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希腊悲剧》:自由,是开始也是结束

《希腊悲剧》:自由,是开始也是结束

外文名:Een Griekse tragedie/A Greek Tragedy

中文名:希腊悲剧

导　演:尼克尔·凡·歌德姆(Nicole Van Goethem)

片　长:6分27秒

语　言:荷兰语

年　份:1986年

国　家:比利时

荣　誉:1987年第59届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

导演尼克尔·凡·歌德姆被视为比利时的才女,这部动画短片被誉为她的惊世之作,荣获了1987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这个奖项是比利时参加奥斯卡影展的第一座金像奖,成为比利时电影界的骄傲,也正是这个荣誉使得比利时政府开始积极奖励本国的电影工业,但是,至今比利时仍然没有机会抱取第二座小金人。

内容介绍

广阔的天空下,代表着人类文明的残垣断壁矗立在空地之中,三个衣不遮体的希腊女神在命运安排之下共同支撑着早已经破败不堪的神庙穹顶。

陷入昏睡中的三个女神,歪扭着身体撑着晃来晃去的穹顶,终于落下的碎石惊醒了一个酣睡的女神,女神尽职地叫醒了熟睡的两个同伴,醒来的女神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加剧了碎石的滚落,三个女神一起往上撑了撑更加破旧的穹顶。

天空之下,三个女神互相监督,非常努力地撑着穹顶,接受着大自然的风吹日晒和各种外界刺激。

吹来的一把雨伞让女神惊恐万分,却无处闪躲,只能任由灾难的发生。雨伞准确无误地砸到了一边的女神,女神摔下柱子,穹顶的一角被高高抛起,躲过灾祸的两个女神托着手中残缺的穹顶,尽力接住了掉落的穹顶一角。爬上断柱的女神疲惫不堪,在嘲笑和指责下勉强地举起了断壁,破旧的穹顶终于分解成了三份。

平静中灾难再次发生,一把挥动的铁镐把另外两个女神硬扯下了断柱,头顶的穹顶连同坠落,在尘烟中成为一堆碎石。最后的女神还是尽责地托着手中仅存的一角穹顶,经历着自然的吹晒,延续残留的遗迹。女神看着手中的石头,困惑产生了,对坚持有了犹豫,仅存的一角终于被抛进了废墟之中,女神跳下了断壁,曾经站立的断柱被敲碎。

轻快的音乐响起,伴随着柔和的夕阳,解脱的三个女神跳起了愉快的舞蹈,迎来了新生,逐渐远去,只有一堆石头留在了原地……

主题分析:责任传承,幸与不幸

在短片中,导演尼克尔·凡·歌德姆借用舞台剧的象征手法向观众传递了一个人类和历史间两难的思辨问题。历史毫无疑问是要保存和延续下去的,承担责任,便要忍受更多的负担和自由的缺失,逃避责任将使历史化为灰烬,两者陷入在两难之中。

破旧的穹顶和女像柱是对希腊文明的比喻,三个女神是对人类的指代,女神碍于责任,被束缚于断柱之上,责任牺牲的是个人的自由,但在她们获得自由之后,所守护的责任也化为了一堆的碎石,导演以希腊历史来涵盖整个人类文明所面临的共同窘况。

希腊文明是人类历史积淀的象征,历史不断地被创造和更新,人类以神圣和虔诚的态度从前人手中接过了使之延续下去的重任。保留下来的历史,以最真实的面貌展示在后人面前,它存在的价值不仅仅是让瞻仰者感叹前人的伟大,或是骄傲于前人的辉煌,更重要的是熟悉过去,了解现在,延续将来。每一段历史是时间轨迹中不可或缺的一段,就像是飞驰的火车,失去了其中的任何一节,后面的车厢都将停滞。历史文化的价值之于人类,是自省、自勉、自强、自我发现,这些幸存下来的历史文明,是对过去的留存,将来的继承,历史的重要不需多言,古语有云:“史以明道。”因此才有了三个女神的忠诚守护。历史之于人类的意义不言而喻,并将传承的使命赋予了神圣而庄严的色彩。

三个女神被穹顶所累,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敬畏之心。对传承者来说,随着一代一代的沿承,面对历史的态度也产生了变化。为了责任,人们投入了更多的人力、物力和精力,对历史的敬重和忧思慢慢地消磨为对历史的怨念。历史之于人类,所承担的象征意义逐渐淡化,人们把历史沿承视为一种带有了强迫性的使命和责任,在这种压力下,坚守成为了人类的劳累与束缚,人们受使命的牵制,动弹不得,虽有神圣而庄严的光环却失去了向往的美好生活,使命成为了绊脚石。

短片中,对于外界环境的破坏,导演用了风吹、锄头、伞来做象征表示。传承者要抗争来自于大自然的风吹日晒毁坏,还有来自于人类自己利欲熏心下的毁坏。战争的枪林弹雨牵连了前人的文明,甚至不惜以毁坏文明来炫耀自己的权力;暗地里盗墓者也心心念念地偷取一块填满私欲;来来往往游人们的无心无意行为也慢慢积聚成了一种损伤。这些外加的不利环境加重了传承下去的负担,但也使众人对历史文明的态度发生变化,满足私欲愈演愈烈。

两个女神尝到了卸下重任的快乐和自由,沉浸在自由的舞蹈中,最后的女神也受到诱惑,开始歌舞升平的生活。使命消失了,自由降临了,可是延续了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却化为一堆灰烬。面对诱惑和浮躁,人被各种利欲所吸引,于是自我放逐,欲望得到了满足,殊不知失去得更多,自由的舞蹈换来一地的碎石。历史文明千年不倒,却在今天,陷入到苟延残喘的泥浆之中,真正延续下去的还能有多少呢?

眼前的古代文明,不是被现代文化更改得面貌全非,就是自生自灭,也许有一天,我们对历史的缅怀要通过一幅幅照片才能实现。千古文明流传至今,该如何传递下去成了所有人的疑问。

角色分析:颠覆性的女神形象

在短片中,角色只有三个女神,她们的出现让人一阵惊奇。在正统的希腊文化和传说中,关于女神的塑造和刻画,均是以唯美浪漫的形象出现的,她们华丽性感,神圣而高贵,白衣飘飘,优雅、纯洁、飘逸、迷人,是美好的象征。在希腊文明中,女像柱颇有代表性,既有神的威严,又有女性的高贵,她们姿态优雅,宁静而秀美,具有稳定感和力量感,神圣感和肃穆感油然而生。在短片中,三个女神的形象彻底打破了我们对女神的概念描述。在短片中,三个女神实际上就是所有现实中人们的象征,在把延续历史的责任抛弃之后,自己获得了享受,但也产生了遗憾和不可弥补的损失。

她们面貌丑陋,呆滞的双眼,硕大的鼻子,几根杂草般的头发取代了蓬松的卷发,头戴一顶不明所以的冠冕,毫无曲线美感的身躯斜挂着一块并不能遮住身体的破布,四肢细长,手脚巨大,体型样貌更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面对共同的责任,她们互相监督、指责,举止粗鲁,不顾形象,更加低俗。她们的角色类似小丑,以夸张的表演,如同一出哑剧一般,在短短几分钟博得了观众的欢笑,但欢笑之后留下耐人寻味的遗憾。三个极具喜剧感的女神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更像是在表现一出闹剧,是对人性自身丑陋面的嘲讽和鄙夷,也是对现代文明的攻击和揭露。

短片本身的哲理性颇具深度,当女神形象以一种颠覆性的女性形象出现在大众眼中,故事本身的严肃性被大大降低,更增添了后现代主义色彩。角色的夸张丑化并没有减少观众对短片的喜爱,相反,如此另类的女神形象更加剧了观众对短片内容的期待。

在短片中,被丑化的女神,通体灰色,只用黄色突出了一双硕大的眼睛,整体灰色的设置,与背影淡淡的红色产生了强烈的对比,在红色的衬托下,以单色调灰色矗立的女神,更加突出了自身的宿命色彩和悲剧性。灰色的色调和头顶的建筑,以及其他遗迹是相近的颜色,增加了统一感,强调了女神肩上的使命和重任具有不可推卸性和不可分割性,是不可规避的。暗沉的色调,是没有活力和生命力的,束缚在原地,不得动弹,没有自由,单调,无聊,是灰色所要传达出来的,增加了观众对女神的悲剧性认可和怜悯之心。在视觉上,观众对女神和穹顶的一体性有了初步的直观感觉,但瞬间突兀的黄色眼睛的出现,则打破了这一感觉,让人发现,女神实际上是具有生命的,与头顶的穹顶是完全不同的生命体征。因此,灰色色调产生单调沉闷的效果,反而是一种必然性的最佳选择。

用喜剧的效果表现一个严肃的主题是短片的魅力所在。在短片中,形象怪异的三个女神,性格各异,对女神的丑化和夸张,以一种戏谑和轻松的态度来弱化哲理的晦涩性,用更加轻松的视角切入到略显沉闷的话题当中,引起观者共鸣。导演借助于三个女神的表演,给短片注入了文学的深度,从而赋予了动画更深的艺术性。

场景分析:“自由之舞”

整个故事的发生局限在三根断柱之上,在有限的场景中讲述了一个内容丰富、情节搞笑的小故事。特别是短片末尾的一幕,落日余晖中,古迹彻底损毁,束缚消失了,三个希腊女神得到了彻底的解脱,在愉悦的曲调中,她们自由欢快地翩翩起舞。

在这段场景中,镜头始终固定在一个位置没有任何变化,整个场景就是一个舞台,废墟、夕阳是所有背景,简单明了,柔和的夕阳代表了新生的美好,被毁的古迹是女神卸下的重担,面对曾经的责任,女神的舞蹈是新生的表现,愉悦自由,渐渐远去的她们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再也没有责任和束缚。

远去的背影,让人意味深长。究竟是一种新生的开始,还是悲剧的落幕?柔和的色彩,欢快的音乐,表情享受的女神,在夕阳中逐渐远去,画面营造的一切都指向了美好,但当画面中人影逝去,留在原地的一地废墟依然清晰的时候,一股悲哀之情开始升起,随着短片的结束,这股哀叹之情逐渐清晰并且浓烈起来。

与这段新生之舞类似,在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第七封印》的片尾有一段著名的“死神之舞”,死神拿着镰刀,带领着众人,手拉着手跳着舞,逐渐走向无底的深渊之中。死神带着众人走向了死亡,但透过主人公所看到的这段舞蹈,实际上是代表了新生的开始,人类新的生活将要开始,死亡已经远去,强调了新生活的降临,以及人们的期待和迫切之情。《希腊悲剧》中的这段舞蹈,与大师电影的这段舞蹈有相同的作用。

随着这段舞蹈,观众的视线被舞者逐渐吸引到远方的夕阳之中,柔和的红色,欢快的音乐,自由的舞蹈,观众不由自主为三个女神的解脱感到喜悦。但是当视线再次回到眼前的一地废墟之上时,刚刚升起的喜悦逐渐被哀伤和遗憾所取代。再也没有了延续,历史终于化为一地没有意义的碎石,流传下来的古迹终于在历尽千年后的某个时刻彻底毁灭,我们失去了一段历史,背弃了自己的使命,历史的传承就此断掉,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断掉的传承不仅仅是这里的一角,五千年文明之后,古老的中国,神秘的埃及,优雅的爱琴海……断掉的文明有多少呢?这些断掉的文明,仅仅换取了片刻的自由享受,一地的碎石,把观众引向了一个沉重而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气氛开始凝重,在这个时刻,悲哀之情开始逐渐清晰,真正印证了短片的标题A Greek Tragedy,悲剧在此时才真正上演。于是,观众在美丽夕阳下伴着悠扬的歌声开始真正观看这出现代希腊悲剧,轻松过后,真正的故事才开始。

愉悦之后是沉重的现实思考,以喜衬悲,引出人文之思,这是导演的高明之处。这种手法开启了动画的新视野,并且为动画注入了文学的深度,还替动画找到了更宽广的创作方向。

文化分析:悲剧,悲而不悲

古希腊悲剧是西方戏剧的雏形,是古希腊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在表现上,多是三个演员登台演出,上演于露天剧场的圆场上,剧中主角都被不可抗拒的命运所驱。

在短片中,三个女神的生活迎来了新生,却是以古文明的彻底毁灭为代价的,这实际是人类的悲剧。

古希腊的悲剧不以追求悲剧效果为目的,而在于严肃主题的表现,并将蕴含其中的哲学之思传达出来。从其中人物的悲剧性命运中,暴露出现实问题,进而净化心灵,使人们从悲剧之中得到清醒的认识。在希腊悲剧中,最大的特色是,悲剧的主角不在人,而在于命运的悲剧性,人物身上带有不可抗拒的宿命。当三个女神头顶巨石之时,这种注定的命运完全不考虑人的主观意志,自开始就给她们的个人命运蒙上了失去自由的悲哀性,但是结局,三个女神却戏剧性地获得自由,然而另一大人类悲剧也上演了——人类文明的毁灭。若是女神仍然坚守,之前的悲剧结局又将上演,女神仍将没有自由。因此,短片的悲剧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女神的命运映射了人类相同的命运,导演用这样两难的悲剧结局,来引起观众对于现实的清醒反思。古希腊悲剧典范《俄底浦斯王》正是人与命运的悲剧,俄底浦斯王与命运作了抗争,但命运是不可战胜的,悲剧终究要发生。

短片的悲剧结局是注定的。坚守将错过享受人间的自由,卸下则造成弥补不了的损失,被后人所责。在美学中,悲剧往往以主人公因对正义的坚持而毁灭,成就精神的升华。三个女神所坚持的理想是高贵而庄严的,但与浮华的现实产生了对立,这样的命运悲剧在堂吉诃德的身上也可以看到,堂吉诃德追随于骑士精神,但他的行为成为了社会的笑柄,临终才发觉到自己理想的可笑,所处的时代,使得他的一生成为了悲剧。塞万提斯以喜剧的手法揭示了人类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理想是美好的,但却与现实相矛盾,最终堂吉诃德的喜剧形象产生的是悲剧色彩。女神身上的悲剧命运与堂吉诃德类似,充满了矛盾性,但正是这种理想与现实两难下的悲剧命运,才有了更多的视角,更深层次的观察和思考,将悲剧命运赋予了独特的魅力。

古希腊悲剧所展示的内容多是来自于现实生活中,与大家乐见的团圆结局有很大不同,它以独特的悲剧之美成为一种不可取代的艺术形式,帮助我们了解和思索历史的前提,从悲剧之中更加清醒地认识现实,从而获取更明确的方向,产生现实中的超越。整个欧洲文学、艺术都深受古希腊悲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古希腊悲剧推动了欧洲的整个文化进程,在欧洲人身上这种悲剧精神仍然继续蔓延。

导演深得古希腊悲剧的精髓,以一种轻松幽默的手法,把一个沉重而颇具哲学性的话题带给观者思考,在片尾的自由之舞中,将悲剧上升到了极致,全剧的悲剧性在此时才得以真正的展示,导演用理性的思考表现了人类所面对的共同的现实问题。由此引发观众内心深处恐惧与哀怜的情感,进而得到心灵的净化。导演从一个全新而现代的视角,以古希腊悲剧形式,完整阐述了她所要表达的哲学思想,也让观众对历史沿承的两难问题得以多层次的审视。

(张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