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加强空运”和“武装护送”的争论

三、关于“加强空运”和“武装护送”的争论

早在危机爆发不久，克莱就曾提出“武装护送”^[70]的建议，他认为“当前美国正面临着自希特勒发动侵略战争以来最严重的外部威胁，采取坚定的、非战争的方式可以阻止事态的恶化”。^[71]但由于当时美英等国对苏联封锁柏林的意图、力度和决心等尚不甚明了且此举过于冒险，因而作罢。但随着危机的不断加深，西方通过与苏联不同层次的接触以及通过对客观事态的分析和判断，进一步确认了莫斯科的真实目的和意图。在此基础上，“武装护送”这种针锋相对的强硬做法也在克莱等人的积极推动下，再次被提上华盛顿决策层的议事日程。此外，“武装护送”举措逐渐引起公众舆论的关注，也是政府讨论该问题的一大动因。虽然克莱的建议属于决策层内部的秘密，但部分民间政论人士的言谈也能有效地调动民众的思维，例如当时赋闲的前美国战略研究部门负责人威廉·多诺万(William Donovan)曾在以私人身份访问柏林后告诉媒体记者，他支持采用武装护送物资的方式检测苏联的行动决心，因为空运的代价过于高昂以至于不能无限期地运作下去。^[72]

其实，由于预见到苏联可能通过复照表现出不妥协的立场，陆军部曾在7月12日主动询问克莱：“是否有一个关于进行武装护送的详细计划?护送将准备克服苏联人设置的哪些障碍?护送行动将使用哪些部队和怎样的装备?将采取怎样的方式和线路?有怎样的具体行动计划?是否需要陆军部的协助?驻军以及军政府是否有能力完成这项行动?”^[73]

克莱预计在面对西方护送行动时，苏方可能采取的阻挠措施是毁坏桥梁和设置路障，包括将坦克和卡车放置在高速公路上，当然也可能出现武装攻击，但他认为目前穿越易北河的桥梁的损坏是武装护送所面临的最大障碍。至于参加护送的器械装备，克莱表示计划使用与警察军团的装备等效的武器，主要是无后坐力步枪;机械营作为附属的护送部队将配备有大约200辆载重10吨或1.5～2吨的卡车，此外还将配备相关的铁路和公路桥梁修理设备;同时，英国将提供大约一个步兵营，法国也会派出一个有坦克驱逐设备的独立步兵小分队参与行动。克莱预计护送部队将使用坦克，并随队运输包括修理桥梁和公路的工具机在内的大量机械设备，而护送的线路将是沿着从海尔姆斯泰特到柏林的高速公路。在具体做法及其效果上，克莱表示，即便是受到了苏联武力攻击也要实施除障工作，但将严令部队除非受到了苏军的武力抵抗，否则不能开枪。不过，他也承认苏联确实有足够能力阻止西方的行动，而一旦遭到攻击，护送部队在面对装甲攻击的时候是最脆弱的，美军也将因此而被迫进入防御状态，那么护送行动将肯定失败。他认为如果武装护送顺利通过，可以接着采取一些规模更小的护送巩固重新使用高速公路的权力。但克莱也声明军政府目前只有一个大致设想，尚缺乏详细的计划安排，具体方案需要即刻筹划。此外基于以上对武装护送内在危险性的认识，虽然克莱坚信苏联不想发动战争，但还是表示应该在计划执行之前通报苏联，并强调需要在中央政府的协调下获得英、法两国的支持。^[74]

但陆军部显然没有克莱那样的自信和乐观，甚至表现得很不坚定。当得知军政府认为全线占领125英里长的高速公路并不现实，只会在一些重要的公路站点上保留小部分维修人员的态度后，他们立即表示了对武装护送计划的异议，并提出了两点反驳意见。首先，一旦护送部队行进穿越占领区前沿，苏联的破坏活动就会摧毁护送队伍前面和后面的桥梁，就可以不使用武力而将护送部队有效地包围起来，就像将东西装在瓶子里一样。其次，一旦苏联人只是允许拥有两百辆卡车的护送队伍经过而不使用武力阻止，但继续妨碍铁路交通和驳船的运输，同时航空护送由于天气条件而在很大程度上不现实的时候，军政府又将采取什么办法继续供应柏林呢?更何况英、法、美三国在德国境内掌握的可供公路交通车辆使用的马达或引擎设备，明显不足以维持无限期地通过武装护送供应柏林所需。^[75]通过克莱与陆军部的一番意见交换可以看出，军政府只是为执行武装护送公路运输的计划作了主观上的准备，对客观条件以及苏联可能采取行动后果的估计和应对准备明显不足，因此该计划的实施有待进一步的商议和筹划。

7月15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除了商议派遣B—29轰炸机外，空运和武装护送也是讨论的重点。^[76]由于两者的目的都是为柏林提供物资供给，区别在于方式的不同，因此与会者将两者结合考虑。军方代表惠特尼指出：目前美国空军每天大约可以运送1000吨货物、英国的空运量大约为750吨，美军可以通过增加180架C—54运输机和105架C—47运输机来满足每日所需3000吨的最大运输量，估计通过努力英国在其中的份额也可以达到1000吨。为此，惠特尼认为军政府必须扩建一个新机场，并增加一到两个飞机维修站点。但他也承认，目前美国空运正在使用的53架C—54运输机和105架C—47运输机的保养状况正在快速恶化，因为没有能够提供合适的设备进行维修保养，换句话说，要达到最大空运量就必须调动空军的整个运输后备力量并派遣大量的后勤部队。他表示在10月15日之前，美英两国目前的最大空运量可以满足柏林供给，但如果要增加空运量就必须动用属于紧急战备计划的飞机。惠特尼表示从单纯的军事角度看，自己反对动用这些战备力量，因为这将会削弱美国空军的应急能力，此外此举的另一大严重后果是“让我们的飞机处于被摧毁的危险之中”。惠特尼强调说必须考虑事态可能的任何一种发展趋势，必须关注一旦爆发敌对冲突，空军将有多少架飞机可能会被苏军击落或毁掉。这样的担忧也得到了马歇尔的响应，他表示作为个人而不是国务卿，自己关心的是这样的冒险会使空军的飞机处于一个集中的地区，而对该地的首次打击就会使空军至少损失25%的飞机。^[77]

洛维特认为惠特尼提供的情况表明，目前的空运是一个实施前景并不令人乐观的权宜之计。他感到苏联方面显然知道10月份之后的天气状况肯定会给空运行动的继续带来很大的麻烦，并表示在清楚地认识到空运的上述特征后就要坚定地采取武装护送，只不过需要在此之前通过诸如联合国这样的机构明确西方三国有采取类似措施的权力。^[78]福雷斯特尔也表示：“西方将要面对10月15日左右冬季即将来临的时刻，到那时我们就不得不下决心是否要采取武装护送，如果确定此举的必要性，与其犹豫不决倒不如尽早对外发出一些将采取武装护送的明确信号。”^[79]罗亚尔尽管并不怀疑空运行动可以延续到10月份，但却坚持认为空运无法经过冬季恶劣天气的考验，并因此而感到完全没有修建新机场的必要。他认为目前应该首先增加空运量以备10月之后所需，更要避免因为执行武装护送而陷入困境。他再次提出应该向联合国提交有关柏林危局的议案以使当地民众尽早摆脱饥饿为由要求联合国迅速行动，但在此之前不应主动采取其他任何可能引发军事冲突的措施。^[80]与派遣B—29轰炸机的讨论相比，国家安全委员会内部在“加强空运”和“实施武装护送”这两个问题上调和分歧的难度明显更大，会议最终没能对此达成一致。^[81]

在国安会休会期间，参谋长联席会议继续研讨了上述两个问题，因为不管是“空运”还是“武装护送”其执行者都是军队，所以参联会无论如何都是要表态的。就当时柏林城内的大宗物资供应状况看，由于煤炭等燃料的短缺导致无法提供充足的电能用于正常的工业生产，有限的电量仅仅能够供给某些极为重要的工业部门和服务行业，例如食品烘焙行业、医院、公用事业部门等，如此便造成了大面积的失业，而且只要封锁继续失业人数肯定将不断攀升。大量的失业人口尽管成了西柏林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但只要满足柏林物资的最小需求量，也可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这种不安定因素的影响。不过随着寒冷天气的到来，大约是在10月中旬左右，能源方面的最小需求量将增加，需求量与美英空运供给能力之间将再次出现巨大的缺口。这种由于物资短缺造成的生活困难将会增加德国人内部出现暴动等形式的不安定现象的机率，这些的动乱既可能是反对苏联的也可能是反对西方三国的。但是，上述动荡状况依然可以通过增加空运量加以扭转。负责柏林空运的美军指挥官李梅将军估计，在天气条件和盖陶普机场运转能力许可的基础上，如果有139架C—54运输机参加空运，那么美国最大日运输量将达到2000吨，为达到这一数字，目前还需要向美国空军运输部征调85架。西柏林的飞机场目前总共可以容纳200架美国的C—54运输机和英国的C—47运输机，因此一旦加上英国通过努力可以达到的1000吨的最大日运输量，两国日空运总量将达到3000吨，基本可以满足柏林10月中旬之后的最小日需求量。^[82]

柏林城的供给状况说明，增加空运力量即可以满足物资上的需求，更可能防止因物资短缺而出现的社会动荡，但此举也可能造成一些不利影响。首先，对美国空军运输部来说，继续抽调飞机将极大地影响其执行正常运输任务，因为增派85架C—54运输机将使其当前的运输能力减少大约44%。如此一来，将迫使空军运输部重新调整目前的全球空运线路，甚至可能需要关闭一些太平洋地区的运输航线以支援柏林空运，因为目前美国空军总共只有341架C—54运输机。其次，增加用于空运的C—54运输机的配额，将对美国空军的应急战备计划产生消极影响。因为一旦因柏林危机爆发战争，这些运输机在面对苏联战斗机的攻击时是极为脆弱的，空军执行小范围应急计划的能力将会因为可供使用飞机数量的减少而受到限制。同时，从空军运输部和军用运输机部队分别调出85架和54架C—54运输机将减少整个应急空运能力的25%，一旦需要执行其他任务，空军运输部就需要调动商用飞机和飞行员或者从美国本土以及加勒比地区调用军用运输机，这必定要延误这些飞机完成本职任务。再者，空运供给柏林的费用(每天平均使用139架C—54运输机、飞行235个架次)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粗略地估计，按每英里耗费1.25美元计算，每天至少需要耗费16.5万美元，如果使用200架C—54运输机那么费用将达到25万美元。其他额外的费用，诸如租用商用飞机以补充空军运输部运输能力也需要大量经费。因此，参谋长联席会议认为从长远看空运行动只是应对危机的权宜之计。^[83]

但是，参联会各位成员也深刻地认识到，苏联人施加封锁压力强迫西方撤出柏林的目的是要破坏美国在欧洲人眼中的声誉，并确保柏林成为受莫斯科支配的傀儡政党主政下的德国首都。《华沙宣言》和苏联对西方三国7月6日抗议照会的回复都表明，莫斯科欢迎召开讨论整个德国问题的四国外长会议，但没有显示出愿意借此作出让步或改变扩张性对德政策的任何倾向。参谋长联席会议7月19日的备忘录指出：从柏林撤退毫无疑问会被德国人和西欧人认为是软弱的标志，将导致西欧各国的消极反响，将使各国反苏力量的处境变得糟糕，等同于变相强化左翼力量的地位，并将严重影响欧洲复兴计划的执行;另一方面，将继续为西柏林提供空运补给作为一项长期的工作也是不可行的，尤其是在冬天来临而导致物资需求量急剧增加的情况下。因此，从长远看美国在西柏林的地位可能是不稳固的，除非建立起陆路物资供给线。^[84]

但采取武装护送的方式建立陆地运输通道可能引发军事冲突的危险性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也正是自危机爆发以来华盛顿决策层在该问题上迟迟下不了决心的主要原因。从常规军事力量的对比角度看，美国驻扎在德国和奥地利的陆军共计90821人;驻扎欧洲的空军18443人，包括1个拥有90架P—47型飞机的战斗机大队，1个拥有90架B—29型飞机的轰炸机大队，2个各拥有103架C—47型运输机的飞行大队，4个各拥有54架C—54型运输机的飞行中队以及1个拥有21架米斯克(MISC)型飞机的侦察机中队。英法方面，英国陆军在德国和奥地利驻有包括4个师、3个独立旅和4个独立步兵营在内的103426人;驻扎德国的皇家空军包括4个轻型轰炸机中队和6个战斗机中队在内的11470人;法国在德国和奥地利只驻有75000人的陆军部队。此外，西方三国在上述地区还驻有大量的军人家属等非军事人员，这些人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一旦遭遇紧急情况，他们的撤离既需要大量时间更会占用大量的运输资源，反而会拖延部队的反应和行动速度甚至成为障碍。相比之下，苏联在德国和奥地利境内则驻有23个陆军师共计348000人，以及包括699架战斗机、480架轰炸机和240架地面攻击机在内的庞大武装力量。^[85]具体到柏林地区，美军在自己的占领区内只驻扎了总数为5403人的5个步兵营，这些部队由于只担负日常的警卫和巡逻任务，因此没有配备重武器战斗力极为有限;英法两国在柏林各自的占领区内也只分别驻扎了4133人和2600人的有限军力;与此相对，苏联则在柏林城中半径仅为25英里的占领区内驻扎了4个师大约45000人且装备精良的部队。^[86]两相对比，不论是从柏林的局部小范围还是从整个德国乃至中欧地区的大范围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三国都在军力的整体对比上处于绝对劣势，一旦爆发军事冲突必将难以支撑。

此外，美国虽然拥有原子弹但核武器毕竟不是“万能药”，B—29轰炸机的派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对苏联起到威慑的效果，尚无人能在短时间内给出明确的答案，相反美国核武库中有限的原子弹数量已使得决策层大伤脑筋。更为重要的是，舆论的力量是任何人都不能视而不见的，尤其是在总统大选之年。尽管民意调查展现出了民众反苏立场坚定的一面，但经历过二战洗礼、盼望和平的他们真的愿意义无反顾地选择战争吗?华盛顿决策层内同样没有人敢做出肯定的回答。

因此，参谋长联席会议依然建议空军参谋长霍伊特·范登堡(Hoyt S.Vandenberg)竭尽全力采取措施增派C—54运输机，强调空军部应该为支持空运行动所需的额外基金作好准备，并表示应该和国务院、陆军部商议以获得他们的支持;此外，鉴于武装护送所包含的战争危险性以及美国在应对这种危险性时的自身弱点，目前暂不就该问题做出决定。当然，不作出决定并不意味着立即否决它。鉴于空运行动的内在局限性，作为必要的行动预案，参联会也要求陆军参谋长、参谋部指挥员以及欧洲指挥部的指挥官们立即为采取陆路武装护送的方式供给柏林准备一个比较详细的计划。一则，摊派西方各占领区所需要提供的人力和物力的数量，统计为从地面供给柏林采购和预留所必须原料和其他物资的数量;二则，要求克莱将从地面供给柏林作为一项紧急任务来做出具体部署，要求西方各个占领区为此提供必要的协助;三则，为此举可能引发的武装冲突制订一个有序地撤离柏林的计划。此外参联会还认为，国务院应该立即和英法两国政府商讨武装护送问题，以作为今后苏联可能干涉空运的预防性措施。^[87]

国防部长福雷斯特尔对参谋长联席会议就空运问题的建议表示赞同，但他认为试图通过武装护送的方式从地面供给柏林，几乎不可能不受到苏联的干涉，整个行动也将因此归于失败，除非莫斯科改变之前的立场，不过这样的改变也将使武装护送变得不必要。^[88]因此，在福雷斯特尔的强烈要求下，参谋长联席会议根据其战略调研委员会7月20日的报告形成了实施武装护送的必备条件：1.除了退出柏林以外的其他任何办法都已失败或被放弃使用;2.有详细的、可能成功的护送计划;3.业已决定愿意因为柏林问题而在不远的将来冒可能爆发战争的风险;4.有充分的时间为武装护送以及可能由此引发的战争做好准备。在此基础上，参联会提出新建议：第一，当前空军参谋部应该继续扩大空运以满足柏林的最低物资需求;同时作为应策，一方面空军部应准备额外的基金或资金支持上述行动，另一方面联合战略规划委员会应该在考虑空运消极影响的基础上立即修改现行总体的应急战备计划。第二，要求陆军参谋长指令驻欧洲的美军司令部，将武装护送作为紧急事务制订相应的实施计划，并准备随时撤出当地美国非军事人员的方案。第三，建议国防部请国务院向英法提出，希望联合两国共同制订通过武装护送供给柏林的计划。总之，在尽最大努力通过外交手段化解危机的同时，为可能爆发的东西方军事冲突做好准备。^[89]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有关武装护送的第三点建议，国防部长福雷斯特尔在7月30日通知参谋长联席会议：为防止可能因为法国内阁的反对而无法实现，国务院建议应该由美英联合参谋部具体筹划。这一观点与联合参谋部中美方代表的观点不谋而合，他们也表示应该将“美英法联合”改为“美英联合”，而仅仅假设法国可能会加入。^[90]

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一系列决策至少说明以下问题：一则，柏林问题在美国对外战略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从军方不惜代价实施空运的角度观察便可明了;二则，走外交和解之路依然是美国政府处理柏林危机的主导路线，不论是空运还是武装护送的计划都是在外交目的尚未达成之前的权宜之计;三则，尽力避免战争是美国应对危机的基本方针，是衡量执行空运和武装护送计划的关键标尺。参联会的上述讨论结果同样意味着，美国政府内部关于“加强空运”和“武装护送”的争论告一段落，但军方毕竟无法取代政府决策者的角色，尽管他们可能有倾向性地做出某些分析，并努力通过报告或备忘录影响政府的决策，但最终做决定还是白宫和国家安全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