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益多师是汝师_梁谷音评传_事迹

转益多师是汝师_梁谷音评传_事迹

要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好从艺之路，必不可少的就是拿自己的作品说话。尽管梁谷音接连两部大戏取得了成功，但在艺术之树开花结果的黄金时期，这些是远远不够的。谷音深深明白这样的道理，带着虔诚的心情，她叩开了老校长、老团长、京昆大师俞振飞先生的家门，希望在俞老的帮助下，再寻名师，掌握更多的表演技艺。

当时，经过“文革”浩劫，传字辈老艺术家们所剩无几，谷音的恩师张传芳、朱传茗、言慧珠早已辞世，沈传芷老师则患小中风，行动不便，安心在苏州养老。唯有俞振飞，是硕果仅存的一代大师，谷音想继续深造的想法一说出口，立即得到俞老的肯定。俞老一向宠爱梁谷音这个学生，见她能有如此追求，非常高兴，当即答允。于是，梁谷音常常带着录音机来找俞老，俞老不仅给她谈四功（唱、念、做、打）五法（手、眼、身、法、步），还特别注重谈唱，因为这正是谷音需要加强的方面。在精通曲律的俞老看来，昆剧的曲牌有专门的唱法，要唱这个戏就一定得唱这个调门。而且，昆剧没有“过门”，要唱得段落分明，全靠演员自己掌握抑扬顿挫、轻重收放。梁谷音果然能融会贯通，她录下了俞老的几个唱段，自己再回家去钻研。有一次，司笛顾兆琪听了她的唱，马上就猜出来了：“你一定到俞老师那里加工过了！”

不仅亲自指导，俞老还修书一封，极为郑重地交付谷音，要谷音前往四川成都，拜谒川剧名家，有着“四川梅兰芳”美誉的阳友鹤大师。

俞振飞大师与学生们在一起 （左起）前排：梁谷音、郑利寅、俞振飞、李蔷华；后排：刘异龙、蔡正仁、王芝泉、王泰祺、张静娴、岳美缇

可以说，川剧与昆剧是一对孪生姐妹，它们都讲究“唱、做、念、打”的完美结合，同样具有极大的表现力。此外，川剧更有着不少绝招、绝活儿，非常讲究舞台效果的火爆，特别是阳友鹤大师的表演，曾得到梅兰芳先生的高度赞扬，对于表现各类性格迥异的人物，有着独到的塑造力。梁谷音若能从阳友鹤学习，一定会在表演张力与塑造能力上，有进一步的提高。(www.guayunfan.com)

怀揣梦想，奔赴四川。一路之上，梁谷音不住地幻想着：梅兰芳是美的化身，美得你不敢动、不敢碰，生怕弄碎了美的完整。阳友鹤既然是四川梅兰芳，定是一样的脱俗，一样的是一个天神。

没想到现实并非如此，眼前，一般的工房，一般的摆设，出来一个太一般的老先生，那么瘦，那么小，那么黑。然而川剧名丑李笑非和成都川剧院的负责同志清清楚楚地向她介绍：“这就是阳友鹤老师。”谷音顿时感到好生失望，不要说是天神，就连艺人也不像！

“哎呀，你来了哇，俞振飞老师的信我早已收到，天天在等你啊！真苦了你了，那么远的路……”那么谦和的态度，那么至诚的语言，那么朴素的气质，一下子又折服了梁谷音。什么天仙天神，人间本来就只有凡人。真正的美不在外表，而在心灵。

阳友鹤老师

课堂设在川剧院的百花园中，同时来学的还有阳老师的磕头弟子郭成均和肖开蓉，都是四川名角。但阳老师一再说：“重点是梁谷音，她千里迢迢来一次不容易啊！”

这次学习的剧目是《帝王珠》，阳老师的代表作，难度很高，且有很多绝技，而梁谷音学习的时间只有半个月。《帝王珠》讲一个阴险毒辣的妖妃，杀亲夫，杀忠臣，最后被复仇的王子杀死。阳老师演的这个人物犹如一团烈火，把观众烧得浑身发烫。特别是当妖妃得悉王子杀了他的奸夫和私生子之后，急匆匆一个箭步，跳上高高的椅子，怒目圆睁，像要把人吞下似的。接着四面楚歌，喊杀声、辱骂声，使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又一个高抢背忽地滚下，各种碎步、足尖步加甩发，还有“恶、狠、辣”的眼神。最精彩的是最后她拉住王子卖妖娆，发出阵阵狂笑，王子忍无可忍，一刀砍去，将她抛入半空。她一个漂亮的飞转，准确落在高椅中，惨笑着死去，演来真叫过瘾。

川剧很多地方用脚尖步，可鞋子尖并不用木头，对此，梁谷音从未练过，真是苦不堪言。加上之前在青岛演出不慎扭了左脚，现在又要这么折腾，几天下来，左脚肿得像馒头似的，有一天她痛得实在忍不住了，索性蹲下来了。

“傻妮子，起来，后天就走，还不再来一遍？”望着70多岁的阳老师满头大汗，眼光焦急，谷音只得咬着牙站起。

“来，你的鞋是皮底，不好使，换上我的，自己做的黑布鞋，好使。”

谷音脱下鞋，伸出脚。阳老师“哎呀”一声，好一会开不了口，终于迸出一句：“下课了，这鞋子归你了。”这一天，阳老师就穿着谷音的时髦皮底花布鞋回了家……从此，阳老师逢人便自豪地说：“梁谷音是我的幺徒弟！”

除了《帝王珠》，梁谷音又特意向阳友鹤学习了他的代表作《阳告》。其实，昆剧也有《阳告》，但谷音总觉得很温，没有川剧那么强的感染力，因此就特意请阳友鹤老师教了此剧。回到上海，谷音兴冲冲地要将川剧技巧融入昆剧之中，并且完全按川剧的风格来演。结果汇演时加了大量的水袖、甩发、飞跪、飞抢背等技巧，自己也演得难受，又累得要死，最终吃力不讨好，观众更是不满。痛定思痛，梁谷音深深地体会到：“现学现卖绝不可能成功。人家的东西搬过来就换了个腔，反而弄巧成拙，自己的风格都没有了。”

移植自川剧版的《阳告》，梁谷音饰敫桂英

但她不气馁，迎难而上，不成功，偏要回炉再来！一出《阳告》，在她的努力之下，进行了全新的演绎。

《阳告》是明代王玉峰所著传奇《焚香记》的一折，讲述了王魁入京中试后另娶宰相韩均之女，遗书敫桂英休弃之。桂英愤而诉于海神庙，自缢身死。其鬼魂至韩相府，值王魁夜读，敫与相见，王不知其死，斥逐之，且欲加害，桂英乃活捉王魁而去。这是一出著名的正旦独角戏，对昆曲演员的嗓音力度提出了很大的考验。梁谷音本身是花旦的嗓音，但因为自己非常喜欢这个戏，觉得它能演出一个弱女子当时的绝望，分外动人，故而特意要将此剧搬上舞台。

在对《阳告》的重新创作中，由于传字辈老师并无此剧，梁谷音脑海首先浮现的便是言慧珠老师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所演的版本，这是方传芸老师帮她排的，对应言校长最后的结局，冥冥之中或许也有一种感应吧。尽管岁月荏苒，言校长的表演无法记得周全，但梁谷音永生难忘老师演出时那绝望的眼神。这给了梁谷音很大的启发。还有越剧版本的《情探》，表演者为越剧艺术家傅全香老师，对于其表现人物悲剧命运的感染力，梁谷音深深为之折服，并主动向傅老师学习了《情探》。加上阳友鹤老师的川剧《打神告庙》，也堪称一绝，静中有动，动中有愤，愤中有冤，冤中有苦，直到最后因绝望而死亡，川剧以跪步、甩发、水袖、飞跪、跳桌子、飞抢背等技巧，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梁谷音的概念里：“昆曲看上去娇柔如水，非常的雅致，好像没有什么强硬的性格，但其实他的性格非常强硬，很难把其他戏种的流水灌入它的河里，你必须把其他的河水过滤净化变成昆曲的水，才能溶在昆曲的水里面。”因此，即使学了三种版本的《阳告》，但最终呈现出来的，还必须是属于昆曲、属于梁谷音的《阳告》。

首先从人物造型上找感觉，传字辈老师留下来的造型是穿黑褶子，腰上绑一根巾子。谷音对此觉得不满足，于是请教谢稚柳、陈佩秋夫妇。夫妻俩不愧丹青高手，为谷音设计了全新的造型，敫桂英穿水灰色的褶子，头上是水灰的绸子，配青灰色的边花，身穿一个大腰包，腰包上也是水灰、青灰的边花，顿时变得美丽了起来，同时也符合人物身份。

接着是至关重要的出场。原来川剧的出场，敫桂英就要开始耍甩发了，随即一个飞跪然后开唱。但梁谷音觉得，技巧不是昆曲的第一要素，昆曲讲究意境和韵味，于是就吸取了川剧一点点元素，用水袖，并且舍弃了飞跪。并不是飞跪不出彩，而是考虑到人物正旦的身份，不宜在此耍技巧讨掌声，与整出戏的风格又不是很统一。因此，在一开口的“海神爷呀”时，梁谷音处理念白整个都软下来，有一种精神上濒临崩溃的瘫软感。

排演《阳告》时期的梁谷音

《阳告》，梁谷音饰敫桂英

接着是第一段唱［端正好］，重点表现人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情绪。随后有一段念白，配合着绝望的眼睛，仿佛一切完全是没有了，大脑一片空白。在这里，梁谷音基本上参考了言慧珠老师的舞台表演。接着是一句念白：“海神爷啊，你要替我做主的呀，啊呀你要替我做主的呀！”此处梁谷音安排了一个敲台子的动作，这在传统昆曲里是没有的，而是借鉴川剧特色，体现敫桂英捶胸蹬足的切肤之痛。

接下来一段［滚绣球］则完全以静取胜，越安静越沉凝越好。因为一个戏必须有起伏跌宕，最后才能回归寂静。在这段戏里，梁谷音还借鉴了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在《锁麟囊》中的水袖身段，因为是融在唱中，所以毫不让观众感到在耍技巧。

［叨叨令］的演唱则不同之前，情绪要稍稍起来一点。因为人物此刻已有一点激动了。接着一段白口，梁谷音开始吸取了川剧的跪步，以体现敫桂英这一弱女子临死前的呐喊。

打神一段，原先的昆曲里并没有。梁谷音则借鉴保留了一些川剧动作，用了一点点水袖，打得并不用力，因为敫桂英此刻已完全失去理智，走向绝望。打神告庙到这个时候告一段落。下半段是敫桂英在找自己的结局。［满庭芳］是全剧最好听的一段曲子，词也写得最好。由于之前打神颇为激烈，此处越安静越好，完全集中在演员的唱与表演之中。人到死前肯定是最冷静的，只有一颗心是最安静的时候，才能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接下来的戏就是一代红颜在白绫之下自尽了。这里，梁谷音曾用过跳桌子的技巧，因为海神庙的横梁是很高的，白绫肯定是需要人物跳上去才能挂住。但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坚持贯穿全剧的清冷风格，保持昆曲的优雅安静，又不忘静中有动，静中有情，在静中让人震撼，让人难忘。因此，梁谷音舍弃了技巧，安排了一个吊死的造型，整出《阳告》在这样的气氛下落下帷幕。

《阳告》，梁谷音饰敫桂英

修改后的《阳告》，于1986年随上海昆剧团赴京展演，最终获得了成功，特别是戏剧大家吴祖光撰文赞美，为梁谷音赢得了不小的荣誉。吴老在《非凡的梁谷音》一文中写道：“梁谷音在这场独角戏中，有大段如泣如诉的唱段，细腻而尽情地表现了敫桂英的别情离恨，最后在激怒之下，打神打鬼，大闹海神庙。激情的跪步，愤怒的水袖，把一个弱女子的最后反抗刻画得淋漓尽致。那千丝万缕织成的香罗带，如今‘织成了一段离愁’，好像好听见‘雁声无际，嘹嘹、呖呖、耿耿、凄凄……’敫桂英悲恸欲绝，哀怨、迷惘、狂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使人们在被艺术魅力震撼的同时，也引起对人世艰险的思考。”

面对赞扬，梁谷音不忘感谢恩师，从言慧珠到阳友鹤、傅全香……《阳告》从失败到成功所走的弯路，给了谷音很多启发与感悟：“原本想百分之百地移植借鉴，可事实证明，这是不行的。于是，只好再一次去芜存菁，把它一点一点删掉，删到不露痕迹，做到把兄弟艺术的长处，没有任何棱角地糅在昆曲里头，最后发现，那最多就是在昆曲里加百分之十的东西。这就是我演《阳告》的体会。昆曲终究是昆曲，不是人家剧种可以代替的。其他剧种的东西也不是你昆曲可以任意拿来用的，一切艺术实践，必须要经过自己的消化。”

除了向川剧、越剧学习，梁谷音还广泛摄取各种艺术门类。梁谷音一直敬佩中外电影界的一些演员，能演各色各样的角色，那么逼真实在。她觉得自己虽也能掌握花旦、正旦、闺门旦和一些基本手段与分寸，但为什么不能再往高往深发展？她渴望在生活中体验积累，吸收更多的营养，做一个戏曲界的性格演员，形成自己的风格与派别。“也许我永远达不到心中的目标，也许我一辈子也登不上那艺术高峰，但幸福不仅在于目的地的到达，幸福也是在那长途跋涉追求的过程之中。”

的确，她没有停下脚步，在一次全国京剧“麒派艺术学习班”中，梁谷音问道于花旦名家赵晓岚，向她完整地传承下了全部《乌龙院》。学习之前，梁谷音对自己的利弊作了充分估计：这个戏唱得不多，做工细腻，对自己固然有利；但是，自己京白念不好，甚至比任何京剧花旦都差，是个致命伤。因此，赵晓岚的指导显得尤为重要，能否掌握好京白决定了自己能不能演好这出名剧。

终于，在纪念周信芳九十周年诞辰的演出中，周信芳之子周少麟与童芷苓合演了《乌龙院》，计镇华与梁谷音两位昆剧演员也演了京剧《乌龙院》。这样的对比，无论圈里圈外，无不感慨：唱这样的“对台戏”，计镇华和梁谷音未免太吃力了。

《乌龙院》，梁谷音饰阎惜姣，计镇华饰宋江

尽管如此，但可以说，梁谷音的确还是把赵晓岚的身段、眼神、手势、泼辣劲全学到了手，不少地方也有发展。而对于这样孜孜以求、博采众长的从艺精神，更是得到了一致好评。著名学者蒋星煜评论道：“看戏归来，我以为三点值得戏剧界同行思考：昆剧是高雅的古典声腔剧种，而演员们没有死抱住优越感不放，仍甘愿向京剧学习；与京剧权威艺术家唱对台戏，自知班门弄斧，决心发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之处，好求深造；明知学习半年，只唱一两场，还是投入了如此艰辛的劳动。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