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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戏曲史上临川派与吴江派之争

时间:2022-08-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因为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沈璟是江苏吴江人,两家的理论又各成体系,各有蒙受影响和遵奉信从的人,所以戏曲史上把他们的论争,称之为临川派与吴江派之争。这两封信揭开了临川派与吴江派论战的序幕。可是吴江派的人反而变本加厉地进行改窜。汤沈的这番争执,王骥德在《曲律》中曾有记载: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

明代中叶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兴起,曾产生了公安派所倡导的文学革新运动。公安派反对程朱理学的束缚人心,要求“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反映到戏曲理论的发展上,便相应地出现了以汤显祖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创作思想。由于当时剧坛上正流行着沈璟的声律论,两方面的主张恰恰处于互不相容的境地,于是引起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论战。因为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沈璟是江苏吴江人,两家的理论又各成体系,各有蒙受影响和遵奉信从的人,所以戏曲史上把他们的论争,称之为临川派与吴江派之争(或称汤沈之争)。

汤沈之争是艺术流派之间在创作方法上不同意见的争鸣和辩难。这场论战中提出的问题十分重要,很多曲家发表了意见;延续的时间很长,影响极其深远,对明清之际戏剧的发展曾起了全面更新的推动作用。因此,我们有必要来稽考两派理论的异同,探明这一场论争的内容实质。这不仅在戏曲史或文艺理论史的研究上有重要意义,而且还可以从中总结经验,吸取精义,为我们今天的戏曲创作服务。

一、争论的起因

我国戏曲发展到明代中期,由于昆腔的兴盛,在江浙地区随之产生了许多杰出的作家,特别是苏州、吴江和吴兴、嘉兴一带,戏曲家聚集唱和,最为热闹。其中有个著名的领导人物沈璟(1553—1610),字伯英,别号词隐,万历二年进士,官吏部验封司员外郎,转任光禄寺丞。因与统治者不合,于万历十七年辞职回乡,家居吴江三十年,专门培养声伎,精心研究昆曲的格律。王骥德《曲律》卷四说他“生平故有词癖,每客至,谈及声律,辄娓娓剖析,终日不置”。他编纂了《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二十一卷(另附录一卷),给曲家直接指出规范;又有《论词六则》、《唱曲当知》和《正吴编》三大论著,并且编演了《义侠记》等传奇十七部,影响非常巨大,王骥德称之为“词林之哲匠,后学之师模”(曲律·杂论下)。

正当这个时候,在江西却出现了另一位戏曲家汤显祖,对沈璟的理论提出了异议。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别署清远道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及第,出为南京太常寺博士。汤氏家藏元剧有千种之多,能一一诵其佳处,对戏曲早有修养。他在万历十五年创作了《紫钗记》,万历二十六年弃官回家后,又写出了著名的《牡丹亭还魂记》,并相继创作《南柯梦》、《邯郸梦》,世称“临川四梦”。汤显祖和沈璟本不熟识,但他的“齐年好友”吕玉绳,与“同年友”孙如法,原是沈璟的至交,通过这层中介,他们之间发生了联系。吕、孙两人曾把沈璟的理论著作送给汤显祖参考,汤读后却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他给吕玉绳的信这样说:

寄吴中曲论,良是。唱曲当知,作曲不尽当知也。此语大可轩渠!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摸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玉茗堂尺牍》卷四《答吕姜山》)

这封信是在《牡丹亭》完成的次年写的[1],其中的道理,可说是他创作实践的心得体会。他在给孙如法的信中,更直截了当地批评了沈订律谱的错误。他说:

曲谱诸刻,其论良快,玩之要非人了者。《庄子》云:“彼乌知礼意?”此亦安知曲意哉!其辨各曲落韵处,粗亦易了。周伯琦作中原韵,而伯琦于德辉、致远中无词名;沈伯时指乐府迷,而伯时于花庵、玉林间非词手。词之为词,九调四声而已哉?且所引腔证,不云“未知出何调,犯何调”,则云“又一体、又一体”。彼所引曲未满十,然已如是,复何能纵观而定其字句音韵耶!弟在此自谓知曲意者,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尺牍》卷三《答孙俟居》)

这就进一步表明了他的创作态度。他认为作家与理论家不同。作家不一定要遵守学者提出的理论;而理论家也不一定就能写好作品。有如宋代的沈义父著《乐府指迷》,可是黄升编《花庵词选》并没有列之为词家;元代周德清作《中原音韵》,但不像马致远、郑光祖那样能编剧。言下之意,就是指沈编的《南曲谱》他不必依从。他重视“曲意”,要打破音律的束缚;他要任着自己的意趣和才华,信笔直书,如有不合格律的,正不妨拗折唱曲者的嗓子。这番议论是多么尖锐激烈!再看他指责沈谱的缺点,一是疏于考证曲调的来历,二是体式繁多使人无所适从,也正击中要害。沈璟的声律论被他彻底否定了!

争执的第一个起因就是如此。这两封信揭开了临川派与吴江派论战的序幕。

沈璟对于汤显祖有没有进行还击呢?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直接的资料记载,但在《词隐先生论曲》的第一支曲词中,可以鲜明地看到他对此事的态度:

【二郎神】何元朗,一言儿启词宗宝藏。道:欲度新声休走样,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宁使时人不鉴赏,无使人挠喉捩噪。说不得才长,越有才越当着意斟量!

这便是针锋相对的反攻。所谓“越有才越当着意斟量”,简直是面向汤显祖开火。

争论的第二个起因是《牡丹亭》。汤显祖写《牡丹亭》,运用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随意遣辞,不受格律的制约。问世以后,一方面以其高度的成就惊动了时人,一方面又因为不合音律而引起了许多非议。正如沈德符《顾曲杂言》所说:“汤义仍《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于是沈璟这一派人便拿来加以改订。首先做这个工作的就是吕玉绳,沈璟也亲自下手改为《同梦记》。这激起了汤显祖更大的反感,他写信给凌濛初说:

不佞《牡丹亭记》,大受吕玉绳改窜,云便吴歌。不佞哑然失笑曰: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尺牍》卷四《答凌初成》)他还叮嘱江西宜黄的演员,一定要依原本搬演,“吕家改的切不可从”(《与宜伶罗章二》)。可是吴江派的人反而变本加厉地进行改窜。吕玉绳之子吕天成、硕园居士徐日曦以及臧懋循、冯梦龙等,都相继有改本行世。沈璟还改《紫钗记》成《新钗记》;冯梦龙也改过《邯郸梦》。臧懋循反汤最烈,说他“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谬,其失也疏”(《元曲选》序二)。因此把“临川四梦”都改了。

汤沈的这番争执,王骥德在《曲律》中曾有记载:

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吴江尝谓:“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卷四《杂论》第三十九下)

然则,汤沈的争论谁是谁非呢?这也成了当时评家辩论的中心,直到汤沈逝世以后,还争持不休。有的是赞成汤显祖的,称为临川派;有的是信从沈璟的,形成为吴江派。

二、两家的理论

临川派与吴江派理论的产生及其争执,并不是偶然的,其中实有社会思想的根源和戏曲本身发展的历史原因。

汤显祖的戏剧理论是以左派王学为思想基础的。他与李卓吾、徐文长和袁宏道等声息相通,造成了明代中叶文学上的浪漫主义运动。而这个运动,正是当时资本主义因素萌芽在文艺思潮上的反映。他们在思想上离经叛道,反对传统礼教,批判程朱理学,要求个性的自由解放;在文学创作上则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反对雕琢模拟,要求独抒己见,信口而言。公安三袁以此掀起了诗文的革新,而汤显祖便把这种精神带到了戏曲创作的领域里。

汤显祖文学思想的出发点是崇尚个人的天才与灵感。他在《序丘毛伯稿》中说:“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玉茗堂文集》卷五)从这种思想派生出来,形成了汤氏创作理论的两大原则。

首先是强调作家的才情,主张率意而行,不受形式格律的拘束。他在《徐司空诗草叙》中说:“大雅之亡,祟于工律。南方之曲,刌北调而齐之,律象也。曾不如中原长调,庉庉隐隐,淙淙泠泠,得畅其才情。”(《文集》卷五)这与袁宏道师“心”而不师“法”是同一的立场。他们在诗歌创作上反对格调派的“法”和“律”,那末,汤氏在剧坛上反对沈璟的曲律,正是必然的趋势。因此他主张写作要有独创性,要打破陈规旧套。其《合奇序》说:“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文集》卷五)这和袁宏道作诗不肯立格,要求“各极其变,各穷其趣”,也是同一道理。由这出发,汤氏便主张直抒胸臆,要求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他称赞《西厢记》说:“其描写神情,不露斧斤笔墨痕。”“见精神而不见文字,即所谓千古第一神物。”(《汤海若批评西厢记》序)就是这个意思。

其次是倡导以自我为中心的“神情合至”论。他在《耳伯麻姑游诗序》中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荡人意,欢乐、舞蹈、悲壮,哀感鬼神,风雨鸟兽,摇动草木,洞裂金石。其诗之传者,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无所至,而必曰传者,亦世所不许也。予常以此定文章之变。”(《文集》卷四)他以为文学是由情感产生的,而情感是由思想支配的。因此他主张作家的思想感情要统一地完整地贯彻到作品中去(“神情合至”);如果作品缺乏思想感情,便不能流传。他又认识到感情是各人不同的,其创作风格也就有异。他在《董西厢题辞》中说:“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董以董之情索崔张之情于花月徘徊之间,余亦以余之情而索董之情于笔墨烟波之际。”(《汤玉茗批评董解元西厢记》卷首)他特别强调个人的情感作用;他就是以情感说来反对道学家的性理说的。程允昌《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序》记载:“张洪阳谓汤若士曰:君有此妙才,何不讲学?若士答曰:此正是讲学!公所讲者是性,吾所讲者是情;盖离情而言性者,一家之私言也。合情而言性者,天下之公言也。”[2]汤显祖反对道学家脱离感情而谈性理,反对以封建思想来束缚个性。他要“合情而言性”,要求思想与感情的一致,要求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牡丹亭》的创作,便是他这种文艺理论的实践。

至于在文辞方面,汤显祖虽未正式提出什么主张,然其《答吕姜山》中已说“笔意俱到,或有丽词俊音可用”。我们从“临川四梦”看来,也的确如此。他的戏曲语言是注重文学色彩的。当时评家都称赞他善于修辞,后来的作家都欢喜学他这一点。

茅元仪《牡丹亭序》说汤氏“可以变词人抑扬俯仰之常局,而冥符于创源命派之手”。这是确实的。当时私淑汤氏、学习汤氏的临川派曲家,计有来集之、冯延年、陈情表、邹兑金、阮大铖、吴炳、孟称舜等,但往往是遗神取貌,只在文辞上模拟,精神上学不像。正如汤氏的侄孙秀琦所说:“独怪世之慕公者,类皆赏其清词丽句,仅在骚人墨客间,无乃望远者见其貌而不见其神。”(《玉茗堂全集序》)这是因为他们缺乏汤氏的思想基础的原故。

至于在理论上能继承并发扬汤氏主张的,则有王思任、茅元仪和孟称舜三人。王思任字季重,浙江山阴人,有《清晖阁批点玉茗堂还魂记》,对汤显祖的创作颇能“阐幽释微”。茅元仪字止生,浙江归安人,其弟茅暎批点《牡丹亭》,他为之作序,序中进一步发挥了汤氏浪漫主义的创作思想。孟称舜字子塞,山阴人,他的《古今名剧合选序》是一篇出色的戏剧论文。他不仅对汤氏的理论有所继承,并且还是一个实践者。曾作《娇红记》、《贞文记》和《二胥记》三本传奇,专学《牡丹亭》的艺术手法。

沈璟的戏剧理论有“合律依腔”和“僻好本色”两大项目,这也是有它产生的历史根源的。

明初,丘濬、邵灿等以儒生的手脚来编剧。他们不懂音律,只是熟读了四书五经,便要借戏曲的样式代理学家宣扬封建礼教。他们在文辞上欢喜卖弄学问、搬运典故。影响所及,至昆腔盛行后,如梁辰鱼、张凤翼诸作,犹是骈四俪六,绮绣满眼。而屠隆作《昙花记》,曲白如一部“类书”;梅鼎祚作《玉合记》,宾白尽用骈语,“徒逞其博洽,使闻者不解为何语”。在这种情况下,沈璟提出的两条论纲,是有其积极意义的。

沈璟的声律论有两个方面:一是对作曲说的,一是对唱曲说的。沈璟工于度曲,所以他的创作论往往结合演唱而言。其《唱曲当知》、《正吴编》和《论词六则》已经失传,具体论点不得而知。即从所编《南曲谱》来看,不但整理了传统的曲调,详列不同的格式,示人以律法范例,而且点明板眼,分析句字的音韵平仄,甚至还说明南曲的唱法。实是一部作曲与唱曲相兼的理论文献。如卷十四【恨更长】注云:“‘莹’字亦‘为命’切,不可作‘用’字音,此皆唱曲者所当知也。”他就是这样细微末节地来订谱的。无怪汤显祖在《答吕姜山》信中要讥笑他说:“唱曲当知,作曲不尽当知也。”

沈璟现存的曲论专篇《词隐先生论曲》是一组散套,计为【二郎神】两支,【啭林莺】两支,【啄木鹂】两支,【金衣公子】两支及【尾声】[3]。兹举其中四曲如下,以见一斑:

【啭林莺】词中上声还细讲,比平声更觉微茫;去声正与分天壤,休混把仄声字填腔。析阴辨阳,却只有那平声分党,细商量阴与阳,还须趁调低昂。

【前腔】用律诗句法须审详,不可厮混词场。【步步娇】首句堪为样,又须将【懒画眉】推详。休教卤莽,试一比类,当知趋向。岂荒唐,请细阅《琵琶》,字字平章。

【啄木鹂】《中州韵》分类详,《正韵》(指《洪武正韵》)也因他为草创。今不守《正韵》填词,又不遵中土宫商。制词不将《琵琶》仿,却驾言韵依东嘉样。这病膏肓,东嘉已误,安可袭为常!

【前腔】北词谱精且详,恨杀南词偏费讲。今始信旧谱多讹,是鲰生稍为更张(指沈氏自己依蒋孝旧编《南九宫谱》更订为《增定查补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改弦又非翻新样,按腔自然成绝唱。语非狂,从教顾曲,端不怕周郎。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由于他的大力宣传提倡,当时曲家都争相学习,遵依信奉。故徐复祚在《曲论》中曾说:“所著《南曲全谱》、《唱曲当知》,订世人沿袭之非,铲俗师扭捏之腔,令作曲者知其所向往,皎然词林指南车也,我辈循之为式,庶几可不失队耳。”

由此可见,沈璟的声律论除了厘订曲谱,规定句法外,还特别重视字句的音韵平仄,对四声阴阳和用韵的要求极其严格,真是达当时吴江派中受汤的影响的,有王骥德、沈自晋、范文若、袁于令等;临川派中取法沈氏之律的,有孟称舜、凌濛初、阮大铖、吴炳等。

沈璟在戏曲语言上“僻好本色”,这话见于他给王骥德的两封信中[4]。故王氏《曲律》说他的作品“专尚本色”;而他在《南曲谱》的评注中也一再提及。如卷十二【琐窗寒】评云:“此曲用韵严,而词本色,妙甚。”卷二十【桂花遍南枝】评云:“‘勤儿’、‘特故’,俱是词家本色字面,妙甚;时曲‘你做勤儿’与此同。”可见他所提倡的本色,就是指民间俗语的运用。

沈璟是一个有意识的理论宣传家,所以他有好多直接跟从的朋友和门徒;声势很盛,形成了强大的吴江派。其基本成员有吕玉绳、孙如法、吕天成、卜世臣、王骥德、叶宪祖、冯梦龙、沈自晋、袁于令、范文若诸人;而深得沈氏作法的,有汪廷讷、史槃等;站在沈氏立场上鼓吹声律的,还有臧懋循。他们大都以自己的创作来实践沈璟的主张,其中在理论上有所发挥并能卓然自立的,则有吕天成、王骥德、冯梦龙、沈自晋和臧懋循。

吕天成号郁蓝生,浙江余姚人,著有《曲品》三卷,列沈璟于汤显祖之前,颂之为曲中之圣。他有“烟鬟阁传奇”十种,沈璟在《致郁蓝生书》中许为“音律精严”。王骥德字伯良,会稽人,他有一部重要的理论专著,那便是《曲律》四卷。其中从宫调音韵到科诨脚色,曾分门别类地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冯梦龙字犹龙,吴县人,他早年作《双雄记》得到沈璟的亲切指导。他继承沈氏的旧规,曾编辑《墨憨斋新谱》[5]。冯氏又富于剧场经验,从演出观点改编过别人的十多种传奇,号称“墨憨斋定本”。他的理论见于《双雄记叙》、《风流梦小引、总评》及《太霞新奏》的评语中。沈自晋系沈璟之侄,写有《望湖亭》等传奇三种,而重要的业绩是修订沈璟的曲谱,完成《广辑词隐先生增定南九宫词谱》二十六卷(简称《南词新谱》)。在修谱过程中,他一方面严守家法,一方面也有革新,尤其是订正了原谱中的许多讹失。南曲谱经过他的整理,才算趋于完善。臧懋循字晋叔,浙江吴兴人,生平精于音律,凌濛初说他“知律当行在沈伯英之上”(《谭曲杂劄》)。他和汤显祖是朋友,但不满其创作的不合律,曾批改了“临川四梦”,对原著删削得最厉害。他的重要论文有《玉茗堂传奇引》和《元曲选序》。

三、论争的内容实质

临川派与吴江派之间的论争,曾涉及戏剧创作中若干根本性的问题。分析其内容实质,归结起来,主要有下列五个方面。

第一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问题。这是两派争执的焦点。在沈璟的理论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话是:“宁律协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曲品》引)他为了协律,竟不管曲词的内容,未免过于偏重形式。而汤显祖又完全相反,为了强调“曲意”,把宫调格式和四声平仄的重要性都一笔抹杀了。经过长期的争论,两派的作家都看出“二者俱为偏见”,对这个问题有了清楚的认识,知道音律和修辞、形式和内容必须统一结合,才能达到完美的境地。故吕天成在万历三十八年编《曲品》时就首先呼吁:“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矱,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茅暎在泰昌元年的《题牡丹亭记》中也提出:“两者固合则并美,离则两伤。”于是大家得出了一条极其宝贵的经验——“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吴梅《中国戏曲概论》)。沈自晋的长子永隆在《南词新谱后叙》中就说:

临川先生,时方诸李供奉;我先词隐,时比诸杜少陵。两家意不相侔,盖两相胜也。豪儁之彦,高步临川,则不敢畔松陵三尺;精研之士,刻意松陵,而必希获临川片语。亦见夫合则双美,离则两伤矣。

第二是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关系问题。汤显祖与吴江派论辩时,曾一再提出“意趣说”来作为自己的论点。他反对吴江派窜改《牡丹亭》,也就是为了“意趣”这两个字。他给演员罗章二的信中说:

《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尺牍》卷六《与宜伶罗章二》)

然而汤氏再三强调的“意趣”究竟是什么涵义呢?我认为这是指作者的思想与剧作内容的关系。用现代文艺理论的术语来说,就是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关系问题。

汤显祖文学理论的核心是“神情合至”论。他认为作品要贯串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的思想与作品的思想应该统一。可见他的所谓“意趣”,显然是指作者的构思,是指在创作过程中立于主宰地位的思想感情。在《序丘毛伯稿》中,他就直截地说:“词以立意为宗。”他激烈地反对别人窜改《牡丹亭》,就是为了人家的观点意图跟他不同。这不仅仅是字句或音律的问题,主要是思想内容的问题。“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这话是最清楚的说明。汤显祖的思想是反封建的。他反理性,倡言情,作《牡丹亭》寄托胸怀。而他所采取的艺术手法正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与他的思想意识完全相适应。他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是统一的。《牡丹亭》正是他神情合至的制成品,任何人的改削,都势必破坏或割裂原著的精神。现在沈、吕的改本已经失传,我们只要看一下留存的臧改本,就可以了解到损伤意趣的情况是如何严重。试举第十出《惊梦》的上场曲为例。原著是:

【绕地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而臧懋循认为曲牌用错了,连调带词改为:

【霜天晓角】(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香闺不惯,相思怨,底事抛残针线?

这一动,律是合了,但含意大大走了样。原著中杜丽娘是一个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千金小姐,因整天被关在闺房之内,偶而游园,使她惊喜于大自然之美,从而触动了伤春的情怀。这里被臧氏一改,却变成了一个轻薄浮躁的害相思病的姑娘。虽只改动几句,其“意趣”相差何啻千里!女主角的形象完全被破坏了。他不理解汤显祖的思想意识和创作手法,这样妄加删改,正如茅元仪所指斥的:“于作者之意,漫灭殆尽。”

《曲律》卷四曾说:“词隐之持法也,可学而知也;临川之修辞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这分析是很中肯的。因为格律是一种方法,只要下苦功就能学会的,而辞章的“意趣神色”是作家天赋的自然流露,是作者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体现,别人是无法模仿的。所以后来学汤之文采的,只能徒具形式。

第三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问题。汤显祖《牡丹亭题词》的最后两句说:“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人们只知道现实生活中断断不会有的,哪晓得这是剧中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趋势呢!)这话是针对当时传奇创作拘泥于生活真实的习气而发的[6]。他主张文学创作不要局限于真人真事,应该发挥想象,作可能的发展。他给凌濛初的信中就说:“骀荡淫夷(优劣深浅),转在笔墨之外。”汤显祖在塑造杜丽娘这个形象时,驱驰他的丰富的想象力,达到了“神与物游”的地步。焦循《剧说》卷五曾记载:

相传临川作《还魂记》,运思独苦。一日,家人求之不可得,遍索,乃卧庭中薪上,掩袂痛哭。惊问之。曰:“填词至‘赏春香还是旧罗裙’句也!”

这真是“神情合至”的绝高境界。汤氏就是这样与所创造的形象同呼吸共命运的。然而,吴江派的人却不理解这种剧作方法。如臧懋循的删改《牡丹亭》,第一是因为它不合律,第二就是认为它“不合于世”(不合于生活真实)。按照臧氏的观点,应是“合于世者必信于世”(合于生活逻辑的一定要是现实中的事实),因此像《牡丹亭》这样怪怪奇奇的作品,他就要“删其采,锉其锋”了。这使临川派的茅元仪大为不满,曾当面质问臧氏,予以驳斥。这一辩难的事迹,见于茅氏所作《牡丹亭记序》中。茅氏发挥汤显祖的理论说:

临川有言:“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我以为不特此也。凡意之所可至,必事之所已至也。则生死变幻,不足以言其“怪”,而词人之音响慧致,反必欲求其“平”,无谓也。(见明末朱墨刊本《牡丹亭》卷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影印)

他认为作者有权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愿望来作可能的发展。这里的所谓“怪”与“平”,即指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亦即文学境界中的虚与实,也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两种创作手法。茅元仪是主张“怪”与“平”统一的,他认为“极天下之怪者皆平也”(任何想象或创造的艺术必有生活真实做基础),他能辩证地看问题,指出汤氏的作品是两结合的典范。关于这一点,吴江派的王骥德倒也看得很清楚,他在《曲律》卷三中说:

戏剧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珠》、《浣纱》、《红拂》、《玉合》以实而用实者也。《还魂》、“二梦”,以虚而用实者也。以实而用实也易,以虚而用实也难。

这是极其深刻的见解。

其后,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和孟称舜在《古今名剧合选序》中,对两结合的理论都有所发挥,与汤显祖、茅元仪的见解一脉相承。

第四是戏曲语言的文采、本色与当行的关系问题。在汤沈之争的论辩中,大家对戏曲语言的运用也曾进行了热烈的探讨。汤显祖的作品情辞宛转,艳丽动人,连吴江派的人们也大为赞赏。臧懋循在批改“临川四梦”时,往往在眉间标以“本色”、“当行”等评语;王骥德《曲律》卷四中更推崇道:“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指汤显祖)一人。”沈璟反对骈俪大力提倡本色,但并未受到表扬,而王氏却指为:“出之颇易,未免庸劣。”乍看起来,这简直是混淆矛盾,教人难以理解:倾向文采的汤显祖被许为本色当行,而倡导本色的沈璟反被否定。那末,文采、本色与当行的关系,他们究竟是如何理解的呢?

关于本色当行,吕天成在《曲品》中提出这样的看法:

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当行不在组织饾饤学问,此中自有关节局概,一毫增损不得;若组织,正以蠹当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语言,此中别有机神情趣,一毫妆点不来;若摹勒,正以蚀本色。今人不能融会此旨,传奇之派,遂判而为二:一则工藻缋少拟当行,一则袭朴淡以充本色。甲鄙乙为寡文,此嗤彼为丧质。殊不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果其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

他认为本色和当行是互为因果的,所谓“本色”,并不是一味地采用俚言俗语,而是要有“机神情趣”,要结合内容。至于“当行”,不单是字句的问题,并且还“兼论作法”,即要讲究修辞的技巧;而修辞也决不是组织典故,堆砌雕琢,其中有“关节局概”,即要深入浅出,有概括有提高。所以凡本色的必然当行,当行的一定本色。吕氏的这种见地是十分正确的,从这个标准出发,我们便可以理解他们对汤、沈在语言艺术方面的评断了。

凌濛初《谭曲杂劄》曾说:“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又说:“近世作家如汤义仍,颇能模仿元人,运以俏思,尽有酷肖处。”茅暎评《牡丹亭》四十六出也说:“此等曲目,是元人本色语,惟临川深于元剧,故特有此等语。”从“机神情趣”和“真情话”来衡量,汤作的语言的确称得上本色当行;至于沈璟,虽然主观上注重本色,但他的所谓本色,正是犯了一味地“摹勒家常语”的毛病(见《南曲谱》中评注,前已举例),不加提炼,又缺乏“神情”,因此平淡乏味。故凌濛初评为:“沈伯英审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实用套词之非宜,欲作当家本色俊语,却又不能,直以浅言俚句,掤拽牵凑……而以鄙俚可笑为不施脂粉,以生梗稚率为出之天然,较之套词故实一派,反觉雅俗悬殊。”这真是一针见血的批评。所以沈氏的门徒仅在声律方面奉他为祖师,在修辞方面反而去学习汤显祖了。

关于文采、本色与当行的关系,臧懋循、王骥德、冯梦龙等各有进一步的说明。臧氏在《元曲选序二》中提出“曲上乘首曰当行”,凡行家的语言应“随所妆演”,“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能适合舞台演唱。而王骥德则索性主张文采与本色结合起来,做到雅俗深浅的统一。他说:“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曲律》卷二“论家数”)他认为曲白应该通俗易懂。他说:“作戏剧亦须令老妪解得,方入众耳,此即本色之说也。”“过施文采,以供案头之积,亦非计也。”因此他提出戏曲语言应该做到“可歌”、“可读”又“可解”(均见《曲律》卷三“杂论上”)。他自己的创作即能互用文采与本色,所以冯梦龙《太霞新奏》卷三评王之【白练序】套曲说:“律调既娴,而才情足以配之,字字文采,却又字字本色。”

归结起来,他们认为文采、本色与当行的关系是统一的。文采和本色是指字面的雅俗,应该结合,交互为用,不是对立排斥的;当行则指高超的修辞艺术,应力求舞台唱念的适应性。这一结论是极有价值的。

第五是剧本创作的演出观点与戏曲声腔的关系问题。这也是两派争论中牵涉到的重要项目。众所周知,戏曲是综合艺术,它有它的特殊规律,而戏曲剧本的第一要义,就是为了演唱。吴江派最重视剧作的演唱。王骥德在《曲律》卷三中明确提出可演可传的作品才算上等;只能放在案头上当读本的便是次品。他们就是以这个标准来衡量汤显祖的剧本的。因为汤氏曾发出“拗折天下人嗓子”的言论,他们便专门攻击这一点,指责汤作不合音律,不适合演唱,于是纷纷起而改订。其中批评得最激烈的要算臧懋循,他在《玉茗堂传奇引》中说:

临川汤义仍为《牡丹亭》四记,论者曰:“此案头之书,非筵上之曲。”夫既谓之曲矣,而不可奏于筵上,则又安取彼哉!……今临川生不踏吴门,学未窥音律,艳往哲之声名,逞汗漫之词藻,局故乡之闻见,按亡节之弦歌,几何不为元人所笑乎?

其次是冯梦龙,他改《牡丹亭》为《风流梦》时说:“识者以为此案头之书,非场上之谱;欲付当场敷演,即欲不稍加窜改而不可得也。”(《风流梦小引》)冯氏熟悉戏曲的演唱,他不仅重视剧本的音律,而且还注意到结构排场方面,所以他改的《牡丹亭》,在场景转换、关目配置方面很有成就,昆曲舞台上所演《春香闹学》、《游园惊梦》、《拾画叫画》三折,便是参照他的改本的。

不过,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吴江派是以正统昆腔的声律来衡量“四梦”的,他们的改编就是为了便于“吴歌”。汤显祖不是不懂昆腔,但他是江西人,江西的地方声腔是弋阳腔,至万历时又传入海盐腔,所以汤显祖的作品带有土腔的格调。而当时的文人学士醉心于昆腔,严求正宗,袁宏道曾说:“词家最忌弋阳诸本,俗所云过江曲子是也。《紫钗》虽有文采,其骨格却染过江风味,此临川不生吴中之故耳。”(见独深居本《玉茗堂传奇》“集诸家评语”)汤显祖自己在《答凌初成》信中也说:“不佞生非吴越通,智意短陋。”然而,他对自己的乡音俗调是十分熟悉的。从所著《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看来,他和宜黄的海盐腔演员有极深的关系;从《汤显祖集》中十多篇记述“宜伶”的诗文看来,他自己会唱。可见汤显祖不是不懂音律的人,他的作品不是不能演唱,只是因为局于乡音而不完全合于昆腔的唱口。故范文若《梦花酣序》说:“临川多宜黄土音,腔板绝不分辨,衬字衬句凑插乖舛,未免拗折人嗓子。”凌濛初《谭曲杂劄》也说他:“至于填词不谐,用韵庞杂,而又忽用乡音,如‘子’与‘宰’叶之类,则乃拘于方土,不足深论,止作文字观……况江西弋阳土曲,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故总不必合调,而终不悟矣。而一时改手,又未免有斫小巨木规圆方竹之意,宜乎不足以服其心也。”根据这些记载,我们得到的结论是:汤显祖的作品如从乡音的立场来看,不存在不合律和不能演唱的问题;如从严格的昆腔舞台要求来评判,确有不合律法之处。

传奇创作由于昆曲艺术的繁荣,在声律上已比明初的南戏工整严密,这也是戏曲发展的必然趋势。汤显祖既是编传奇剧,那就应该遵守传奇的律(为某一剧种编剧,应适合这一剧种的声腔要求及其特殊规律)。但他不管这些约法,虽是选用传奇的曲牌,而在句法韵法上不守规格,所以吴江派的人要群起改订。然而,改编后却失去了原著的精神和光采。这个矛盾怎样解决呢?为了使原著能用昆腔演唱而又不失本来面目,苏州的音乐家便想出了一种巧妙的办法,即将原句完全保留不动,只把曲调订为集曲,然后按集曲的规律制谱。这样,“临川四梦”便在昆曲舞台上流行起来。其中有两位著名的曲师功绩最大,一是明末的钮少雅,曾花十年功夫完成《按对大元九宫词谱格正全本还魂记词调》,一是清乾隆时的叶堂,用毕生精力制成《纳书楹“玉茗堂四梦”曲谱》。

以上仅就两派发生争执的几个要点论之,如以各人单方面来说,其理论内容还丰富得多,因为没有牵入论战的范围之内,与本文所要探讨者无关,故略而不谈。

四、对这场论争的认识

综上所述,对于临川派与吴江派的这场论争,个人有几点认识:

一、关于汤、沈的功过得失:汤显祖和沈璟的戏剧理论虽然不同,但对于纠正明初以来戏曲创作的弊病都有贡献,都有进步意义。汤显祖是从内容上、从创作思想上反对了剧坛上封建迂腐的道学气和头巾气;而沈璟则是从形式上、从音律和用词两方面反对了创作脱离舞台实际和堆砌典故的颓风。他俩都是振兴曲运的大师,所以吕天成《曲品》说:“不有光禄(沈),词型不新;不有奉常(汤),词髓孰抉。”沈璟树立了格律的新规则,汤显祖刷新了剧作的内容和意境,彼此都有功劳,都有成绩。因此,汤、沈在明代万历年间的剧坛上,俨然是两面鲜明的旗帜。当时曲家不是以汤显祖为榜样,就是奉沈璟为宗师,双峰并峙,形成了两个艺术流派。

但汤显祖和沈璟在理论建设和创作实践上虽有贡献,也有缺点。沈璟提倡声律的道理是不错的,但他过分强调了音韵格律的重要,提示的方法又琐碎割裂,毫不顾及内容,未免有形式主义的倾向。他的本色论对扭转骈绮派雕章琢句的恶习是有作用的,可惜他限于个人的才能,使用不得法,实际的成效不大。汤显祖注重作品的内容含意,能运用浪漫主义跟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获得高度的艺术成就;但他又忽视音律,过分强调了天才与情感的作用。他主张内容不受形式的限制是对的;但戏曲既是一种音乐文艺,便不可避免地有一定的格式和声韵,完全不管也同样是错误的。

通过具体的分析以后,我觉得不能因肯定汤而否定沈,也不能因肯定沈而贬低汤,实际的情况是两家各有功过,各有得失。

二、两派争论的成果:临川派与吴江派争论的热潮,是我国戏曲史上空前的盛事,它打开了理论发展史的新纪元,在文艺理论的建立上跨进了一大步。他们之间有不少人原是好朋友,但因为见解不同,便热烈地争辩起来。他们的态度很公正,如吴江派的王骥德、沈自晋等,并不迷信沈璟,他们对沈璟的理论既有接受,也有批判;对汤显祖也不是一味地反对,而能吸取他的长处,肯定他的优点。这种实事求是的学风是极其宝贵的。

经过认真探讨,两派作家对一些论题都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和圆满的结论。如格律和修辞的关系,文采、本色与当行的关系,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以及剧本的案头与舞台演出的关系等等。这些从长期争论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具有高度的实践意义,曾直接推动了当时的创作活动。

三、这场争论的影响:两派争论的结果,使戏曲创作中几个根本性的问题弄清楚了。作家们从这场争论中吸取了经验,明确了方向。对形式、内容、创作手法、语言艺术和联系演唱实际等方面,都有了正确的认识。在明清之际的剧坛上,便逐渐形成两派合流的局面。应该说,传奇创作经过了这番争论,才走上正轨和定型,从而空前地繁荣起来,自晚明至清代中叶,达到了极盛的顶峰,出现了李玉、李渔、洪升、孔尚仁等“既富才情又娴音律”的大家。

临川派与吴江派的论战,在我国戏曲发展史上有极其重大的意义。这场争论解决了几个基本的理论问题,给后来的剧作家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对我们今天的戏曲创作来说,也是具有参考价值的。

(原载《江海学刊》1962年12月号)

【注释】

[1]据徐朔方《汤显祖年谱》,中华书局1958年版。

[2]程允昌重订本《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四卷,附录一卷,明末刊,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3]见明刊本《博笑记》卷首,标题为《词隐先生论曲》(有《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影印本),冯梦龙编《太霞新奏》曾取以为序,惟【金衣公子】改为【黄莺儿】。

[4]《词隐先生手札二通》,附在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中(明万历间香雪居刊本)。

[5]钱南扬先生曾有《冯梦龙墨憨斋词谱辑佚》(1962年11月《中华文史论丛》第2辑)。

[6]据戴不凡《学习古典戏剧理论札记》,见《剧本》1961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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