。”这首诗为梁寅诗中少有的反映了现实之作。

“袁孝子，思死如生生欲死”，袁道济的父亲被当地霸道的豪强欺凌，死于非命。袁道济思念死去的父亲，思念至极，就像父亲死而复生一样，惊觉之后，自己伤心欲绝。“海盐场上泪眼枯，哀心无穷海之水”，海盐场上，袁道济把眼泪都哭干了，哀痛的心情像海水一样无穷无尽。“谁云猛虎凶，谁云长蛇毒。咄尔凶毒人，何独无骨肉”，人都说猛虎最凶猛，人都说长蛇最狠毒。可是你们这些霸道豪强，比猛虎长蛇还要凶猛狠毒，难道你们没有亲人骨肉吗？“尔身虽虀断，肠已裂我腹”，你们虽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碎尸万段，可是我失去父亲，已痛断肝肠。“父也衔冤蝼蚁乡，儿犹饮食被服裳”，父亲已经含冤而逝，作为儿子，我仍存活在世上。“皇天昭昭运三光，如山之罪胡可以掩藏”，天理昭昭，皇天明鉴，这样山大的重罪怎能藏匿？“暑卧埃尘，寒卧雪霜，兔跃我前，狐嗥我傍”，父亡以来，我在亡父墓旁结庐守护，夏天睡在尘土上，冬天睡在冰雪中，野兔从我面前跃过，狐狸在我身旁嗥鸣。“父魂有知儿共处，母存未忍儿身亡”，如果父亲魂魄有知，我与父亲仍在一起，母亲还活着，作为儿子要尽孝，不能以死殉父。“呜呼！天下几人冤且苦，孝子三年独庐墓。官书大字表门户，更愿除却人间蛇与虎”，天下有多少冤苦的人啊，袁道济这个大孝子三年都结庐守护着父亲的坟墓，朝廷大力予以褒奖，更希望朝廷能够消灭人间那些像长蛇猛虎一样穷凶极恶的人啊！

细心的读者也许已经发现，袁道济父亲的遭际，是一个缩影，反映出当时百姓所遭受的苦难。像袁道济父亲一样的苦难的人，世上还有多少？世道世道，这样的世界还有道吗？可是，梁寅恰恰回避了这个问题，他没有着力去批判这个世界的黑暗，没有着力去同情民生的疾苦，他着力去写了袁道济是怎样的哀痛，是为了赞颂袁道济的孝。

《老将行》：

小年自诧良家子，手把兵书当经史。出身名隶羽林籍，带剑横行过都市。一校初蒙上将知，三军尽羡好男儿。阴山夜寒雪拥甲，沙碛昼昏风卷旗。铁骢疾足若飞兔，羽箭鸣声如饿鸱。独攻贤王每血战，生擒当户犹穷追。自矜虓勇世无敌，九重竟未承颜色。上功幕府屡呵谴，献计辕门多沮抑。大将军印别赐人，狼居胥山谁勒石。斗鸡羞入少年场，射虎犹令猎徒惜。方今天子重书生，朝临广内暮承明。老来不愿风尘起，但向闾阎观太平。

这是一首歌行体的诗歌，吟咏的是一位老将军。

“小年自诧良家子，手把兵书当经史”，“诧”在这里是夸耀的意思，这位老将军幼年时候就以自己是良家子弟而自矜，有远大的志向，手里拿着兵书当作经书史书来读。“出身名隶羽林籍，带剑横行过都市”，长大后成为羽林军，身跨宝剑，意气纵横地驰骋过都市。这里的“横行”就不是胡作非为的意思了。“一校初蒙上将知，三军尽羡好男儿”，第一次检校阅兵，他就得到了上将军的知遇，所有将士都羡慕他是一位好男儿。后来带兵作战，经历过非常艰苦的环境，“阴山夜寒雪拥甲，沙碛昼昏风卷旗”，阴山的夜晚非常寒冷，大雪堆满了战甲，大沙漠上沙尘飞扬，白天都很昏暗，大风吹卷着军旗。也经历过非常激烈的战斗，“铁骢疾足若飞兔，羽箭鸣声如饿鸱”，战马驰骋于疆场，如飞跑的兔子一样快，羽箭破空的声音，就像饥饿的鹞鹰在鸣叫。凭借着自己的才能，取得过卓越的战绩，“独攻贤王每血战，生擒当户犹穷追”，常常独自领兵攻打敌军的贤王，血战疆场，生擒过敌军的当户，还穷追败军。

以上所讲都是这位老将军年轻时候的辉煌战绩。

“自矜虓勇世无敌，九重竟未承颜色”，他自谓自己的勇猛天下无敌，但是最终也没能得到天子的赏爱。“上功幕府屡呵谴，献计辕门多沮抑”，他把自己的功劳提交给幕府时，常常受到斥责，到辕门为大将军献计，也多次受到阻遏抑制。“大将军印别赐人，狼居胥山谁勒石”，朝廷并不把军权交给他，而赐予了别人，那么谁去建立显赫的战功呢？狼居胥勒石用的是汉朝大将霍去病的故事。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说，只有这位老将军能够建立丰功伟绩，但却不给他机会，那就无人能胜此任了。“斗鸡羞入少年场，射虎犹令猎徒惜”，由于自己年纪老大了，与少年人同场斗鸡，会感到羞惭。但是狩猎射虎，宝刀不老，一身高强的本领，仍然让猎户们为他惋惜不已。

以上讲的是老将军虽然才能卓著，却不被当朝赏识。从开头到此处，所押都是仄声韵，读来声情慷慨，又抑郁难平。

“方今天子重书生，朝临广内暮承明”，当今的天子重用读书人，不重视武将，每天都在书库和承明殿召见文臣。“老来不愿风尘起，但向闾阎观太平”，如今我年纪大了，不愿再有战争，只想看到世上的太平景象了。这位老将军其实是万分无奈，却故作此淡然之语，然而他的愤激之情读来却更加显然。

最后这四句转成平声韵，写得老将军的无奈之情悠悠不绝。

《登吴山》：

城绕青峰锦绣回，仙楼十二竞崔嵬。云飞沧海山无尽，潮撼长江雨并来。吴相忠魂祠宇在，宋皇行殿梵宫开。东南都会金城废，竟日湖船丝竹哀。

梁寅曾有过游览杭州的经历。吴山又叫胥山或城隍山，在今天杭州西湖的东南方。杭州除了景色宜人，为历来文人墨客所喜爱，它还曾是南宋的都城。

“城绕青峰锦绣回，仙楼十二竞崔嵬”，杭州城外青山环绕，秀美的景色四望皆是，从山上望向城中，楼阁林立，一座更比一座高。“云飞沧海山无尽，潮撼长江雨并来”，湖面上水雾弥漫，升腾得很高，山都看不到尽头，浪潮撼动着钱塘江水，挟带着雨水一起奔涌过来。以上四句所写都是登上吴山所见到的景象。

“吴相忠魂祠宇在，宋皇行殿梵宫开”，伍子胥曾做过吴国的相国公，所以称他为“吴相”，最后他被赐死，并且沉尸于钱塘江中。后人感念他的忠心，在钱塘江边为他建立了庙宇。南宋皇帝在杭州的行殿也叫行宫，是古代皇帝出行时所居住的宫室。这两句说伍相的祠堂至今还在，南宋皇帝的行宫如今成了开着的佛寺。

“东南都会金城废，竟日湖船丝竹哀”，杭州是东南地区的大都会，柳永《望海潮》词描绘杭州的繁华，就写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而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记载，传说金国海陵王完颜亮看到柳永词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句子，“遂起吴山立马之思”。杭州这座旧日的都城，现在荒废了，西湖上的画船中，整日传出来的音乐也是充满了哀伤的。

这首诗写登上吴山所见到的景象，以及观览景色所触发的心情，有着一份吊古幽情。

从以上所选的几首诗来看，《为临川章则常题山水图》《江西试院为艾原晖题山水图》《题画二首》《题树石四首》《题天马图》《题蒙谷子图》《题王维所画孟浩然像》都属于题画诗，其中的内容又有山水、植物、动物、人物之不同，此可见梁寅题画诗内容之丰富。题山水、植物画的佳作，大多幽深清秀，使人有出尘之想；题动物、人物画的佳作，善于摹写，不仅能让人如见其貌，更深入了其精神层次。

《题鄱阳蔡渊仲默斋》《李辰州黑首白身名马歌》《豆腐》《古琴辞》《袁孝子篇》《老将行》都属于吟咏类的诗篇，其中又有吟咏事物和吟咏人物之不同。其中的佳作，能够借助于吟咏以抒写情怀。《登吴山》则属于吟咏真实山水的诗，而非图画中的山水。

缺乏较为真挚深切的感情，是梁寅诗歌一个总体性的缺点，倒也不独以这类题咏的诗歌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