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团结工会获胜

波兰团结工会获胜

一、波兰团结工会获胜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内部政治经济危机和外部力量的综合作用下，东欧各国都相继发生急剧的社会变革。这次社会变革以其程度之剧烈，速度之快前所未有。中国学者用“大地震”、“震撼”和“剧变”等词来形容。“东欧剧变”成了一个专门的术语，而西方学者则以“革命”称之。抛开特定的情感色彩和政治立场，“剧变”和“革命”都有社会发展从东方向西方的含义，即社会制度上由社会主义转向资本主义，对外关系上从苏联转向欧美。当然，由于具体国情不同，东欧各国社会变革的时间长短、表现形式和特点又都不尽相同。

波兰是东欧剧变中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雅鲁泽尔斯基采取的一系列措施虽然使20世纪80年代初的经济和政治危机缓和了下来，但并没有消除这些危机。在经济上，波兰政府从1986年开始进行第二阶段的改革，1987年4月公布了《第二阶段经济改革问题提纲》。根据这份改革文件，波兰要在五年间不仅恢复经济发展的平衡，而且要完成国民经济的改组，扩大经营管理的社会效益和提高国家经济的利用潜力。为了实现这些改革目标，这份提纲规定了具体的改革任务，其中包括保证国营企业真正自主，为私营企业的发展创造良好的条件，整顿价格体系，完善工资和社会保障体制，改变中央的计划工作，减少各级管理机构的数量等等。与盖莱克时期的改革措施相比，雅鲁泽尔斯基的改革显然稳健得多。但是，实施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扩大企业自主权后，很多企业为了追求自身利益，不顾社会和国家利益，擅自提高物价和工资，使物价、工资轮番上涨，很快出现了投资失控、消费失控、物价失控、工资失控等严重问题，损坏了改革形象。特别是在1988年价格改革失败后，经济情况进一步恶化，外债达到390亿美元，通货膨胀率为70%—80%，超过了历史上最高纪录。1988年12月物价水平比1987年同期提高74．9%，人民实际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45]

最麻烦的还是在政治方面。首先，经济危机频仍，民众生活水平长期得不到提高和实行军事管制等因素大大地降低了波兰统一工人党的威望。这突出地反映在它的党员人数在1980—1988年间减少了31%，参见表16。

表16　波兰20世纪80年代的党员人数

资料来源：Grzegorz Ekiert，The State against Society：Political Crisis and Their Af terma thin East Central Europ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p．318．

其次，年青一代开始质疑波兰的社会主义制度。1984年，波兰社会科学院对格但斯克大学一至三年级的大学生进行了一次抽样调查。其中，在回答“如何看待波兰目前的社会制度”时，48%的人认为不是自己理想的社会主义制度，25%的人认为是与社会主义没有多少共同之处的社会制度，认为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不到10%，5．1%的人认为是公有的资本主义制度，4．9%的人认为是极权制度。在回答“波兰社会政治现实中需做何改变”时，72．8%的人主张更换干部，57．3%的人主张扩大社会对政权的监督，46．2%的人主张实行多党制，42．3%的人主张改革政治制度，39．8%的人主张扩大立法机构的权限和作用，21．4%的人要求国家独立。^[46]

再次，团结工会的影响不断地增大。军管取消之后，波兰政府在1984—1986年间先后三次大赦，释放了所有的政治犯，这为团结工会重新集结力量创造了条件。为了恢复团结工会的合法化，瓦文萨等团结工会的领导人出狱后，一方面声称恢复后的团结工会不是“1981年团结工会的翻版”，“不想推翻共产党”，“不应成为反对派政治组织的保护伞”，“要帮助政府摆脱困境”^[47]；另一方面利用新出现的经济困难鼓动和组织工人罢工，向政府施加压力，不仅要求合法化，而且要求工会多元化，逐渐演变成一支强大的反对派。值得注意的是，在这过程中，团结工会得到了西方国家的实质性的支持。比如，1983年10月，瓦文萨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1987年7月，美国为波兰前团结工会的基层组织提供100万美元津贴，资助团结工会的行为从暗地里变为完全公开化。

波兰剧变的导火索是罢工运动再度兴起。1988年1月底，波兰政府发表公告，决定大幅度地提高物价。其中，从2月1日起，基本食品价格平均提高40%，房租提高50%，汽油提高60%。从3月1日起，提高托儿所和幼儿园的收费。从4月1日起，煤气、电力和热水提价100%，取暖煤价提高200%。^[48]政府制定的相应财政补贴措施也难以平息人们的愤怒，“2月份，在167家工厂中出现了因工资问题造成的紧张气氛。到处都提出了增加工资的要求。罢工和其他各种形式的抗议活动，不少是由秘密的团结工会组织的。”^[49]华沙、克拉科夫和格但斯克等地的工人在4至5月间陆续举行罢工，要求增加工资和团结工会合法化。8月，波兰发生了持续二十多天的大罢工，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这次大罢工的特点是政治性。“几乎各地同时提高了恢复团结工会的要求。全国各地的罢工者普遍要求为建立‘各种国世界观的政党’，为在国家行政机关和经济机关安排领导职务时取消唯党员莫属的做法，为从宪法中撤销党的领导作用的规定，为修改议会和地方人代表会议选举法，为那些因政治信仰不同而被开除公职的人恢复工作以及使‘独立大学生联合会’合法化创新条件。”^[50]

面对着日益严重的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波兰统一工人党开始松动自己的防御底线。第一，明显地改变了对包括团结工会在内的反对派的看法。在6月13至14日召开的七中全会，雅鲁泽尔斯基说：“许多不赞成我们各项政策，甚至是许多根本问题上政策的人，其中包括那样把自己看成是所谓反对派的人，所持的立场是有公民责任感的、爱国的。这说明，修改对反对派特性的陈旧概念是正确的。”在此基础之上，他提出：“我们认为，广泛存在的各种倡议性协会的代表人举行‘圆桌’会议是可取的。”^[51]第二，开始与团结工会对话。8月底，中央政治局委员、内务部部长基什查克（C．Kiszczak，1926—　）会见瓦文萨，讨论圆桌会谈的前提和方式。9月中旬，基什查克再次与瓦文萨会晤并初步商定在10月中旬召开圆桌会议。第三，允许政府中有反对派。9月6日，波兰工会全国协议会（即官方工会）理事会对1985年11月成立的梅斯内尔政府提出不信任案。19日，政府总理梅斯内尔（Z．Messner，1929—　）提出的辞呈在议会表决中以359票同意、1票反对和17票弃权通过。27日，议会任命拉科夫斯基（Mieczyslaw F．Rakowski，1926—2008年）为政府总理，他也成了波兰人民共和国最后一位任总理的共产党人。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拉科夫斯基认为：新政府应由各种不同阶层的代表所组成，其中包括独立的阶层和同教会有关的阶层，有各种政治派别的代表，思想开放的人物。^[52]这样，他10月13日组建新政府时，为“建设性反对派”提供了四个职位。不过，反对派拒绝进入。

与此同时，支撑波兰统一工党和波兰社会主义制度的苏联，在波兰人的心目中也开始变形。1987年9月25日，波兰统一工人党刊物《新路》发表文章揭露了30年代共产国际强行解散波兰共产党的内幕，对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许多做法提出了质疑。1988年8月16日，波兰《人民论坛报》发表文章，就波兰共产党被共产国际执委会以莫须有罪解散而谴责斯大林主义。年底，苏联的《历史问题》杂志第11、12期发表了菲尔索夫的长篇文章《共产国际与波兰共产党》。他在文章中说：“反对波兰共产党人，反对波兰共产党的罪行完全是在苏联的领土上进行的，史实和文献证明，对波兰共产党人的大清洗，解散波兰共产党都是在斯大林的授意下并根据他的坚决要求进行的。”^[53]波兰学者也提出：“波兰共产党政策的曲折在很大程度上（如果不是在决定性的程度上的话）是由俄共（布）政权和共产国际的压力造成的。明了这一点，则有助于弄清斯大林对波兰共产党不信任和不喜欢以及当波兰共产党在政治上已经成熟时被悲惨消灭的原因。”^[54]揭开的是历史疮疤，可伤害的是民族情感，更为重要的是褪去了苏联以往头上的种种光环。

1988年12月20至21日和1989年1月16至18日，波兰统一工人党分两个阶段召开了统一工人党十届十中全会。会议在第一个阶段免除了梅斯内尔等6人政治局委员的职务，第二个阶段引发了波兰统一工人党立场的根本改变。雅鲁泽尔斯基在开幕词中强调，民族和解是实行多元化的基础，必须通过妥协来克服波兰目前面临的困难。他说：“斯大林主义，这个严重歪曲我们的制度建设的肿瘤，已成为历史，当然，它的各种后果和残余还存在。清除这后果和残余在政治上和道义上是必要的，我们在社会主义革新道路上所做的一切便是一个非斯大林主义的过程。”^[55]经过激烈讨论，会议通过了《关于政治多元化和工会多元化的立场》决议。关于政治多元化，决议宣布，波兰统一工人党要清除斯大林时期形成的、官僚主义的政治和经济管理体制，加强同各种思想倾向、政治主张的反对派对话，确立一种能够反映社会各阶层利益、政治方向和信仰的政治多元化新制度，这种新的政治制度应当建立在议会民主和公民社会基础之上。关于工会多元化，决议宣布有条件地承认团结工会合法地位，从而实现工会的多元化。这些条件是：团结工会宣布自己赞成社会主义，必须接受社会主义国家的法律秩序，中断与反共产党组织的联系，保证不举行罢工，不再接受西方的财政援助等等。在政治发展定位已经确立的情况下，这次会议还讨论了圆桌会议的议题，议会选举的原则和修改选举法等问题。

不难看出，波兰与苏联模式、与苏联“脱钩”的速度加快了。与此相适应，波兰政治发展的天平开始向团结工会、向西方模式发生倾斜。

1989年2月6日至4月5日，来自各党派、官方工会、团结工会、教会以及其他“建设性的反对派”组织的57名代表在政府大楼举行“圆桌会议”。在持续了整整两个月的圆桌会议上，主要是波兰统一工人党和团结工会就经济与社会政策、工会多元化、政治改革、结社与地方自治等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和艰苦的谈判。最终，在统一工人党做出巨大让步的前提下，与会各党派方就团结工会合法化、实行总统制和议会民主制以及提前在6月举行议会大选等若干议题达成了协议，通过了《有关工会多元化问题的立场》、《有关社会和经济政策及体制改革问题的立场》和《有关政治体制改革问题的立场》等协议。根据这三个文件，团结工会在保证遵守宪法、不成为政党、不破坏社会安定和不非法接受西方援助的条件下重新登记，取得合法地位。按议会民主和三权分立的原则改革政治体制，增设参议院，以总统制代替原来的国务委员会制。成立国家司法理事会，建立独立的司法体系。按照比例制分配议会议席。在议会460个议席中，299席归执政联盟各党派，161席由自由选举产生。参议院100个议席全部由自由选举产生。

关于这次会议的意义，拉科夫斯基2月10日对法国《世界报》记者说：“波兰统一工人党已达到一个很重要的发展阶段。在分析了现在的情况和各种需要之后，波兰统一工人党宣布要放弃对权力的垄断，这是十分令人感兴趣的历史经验。”^[56]时为财政部长的安热伊·沃罗布鲁斯基（A．Wrobleski）在同法国《发展论坛报》记者谈话时说得很直白：“现实的社会主义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在力求树立我们自己的模式，它更接近于国家资本主义。”^[57]

圆桌会议结束后，波兰议会于4月7日通过了宪法修正案、工会法修正案、议会选举法、参议院选举法、结社法和农会法等6个法律，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了圆桌会议达成的协议。10天后，团结工会正式恢复了合法地位。6月4日，波兰举行议会和参议院第一轮选举。由统一工人党、统一农民党和民主党组成的执政联盟惨遭失败，在按比例分配的299个议席中仅获得2席，100个参议院席位中只获得1个。相反，以团结工会为核心的反对派却获得按比例分配的161个议会议席中的160个，100个参议院的席位中的92个。6月18日，这两项选举又进行了第二轮，但胜败的结局与第一次相同。由于采取简单多数的投票制，执政联盟补齐了分配给它的299个议席。这样，在议会的460个议席中，统一工人党得173席，团结工会得161席，统一农民党得76席，民主党得27席，宗教和世俗团体得23席。然而，在参议院的100个议席中，团结工会获得99席，个体农民1席，而统一工人党一席未得。对于这样的结果，雅鲁泽尔斯基公开表示：共产党在波兰自动的领导作用“已经成为历史”，它永远不会再恢复到过去那种垄断作用。党的影响决不能再建立在“垄断的基础上”。像其他政治力量一样，波兰统一工人党也要努力谋求社会的信任和支持。^[58]

从至高无上的社会顶峰跌落下来之后，波兰统一工人党成了强弩之末。在议会和参议院选举后的一个月要举行总统选举，但根据圆桌会议达成的协议，总统仍要由雅鲁泽尔斯基担任。在7月19日总统大选中，雅鲁泽尔斯基获得537票中的270票，比总统当选所需票数只多一票。但在政府组建问题上，团结工会却坚决不同意雅鲁泽尔斯基向议会提出的波兰统一工人党领导的联合政府的建议。不仅如此，与统一工人党长期合作的统一农民党和民主党也倒向了团结工会。在这种情况下，雅鲁泽尔斯基只好提名德乌什·马佐维耶茨基（Tadeusz Mazowiecki，1927—　）担任总理并获得了议会多数票的通过。马佐维耶茨基生于1928年，属于天主教激进派，50—70年代参加过不同的天主教组织。从1980年开始，马佐维耶茨基成了团结工会的主要顾问，主编《团结周刊》，军管期间也被关进监狱，获释后致力于团结工会的合法化，是瓦文萨的密友。9月7日，马佐维耶茨基正式提出新政府成员名单，其中，团结工会有12人，波兰统一工人党和统一农民党各有4人，民主党有3人。12日，新政府的组成在议会获得通过。这是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中产生的第一个由非共产党人领导、共产党人占少数的政府。12月29日，波兰议会通过宪法修正案，取消了关于波兰统一工人党在国家中起领导作用的条款，将国名改为波兰共和国。

在此之后，波兰统一工人党的社会地位便每况愈下。在7月28—29日举行的十届十三中全会上，拉科夫斯基取代了雅鲁泽尔斯基担任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第一书记。在9月18日召开的中央全会上，政治局委员莱谢克·米莱尔（Leszek Miller，1946—　）在讲话中说：波兰统一工人党正面临着政治上灭亡的威胁，因此应当改组成一个能够在民主体制下逐步兴旺发达的“新的社会主义党”。^[59]1990年1月27—29日，波兰统一工人党在华沙召开第十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代表大会。在拉科夫斯基在大会上作的政治报告中，有两点值得注意：对苏联的否定和对苏联模式的否定。关于前者，他重点谈及了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对波兰的干预：“勃列日涅夫主义就像一把斧头一样悬挂在波党及其领导集团的头上，这种主义具有自己的政治和精神威慑效果。同时，人们表达了多年来深藏在内心的问题：‘苏联同志对此会说些什么呢？’……上面所提到的这一种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拆除斯大林主义的经济和政治结构。”^[60]关于后者，他说：“强加于我们并被接受的苏联社会主义模式，实际上一直持续到完全形成彻底改造的方针时为止，这种苏联社会主义模式是在如此大的范围内遭受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不仅仅由于波兰统一工人党已看清了它的实质。上述这一种产生在没有深刻民主传统的封建—奴隶制国家的模式，实质上是封建时代所特有的习性的历史性继承。”^[61]正是基于这两点，大会在最后通过的波兰统一工人党停止活动的决议中宣布：“波兰正经历一个转折时期。在战后有限主权和斯大林主义占上风的条件下产生的社会—经济制度未能满足社会的需要，未能确保实现应当释放出来的价值，这是因为在这一制度里，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公正……参加波兰统一工人党第十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们意识到了波兰统一工人党不可能得到社会的信任，所以决定结束波兰统一工人党的活动。”^[62]

也是在这次大会期间，代表们筹建了新的政党，极少数代表参加了社会民主联盟，绝大多数代表参加了波兰共和国社会民主党，后者因而也被视为波兰统一工人党的后继党（Successor Party）。在波兰统一工人党十一大闭幕的当天，该党召开成立大会并通过了成立宣言和章程。从这两个文件上看，这个党在奋斗目标、价值取向、组织机制和活动方式等方面回归了第二国际和欧洲社会民主党。^[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