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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红”为何物

时间:2022-08-2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自从1998年问世以来,《红的自传》已被奉为当代诗歌跨界写作的一部经典,就连不喜欢诗歌的人都禁不住它的诱惑。简单地说,他是一个住在红色海岛的红色怪物,高大如山,背生双翼,三头六臂,三体六足。《红的自传》声称是革律翁的自传。与此同时,在奥林匹斯山上,赫拉克勒斯的保护神雅典娜正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众神向革律翁伸出援手。他的确是红色的,他的影子也是。

文/秋鹭子 | By Qiu Luzi

“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眼中的红是何物而你也不会知道我眼中红为何物……”

“我们的灵魂曾长着双翼。”苏格拉底如是说。那时我们与众神同在,而如今,我们流落他乡,偶尔会在欣赏美景和坠入爱河时想起我们从前的样子。当你在恋爱时你的心中会涌起各种各样的情感,既痛苦又快乐,那是你的双翼在生长。“无论是哲学家还是诗人,”安妮·卡森(Anne Carson)说,“都喜欢把小爱神厄洛斯描绘成有翅膀的形象,并引出无数飞翔的比喻,因为爱欲是一种动态,它载着充满渴望的心四处流荡。”爱与翼之间的关联,恰是《红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Red: A Novel in Verse)里无处不在的意象。这是一本奇书,它的作者卡森是一位杰出的诗人,犀利的批评家,也是造诣高深的古典学者。

自从1998年问世以来,《红的自传》已被奉为当代诗歌跨界写作的一部经典,就连不喜欢诗歌的人都禁不住它的诱惑。书的副题叫“诗体小说”,但无论“小说”还是“诗歌”对它似乎都不太适用。这恰是卡森写作的特色,读者为之拍案叫绝,文体学家却很挠头。卡森开门见山地说,此书原型是古希腊诗人斯特希克罗斯(Stesichoros of Himera)的一首长诗。这位诗人于公元前650年出生在西西里岛北海岸的希梅拉城,写过许多长篇史诗,其中有《俄瑞斯忒亚》,埃斯库罗斯的同名悲剧中,阿伽门农的女儿厄勒克特拉凭借父亲墓上一缕头发与胞弟俄瑞斯特斯相认,姐弟得以联手替父报仇,这缕头发就是从斯特希克罗斯的诗中借来的。

他还写过《特洛伊之劫》、《英雄归来》和《革律翁轶事》。革律翁是谁?简单地说,他是一个住在红色海岛的红色怪物,高大如山,背生双翼,三头六臂,三体六足。他居住的海岛叫厄律忒亚(西班牙的大西洋海岸附近),希腊语意思是“红色大地”。他在那里有一群棕里透红的牛,由一个牧人和一只三头犬替他照看。古希腊最伟大的英雄、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在升天为神之前,必须完成国王交给他的12项任务,第10项便是去岛上偷牛。他一棒打死三头犬,牵走牛群,革律翁紧追而来,赫拉克勒斯回身射去致命一箭,革律翁应声倒地,一命呜呼。这么看来,革律翁不过是大英雄赫拉克勒斯传奇人生中的一个脚注。

《红的自传》声称是革律翁的自传。但卡森用她的生花妙笔写了一个非常另类且带有强烈穿越色彩的故事,她让革律翁来到现代世界,在这里他不仅仅是怪物,更是一个郁郁寡欢、有艺术家气质的同性恋男生,游移在性爱、情感和身份的迷局之中不知所措。希腊神话中的革律翁与卡森故事里的革律翁之间到底有多少字面或隐喻关联,我们无从判断。现代版的革律翁受兄长性虐,疼爱他的母亲却因意志软弱而无法伸出援手,他只能在摄影这点癖好中寻求慰藉,随后又爱上一个名叫赫拉克勒斯的英俊少年。卡森笔下,现代版的赫拉克勒斯风流倜傥,游手好闲,跟革律翁好了一阵子就拒绝了他,令他心碎肠断。想想二人的前世今生,简直是宿命。但故事才刚开始。7年之后,革律翁在去阿根廷途中邂逅赫拉克勒斯,此时后者已有一位名叫安卡什的新欢,由此展开一段别有韵致的三角恋爱。小说末尾,革律翁、安卡什、赫拉克勒斯3个好基友走到火山附近的一家面包房,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含糊暧昧,令人抓耳挠腮,心神不定。

这是一本诡异、美妙、诙谐的书,遥远的古代神话交叠着熟悉的现代场景,制造出一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独特效果,像一个迷人的悖论,是卡森惯用的“疏离之亲近”。书的开端貌似对古希腊诗人斯特希克罗斯的批判性研究,卡森以自由松散的笔法译出《革律翁轶事》的断章残篇,又以惊人的想象力虚构出一场与斯特希克罗斯跨越时空的对谈,历数关于革律翁的神话与迷思。

长期以来,斯特希克罗斯诗作的原文已无迹可考。20年前,偶然发现的一部残存的莎草纸抄本使革律翁的名字重见天日。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残篇饱含着对革律翁的同情。其中一幕描写牧人恳求他不要与赫拉克勒斯作对,他却不听劝阻,并发表了一番慷慨陈辞,要与赫拉克勒斯斗争到底。与此同时,在奥林匹斯山上,赫拉克勒斯的保护神雅典娜正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众神向革律翁伸出援手。大局已定。赫拉克勒斯用蘸了九头蛇怪毒血的箭射穿了革律翁的头盖骨。斯特希克罗斯把他的死描写得唯美动人:“那支箭像一把梳子分开革律翁的头颅,于是少年的脖颈缓缓地向三面倾倒,仿佛一朵罂粟不胜弱风花瓣纷纷坠落。”堪称大开脑洞的暴力美学。

小说正式开始前,卡森安插了一些预览小片段,统称为“红色肉身:斯特希克罗斯之残篇”,基本上是对希腊原文的意译,有几段甚至是卡森发明出来的。其中一段为后面的叙事定下了基调:

“有多少男孩儿会认为自己是怪物?但我就是这样啊,革律翁告诉他的三头犬,他们正坐在峭壁上,狗儿看着他欢欢喜喜。”

与神话版革律翁不同,卡森的现代版革律翁并没有三头六臂六腿,但确实有一双翅膀,平时被他使劲收着,藏在外套下面。他的确是红色的,他的影子也是。

卡森用来讲故事的诗句长短交错,节奏简单流畅,与斯特希克罗斯采用的荷马史诗六韵步长短格遥相呼应。整个叙事分成47章,长度不一。书名虽叫“自传”,但故事却不是用第一人称讲述的;所谓“自传”,其实是革律翁自始至终都在以旁观者的角度书写自己“从5岁到44岁”的人生。上小学的时候,革律翁的母亲送给他一个用日本和纸做的漂亮本子,从那时起他开始在本子上写自传。他在“有关革律翁的事实”这个小标题下简明扼要地记下了斯特希克罗斯的史诗《革律翁轶事》,也就是自己的前世。接下来他开始思考“赫拉克勒斯为何杀死革律翁”这个宿命问题,并给出了几种答案:1、纯粹暴力;2、必须这么做,因为是12项任务之一;3、冒出“革律翁即死”的想法,否则他将永生。随后:

“他的想法从何而来,老师问。那一天学校有家长会。……走到教室后面坐在自己那张书桌前他取出一支铅笔。最新结尾。整个世界美丽的红风不停地吹啊吹手拉着手。”

不难想象,现代版革律翁在学校里不合群,在家里又受哥哥欺负,日子肯定过得不开心。母亲成了他唯一的安慰,他非常爱她。但在14岁那年他爱上了一个16岁的少年,他们相遇在公交车站:

“然后他遇上了赫拉克勒斯从此他的世界坠落在峡谷中。他们是两条与众不同的鳗鱼深潜在池塘底下并且像两个斜体字一般认出了彼此。”

这显然是一见钟情。在短暂而快乐的陪伴之后,革律翁被拒绝了。那是在他们一起造访赫拉克勒斯的故乡哈得斯(即冥府)的途中,赫拉克勒斯的祖母带他们去看一座火山。就在革律翁神魂颠倒的时候,少年抛出一句经典台词:“革律翁你知道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革律翁的脑子

“像一个用坏了的幻灯机一样向前猛冲。他看到门廊屋子夜晚世界以及世界的另一边某个地方赫拉克勒斯大笑豪饮着钻进一辆车里而革律翁整个身子变成一道呐喊的拱门——顶着那惯例人类错误爱情的惯例。”

伤心欲绝的革律翁回到母亲身边。为了忘掉痛苦,革律翁在当地图书馆找了份整理政府文件的工作。他逐渐喜欢上了摄影,拍了很多照片(这部自传就像一部摄影散文),但只拍到人的鞋子和袜子。日子似乎可以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但有一天他突发奇想,登上了一辆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机。他为什么去那里,书中从未给出解释,但卡森借机发挥,让读者感同身受了一番现代人坐经济舱长途飞行的种种折磨:

“…… 革律翁在模铸的座位里上下挪动着试图释放脊背的酸痛。身体半转到一侧却无法安放他的左臂。再次向前坐直了却又不小心敲灭了阅读灯又把他的书打翻在地。旁边的女人开始抱怨只见她猛地掀下座位扶手就像用力砸一枚封印。”

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革律翁在一家名叫“共同世界”的咖啡馆遇到一位长着黄胡子的美国哲学教授,并去他的课上听他侃侃而谈如何才能不为情所困。有一天走在街上,他就那样毫无准备地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人正是赫拉克勒斯——真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此时赫拉克勒斯身边站着一位名叫安卡什的秘鲁美少年,他们结伴周游世界,一路都在记录火山活动的声音。革律翁也加入进来,戴上耳机听他们在菲律宾群岛录下的皮纳图博火山爆发的雄壮之声。他听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动物从喉咙深处喷涌着痛苦;然后是一些厚重不规则的颠簸声,就像拖拉机轮胎沿着山坡滚下。”

小说中两段最动人的情节都是以火山为背景。第一段发生在革律翁与赫拉克勒斯初逢的时候,他们在后者祖母的陪伴下去一座火山探险。祖母给他们看一张自己在1923年火山爆发那天下午3点拍摄的延时曝光照片,“就像午夜,”革律翁说。第二段发生在小说结尾处,革律翁、赫拉克勒斯、安卡什和她的母亲前往利马,来到安卡什出生的村庄瓦拉斯,然后一路北行到了另一个村庄祖库,那里的房子建在火山锥的内壁上,炉墙有洞,居民们就在火山余焰上烤面包。

卡森对火山尤为着迷,不惜笔墨描绘它们的爆发。书中有不少细节极富画面感,比如祖母率少年们观看1923年火山爆发遗址那段。

“…… 革律翁往前迈了一小步。熔岩释放出玻璃般尖厉的叫声让他一下子跳起来。当心,赫拉克勒斯的祖母说。赫拉克勒斯刚把她从车后座上抱下来,现在她倚着他的肩膀站在那里。熔岩的穹顶有百分之九十化成了玻璃-据说是流纹岩黑曜石……她开始往前走,环佩叮咚掠过滚滚黑浪。他们说所有这些石块和菌株上的瓦砾堆是因为玻璃骤然冷却才得以成形。她小声自言自语。让我想起我的婚姻。”

革律翁本性里的确有一种东西与火山密不可分。在卡森虚构的斯特希克罗斯访谈中,后者说到革律翁,指出地质与品质之间存在着联系。长着翅膀、红如火焰的革律翁生来是异类,他惊讶于人们竟然“听不到被活埋在正午阳光下的玫瑰的哭喊。”他有一张照片拍的是母亲种在厨房窗下的玫瑰丛,“四朵玫瑰着了火,它们傲然矗立在枝茎上,像先知一样抱紧黑暗,并呼啸着宣告它们无边的亲密……”一切景语皆情语,火山景象演绎的也是革律翁的内心戏:

“革律翁坐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冥思苦想他内心生活中那些裂缝和沟痕。也许是火山口被一大块岩石堵住了,迫使熔化物横逸斜出,沿着那些被火山学家称为烈火红唇的大裂痕。”

当他读到一篇有关人类交流的哲学论辩时,他立刻想到“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眼中的红是何物而你也不会知道我眼中红为何物……”此时他能感到“某种如万吨黑色岩浆般的东西沸腾起来,在他身体最深处。”

但革律翁不只是红如火山烈焰,他还有一对翅膀。尽管他想尽办法把它们藏在衣服底下,不让赫拉克勒斯看见,他独处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张开双翼。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黄胡子教授曾告诉他,12%的婴儿出生时都有尾巴,在让父母看到婴儿之前,医生会把尾巴切掉。闻听此言,革律翁回到酒店,

“他把相机架在窗台上,设置好定时器,然后在床上摆好姿势。是一张黑白相片,一个赤身青年如胎儿般侧卧着。他给相片取名‘不要尾巴!’他那美轮美奂的双翼舒展在床上,就像一幅用黑色蕾丝编织成的南美洲地图。”

是赫拉克勒斯的新欢安卡什发现了这对翅膀。他们去利马看望安卡什的母亲,她说这里自1940年以来就再没下过雨,他们躺在屋顶上聊天,夜幕降临,安卡什怕革律翁冻着,想用毯子把他裹起来,革律翁一再婉拒,安卡什还是拉下了他的外套,露出那对收起的翅膀。“它们窸窣着从革律翁的袖缝间滑脱,缓缓沉落在微醺的晚风中。”安卡什目瞪口呆,“耶稣玛利亚和约瑟夫啊!”他暗自沉吟。然后小声说出“亚兹卡玛”这个词。这对翅膀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他给革律翁讲起自己的出生地,也就是瓦拉斯北部山中那个叫祖库的村庄,那是一片不再活动的火山区,古时候人们膜拜火山,甚至把活人扔进去。“亚兹卡玛”意思就是“去过见过又回来的人。”亚兹卡玛归来时通体红色,长着翅膀,“他们所有的弱点都已被烧尽——从此得以永生。”

于是他们就出发去瓦拉斯了。那里的水在70摄氏度就能煮沸。也就是在那里,革律翁终于看清了真相。“我曾爱过你,”他想,“而现在我根本不认识你。他是不会这么说的。”眼见他伤心而泣,赫拉克勒斯说:

“好吧革律翁又是一个我大笑你哭鼻子的星期六早上……革律翁看着他把毯子拉到下巴。就像从前一样。就像从前一样啊,革律翁也说。”

但革律翁还得面对安卡什。他们坐在公园长凳上,安卡什默然不语,革律翁盯着地面,没话找话。当他抬头时,

“……他与安卡什四目相对他们同时站了起来安卡什使出浑身力气给了革律翁狠狠一巴掌。……你爱他吗?革律翁想到了。我在梦里爱他。你的梦?从前的梦。你与他初遇时?是的,我——还认识他的时候。那现在又怎样?爱——不爱——我也不知道。革律翁双手捂住脸然后又把手放下来。不如今爱已不在。”

那之后,安卡什跟他说:“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说吧。”“想看你展翅飞翔。”这时赫拉克勒斯突然出现在他俩面前,他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照片中赫拉克勒斯面如白纸。那是一张老人的脸。是一张未来的照片,革律翁想几个月后当他站在暗室里低头看着定影液里的形象渐渐骨骼分明的时候。”

在倒数第二章,革律翁终于张开了双翼。他带上一台录音机,径直飞到火山心脏去拍照。

“这个留给安卡什,他对着下面渐渐变小的大地说。这是关于我们的美的记忆。他俯瞰着一阐提在地心把所有的光子抛出她古老的眼睛然后他冲相机微笑:‘人们保守的唯一秘密。’ ”

这一章名叫“照片:#1748”。但1748并非指年代,而是暗藏机关,用英国诗人埃米莉·狄更生的诗句来为小说作铭文。狄更生诗作第1748首是这么结尾的:

“人们保守的唯一秘密是永生。”

这似乎是在暗示,潜行到火山深处的革律翁已重生为亚兹卡玛人——“所有弱点均已燃尽,从此得永生”的红翼人。在最后一幕,革律翁、安卡什、赫拉克勒斯三人来到祖库,看那里的人用长柄铲子铲起生面团送进喷着火焰的炉洞里。

“我们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物种啊,革律翁心想。我们是烈火的邻居。现在时间正向他们涌去他们手挽手肩并肩站着,永生二字写在他们脸上,夜晚在他们背后。”

这是一本小说,没错。它创造了惊艳而可信的角色,让他们经历各种情感纠葛,最后的结局貌似合理却又神秘莫测。合上书页,意犹未尽,于是读者感到,只有重读和沉思才能洞晓作者的深意。但我们又忍不住会想:真的有必要用诗歌的形式去讲述这个故事吗?用散文体不是更自由吗?

的确,小说中的句子不时显露出诗性表达所特有的密致和张力,字里行间充满暗示和隐喻。但大部分用词又是散文式的,人物对话也通俗明白。然而,当读者循着带有神话色彩的人物故事渐入佳境时,长短交替的句式和抑扬顿挫的节奏似乎成了最自然不过的表达方式;也只有这样的诗句才配得上一个悲喜交加、荡气回肠的故事。阴郁的少年,飘渺的恋情,收拢的双翼,喷发的火山,“红”的前世今生……所有这些都化入革律翁的相片,定影在我们心底的暗室。

那些去过见过又回来的人,那些红翼人,世间到底有没有呢?(写于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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