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魔影》一鸣惊人_梁谷音评传_事迹

《贵人魔影》一鸣惊人_梁谷音评传_事迹

“文革”末期的梁谷音

1977年1月，一封特殊的“联名信”被分别送到了时任上海市委领导苏振华、彭冲、王一平的手中。送信人的“来头”不小，乃是闻名全国的书画大家谢稚柳先生。但写信人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背景”，署名“蔡正仁、华文漪、计镇华”的这群人，曾经是共和国培养的第一代昆剧演员，如今，经历了“文革”之后，他们却分散于各处：有的早就被下放到了工厂，改行当了工人；有的则“寄居”在尚未解散的“样板戏剧团”，无所适从；更有甚者，去了其他剧团的学馆，做起了“身段老师”，颇有一番“寄人篱下”的辛酸滋味……眼看着古老的昆剧艺术奄奄一息，为此，这批年近不惑的演员大胆地在信中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又困难重重的请求——希望恢复建立专业的昆剧团。

事实上，在当时百废俱兴的时代背景下，许多经历过浩劫的老艺术家仍然心有余悸，根本不敢重返舞台。别说是以演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为特色的昆剧了，就连国粹京剧，如何恢复排演传统戏都棘手万分。样板戏对于观众、演员心灵和思想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艺术的范畴。何去何从，一片茫然。而说起昆剧，恐怕留在当时老百姓心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个曾经轰轰烈烈、举国批判的《李慧娘》了！更何况“文革”开始时，因为江青一句“昆剧可以不要了，统统改行唱京剧”的话，全国所有的专业昆剧团全部就地解散，演职人员从此飘零四散，无依无靠……在这样的时刻，居然提出恢复昆剧团，其难度可想而知。

信送上去了，可回信却迟迟未见。在等待批复的日子里，这群曾经被称为“昆大班”的演员们并没有气馁，他们悄悄地联络起了当年的同学们。既然传统戏尚未完全“开禁”，那么就复排现代戏！在细致的策划筹备下，昆剧《琼花》剧组成立了。为了昆剧，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重新聚在了一起。然而，再也不是当年那班风华正茂的青春年少，再也不复当年顾盼神飞的窈窕佳人，整整十余年远离昆剧的生涯，使得他们最美好的青年时代逝去了，结婚生子的人生经历更改变了许多人。再聚首，真是亦惊亦叹，感慨万千：他们，还会是舞台上曾经风度翩翩、鲜花掌声无数的“角儿”吗？

当召集人蔡正仁、顾兆琪来到当年的“武旦皇后”王芝泉的面前时，一下子惊呆了，脱口而出：“王芝泉，你怎么变得那么胖！”一句话，让多年来一直梦想重回舞台的王芝泉懵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们不要我啦？你们千万不能不要我啊！”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她热爱昆剧，更害怕从此永远失去钟爱的事业。有着同样困惑的还有女小生岳美缇，已为人母的她没有了当年轻巧的身材。她是新中国昆剧舞台上第一个“女小生”，这顶特殊的帽子曾经压得她喘不过气，甚至自暴自弃地觉得“唱女小生不会有前途”。就在这样的时刻，昆剧泰斗俞振飞先生给了自己的学生最大的支持与鼓励。尚未“解放”的他不顾危险，亲自登上了岳美缇家的小阁楼，并郑重其事地交给这位昔日的得意门生一部昆剧曲谱，一方写字用的砚台，还有一把化妆用的象牙小刷子。饱经沧桑的老人并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微微笑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将来，说不定你还会用得着。”岳美缇心头顿时一热：“老师啊！你自己受了那么多委屈与痛苦，怎么还是念念不忘昆剧啊！”没多久，岳美缇与王芝泉便回到了同学们的身边，两人都憋着一股劲，要把失去了太多的青春加倍追回！(www.guayunfan.com)

同样的，老同学们没有忘记当年“十大金牌”之一的梁谷音，她终于又回到了久别的上海。蹉跎的岁月，使得她浑身上下蒙蒙灰色，那么憔悴，那么暗淡，当年的光彩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谷音不甘心从此结束艺术生涯，她要挣扎，要讨还失去的年华，更要造就第二个春天！这，也正是那代人共同的梦想。

1977年7月13日，现代昆剧《琼花》恢复上演了。得知消息的观众不约而同地涌向了剧场，经历了整整10年“全国人民八台戏”的日子，老百姓太渴望看到全新的舞台艺术了！这一时期，无论上演什么戏，无论哪个剧种表演，剧场总会挤个满满当当，笑声、掌声，老百姓由衷地欢呼着迎接新时代的到来。《琼花》的成功吹响了昆剧复苏的号角，《解放日报》、《文汇报》等纷纷发表文章，欢呼昆剧重新登上戏曲舞台。

振奋人心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1977年底，德高望重的叶剑英元帅来到了上海。在他下榻的锦江饭店，老人家点名要看昆剧，而且所选的剧目都是传统戏：《挡马》、《出塞》、《游园惊梦》……这又是一个多么强烈的信号！传统戏并不是糟粕，传统戏有着独特的文化价值！精彩的演出之后，意犹未尽的叶帅亲自宴请了所有演员。席间，叶帅还请自己的“忘年交”岳美缇诵读了当年他题赠的一首小诗：“彩笔凌云画溢思，虚心劲节是吾师。人生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叶帅的用意很明显，借此意味深长的诗歌共庆古老昆剧的新生。而在叶帅选择的剧目中，就有梁谷音从小拿手的《思凡》！

期盼已久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1978年元月，中共上海市委正式批准组建上海昆剧团！经过文化部门的讨论研究，最终决定，以昆剧《十五贯》作为上海昆剧团建团公演剧目。《十五贯》是一出由传字辈老艺术家王传淞、周传瑛改编自传统剧目的大戏。自1956年上演以来，毛主席、周总理等领导同志多次观看，周恩来总理更是盛赞此剧“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如今，这出对昆剧界意义非凡的大戏在封存了整整10年之后，再度由上海昆剧团恢复演出，无论从政治上，还是剧种上，乃至对上海昆剧团本身而言，都有着不言而喻的深刻意义。该剧主演为昔日的同学计镇华、刘异龙，梁谷音则在其中扮演苏戍娟一角。

1978年2月1日，在上海的大众剧场（原黄金大戏院），《十五贯》如期上演。许久没有看到穿古装、演清官的传统戏的观众们将蓄藏了10年之久的热情喷涌而出，买票的人将剧场围了好几圈。就在观众如雷般的掌声中，上海昆剧团诞生了，这是建国后上海出现的第一个专业的昆剧团（以前是京昆剧团），俞振飞先生以七十六岁高龄欣然担任首任团长，剧团汇聚了先后两代国家培养的昆剧演职人员，共计150余人，堪称20世纪中国戏曲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

在俞振飞的亲自过问下，成立伊始的上海昆剧团便打破了旧思维，确定了传统剧目、改编剧目、新编剧目三并举的建设方针，投入最大的力量满足观众的需求。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从接近群众、通俗易懂的武打大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到改编自郭沫若先生同名话剧的新编戏《蔡文姬》，上海昆剧团连续推出多部大戏，步子迈得大胆而坚定。尤其是《蔡文姬》，遭受到了不小的争议。郭老对历史人物颇为现代的思想理念应该如何融入昆剧舞台？原来的话剧表演会不会对昆剧舞台造成制约？人们不禁产生了质疑。此外，对于《蔡文姬》的新唱词、新唱腔，也有着不少非议，甚至出现了“《文姬》出，昆剧亡”的极端说法。但争议最大的，却还是传统戏《白蛇传》的恢复上演。由于《白蛇传》长期以来受到“四人帮”的批判，加之当时极左思想的阴影还笼罩在人们心头，演出这样的传统戏需要相当的魄力与胆量。让人欣喜的是，无论《蔡文姬》还是《白蛇传》，都受到了观众的普遍欢迎，甚至连续上演将近一个月依然欲罢不能。观众的认可，市场的需要，让上海昆剧团尝到了成功的滋味。

新编昆剧《蔡文姬》，梁谷音饰蔡文姬B角（中）

然而，昔日的“金牌”梁谷音却并没有因为往昔的成功而登上昆剧团台柱的宝座。相反，梁谷音刚一进团，就遭遇了许多质疑，功夫退步，光彩锐减，嗓子疲劳……她遇到了艺术上的瓶颈。想想也自然，当时团里的台柱子们，“文革”中几乎都在样板戏剧团工作，摸爬滚打不断，舞台经验与感觉自然不同，还有一些虽然离开舞台，却在越剧院、舞蹈学院等继续教授形体、台步，基础也并未荒废。想想自己，工厂四年，杭州五年，无所事事，被荒废、耽误的岁月令谷音心疼不已。更糟糕的是，曾经舞台上的主角，如今只混到《蔡文姬》的B角，A角演出时，谷音只能当身后的掌扇宫女。而轮到唱《白蛇传》，谷音也只能配演小青儿。即使如此，她所演绎的青儿，也全无半点昔日的光彩！同学们摇头叹息，观众们同情惋惜，感触万分：“梁谷音完了，光彩全无，剩下一股泥土味。”这一下，愁煞了谷音，也急坏了疼爱她的观众。

面对窘境，谷音的忘年交，书画大家谢稚柳、陈佩秋夫妇伸出了援助之手。特别是陈佩秋，当年谷音的一出《思凡》令她沉醉赞赏不已，眼见得心中的珍宝被岁月的尘土淹没了光彩，性格直爽刚烈的陈佩秋二话不说，拿出当时甚为稀奇的录音机，每周挤公交车到谷音家，要谷音跟着录音机一遍遍练唱、练嗓，藉此慢慢恢复唱功。

慈母般的爱给了谷音信心，也使她在两位艺术大家身边体会到了更多从艺、为人的道理。她不甘心，她要抗争，要拼搏，不能从此就算了，而是要从零开始。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相信机会终究会垂青有准备的人。

一天，团里的老编剧陆兼之先生塞给了谷音一个剧本，她回家拿出一看，不禁眼前一亮。原来是改编自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中的一篇——《画皮》，文采斐然的陆老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贵人魔影》。谷音看着看着就入了迷，越看越觉得适合自己，越看越有排演的冲动。因为它可以表现美女与魔鬼的二重性，可以发挥花旦与闺门旦的混合表演，甚至还可以借鉴一些花脸、武旦的成分。加之陆老甚为懂戏，完全按照昆曲格律来写，人物较之原著更为丰富，安排了一小生、一小旦、一小丑的格局，完全符合昆曲“三小戏”的要求，加之剧情曲折，人物表演丰富，相信一定能演成一台好戏！

在梁谷音的争取与陈佩秋等人的帮助之下，剧组终于成立，梁谷音本人扮演魔鬼与幻化而成的美人媚娘，书生王占鳌则由老同学蔡正仁扮演，小丑演绎的反面人物易士桂（谐音“也是鬼”）则非老搭档刘异龙莫属，加之花脸演员方洋扮演的道士……阵容不可谓不强。更难得的是，这出虽是新编戏，但主创一致认为要将老戏精华悉数收纳其中。例如美女勾引书生一段，就可以直接借鉴《幽媾》中的表演，至于恶鬼在后花园捉拿反面人物，则完全可以参考《活捉》的经典身段。梁谷音更可谓全力以赴，她明白，能否取得昔日的艺术地位，恰恰在此一搏！

在创排过程中，梁谷音时时把“意”搁在心里头，“要告诉观众，魔鬼的心是狠毒的”。除了在扮演美女时所运用的许多闺门旦身段、唱腔，在幻化过程中，要体现魔鬼与美女的双重身分。在舞台上，媚娘忽而媚笑迷人，忽而凶相毕露，美女表面掩盖下的魔鬼心，惊魂动魄，较好地体现了原作的主题，给观众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此外，梁谷音还调动多年舞台经验，设计了许多高难度动作，不仅要在台上翻上翻下，还要使用下腰、变脸等诸多技巧；到了“索命”一段，更是与刘异龙配合，大量运用技巧，走跪步、乌龙绞柱，甚至到最后道士收伏妖怪时的开打……正旦、花旦、刺杀旦、刀马旦、泼辣旦……许多行当特点都融汇其中，整个炎炎夏日，梁谷音的练功服就没有干过。年近四十，从角色的塑造到程式的运用，甚至身材、扮相，很难说还能拥有昔日的自信，但梁谷音恰恰以其不服输、不气馁的性格，坚持放手一搏，哪怕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股劲头是绝对不能灭的。因为谷音要追回的，不仅是十年青春，更是一生的戏剧梦！

《贵人魔影》，梁谷音饰媚娘，刘异龙饰易士桂

戏排出来了，等待的就是演出机会。经过一番曲折，好不容易，由于剧团另排的一出《红娘子》演到第八天不叫座了，《贵人魔影》这才有了演出的机会。首演那天，名流毕至，忘年交谢稚柳、陈佩秋夫妇来了，大画家程十发与刘旦宅也来了，还有谷音的好友、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先生……这群艺术大家始终自诩“昆曲保皇党”，对于传统昆剧的弘扬保护与传承不遗余力，但今日齐刷刷赶来看一场新编戏，真是难得。好在梁谷音不负众望，以曼妙的舞姿、清新的唱腔与扎实的功夫，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连看戏一向苛刻的谢稚柳也不禁大声叫好，甚至看了很多次，不住地赞叹：“入画！看小梁的戏，就好像欣赏一幅幅精妙的仕女图卷，引人入胜！”

《贵人魔影》成功了，整整一个月内连演三轮，场场满座！第二年剧团赴温州巡演，《贵人魔影》更是压倒了《蔡文姬》，取得极好的票房。梁谷音成功了，昔日的光彩回来了，她再一次成为昆剧舞台上真正的“金牌”。可一个信念始终伴随着她，成功了，就要拿出更硬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