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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尧生先生手札书后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赵尧生熙先生致先父手札甚多,多已散失。以上两件此后均不知下落,只有手札册页,则因家兄保管而幸存。)归上海之后数月,蒙老友刘廷璧同志盛情,自成都寄赠尧生先生书其所作《丙子四月乌尤寺胜集特记梦痕》绝句七首单条一张,并对联一副。因读先生此手札,草成此文,以为乡人谈乡贤。先得交代一下尧生先生与我家关系。先祖早逝,尧生先生对先父弟兄,谊属师生,情同手足。此事发生于一九二二年。

赵尧生熙先生致先父手札甚多,多已散失。只存十七件,装裱成册,珍藏多年。这一册页,连同尧生先生亲笔书其为先祖所撰之墓志铭,为先父所书并画之团扇四幅(八面),成了我家仅存的尧生先生手迹。谊属世交,情亲多年,所留存的纪念物,仅止于此,只能说是后人如我弟兄辈,未能善存其世泽。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三项遗物的命运可想而知。早已装裱挂在框内的四幅字画,被一伙打家劫舍的“好汉”,随手劫夺而去。墓志铭自然被认为是续家谱的变天之账抄去,尽管彼辈中根本无识珠者。以上两件此后均不知下落,只有手札册页,则因家兄保管而幸存。

前年四月,有返川之行。本欲趁此觅得先生一些法书。我想,在四川,是不难寻求的。殊知,事与愿违。提起赵熙,有些四川人,只知道是川剧《情探》的作者,而不知其他!(看来,得赶快写出一部《四川文化史》。)归上海之后数月,蒙老友刘廷璧同志盛情,自成都寄赠尧生先生书其所作《丙子四月乌尤寺胜集特记梦痕》绝句七首单条一张,并对联一副。欣喜无极。自然,最可珍贵者,还是此一册页。因读先生此手札,草成此文,以为乡人谈乡贤。

先得交代一下尧生先生与我家关系。尧生先生是先祖(讳家驹,又名选皋,字直夫)的门生(先祖官荣县时,尧生先生于庚寅入贽)。据尧生先生纂修民国十八年《荣县志·秩官第十》载:“唐选皋,字直夫,贵筑人。光绪丙子进士。由工部主事改官荣县,十年到任。久于荣,熟悉民事,见闻中无其比。政多实益。当时无盛名,及其去,遂无趾美者,故民久而弥思之。”同书《事纪第十五》载:“光绪十八年,兴学田,士子入学,负院贵,选皋调兴文。其去也,士民送之,六十里不绝。贫民呼泣,选皋亦泣。太平佳话如此。”尧生先生复承先祖命,教授先父弟兄三人(先伯父汝声,字伯泉;先父凤声,字仲威;先叔父钧声,字叔均)。先祖早逝,尧生先生对先父弟兄,谊属师生,情同手足。通家之好,往还多年。

所存先生此十七通手札,其中五件为明信片,有年月可查。十二件书信,其在荣县家居时写者,具月日而不年,惟由书中内容所涉,大致可以考出年份。以上两者,均为二十年代初之作。起于一九二〇年,止于一九二四年。其在居成都时所书便简,月日均无,或仅署“即刻”字。考其内容,或写于民国初年居成都时,或写于二十年代偶游成都时。

手札内容,约言如下。

尧生先生为江西道监察御史时,“所陈治安诸策,直言切谏,无所回忌,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者。故直声动朝野。顾多留中不发,世莫知其详焉”(1)。梁启超诗“谏草留御床,直声在天地(自注:君所上封事,什九留中)”(见《因若海纳交于赵尧生侍御,从问诗古文辞,所以进之者良厚。顾羁海外,迄未识面,辄为长谣以寄遐忆》),即指是。先生于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弹劾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借债卖路,更是敢言之举,以此而去官之沪,在此以前,曾连劾庆亲王奕劻等多人。近见《四川文史资料》第二十辑所载二文,得知戊戌政变后,先生为刘光第保存其为刑部堂官所扣之《甲午条陈》稿;宣统嗣位后,为杨锐之子杨庆昶代写呈都察院文,求为杨锐昭雪(杨锐门人黄尚毅撰《杨叔峤先生事略》全引其文)。于此,亦可见先生之风骨。辛亥革命后,数十年间无意仕进,俨然是个遗老。但是,其心情恐是复杂的,还要作具体分析。诗言志,其时诗作,多叹军阀混战,哀民生多艰,正是先生的心情表现。段祺瑞召集善后会议,电延先生参加,力却不与。从军阀混战到蒋介石政府统治,他都杜门不出,避与权贵往来。我所知道的,只在晚年(抗日战争后期),为盐务总局长缪秋杰所邀,赴重庆小住盘桓,亦为诗文交往之事。抗战时期复写了不少歌颂抗日反对投降的诗篇。这,也是可贵的了。今观其手札中,多对时局不满之语,更信为有心之人。

世局动宕不定。闻省城时有风鹤之惊。城居畏兵,乡居畏贼,十年饱尝此味,亦复家常便饭矣。

这当是一九二二年所写的信。因为信中首先问及我家叔父在贵州为土匪绑架事。此事发生于一九二二年。信尾署“闰四日”(概为旧历,下同)。考一九二二年农历有闰五月,“闰四日”即闰月四日,亦即闰五月初四日,即公历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信中言“十年饱尝此味”,意即民国成立后之十年,实为十一年,此处约言之。“省城”,指成都(手札中亦有简称为“省”者,意同)。此时先生居荣县故里。“时有风鹤之惊”,指军阀混战。“城居畏兵,乡居畏贼”,一语道出人民的痛苦。

钧弟何时成行,已往黔中否?倘可稍缓,亦未始非策。乱世道途之警,万方一概。俟太平从容措置,良佳也。

此信署十一月十九日,即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首句所言,即指先叔扶先祖柩回黔安葬事。言乱世道途之警,劝缓行,果然言中。

前后信中,多处言乱世,并由此而论及处世之道,主逆来顺受,并求从佛法因果中谋解脱。一九二一年另一信云:

古今乱世之变,何所不有?仅此小小事端(按指军阀派款事——引者),正以炼吾气性,方寸中自有桃源也。

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六日信(信中署“五月十五日”)云:

成都景况,时于友人书中得其大略。国变十三年矣,吾人事事经惯,且可安之。

称清之亡为国变,依然御史风貌。“事事经惯”,正见其对乱世之不满,而又无可奈何。前此,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四日一信(信中署“二月八日”,有较详的发挥)援引如下:

谁知今年大局如此。三弟在黔,自以安住为上策。此次风浪,折尽宿世恐怖之缘。(作此想则为大幸)以后慎之又慎,履险如夷,多为修福,自然远离颠倒梦想矣。

敝县隶八师防区,陈师长于众流中,可云事事佛因。不筹款,不轻战,总以地方安静为前提。党派中人,或议其观望。然按之事势,实有不能滚入漩窠之苦。而人民叨福极矣。昨一英人见过,谓一入八师防区,居然福地。可知公论在人也。

三弟既然平安无恙,侧想师母大人自然欢慰。凡乱世一动不如一静,颇闻滇黔亦有兵事,果不虚也。在省亦自无防。“万人如海一身藏”,东坡诗也。只身在外,固易为计,特不可轻动耳。

四川其时军阀分割,行防区制。所述荣县一带境况,自是比较而言,未可轻信。然四川人民尝够了派款、混战之苦,“不筹款,不轻战”,“人民叨福”虽未必极矣,困苦总稍好一些。

对于教育问题,颇感不满。何以解救生民,叹无良策,发了如下一通议论:

近来世兄辈计渐成人,知当照常读书。惟外观世局,不知拨乱返正当用何术。学子争谈流派,大都趁意所云。至寻常科业,仍是从前制艺变相,利禄之途,且夫昏乱士生。斯世惟出没于五浊中耳。伏维一门慈孝,自远风尘,心太平庵,桃源所在,此即人间大福,夫复何求?

自然,他也明白:“自远风尘,心太平庵”,也非“桃源所在”。于是,屡言其暮境。实则,其时只五十余:

不佞入夏来,转多小病,至端节前后忽困。自知年日衰则病日臻,乃人生应历之程。生老病死,时至即行,安之而已。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唐裴度之语也。其上句为“鸡猪鱼蒜,逢着则吃”。裴度语此,人以为豁达。先生用之,则意在从读佛经中求解脱。手札中言读佛书之处甚多,并一再嘱为觅佛经,还多次发挥议论,只引以下二段,以概其余。

不佞开年似较去冬为健。然岁月到此,衰困亦是常理,无复不了之缘。上年蒙赠佛经,愧未能以次尽读。钝根多所不解,故精进难耳。而各地僧众,往往以佛学书相遗,因此引动。展读《圆觉经》,真浩浩法海,四无崖际。……净土三经,不佞有其二,惟缺《十六观经》。欲恳吾弟便中于各寺访求,代请一部。则亦弟之法施,功德为不小矣。

在另一信中,写着:

然佛真无上正等正觉,赞无可赞,今事粗知,皆拜吾弟及乌尤和尚之惠也。彼亦随时赠我经典,拔我于苦海之中,其与弟慈悲一也。

于是他概括言之:

世局如此,尊处扰于筹款,谅必深苦。然望随缘应付,勿生烦恼。此是劫运,处处皆然,非己身独丁其厄。佛学之要,忍而已矣。

这正是人们无可奈何中带有普遍性的想法。

由于书信集中于二十年代初这一段时间,写得最多的,是关心先叔赴黔为土匪绑架事。语词中,充满关注之情。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一信云:

不佞数月来,死不死,活不活,知药无益,亦复置之。百事悠悠,随化待尽。故凡知旧处,皆三月无书。然三弟行迹,未尝一刻去怀。妇孺辈皆祷神问卜。第一师母长寿,不宜忧虑。下则三弟夫人着急,为极当办理而慰藉也。大抵失财免灾而已,但机宜当中节耳。不佞卜谓平安,梦中云:有江苏人无意保持,仗此神庥,稍缓即泰。寤而颇喜,似非偶然。望弟便中垂示数行人(四字密圈——引者),下慰寒家之悬念也。

得先父去信后,同年七月十六日复一明信云(片中署“闰月二十二日”):

奉书,忧惋无似。黔事虽未就绪,能确探行人所在否?(八字密圈——引者)钱所无计,(句尾密圈——引者)要使人无恙。(句尾密圈——引者)不佞辈束手无一策也。弟性笃爱,望投闲设法,万无着急,谋以上慰慈闱,下安三弟夫人,尤第一要务。不知如何乃善法也。人生灾运,命有定程。行善获祸,信修善事,度难一次,则平生业缘,亦减一半。世风如此,而身适遭之,无可奈何。好在奉安灵柩,乃孝行之大,必蒙天修也。

越月余,未得复,又于八月二十一日写一明信片云(信中署“二十九日”):

久未得书,不审三弟安信,近已妥确办理否?不佞于此不能尽毫毛之助,安悬心著急而已。望上解慈怀,下慰三弟夫人之切望。二弟当此,计亦苦矣。便中望示数字为祷。

之后,人的下落探明了,于同年十月六日又写一片云(片中署“中秋翌日”):

前得书,知远人无恙(四字密圈——引者),窃慰,窃慰。瞬过中秋,天气日凉,古人砧杵刀尺之时也(深恐体气侵挹)。不知已办有头绪否?此等事不可久悬,日日在危境中,不知何时可以出险?(八字密圈——引者)素知二弟睦谊深至,苦心焦思久矣。愧不能助分毫之力。破财多少,似无庸计议矣。时时延望,近希便中示及近状,(四字密圈——引者)(举家悬念)为幸。

翌年初,得知出险,于二月二十日写一片云(片中署“破五日”):

奉书,知三弟出险,暂回黔居住。举家狂喜。新年第一大庆也。去腊得约麦书,以为费尽巨款,而安问渺然,方极怅愤。继思巨款必托亲知,岂有于此干没之理?必可无恙。今果吉人天相。乃知孝思诚笃,一年惊惧中折除此生无限浩劫矣。

以上作了较多的抄录,备见先生之重于友情。这种友情,缘于先生始终尊重和热爱他的老师。一九二一年一函,言及为先祖撰墓志铭事,又检出所存先祖手书,嘱加保存:

老师墓铭,不肖今年必当敬谨从事。乞禀师母慰心。箧中检得当年数札,恭缴弟存为世泽。计此外,按求各处,亦不能多得矣。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七日一信,言及为先祖所画之像,并谓将为先祖母画像事:

先师画像,不知师母下汔弟、妹辈以为肖否?不肖敬瞻眼神,颇觉如侍几杖。大端疑不差矣。师母寿像,寒家拟议不一,未审弟谓如何?久思上讯,因贱体不适,至今乃一商酌也。

先生所书墓铭,一反所见法书,一字一划,工整极矣,为先生法书中另存一格。稿中还画了图,说明安葬之法。先生善画,而不轻易为之。其所画山水,淡淡几笔,气象俨然,保存了文人画的传统风格。读此信,方知亦擅人物画。

先生视我家如己家。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六日一函,动问家中情况之后,说:

不佞僻居山县,而私心时时在尊府。伏望便中示及一二。

一九二一年一函云:

入春,师母计安适。叱名请安。闺人感念慈德,时时怀恋也。频年在省,上荷师母慈德,下蒙二弟、三弟相爱,谊如骨肉。不知何以得此。

正因先生视两家关系为通家之好,便将其在成都读书之子交先父照顾。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有一长函,谈及其事云:

五子留省,诸蒙挚爱,千感万谢。前闻五子意羡奢风,修饰不祥之物,承吾弟谕止,恩逾骨肉。儿子年少,或不尽知感戴。然宠及深远,俾终身不入歧途,虽至亲伯叔,不过尔尔。不肖则望风拜谢。弟之风义,真古人不啻也。

今已冬寒,不知五子犹遵教诲,不放意他驰否?往尝见送子求学,学未成而身败名裂,十有八九。此子性情不定,亦不确知邪正之分。(此层最可虑)能侍贤叔,自是福命。尤望推爱不肖之意,切实规范,勿碍口也。(四字密圈——引者)其有零星用度,乞弟考其真实不虚者,乃照付之。不肖敬当一一缴还。苟其暗趋邪僻,则以钱造孽矣,乞斥之勿与也。

不肖年五十余,自省平生衣食,皆循寒苦。儿辈虽非华腴,较不肖已算为所欲为。不肖断不至悭吝小费。所不放心者,恐其自罹罪业耳。近闻其衣履,一一当须添置。果其非妄,乞弟为我酌之。感刻无极。

外与五子一纸,乞垂示之。此纸亦乞示之一诵为幸。

手札中,有述其山水之乐者,有记其诗词者,均为佳妙文字。兹引一九二一年一函如下:

去冬蒙枉送江楼,明发安流,一日抵黄龙溪,次日至彭山。已承眉山派兵迎护。抵眉,官绅留饮。向于诗中知墓颐山,此行乃畅游,生平快事也。张文襄香涛(张之洞——引者)于苏祠修一楼,四十年来未题榜。州之君子,以委不佞,亦雅话也。拟撰一诗,刻之墓颐。今延未就,懒散至矣。青神留饮一日,起岸。经井研,又留饮一日。行程至乐矣。乃乐不可极,隔日而风雪作,抵家之日,极苦。舆中戏赋一诗云:

下簾浑不辨西东,晓气僵人雨又风。一例天寒笼病鹤,无声穴处蛰寒翁。安危只好人相托(谓舆夫也。一笑),辛苦谁云命不同(吾于舆中叫寒。舆夫云:坐者如此,荷者何如哉?又一笑)。少日安心思八座,老还新妇闭车中。

无事,可与山公、向农先生、季吾一笑也。

归家百事如梦,瞬又花朝。因忆去年今日出门,曾有小诗纪事。昨钞寄山公,极岁华之感。

再者,前恳向农先生代觅《集韵》,不知可得否?此书于词学至有关系,(宋韵之根荄也)倘寻得者,实大幸也。

尊府子弟观法,向农先生即读书可为种子者矣,来往须勤。常诏子弟效法,即宏益也。附叩。

“常诏子弟效法,即宏益也”,读此句,无限感慨。忆少年时,得大舅父钟爱,耳提面命,时加教诲。惜少不更事,多所未解。而今思之,追悔无及。闻大舅父遗稿多散佚,搜集整理之事,其门人当能任之。而大舅父长孙师古,得承家学,尤宜奋而为之。

尧生先生毕竟是诗人本色,寄情山水,赋诗填词,原来信中一种消沉之气顿消。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四日一信云(信中署“五月九日”):

不肖拟游峨眉,期本月发。惜弟不偕此乐。

归荣县后,于十月十七日写一片云:

不佞中夏游峨眉,孟秋之杪乃返乡县。登崖涉壑,恣所欲行,并及二峨而返。得纪行七绝约百首,碑文三通。归来后翻阅佛乘,大抵弟昔年所赠者也。(真过百金之惠,读之粗能入也)丁兹末世,舍闭门读书,别无上策。而登山临水,极生平未有之奇,斯获于天者厚矣。

登山临水得来的快乐,溢乎纸上,是真快乐。读佛书“粗能入”,不是诗人本性的快乐,只是无可奈何中自求安慰而已。

中夏出游,孟秋杪返,二月之间,得绝句竟达百首,碑文三通,才思之敏捷,足以惊人。钱基博推崇先生诗才之捷,诗笔之精云:“而诗功湛深,苍秀密栗,成之极易。见者莫不以为苦吟而得,其实皆脱口而出,不加锤炼者也。”钱基博并举一例,谓杨增荦将官蜀,先生为写入蜀山水竹枝词三十首,陈衍(石遗)见而爱之,请书一横幅见畀。先生立增首尾四诗为赠云:“石遗老子天下绝,谈诗爱山无世情。大好金华读书处,闻风心到锦官城。”“送客魂销下里词,故人杨子最能诗。迟君一纵巴山棹,细雨迎秋唱竹枝。”“千山万水三生约,好句亲题送子云。西向定将人日报,草堂花发最思君。”“水驿山程约略齐,并应渔具手中携。闲吟无伴陈无已,一夜乡心到蜀西。”次日,陈衍相过,先生之送行诗,又增为六十首矣。钱氏以此记先生写诗之敏捷。(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其实,诗才敏捷,得力于素养,并非什么天授。而先生性爱山水之游,“尝五至京师,五出入夔巫巴峡,一登嵩山,一游西湖,……爱峨眉竺,盖尝七八游。故咏峨眉及夔巫巴峡中景物诗独多。一景物每数咏之,以极其变”(《香宋诗前集·周善培叙》)。所谓胸中自有丘壑,故能出口成章耳。这就是杨增荦“致叹熙之锤幽凿险,范山模水,出以歌咏,直有抉天心、探地肺之奇,不徒以捷给见长也”(《现代中国文学史》)。梁启超对先生诗文说得好:“诗撼少陵律,笔摩昌黎垒。择言转气盛,刊华得神拟。浩浩扬天风,郁郁斐兰芷,幽幽缭洞壑,漠漠弄洲沚。……自从同光来,斯道久陵替。岂期万人海,复听九嗥戾。”(3)

从先生手札所述写诗作文事,亦可证其才思之捷。旅居成都时一信云:

归奉手教,敬当一一遵命。惟诗、字可以坐索,作文而强为之,必落酬应之习矣。稍留周纪于此,俟夜中构思,再属草也。

说得明白,诗与字可以坐索,作文不能。但“稍留周纪于此”,夜中即可草成交来人带回,实际也是坐索可得。这亦见才思之捷。尽管坐索可得,先生反对酬应之习,总是慎重从事的。绘画亦然。有一便笺云:

再者,去岁蒙命涂绘五件。此次均在行箧,非敢忘也。特临事愧耻,须缓缓从事,或丑状少耳。

“临事愧耻”,表现了郑重的创作态度。又在一便笺中,附了如下一句:

不肖不喜涂折扇,希一概代谢为幸。

这并非书画家的癖性,恐亦“临事愧耻”之意。

又,先生旅居成都时,所书便简,多为向先父借书。所索书多史。旅途为暂,书不在箧,而犹勤于读书可见。

《香宋词》三卷,刻成于一九一九年(香宋为先生别号)。《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谓刻成于丁巳(一九一七年),其后绝不复作,文守仁《赵熙传》已指其误,然文氏不知一九一九年之后复有续刻。手札中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一信云:

约麦尝过从否?闻近病疮,犹健行否?音书久绝,不知新词刻竣否?便晤希致下忱。

手札中,复有一笺云:

柳花球词,乞代致约斋钞一稿为幸,附纸。

约斋当即约麦,嘱将柳花球词交约斋钞一稿,显为刻入新词。则“不知新词刻竣否”之询,必指先生之作无疑。现将先生附纸所写之柳花球词录下,以为本节作结:

怪东风无力,总荡愁边。吹作雪软于绵,一条条,绾定万丝千楼。非花非雾,情海漫漫。

绿鸟吴音,黄骢征曲。欲挽柔情难上难。拾翠佳人洗眉黛,一鞭游子怨关山。

昔日家中所悬之先生字画幅,即有此柳花球词,忆不只此一阕,惜被劫夺,不能复忆其词。

尧生先生生于一八六七年(同治丁卯),卒于一九四八年,享年八十一岁。一八九一年(光绪辛卯)领乡荐,一八九二年(壬辰)成进士,入翰林院(文守仁《赵熙传》谓“光绪十六年庚寅成进士”,误。《香宋诗前集》第一卷《北游诗录》自注“辛卯腊月至壬辰七月”,盖赴京考沿途之作。《辞家》云:“乡俗重过年,儿偏驰岁暮。”可证辛卯年尾启程。《天津行》云:“天津二月春水清,壬辰赵子天津行。”可证壬辰二月抵津。《四月十日放榜,名第十七,恭纪》,壬辰四月也。《传胪列二甲,恭纪》句:“五月蓬山扫落花”,《朝考》句:“一样榴花端午节,今年何幸在銮坡”,《西苑引觐,钦选翰林院庶士,恭纪》句:“万柄芰荷香海净”,皆明著时间,可证成进士于壬辰)。最负盛名者,为先生之诗。一时海内名诗人陈衍、陈三立等,皆与唱和。二陈诗属同光体,先生诗则出入唐宋。诗之外,先生之词,之文,之书,皆妙绝一时。画不多作,得者以为珍。先生又是一位剧作家。人们谈到先生所改写的川剧《情探》,总以其词典雅称之。这种褒词,是片面的,于先生不足荣。即使只就剧词论,典雅绝不能概括赵作《情探》,而是典雅通俗,兼而有之,绝无咬文嚼字之弊。敫桂英唱:“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如郎君在。”多么通俗,又多么切合人物身分与规定情景。《情探》名为改编,实是创作,是刻划人物之作,为戏曲创作首开新路,较诸原作,高明多矣,岂只是剧词典雅通俗而已!我以为,我们不应以名士目先生。先生是一位文学家,著名诗人。

写到这里,深感应该搜集整理先生遗作出版,并编写传记、年谱。以诗而论,先生为诗极多。文守仁谓“生平所为诗三千余首,顾不自惜,随手斥弃”。《赵熙传》所称“三千余首”,当远不止此。钱基博谓:“每观近人刻集,多空陋,心嗤其骛名而无本,遂自戒不轻付刻”(《现代中国文学史》)。世间传诵,是其少量,成集者当更少。一九五四年,先生门人江庸、周善培、向楚、郭沫若、吴念存、尹石公等集资刻《香宋诗前集》上下册五卷,只是先生诗的一部分,即按周善培《叙》所云:“曰《前集》者,先生诗散在四方,集之不易。又局于资,仅能即已集者先印其十之六,权以为《前集》。余十之四,或续有所集,能复得资,当更付印,则以为《后集》。”可见,已经搜集到的,还有十分之四;而此十分之四的《后集》,亦始终未见出版,更何况还有所不知数量的没有搜集到的。又如先生之文,《香宋诗前集》周善培《叙》云:“先生之文,亦集数十篇,并待续印。”亦未见印。先生之词,亦得按集整理出版。至于书札,其有史料价值者,亦不宜使之散佚。总之,这是一项应该立刻做的工作。侧闻赵氏后人已着手,甚望能早日公诸于世。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日写 十五日抄定

(原载《重庆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四辑,重庆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一九八二年三月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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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民国四川人物传记·赵熙传》,台北一九六六年出版。

(2) 潘慈光《龚向农先生传》,载国史馆馆刊第一卷第三号,一九四八年出版。

(3) 《因若海纳交于赵尧生侍御,从问诗古文辞,所以进之者良厚。顾羁海外,迄未识面,辄为长谣以寄遐忆》,并参梁诗《寄赵尧生侍御以诗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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