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托列托（—）

这并不是真的结束，因为还有位差不多同样伟大的巨星在提香死后还活了18年，画他的《天堂》（Paradise）。

丁托列托（Iacopo Robusti Tintoretto）是个染工的儿子，因此，古怪的意大利人便把他的绰号送进历史。事实上，他是染工，也是善于着色的伟大美术家。但是，他的姓很适合他，只有坚强的躯魂才能使他历尽艰辛，而终于出人头地。

我们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当提香的学徒，他当时的年纪不详，过了几天，便被革职。一个世纪后，卡·里多尔菲（Carlo Ridolfi）站在丁托列托后人的立场，叙述这件事的经过说：

当提香回家，进入他的学生的课室时，看到一张桌子露出一些纸，上面有图画，他问是谁画的。丁托列托胆怯地说是他画的。从这些初画中，提香预测这个孩子会成为一个能人，在艺术上，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于是，上楼后，一取下外套，便命令他的大徒弟吉·丹特（Girolamo Dante）立刻将丁托列托逐出门墙。人心总有些微嫉妒的色彩。

我们宁愿拒绝这种说法，但是，提香的至交阿雷蒂诺在1549年的一封信中，曾提及此事。开除是事实，但是，这种解释有问题。那时，提香已是国王们的画家，而丁托列托只不过是个12岁的小孩，我们很难相信提香会嫉妒这么一个假想的竞争者，也无法相信，只从刚入学的丁托列托的画，提香便能预测他的未来。可能是那些画画得太粗心，使提香生气，而不是因为画得太好。有许多年，粗心一直是丁托列托的毛病。丁托列托一生都很敬仰提香，他珍藏一幅提香给他的画。在他画室的墙上，他写了一则座右铭作为他期望在绘画上达到的目标，这则座右铭是：“米开朗基罗的设计和提香的色彩。”

根据里多尔菲和传统的说法，丁托列托在离开提香之后，便没再受教育，只是自己勤奋地模仿和试验。他解剖身体，研究解剖学。他饥渴地观察他所体验到的每一事务，决心在他的一幅画中，要捕捉住所有的细节。他用蜡烛、木头或硬纸板做成模特儿，给它们穿上衣服，从每一个角度画它们，想办法只用两面勾画出三面。他请人铸造在佛罗伦萨和罗马的古代大理石雕像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像的模型，陈列在他的画室，以各种不同的角度临摹。他被因数量、造型和光线的变化所引起的各种景象迷住了，他利用灯光或烛光画了一百幅画。慢慢地，他变得太喜欢晦暗的背景和深度的阴影，终于成为绘画手部、脸部和帷幔、建筑物、风景和云彩明暗的专家。在他奋斗的过程中，他已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使他的画达到十全十美的境界。

虽然在他的作品中，仍可看出一种不耐烦的仓促和润饰的不足，这延误了大众对他的作品的认识，这可能是无师自通的缺点。成年后的数年，他必须寻求机会，他画家具、画房子的门面，请求建筑师以廉资雇他作饰画，还在圣马克区卖画。每个人都要提香，提香和阿雷蒂诺了解，有点教养的人都只要提香；或者，当提香忙的时候，请博尼法齐奥·韦罗内塞。丁托列托一定很恨阿雷蒂诺推销提香的画。但是，后来，当这位大克星去给他作画时，他从口袋中拔出手枪，假装用它量阿雷蒂诺的身材，欣赏这位敲诈者恐惧的表情。从此以后，阿雷蒂诺的笔对丁托列托就很客气了。当丁托列托发现奥托圣母的教堂唱诗班的位置的巨墙——50英尺高——没有画时，他出价100杜卡特（约等于1 250美元），在原来空白的墙上润饰壁画。因此，威尼斯的画家都怪他廉价出售、“破坏生意”，但是，丁托列托仍然决定要画。

他第一次成功时已30岁，圣马克学院（The Scuola Di San Marco）举办一次绘画比赛，题目是“圣马克救奴隶”。这个故事摘自伊·沃拉齐（Iacopo Da Voragine）的《黄金故事》（Golden Legend）：一个法国普罗旺斯地方的奴隶，向圣马克许愿，要到他在亚历山大的陵墓去朝圣，他的主人不许他去，但是他去了。回来后，他的主人命令他挖去眼睛，但是，压在眼睛上的铁针无法刺穿其眼睑；他的主人又命令他断去四肢，但铁棍无法发生作用。这个主人知道圣马克在干扰，便宽恕了这个奴隶。丁托列托的画，用绚丽的色彩、丰富的真实感和强烈的戏剧性表现了这个故事：天使的手紧握着《福音》，从天上降下来，解救一位即将被摩尔人斩首的信徒，旁边有许多各色各样的人物，很感动地看着。丁托列托把握住了这故事给他的每一个机会，男人壮而威，女人则高雅大方。研究光在东方绒、丝和头巾上的现象，将这种情景沐浴在学自乔珠奈和提香的色彩之中。学院的董事们有点骇于这幅画所表现的肉体真实感。他们争辩是否该把这幅画挂在墙壁上，愤怒的丁托列托骄傲地抢回这幅画，带回家。他们到他家要求他把画还给他们，他让他们等一段时间当做处罚，然后才答应他们。阿雷蒂诺也传话赞赏。现在，他的事业乃因他的才华而展开。

不久，他便接到了许多聘书。12座教堂请他，另外，还有12个贵族、6个君主和政府。为这些而画的一百幅画中，他又表现了基督教的宇宙论、神学和末日论，自创世纪至最后的审判。他不是教徒（在16世纪的威尼斯，很少艺术家是），心灵上和统治权上有一半是受异教或东方伊斯兰教的影响：艺术就是他的宗教，为了它，他牺牲了夜晚和白天。但是画家所能想象的，还有什么题材比亚当和夏娃的传说、玛利亚及其圣婴的故事、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悲剧、圣者的遭遇和奇迹，以及召集生者与死者到基督的审判座前的历史高潮更加好呢？在这画集中，最好的是《引见圣母》（The Presentation，约1556年），这是丁托列托为奥托圣母的教堂——古色古香的耶路撒冷寺（Temple of Jerusalem）而画的，羞怯纤小的玛利亚受到长髯飘逸、伸展双臂的高僧的欢迎，具有菲迪亚斯庄严相的一位妇女指着玛利亚给她的女儿看，其他的妇女和小孩也栩栩如生，一个先知正在做警世预言，半裸的乞丐和跛者蹲伏在该寺的阶梯上。这幅画可媲美提香最好的画，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作之一。[1]

1564年，圣洛克会指定他为集会室作画，才奠定了他成功的基础。为了选择一位画家为广大的墙壁作画，董事们邀请画家们交一幅表现荣耀的圣洛克的画像，以嵌入椭圆形的天花板，当韦罗内塞、斯基亚沃内及其他的画家还在创作草图时，丁托列托就画好了一幅颜色鲜艳、栩栩如生的画，悄悄地把这幅画糊在指定的地方，遮盖好。到其他的画家交画的那一天，他把画揭开来，使评判员和竞赛者俱感震惊失措。他辩驳的理由是，唯有不遵守草图，一气呵成，他才能画得最好。其他的画家因此大哄，丁托列托退出比赛，但将那幅画留做给该社的礼物。该社最后接受了那幅画，并使丁托列托成为社员，每年给他100杜卡特，条件是，他每年得为他们画3幅画。

此后18年中（1564—1581年），他在该社集会室的墙壁上挂了56幅画。集会室的光线不佳，丁托列托必须在半黑暗中作画，他画得很快，草草上色，因为这些画是供在20英尺下观赏的。在威尼斯历史上，这些画变成最出名的作品，后来的艺术家们来此研究这些画，就好像在佛罗伦萨的学生去研究马萨乔一样。经年累月，雨水和潮湿侵蚀这些画，但是，在画面和力量方面，它们仍很吸引人。100年前，罗斯金写道：“二三十年前，它们被取下来修补，但是，受托做这件工作的人，却在此时死亡，其中，只有一幅遭到破坏。”

在这惊人的博物馆中，丁托列托再次叙说基督教的故事，但与以往不同，大胆的写实主义自理想的概念的世界中抽取这些故事，而用自然的环境衬托出来，这些传说似乎变成了最真实的历史。观察、抓住景色的每一个细节，感受这些细节，一两笔就把这些细节泼洒在墙壁上——好像在《抹大拉的玛利亚》中可看到月桂树根的流水一样——等等才华，就是丁托列托的光芒之火。他把集会室的底层奉献给玛利亚：在《天使报喜图》（Annunciation）中玛利亚谦逊且惊讶，在《造访》（Visitation）中，她谦恭且雍容；在《东方博士的朝拜》（Adoration）里，她对珍贵的东方礼物略感恐惧；在《逃亡埃及》（The Flight into Egypt）里，她骑在驴上，在安详的景物中，缓缓而行，不为“无辜者大屠杀”所危，成为这些画中最出色的一幅。在楼上主厅的墙壁上，丁托列托叙述基督一生的事迹：受约翰洗礼，撒旦的诱惑，奇迹，最后的晚餐。最后一幅的写实性冲破了传统，罗斯金说它是“我所知道的丁托列托的画中，最坏的一幅”。基督在较远的一端，圣徒们专心在吃东西和交谈，仆人们扰扰攘攘地端来食物，一只狗似在问它什么时候才能吃。在楼上的一间内室里，丁托列托画了两幅画，这是他最伟大的画中的两幅。《彼拉多之前的基督》（Christ Before Pilate）勾画出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穿着白袍（有如寿衣），默默地站在彼拉多之前，疲倦、谦顺，但仍具威严，想要洗刷向嗜杀成性的暴民投降的罪过。最后的一幅是丁托列托认为画得最好的《耶稣被钉十字架》（Crucifixion），这幅画在结构的力量和幅度上、技巧上，都胜过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40英尺的墙壁，80个人物，还有马、山、塔、树。细节之完备，令人难以置信，基督在肉体上和灵魂上所受到的痛苦隐约可见。一个强盗被迫钉在平放地上的十字架，抗拒至死；另外，有个绝望的巨人，也被钉在十字架上，粗暴的士兵想扶立十字架时，恼怒他的体重而无心怜悯；妇女们吓成一团，旁观者围挤着想看人受苦、死亡；远处，低沉沉的天空无言以对此人间的悲剧，只顾打雷、闪电和下着冷漠的雨。在这幅画中，丁托列托的技术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除了这些集会室中的杰作之外，丁托列托还为属于该社的教堂作了8幅画，都与圣洛克本身有关。其中有一幅因恐怖性而突出的是《比赛斯达池》（The Pool of Bethesda），这题材取自《约翰福音》第五章：“一群残废的人躺在”那儿，“盲人、跛者，还有四肢麻痹的人”，静待机会，想沐浴于治疗池中。丁托列托关心的不是跛者痊愈的奇迹，而是患各种疾病和伤残的群众。他赤裸裸地画出他们的畸形、破衣和肮脏，他们的希望和绝望。这种情景有如采自但丁的《炼狱》（Inferno）或左拉（Zola）的《白痴》（Lourdes）。

同一个人，能以艺术攻击腐蚀肉体的疾病，也必热衷于表现健康美的肉体的光泽。丁托列托的裸体画几与提香和柯勒乔并驾齐驱。虽然我们可以想到，他激烈的性格和快速的画笔，可能无法传达古代静止的美感，例如遍布欧洲悦人眼目的画像：里昂博物馆（Lyons Museum）的《达尼尔》，沃夫兹的《丽达和天鹅》，慕尼黑皮那科德（Munich Pinacothek）的《维纳斯和沃尔坎》（Venus and Vulcan），德勒斯登的《阿尔西尼之释放》（Deliverance of Arsinoë），罗马宫殿的《商业之神和三女神》（Mercury and Graces）及《酒神与阿里亚德妮》，等等。西蒙兹认为最后的一幅，“纵不是最伟大的，也是现存的油画中最美的”。虽然，更美的要算伦敦艺术馆的《银河之源》（Origin of the Milky Way），丘比特压在朱诺的双乳上——传达得真妙。卢浮宫、普拉多、维也纳和华盛顿的画廊，各有一幅丁托列托的《苏珊娜及长辈》（Susanna and the Elders）。普拉多画廊有一个房间是丁托列托的人体画——《威尼斯少女》（A Young Ventian Woman），把衣服拉开，露出胸脯；甚至于在《土耳其人与基督徒战役》（the Battle of the Turks and Christians）里，在武器的闪烁中，也出现了两个分人心神的乳房。维罗纳博物馆中的《音乐会》，画的是九位女音乐家，其中有三位上半身全裸——耳可听，眼睛还有这么多可看的。这些都不是丁托列托最好的画，他的长处在于表现雄赳赳的生命和壮烈的死亡，但是，这些画也说明了他跟乔珠奈和提香一样，也能用稳健的手扭转危险的曲折。他所有的裸体画都不流于淫邪，而是健康的感觉主义：男神和女神裸体是自然的，他们没感觉什么，全身暴露于日光之中，而无纽扣、衣带和衣结的栓锢，正是他们神圣之处。

过了将近40年的单身生活之后，丁托列托爱上了福斯蒂纳·韦斯科维（Faustina de'Vescovi）。她发现他很散漫、无助，而觉得照顾他可获得幸福，她为他生了8个孩子，其中3个后来变成平凡的画家。他住在离奥托圣母教堂不远的一栋简陋的房子里，除了去威尼斯教堂、王宫或画社作画外，他很少离开他的住区，所以，他的才华只在他的出生地被赏识。曼图亚公爵在他的宫廷里给他安排一个职位，但为他所拒，他只在他的画室中才感到快乐。在画室中，他日夜不停地严谨作画。他是个好丈夫，也是好父亲，但对社交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几乎跟他所崇拜、所想超越的米开朗基罗一样地孤独、自立、忧郁、神经质、嫉俗和骄傲。他的心灵和作品从无安宁，跟安杰洛一样，他认为身体、心灵和精神的力量，比外在美重要，他所画的圣女往往跟多尼的圣母一样没有魅力。他也留下他自己的画像（现存于卢浮宫），这是他在72岁时画的。这幅画可以说是安杰洛本身的头和脸——坚强沉郁的脸，深沉而疑惑，且有历经风霜的痕迹。

他的自画像最好。但是，他为别人所作的画像中，有一些也证明了他深透的眼力和作品的完整，因为在那些画中，他仍然保存写实的态度。存心欺骗后代的人都不敢请他作画，许多威尼斯的名人都因丁托列托的画笔而留传至今，有总督、元老、太守、三个铸币官、六个司库官。其中，尤其是伊库甫·索兰佐是威尼斯艺术上伟大的画像之一。此外，还有建筑家圣索维诺和百岁寿翁路易吉·科尔纳罗。在丁托列托的画像集中，仅次于伊库甫·索伦佐的有《穿盔甲的男人》（The Man in a Cuirass，存于普拉多）、《一个老人的画像》（Portrait of an Old Man，存于布雷西亚）、《一个男人的画像》（Portrait of a Man）；存于列宁格勒的（Hermitage）和存于纽约摩根图书馆的《摩尔人》（A Moor）。1574年，丁托列托化装成总督奥·莫西尼科（Alvise Mocenigo）的随从，混进威尼斯的旗舰上，偷偷地用蜡笔素描法国的亨利三世。后来，在亨利接见显贵的房间的角隅完成了这幅画像，亨利非常喜欢这幅画，封他做武士，而他却请求亨利的饶恕。

他跟威尼斯贵族的交往大约开始于1556年，他和韦罗内塞受聘在公爵宫中作油画，在议会厅他画《腓特烈巴巴罗萨的加冕礼》（The Coronation of Frederick Barbarassa）和《被亚历山大三世逐出教会的巴巴罗萨》（Barbarossa Excommunicated by Alexander III）；在斯库卢提尼奥（Sale del Scrutinio）厅中，他在整座墙壁上画了一幅《最后的审判》。这些画大受元老院的赏识，1572年，选他为莱潘托大捷作纪念画，这4幅画都在1577年的大火中被烧掉。1574年，元老院聘他装饰会议室，他画的是《商业之神和三女神》（Mercury and the Graces）、《酒神与阿里亚德妮》、《沃尔坎的锻铁厂》（Forge of Vulcan）和《被密涅瓦所捕的马斯》（Mars Pursued by Minerva）。在萨拉（Sala de'Pregadi），丁托列托画了一系列的大幅板画，祝贺当时的总督（1574—1585年），背景是庄严的广场、圣马克及其灿烂的圆屋顶、或钟塔、或钟楼、或维琪图书馆的正面、或总督殿灿烂的拱廊、或迷濛的大运河、或晴朗的大运河。为了迎合骄傲的政府，他在天花板上画了一幅《威尼斯的海上王后》（Venice Queen of the Seas），穿着华丽的衣袍，羡慕的神围绕在她的四周，接受海神所奉献的珊瑚、贝壳和珍珠。

大火之后，永不灰心的元老院又请丁托列托为烧毁的墙垣作画，以淹没损失的记忆。在斯库卢提尼奥厅中，他画了一幅巨大的战争场面《扎拉之陷》（The Capture of Zara），在大议事厅的墙壁上，他画《腓特烈巴巴罗萨皇帝接见教皇和总督的特使》（Emperor Frederick Barbarossa Receiving Envoys from the Pope and the Doge），而在天花板上的是《总督尼可罗接见降城的贡品》（The Doge Niccoló da Ponte Receiving the Homage of Conquered Cities）。

1586年，元老院决定翻修会议厅东墙上瓜里恩托（Guariento）所作的壁画。当时丁托列托68岁，他们认为他太老，不能担当这项工作，将工作分派给58岁的韦罗内塞和37岁的弗·巴萨诺。但是，在工作正式开始前，韦罗内塞死了，丁托列托自荐接替他。他建议只画一幅《天堂之光荣》（The Glory of Paradise），元老院同意了。于是，这位老人在其子多梅尼科（Domenico）和女儿玛丽埃塔（Marietta）的帮助下，铺开了画布。他画了许多初步的略图，这些略图本身就是杰作，现存于卢浮宫。当全部就绪（1590年），多梅尼科画好，并糊妥接连时，这幅画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油画——72英尺长，23英尺高。去观赏的群众都同意罗斯金的看法，认为这是威尼斯绘画的巅峰——“世界上最好的作品、纯洁、有力而且宏伟。”元老院给他一笔很大的酬金，他退回了一部分，再度为同时期的艺术家所诟骂。

时间也蹂躏了这幅《乐园》（Paradise），今天，一个人走进大会议厅，转身面向总督座后的墙壁时，他不会注意丁托列托遗留在那里的画，而只会发现一幅历经几世纪的尘烟，变得黯淡的画。原来只占极小部分的500个人物，现在已可一眼看出，一圈一圈的人在颤动；孩童、少女、忏悔者、烈士、传道者、圣徒、天使、大天使等，都注目着玛利亚及其圣婴，好像在某种意识里，这两个人已变成了拉丁基督世界的真神。除了可看见的数百人之外，丁托列托使我们觉得还有数百人存在，丁托列托意在表现他们的众多和快乐。他没用但丁的庄严沉闷的天堂，他的天堂是乐土，只有在那儿，才能获得极乐。这幅画是这位老画家愤世嫉俗的代表作。

他有理由悲伤，就在这幅画揭幕的同年，他的爱女玛丽埃塔死了。她在绘画上和音乐上的才能，是他晚年主要的慰藉，而现在，她走了，他所渴望的只是在来生再看到她。他比以往更常到奥托圣母——我们的花园女主人——那去。在那儿，他花好几个钟头沉思、祈祷，而终成一个谦逊的人。他仍然作画，在晚年的岁月中，他为圣凯瑟琳教堂作了一系列的画，因为此教堂与其爱女同名。77岁那年，他得了严重的胃病，痛苦得无法入睡，他立下遗嘱，向他的太太、子女和朋友们道别之后，终在1594年5月31日逝世。他的遗物由奥托圣母教堂接受。

假如乘游艇穿越威尼斯，从该城的各个角度正视丁托列托的作品，设法澄清对他的艺术的观念，第一个印象便是巨大和繁多。高大的墙壁充满着人类的和动物的形态，表现的是至美或奇丑，体态不一，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生命。他逃避人群，憎恶人群，但是，他也到处看到人群，而且活生生地把他们表现出来。他似乎对个体不太感兴趣，他画人像，只为了赚钱。他看的是人类的整体，也用人群的奋斗、竞争、爱、享受、受苦，刚强健美、病弱伤残、得救或遭殃，来表达人生和历史。他所用的画布大得惊人，因为只有这样的宽阔才能容纳他所看到的一切。跟提香一样，他的技巧从未臻于成熟，他自创作这些巨画的方法。对他而言，总督宫里房间的宽大正适合，因此，我们不能要求他精细，他是草率的、粗鲁的、急躁的。有时候，画笔一挥，就是一幅景象，他真正的错误不在表面的粗陋——因为粗陋的画面也可表达意义，而在他所选择的题材具有强烈的戏剧性。他不正常的情绪骚动，他所表现的悲观，以及一再地表示对群众之厌倦，就像米开朗基罗执迷于形式、鲁本斯执迷于肉体一样，他被数字冲昏了头。虽然，在这一大堆的画中，有意义的细节何其丰富！其观察力何其敏锐与正确！局部的独立性何其强烈！在只有想象力和情感的时代，他的写实主义又显得多么的勇敢！

面对着这些画，我们最后的感触是真实的：这是风格伟大的艺术。其他的艺术家画的是美，如拉斐尔；是力量，如米开朗基罗；或者是灵魂的深度，如伦勃朗。但是，在这些巨大的帆布上所表现的，无论是一个城市的怒吼，或是在祈祷中静默的群众，或是成千个家庭中的纷乱且热情的亲情，都是人性。没有其他的艺术家看得如此广大，画得如此完整。有时候，沉默在总督宫或圣洛克会的褪壁之前，较好的艺术家的画，会自我们记忆中消失。但我们感觉到，假如成为巨匠之后的他，能跟珠宝商一样地修饰他的画，这个小染匠就会是他们之中最伟大的画家。

[1]除了那些在圣洛克会（Scuola di San Rocco）的以外，都是从丁托列托的宗教画中选出的精品。1.旧约景况：《动物的创造》（威尼斯）；《亚当和夏娃》（威尼斯）——一幅奇异的风景；《该隐与亚伯》（威尼斯）；《亚伯拉罕的献祭》（沃夫兹）；《约瑟和波提乏的妻子》（普拉多）；《摩西的发现》；《金牛犊》（藏于奥托圣母堂）；《收取吗哪》（圣乔治修道院）——自然，男人、女人及动物的不寻常的混合。2.圣母玛利亚：《圣母的诞生》（曼图亚）——几乎像柯勒乔所画的一样亲切慈祥；《天使报喜》（柏林）；《造访》（博洛尼亚）；《圣母与圣子》（克利夫兰）；《圣母及圣者们》（费拉拉）——很华丽，但圣者们是米开朗基罗式的80余岁的格斗者；《圣母升天》——和提香在费拉拉的杰作比起来便显得柔弱而暗淡。3.耶稣的生活：《割礼》存于圣玛利亚堂；《受浸》；“马大家中的耶稣”（存于慕尼黑[Munich]），特别美丽；《迦拿的婚宴》；《加利利海上的耶稣》（华盛顿），几乎是印象派的蓝和绿色的学习；《行淫的女人》（罗马，Nazionale 画廊），过分夸张图画上的美丽罪人；《耶稣为使徒们洗脚》（存于埃斯科里亚尔）；《拉撒路的复活》（莱比锡）；《五饼二鱼奇迹》（纽约）；《耶稣和撒玛利亚的妇人》（沃夫兹）；《最后的晚餐》；《耶稣被钉十字架》（圣喀昔诺）；《证言》（Deposition，威尼斯、帕尔玛、米兰比蒂画廊）；《基督的埋葬》（存于圣乔治修道院）；《复活》（藏于奥托圣母堂）；《最后的审判》（藏于奥托圣母堂）——想超越米开朗基罗西斯廷教堂壁画的混乱及荒谬的徒劳的尝试。4.圣者：《圣奥古斯丁医治瘟疫的遭难者》（纽约）；《圣埃格尼斯的奇迹》（存于奥托圣母堂）；《圣乔治与撒旦》（伦敦）——光线及阴影的学习，像是夜的交战；《圣凯瑟琳的婚礼》（公爵宫）；《圣凯瑟琳的殉道》（威尼斯）——在这2幅画中美丽的女子只有傻子才想杀她；《对圣马科尸体的放逐》（Transportation of the Body of St.Mark，威尼斯）；及《圣马科尸体的寻获》（米兰）——一个黑暗中堂的精妙地透视，为圣灵惊惧而屈膝的罗马贵族；一位迷人的少女，她的双膝被一个伪装被惊吓的青年所紧抱，以及绝妙的圣马克挺直地站在他自己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