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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的“独立王国”

时间:2022-08-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仅仅如此,只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给聂绀弩按一个“搞独立王国”的大罪名吗?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私下里表示,聂绀弩“出乎意外地能做组织工作”。在一份检查交待材料里,聂绀弩写道:“独立王国,在王任叔到社以前,是连影子也没有的”。聂绀弩对他的初步印象是:“有点摆架子,居高临下。”聂绀弩责成舒芜起草了一个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注释体例”。聂绀弩得知后,更加气愤了。


聂绀弩的“独立王国



聂绀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走入了一个“多事之秋”。


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并兼二编室主任的他,在“肃反”和“反右”运动中,成为运动对象。其间,还曾有过一个他在人文社二编室搞所谓“独立王国”的罪案。


此事始于“肃反”,终于整风“反右”,曾是他的一大“罪状”。


在2002年5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口述自传》中,舒芜曾谈到,肃反运动结束之后的“思想建设阶段”,“我们古典部(即当时人文社二编室——引者注)的人要检讨‘拥护反革命分子聂绀弩搞独立王国’的错误。其中,特别点到我和张友鸾两个人,说我们俩是‘独立王国’的‘左丞右相’。……等我们检查了‘左丞右相’的问题之后,聂绀弩又被认为不是‘胡风分子’,也不是‘反革命分子’”,“可‘独立王国’的说法迟迟还不取消”,“我们这些人好像还是‘独立王国’的遗民余孽……这就埋伏下后来一场更大的运动——整风‘反右’。”



绀弩下围棋


但是,详情究竟如何,舒芜先生没有细谈。


2004年2月武汉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聂绀弩全集》,第10卷主要是作者从1955年5月到1957年底写的各种检查交待材料,总计有三十六份之多。其中有多处文字涉及所谓“独立王国”问题,有一份,题目即《王国与政策》。


据这些检查交待材料,所谓“独立王国”问题,无非是二编室劳动纪律比较“松懈”,坐班不是很严格呀;好在办公时间聊天、讨论问题呀;大家对聂绀弩有好感,“相当拥护”他呀;还有聂“比较关心大家的生活”,经常借钱给二编室的人,又为他们争稿酬呀;聂还鼓励大家写研究性的文章,如果看见有人在办公时间写,也并不深究呀云云。


总之,“二编室有些特殊作风”,而这些作风的形成,与聂绀弩的领导方式和工作作风,似有很大关系。其实也就是,二编室的人比较认可和欢迎绀弩的领导作风与工作方法,即如舒芜所说,聂绀弩和二编室的人,“相处得就像朋友似的,根本不讲上下级那一套”。


然而,仅仅如此,只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给聂绀弩按一个“搞独立王国”的大罪名吗?不是连聂自己在检讨交待材料中也说,“似乎还不算独立王国”吗?


浑身文人气味的聂绀弩,在人文社上任后,领导作风民主,毫无“官架子”,与部下的关系和谐融洽,他主持的二编室,自然而然有了一种自由宽松的工作氛围。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私下里表示,聂绀弩“出乎意外地能做组织工作”。


那为什么曾几何时,如聂绀弩所说,“恰好是我应该被肯定的地方”,却又突然间变成了“我最被否定的地方”了呢?


在一份检查交待材料里,聂绀弩写道:“独立王国,在王任叔到社以前,是连影子也没有的”。看来,此事与王任叔(巴人)调任人文社负责人有极大关系。


1954年4月,王任叔调入人文社,担任党委书记兼副社长、副总编辑。由于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另外还担任作协副主席、《文艺报》主编,党组织关系并不在出版社,所以王任叔到任后,即开始抓全面工作。上任伊始,他即以为,人文社“百废待举”,所以想加以“改进”。聂绀弩对他的初步印象是:“有点摆架子,居高临下。”


在二编室工作问题上,他们两人的意见、做法,果然相左,有明显的分歧和矛盾。王撰写了一篇谈如何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文章,要印了拿出去散发;聂看到了,觉得写得并不怎么高明,却又不知如何说,只好送给冯雪峰,请他再看看。冯阅后,大概也觉得不怎么好,但也不好说什么,于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社内打印参考”。


王任叔又以二编室的名义,制定了一个重印文学古籍的选目计划,征求社外专家意见,结果引来不少异议、非议,有的意见很不客气。而这个书目并未经过二编室讨论,也没有和主管二编室工作的副总编辑兼室主任聂绀弩商量通气。二编室的人向聂反映后,他径去问王任叔是怎么回事。王答,是冯雪峰叫他和聂共管二编室的。而冯又并未和聂说过此事。


对王任叔事先不和他打招呼,就直接插手二编室的事务,聂绀弩很不满。于是乎,两个人的直接冲突对抗便由此展开了。


当时,二编室集中了一批专家型的编辑,有的原本就是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的教授,如舒芜、陈迩冬、顾学颉、王利器等。平常他们除了发社外的来稿,每个人都承担着古典文学作品的整理工作。对于这种做法,王任叔很不以为然,说是“关门办社,打伙求财”。


而聂绀弩的意见是:门,是要大开的,不开,工作做不下去,但二编室的门,应逐步开大。因为,二编室约的社外专家的稿子,出现过有的不能按时交稿,影响了出版计划,有的又不合乎要求,没法采用的情况。

绀弩诗稿


王任叔则主张打开门,工作都请社外专家来做。他甚至还在大会上说:我们是浅薄无聊的,专家是如何如何的。这引起了二编室人的不满情绪,有人还做了打油诗,“进门低三尺,回肠搜计划,叩首敬专家……”云云,大发其牢骚。


聂绀弩责成舒芜起草了一个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注释体例”。王任叔看后,认为繁琐,否定了,说体例不如标准重要。聂则以为,这个体例搞得很细致,标准是思想性的,体例是技术性的;标准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他并不同意王的看法。


接着,“劳动纪律”问题也出来了。王任叔来社前,人文社上下班并不是很严格。冯雪峰表示过,编辑可以迟到,可以晚来一个小时。1953年4月,三编室(主要负责俄苏文学的翻译和编辑工作)成立后不久,即普遍实行半天编辑、半天翻译的制度。四编室(主要负责英美文学的翻译和编辑工作)也大致如此。1954年初,冯雪峰还对三编室的蒋路明确说:三编室今后可以改变工作方式,除行政人员及助编外,其余的人可回家专门从事翻译工作。


王任叔就任后,特别强调严格遵守劳动纪律,要求准时上下班,甚至有一段时间还搞了签到簿,派人事科的人在大门口察看员工何时进门,核对和察举其与签到簿不符之处。这种做法,激起了更大的意见和不满。


聂绀弩自己不签到不说,还主张稍微迟几分钟,不必计较。又对二编室的老编辑张友鸾说:如真赶不及按时签到,只要工作上质量好,不会对你像小职员那样要求,你也不应斤斤计较。


在社党支部会议上,王任叔指责聂绀弩“抗拒他”,说“二编室聂绀弩能领导,党不能领导”。


对王的这些做法和指责,聂极为反感。在另一次会上,王任叔又说聂绀弩“很难搞”,没来之前,就在出版总署听说聂“很难搞”。聂绀弩得知后,更加气愤了。


1954年,冯雪峰由于《红楼梦》研究问题遭到批判,被迫在全国文联大会上做了检讨,报纸上也发表了他的检讨文章。而到人文社年终总结之前,王任叔竟专门让冯雪峰到社里,参加支部会,就此事再做检讨。聂绀弩以为,这是王任叔在搞“逼宫”,想自己当社长。他与王任叔之间的对立和冲突,愈演愈烈了。



一年之后,肃反运动拉开大幕。由于介绍他参加“左联”的胡风已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介绍他入党的吴奚如也已被定为“叛徒”,他自己历史经历和社会关系又很复杂,于是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成为了肃反的对象。这给了王任叔一个打击对立面的机会。一如鲁迅所说,在某种庄严堂皇的“大题目”之下,是就可以随意“锻炼人罪、戏弄威权”的。



南京“三张”,右为张友鸾,中为张恨水,左为张慧剑


于是乎,“独立王国”罪案,便无中生有地突然冒了出来。


在后来写的一份检讨中,聂绀弩说:“独立王国的有无,是以我是否肃反对象为转移的。”又说:“独立王国这名词,最初是张友鸾在我成为肃反对象后提出的。”


张友鸾,中国新闻界的著名报人,邵飘萍的得意弟子。上个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先后担任过《世界日报》、《民生报》、《新民报》、《立报》、《南京人报》等报纸的总编辑或社长,淹博多识,才情敏给,善编会写,在业界有口皆碑,是著名的南京“三张”之一(另“二张”为张恨水、张慧剑)。


1952年下半年,聂绀弩到南京做关于《水浒传》的学术报告,张友鸾也去听了。当时,他正受到批判,起因是他写了一部配合“三反”运动的章回小说《神龛记》,由港迁沪的大光明影片公司,把它拍成了电影,尚未上映,首都的《文艺报》和《人民文学》就发表了宏文《一部明目张胆为反动资产阶级辩护的小说》等,批判《神龛记》“美化资产阶级”,一下子使他在南京的处境变得很艰难。



绀弩60年代和友人在一起,左三为吴祖光,左四为张友鸾,右四为黄苗子,右三为陈迩冬


他见到聂绀弩,谈到以上种种,就动了离宁北上,到人文社做编辑,参加整理中国古典小说工作的念头。两位老友一谈即合,聂绀弩立即报告冯雪峰同意,很快就把张友鸾调进了人文社二编室。


不久,张友鸾即担任了小说戏曲组组长,成了二编室的业务骨干。在二编室,聂绀弩与他和诗歌散文组组长舒芜比较接近,有事总是找他们俩商量。


肃反运动中,聂绀弩一下子被“揪”了出来,成了“胡风分子”、“反革命分子”,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隔离审查,没完没了地写检查,写交待材料,检查自己的“反革命”经历,交待自己的“罪行”。


二编室的人,也都要检讨“拥护反革命分子聂绀弩搞独立王国”的错误,尤其是舒芜和张友鸾,更得带头检举揭发聂绀弩。


王任叔专门单独找张友鸾谈话,说是审干调查发现,抗战时期在重庆,他曾经领过国民党“军统”的津贴。所以,他既要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又必须揭发聂绀弩在二编室的罪错。


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之下,终于,张友鸾不得不按照罪案制造者的意图,进行违心的“检查”和“揭发”。


在1955年7月写的一份检查中,他被迫交待了所谓“和这几个反革命分子的往来”的问题,也检讨了自己的“爱发牢骚”:“我发牢骚,常是发在某一些制度问题上。……例如说,我怕上班,过去一段长时期不遵守劳动纪律,我就说签到制度不好之类。”还揭发聂绀弩说:“聂有‘胡风黑帮型’的昂首天外的性格。在党内看不起一切同志,在社外看不起一切专家,在社内看不起一切干部。”“聂是最爱发牢骚的,骂这个,骂那个。听的人往往‘游夏不敢赞一辞’。”


在另一份思想检查和自我批判中,他又交待:“两三年来,在社内,我做了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好朋友……丧失了对反革命分子的警惕性……以致被反革命分子聂绀弩钻了空子。他用吃吃喝喝的方法来和我结成好朋友,因而利用我协助他在二编室建立独立王国,企图达到他的反党活动的目的。”他还写道:“从社内二编室建为独立王国的情况看来,其中实在包含有反党、反领导、破坏组织制度、破坏劳动纪律这一系列的内容。”


所谓“独立王国”问题,就这样被言之凿凿地提了出来,并且上升到了“反党”的吓人高度。那么,“反党、反领导、破坏组织制度、破坏劳动纪律”,具体所指到底又是什么呢?


先看“反党、反领导”:“任叔同志初来社的时候,参加二编室的会议,会后和我谈了几句寒暄的话,聂就说我扒上高枝儿了。……他时常把党内消息告诉我听,我也时常把群众意见反映给他。……这个王国是现有的国王和臣民的,君不负臣,臣亦不负君。……有了这样坚强的王国基础,聂才敢于进行他的破坏活动。他说某领导有农民保守作风,某领导低能;我也就跟着他这样说。尤其是对于任叔同志,他进行过许多诬蔑,我也常信以为真。在某一些工作上或制度上,二编室同志们提出的意见,聂总是说,是由于任叔同志的反对因而不能实现。……这段时间,我们小广播、发牢骚,可以说没有一次不说到任叔同志的。”

绀弩诗稿


再看“破坏组织制度、破坏劳动纪律”:“最明显的是表现在上下班签到制度上面。对于这一制度,早先,我主观地认为,编辑工作既是脑力劳动,又是集体劳动中的个体劳动,只要能增加生产,何必一定讲究上班下班。记得王任叔同志曾和苏联出版社负责同志问过,苏联出版社是没有不上班的编辑。我还是想,可能苏联出版社的编辑室设备比我们不同哩。——我只是抗拒这一制度。起初,我也还晓得,建议尽管建议,在建议未被采纳之前,总还要遵守原有的制度。但是,连这一原则后来我也不理了。因为聂说过,‘在家里工作,只要我知道就行了。’于是上班下班,任意而行。某次,人事科检查签到实际情况,我就大生其气。我说,社内出入有三座门,不应只查一座门。”


被隔离审查的聂绀弩,在检查和交待中,也提及自己犯有“对劳动纪律不重视”、“不尊重领导意见”、“对被领导的放任自流”,以及“生活散漫”、“吃吃喝喝”等“许多错误”,并说自己“用这种方法来博得二编室部分人对我个人的不正常‘拥护’,同时也就造成对社的不满情绪,而形成一种独立王国的状态”。


对所谓“独立王国”之罪名,他终于不得不违心承认:“尽管我主观上不愿做这领导工作,恨不能早就解除这一职务,毫无当小领袖、要谁拥护我之意,客观上却可以说是搞小圈子或独立王国,即所谓分散主义。”


就这样,他越写检查和交待,“越觉得自己像个由国民党或简直由特务机关派来的”,“越写越恐怖”,写来写去,甚至产生了一种“大虚无”、“大恐怖”。


结果,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的聂绀弩,直到1957年2月,才做出结论和处理意见。而结论里却又根本未提所谓“独立王国”问题,只说他“长期以来,在政治上摇摇晃晃,思想上极端自由主义,生活上吊儿郎当,对组织纪律极端漠视,毫无原则和立场,以致在政治上敌我不分……”给予留党察看两年处分,撤消人文社副总编辑职务。



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来临了,上述问题再度被揪住不放。聂绀弩被定为人文社“右派骨干分子”。舒芜、张友鸾、李易和顾学颉,则被打成了二编室的“右派小集团”。在人文社员工大会上,王任叔公开点了聂绀弩的名。舒、张、李、顾四人都被迫各自承认了“独立王国”的问题。连聂绀弩本人也不得不说,“我在二编室的情况……大可以说是独立王国”。


这一年3月间,上海新民报社长赵超构曾来北京,拜访了张友鸾,想调他去《新民报》做主笔,主要工作是给副刊写稿。肃反运动中在人文社挨整的经历,已使张友鸾感到心灰意冷,他立即同意调回新闻界工作。并从5月起,他向社里请假三个月,边着手给《新民报》写文章,边等着调令。



绀弩诗稿


5月11日,新民报副社长陈铭德给张友鸾打电话,说调职事已经上级同意。又说,报社派他代表参加北京新闻工作座谈会。5月15日,他接到新闻工作会议邀请出席的通知,说是会上要讨论新闻界存在的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和主观主义。在17日的会上,他做了一个发言。《光明日报》记者向他索要发言稿。他把发言提纲整理后,以《是蜜蜂,不是苍蝇》为题,交给记者。总编辑储安平看了,极为欣赏,亲自处理,作为专栏文章,刊登在5月28日的《光明日报》上。


5月初,人文社举行高级知识分子座谈会,正在等待工作调动、已请假在家的张友鸾,本来不想出席。5月4日,舒芜曾经来约他去开会,他谢绝了。5月6日晚,冯雪峰来找他,他不在宿舍。7日中午冯又来了,一定要他与会。


他说明了不打算参加的理由。冯先劝他不要调职,说整风后社里制度和人事都将有所变动。张说:我的基本矛盾,是日常具体工作和写作的矛盾,无关乎社内制度和人事。冯又说:即使调职,也应该参加整风,因为你在社已历五年,总有些意见,帮助党整风,应该有这样的政治热情,不应因调职就冷淡不理。冯既然这样说,张也就不好不去。5月8日他第一次去开会。会上,冯雪峰请他发言,他说没有准备,不想说。到了5月28日,他推辞不掉,才开口讲话。6月8日,继续说完。


在发言中,他就社内党群关系、肃反运动、人事工作等五个问题,谈了自己的意见。关于肃反运动,他认为,社里不该死按着百分之五这个假定标准去找反革命分子,主张为聂绀弩等挨整的人平反。还为自己在肃反中被迫做检讨表示不平,说,“这是王任叔同志给我脸上画粉”。他批评王任叔:“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仿佛有两面大旗,写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硬逼着二编室的人承认拥护“反革命分子”聂绀弩“搞独立王国”。又说王像个家长,冷酷,倨傲。他还举起一张刊载着王任叔文章《况锺的笔》的报纸,说王能称赞况锺,却不能学着做况锺。


顾学颉在发言时,指着发言台子说,“这就是张某人在这里做检讨的地方,为什么要他检讨?”


人们无法逆料的是,“党内整风”突然变为“反击右派”,形势陡转,风向大变。这一来,不但聂绀弩成了人文社的“右派骨干分子”,舒芜、张友鸾、顾学颉、李易四个人也通通被打成了“反党小集团”。张友鸾调动之事,自然无从谈起了。他在新闻界和人文社两面受敌,那个《是蜜蜂,不是苍蝇》的发言,还被当成新闻界典型的反党言论,受到公开批判和讨伐。在社内,他更是陷入了前所未遇的困窘之中。



奉命解释聂诗(之二)



作者绘朝内166 号(四)


我是一个对人民有罪的人。……我的罪,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的罪,是不可饶恕的。我已经深深掉在右派分子的泥坑里了。……我愿意剥了我的皮,把所有丑恶的皮都剥下来,好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在1957年9月11日的全社大会上,他使用这种唾面自干的言词,当众检讨认罪、自贱自诬。既然你已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你便不能不竭力侮辱丑化自己的人格,言词越恶浊不堪越好,这是那时的通例。然而仅仅如此,他仍然过不了关。他还得揭发、诬陷、诋毁别人。在那种情势下,他也只能如此,别无选择了。


“二编室主任过去是聂绀弩。”在全社大会上,他重提所谓“独立王国”问题,“他是个个人主义者,是个大自由主义者。……我的那种资产阶级思想,很容易和他投合,一来,我们就水乳交融。独立王国并没有什么组织形式,但是,实质上,可以说,是我到社以后,我拥护聂,聂庇护我,我们就这样拉拉扯扯,才开始建立了那个王国的。……随后,舒、顾、李无形中都很自然地参加了这个独立王国。……我和舒是这个王国的左丞右相。……二编室的独立王国,是以聂为中心,在聂领导下面进行活动的。聂在,王国存在;聂走,王国灭亡。……二编室独立王国虽然没有了,但是,‘树倒猢狲并没有散’,舒、顾、李、我几个人,……既同样具有反T(指“党”,下同——引者注)的资产阶级思想,又迷恋王国时代所享有的特权和利益(不守组织纪律等);自然而然,串在一起,继承王国的精神,在二编室里面就□一个小集团。”


张友鸾所揭发者,恰恰是把他从南京调入北京,不久即担任了人文社二编室小说戏曲组组长,信任他,欣赏他,与他过从甚密,且经常诗酒唱和的老朋友绀弩。有谁能够想象,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报人、老作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挣扎、屈辱、痛苦和郁愤呢?!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因此检讨起来,无论如何上纲上线,“独立王国的特权和利益”,也不过是“不守组织纪律等”而已。可真上起纲来,罪名还是相当令人惊惧的:“这个小集团,虽然继承王国而产生、存在,却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当初王国是占据二编室,和社的领导分疆而治的,小集团却企图冲出二编室,窜(似为“篡”之误——引者注)夺社的领导权。王国对社外专家,是采取的关门主义的;小集团却猖狂无忌地,要向T领导下的全国古典文学工作者进攻,甚至连郭老、何其芳同志,都要加以推翻。”


“篡夺”啦,“推翻”啦,“进攻”啦,都是些具有严肃政治内涵“大词”,听起来似乎很威严肃穆重大,但实则大而无当、内里虚空。


在另一份《思想检查》里,张还把这无中生有的“王国”,分了个前后期:


二编室里小集团,有前后两期。前期是从一九五三年开始,到五五年肃反运动时崩溃。……这个时期我在五五年肃反运动时加以揭发,这就是聂绀弩时代的“独立王国”。后期是肃反运动以后,逐渐形成,于整风期间才暴露出它的面目。在前期,舒芜和我,是王国的左丞右相;在后期,舒芜是小集团的主体,我却以“前朝元老重臣”的身份,承担着顾问、参谋这一类的职务。后期完全继承着前期的传统。……在精神实质上,前后期却没有丝毫分别的。那就是说:反党、反社会主义,是这个小集团从来不变的一致的目标。


张友鸾蓄须照


之后又总结道:“独立王国的基础”有两面,一面是“个人主义”,另一面是“自由主义”。而且,前期即“聂绀弩时代的独立王国,最显著的特征,是无政府主义”。后期的小集团,“比前期要隐蔽得多;但是它的活动,却比前期更加发展”。“更加发展”指的是什么呢?是“小集团的野心大了”,“根本企图搞垮二编室而达到搞垮全社的目的”;是“不但占据出版社里这个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岗位,不服从党的领导;甚而企图篡夺党在全国对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领导权”。哎呀呀,这个罪名可不得了,大得几乎没边没沿。然而,帽子看似硕大无比,里边并无什么干货,毫无任何货真价实的内容可言。


到了最后,该收场了。然而,1958年1月11日,人文社整风领导小组《对右派分子聂绀弩的处理意见》中,所列“主要反动言行”,均无一条一款涉及所谓“独立王国”之罪。而1958年1月25日《对反革命分子张友鸾的处理意见》中,其主要罪状也只有“参加军统”啦,“包庇反革命分子”啦,“整风中猖狂向党进攻”啦,并不见“独立王国”的丝踪毫影。(张友鸾最终的罪名是“右派分子”——笔者注)


就这样,聂绀弩搞“独立王国”的罪案,尽管半点影子都没有,尽管“莫须有”,但却如前所述,居然搞得如此煞有介事、堂哉皇也、轰轰烈烈、不亦乐乎。就这样的虎头蛇尾、没有下文,但却没有人向他们做出任何解释,并道歉,没有谁对此负责,似乎一切从未发生过。


然而,这,确曾是那个年代发生过的一个真实而又荒诞的故事。


鲁迅曾痛斥过某些左联领导者“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说他们是“横暴者”,而且“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


绀弩出狱后摄于萧军家屋前,左一为李健生



这故事的尾声,又何如呢?


1961年秋,已于上一年冬结束了在北大荒的劳改回到北京,到全国政协做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专员的聂绀弩,接到了人文社摘掉其“右派分子”的帽子的通知。同年11月7日,文化部机关党委做出批复,同意人文社党委《关于摘掉张友鸾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报告》(1961.9.25)。这两个难友终于都脱去了压在头上,使他们吃苦受难、让他们含垢忍辱地苟活的“帽子”——作为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标志的那顶“荆冠”。


张友鸾依然是绀弩1960年冬回京后,至1967年1月25日被逮捕前这段时间,经常往来、过从甚密的友人。他们的友谊保持终生。


历尽沧桑、饱受磨难的张友鸾,五十岁以后便蓄起了胡须。不久,颏下胸前即有了一蓬飘飘的美髯。1962年,张友鸾五十八岁了。绀弩赋诗《悠然五十八》四首相赠,其中有云:“昔日新闻记,今朝古典编。斯人面何鹄,春末袄犹棉。包袱三千种,心胸五百年。可怜邦有道,贫贱亦悠然。”还有一句云:“友鸾与绀弩,画虎皆白痴。”


张友鸾在人文社退休那年(1964),整六十岁。绀弩又赋诗《悠然六十》五首,为其贺寿。诗中有云:“大错邀君朝北阙,半生无冕忽南冠。”指的大约就是把张友鸾调入人文社,后来却戴上了右派帽子的事。


1966年6月,文化部驻人文社工作组通知张友鸾,说他是“出版社老人,知道一些旧事”,要他“写揭发材料”,尤其点名要他写关于“聂绀弩写反诗”的事。8月27日,人文社造反派组织“红卫队”到他家进行搜查,首先质问他:“你为什么不交待聂绀弩的反诗?”


他只好先说明了文化部工作组要他写材料的情况,后又被迫交出了保存的聂诗手稿。造反派从他家里抄走了一些图书和写字的本子。


9月21日,人文社的红卫兵在他家窗前贴了大字报,宣布了他的若干“反动行为”,声称把他“交给街道监督劳动”。从第二天起,他便开始每天在胡同里扫街。


一天,他照例从胡同里扫起,刚扫到胡同口,就看见大街上有几个背着照相机的外国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他慌忙把胡子从衣领口塞了进去,赶快缩到了胡同里。


他究竟怕什么呢?怕被外国人照了相去,来个“眼镜、胡子老爹扫街图”,在海外登载出来,总不大像个样子。他决不愿因此而使祖国蒙羞。


所幸那几个老外没发现他,径直沿着大街,一路走过去了。


七十六岁那一年,张友鸾写了哄传一时的名文《胡子的灾难历程》,在文中他引了一个古代的笑话,自嘲道:“胡子有一把,学问一些也无,笑话倒有一担。”


2008年初至2010年2月6日写于西壁下


10月1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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