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7世纪的法国出现的伽桑狄哲学，在自然观上是以复兴伊壁鸠鲁哲学为特征的；在认识论上是西欧大陆罕见的主张唯物主义感觉论的哲学。伽桑狄在哲学上的活动主要也就在于他在自己所处的时代宣传和复兴了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反对了经院哲学和笛卡尔的“形而上学”。
伽桑狄的哲学具有明显的两重性。如所周知，在他的哲学中，除了以复兴伊壁鸠鲁哲学来对抗经院哲学以外，还有对经院哲学的直接批判。如他曾讥笑经院哲学家是“集市上的丑角”，说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理，而是诡辩术；不懂哲学，也不懂科学。他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真正说来，其矛头也是指向经院哲学的。我们还看到，伦理学在伽桑狄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他的物理学和逻辑学都是为伦理学服务的。伽桑狄在伦理学方面继承和复兴伊壁鸠鲁的“快乐论”，主张人生的目的乃追求最大的幸福，幸福是建立在快乐的基础上的，或就在快乐之中；而真正的快乐乃在于身体健康和精神宁静，即肉体上无病无灾，不痛苦和精神上恬静平和，不激动。他严厉谴责神学家们由于仇视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和快乐论而把讲究肉体上恣情纵欲的称之为“伊壁鸠鲁主义者”。他还明确说道，“理性和作为一切取舍原则的最普遍的智慧是相同的”(20)，力图证明理性是获得快乐和幸福的必要条件，认为精神上的痛苦和不安宁主要来源于对神和死亡的恐惧，而人可以利用自己的理性去了解事物及其发展规律，从而就可以铲除和医治这种恐惧心理，获得安宁和幸福。可见，伽桑狄的伦理学乃是对教会禁欲主义道德的否定，同样具有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性质。
但是，在考察伽桑狄哲学时不能忽视它还有神学的不彻底性方面。我们看到，伽桑狄在《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一书中曾公开地声明过：“我之反驳你所有这些东西，不是由于我怀疑你打算得出来的结论，而是由于我不相信你就这个问题所提出来的论据”；“事实上，我公开承认我相信有一个上帝，相信我们的灵魂是不灭的”(21)。还有，伽桑狄在用原子论观点来解释自然现象时，也曾附加上了种种神学性质的说明。例如，他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最终是由原子构成的，但又认为一定数目的原子本身不是永恒的，它归根结底是由神创造的；他强调物体按其本性是自动的，但又认为原子实际上只有可动性，它的自动性也是神赐予的，“一切事物的第一原因是神”；他在生物发生的问题上认为有机体是由“种子”发展而来，但又认为神是各种有机体“种子”的创造者；他一方面批判了笛卡尔关于上帝存在的实际上是本体论的和宇宙论的“证明”，另一方面则从宇宙间事物的和谐秩序与植物、动物和人体构造的完美性中又肯定了上帝的存在；此外他有时把理性灵魂看作是物质的有形的，肉体死后便烟消云散了，但有时又承认有所谓非物质的无形的“理性灵魂”的存在，并认为它是永恒的、不变的；等等。总之，伽桑狄哲学具有神学的不彻底性是显然的。这说明，伽桑狄“竭力要使他的天主教的良心和他的异教的知识相协调，使他的伊壁鸠鲁和教会相适合”。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当然是白费气力的”(22)；这也是他的哲学的最大的缺点。
伽桑狄的哲学体系保留了神的地位，明显地表现了17世纪法国新兴资产阶级哲学家对封建势力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在伽桑狄生活的时代，法国在政治上和宗教上的反动已经加强起来。伽桑狄不断受到教会势力的冲击，为了“寻求安全”，实际上变得“小心谨慎”了。关于这一点，狄德罗曾说过：“……可怜的伽桑狄，为了躲避殉教者的花冠，不得不给伊壁鸠鲁挂上基督教的面具。”(23)确实，既然伊壁鸠鲁成了神的牺牲品，为什么伽桑狄不侍奉神呢?伽桑狄生活在17世纪的法国具有这样的弱点，是不奇怪的。
不过，伽桑狄著述的着力点乃在于他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方面，而并非在于论证神的存在和灵魂不死的方面。他对于神的存在和灵魂不死的承认是抽象的，而对于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论证，以及对于经院哲学和笛卡尔“形而上学”的驳斥则是具体的。在伽桑狄看来，神创造了原子，把原子变成可见的自然界，就让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永恒地发展着，再也不管它了。神在他的哲学体系中真正说来，乃是形式上的。同样，他从灵魂是无形体的推断出灵魂是不死的，这与他的原子论也是很少联系的。因为按照原子论，没有形体和不存在是一回事。伽桑狄有句名言，“让我们严肃地、老老实实地对待这些事物，让我们习惯于按照事物是什么样就把它们说成什么样吧!”(24)综观伽桑狄的全部哲学活动，应当说，伽桑狄在本质上是坚持了这一唯物主义原则的。
由上可见，伽桑狄虽然和笛卡尔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国家，并且都反对经院哲学和宗教神学，也都有对神学的妥协方面，但彼此的方向和角度是截然相反的。概括地说，笛卡尔的哲学，其物理学部分是机械唯物主义，就全体而言是典型的二元论；伽桑狄的哲学则在本质上是唯物主义的，他毫不掩饰地阐发自己的唯物主义观点。笛卡尔把思维和直观分开，强调有所谓天赋观念，用理性来反对经院哲学；伽桑狄则十分强调感觉经验，用经验来反对经院哲学。在方法问题上笛卡尔强调几何学的演绎法；伽桑狄则注重实验科学的归纳法，给予归纳法以应有的意义。伽桑狄和笛卡尔的这种不同表明，法国进步的资产阶级思想体系，一方面受国内资本主义和自然科学发展的历史条件所制约，另一方面也是不能脱离整个欧洲资本主义和自然科学发展的总的状况的。而伽桑狄，由于他的社会经历(如游历过荷兰和英国)，他对精确的经验自然科学的兴趣和研究(如注重天文学和物理学，钦佩哥白尼和伽利略)等，他的哲学乃更多地反映了荷兰和英国资本主义和自然科学的发展对法国资产阶级的影响，以及法国资产阶级发展自然科学、反对经院哲学和宗教神学的要求方面。在人类历史上一种新制度代替旧制度的革命转变时期，在新兴的阶级内部产生比较革命和比较妥协的阶层，这是常见的。在17世纪上半叶伽桑狄乃是法国资产阶级内部先进阶层的思想代表。
伽桑狄哲学在近代哲学的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我们注意到，正是在伽桑狄哲学之后，从笛卡尔学说中分化出一些新的哲学学说。而哲学发展的事实表明，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有两个派别：一派起源于笛卡尔，一派起源于洛克。前一派是机械唯物主义，它“汇入了真正的法国自然科学的总流”。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这一学派虽然起源于笛卡尔，却吸收了17世纪英法唯物主义尤其是法国本土的伽桑狄哲学的卓越成就。可以说，没有伽桑狄唯物主义与笛卡尔“形而上学”的对抗，也就很难有笛卡尔学说的分化，有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产生。特别是，在认识论上，我们看到，伽桑狄以“诘难”的形式与笛卡尔的针锋相对的论争乃是这一历史时期经验论和唯理论之间整个斗争的最初交锋，它甚至比霍布斯对笛卡尔的批判还略早一些。伽桑狄把认识论上的矛盾第一次展开了，比别人更早地阐发和论证了唯物主义感觉论思想，揭露了唯心主义唯理论的荒谬性和片面性，开始了往后人们对笛卡尔学说的唯物主义批判，这无疑是他在哲学发展上的杰出贡献。
当然，伽桑狄在17世纪批判了笛卡尔哲学，但是在当时并没有能够战胜它。正如马克思说的，“伽桑狄和霍布斯正是在他们的敌人已经作为官方势力统治着法国的一切学派的时候战胜这个敌人的，而这已是他们去世以后很久的事了”(25)。实际的情况是，笛卡尔哲学当时在西欧大陆各国影响巨大，占据了统治地位。这主要是由于以二元论形式出现的笛卡尔哲学更能体现和适合于当时法国资产阶级向封建势力妥协的意向和要求，因而，在实际的社会作用上尽管伽桑狄哲学在大的方向上是正确的，它也是不如笛卡尔哲学的。其次，伽桑狄哲学具有神学的不彻底性，这一弱点多少模糊了他同经院哲学和宗教神学的斗争锋芒，似乎他攻击的目标只是笛卡尔哲学，这就使得他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思想给予当时的官方哲学和神学震动不是很大，影响了人们对它的理论价值的认识。战胜笛卡尔哲学的任务是由后来的，尤其是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哲学家们在与之连续不断的斗争中才完成的；同时也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伽桑狄哲学的意义和历史地位才逐渐被充分的估计和深刻的认识到。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页。
(2)马克思：《博士论文》，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8页。
(3)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6页。
(4)伽桑狄：《哲学小品》第3卷，1958年法文版，第32页。
(5)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12页。
(6)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84、85页。
(7)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36页。
(8)马克思：《博士论文》序，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
(9)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8页。
(10)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5页。
(11)布塞法勒(Buc'ephale)是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的坐骑的名字。
(12)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81页。
(13)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5页。
(14)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65页。
(15)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75页。
(16)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6页。
(17)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71页。
(18)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61页。
(19)伽桑狄：《哲学小品》第3卷，1958年法文版，第9页。
(20)伽桑狄：《哲学小品》第3卷，1658年法文版，第70页。
(21)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85、4页。
(22)马克思：《博士论文》序，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
(23)敦尼克等主编：《哲学史》第1卷，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432页。
(24)伽桑狄：《对笛卡尔〈沉思〉的诘难》，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8页。
(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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