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情感

“我的目标原本是读完博士，但我的注意力被婚姻和养育子女转移了。”日后，在解释她为什么没有完成她的博士论文时，奥利弗·拜恩这样说道。她并没有提到，怀上孩子的那个人并不是她。1

奥利弗·拜恩于1926年秋在哥伦比亚大学注册了心理学博士课程。哥伦比亚大学的心理学系开设博士课程，以及为期一年的硕士课程。在拜恩开始就读之前，她告诉诺亚·斯利，她在从塔夫茨毕业后的这个夏天为马斯顿做了很多的研究工作，她觉得，她甚至有可能在两年内取得博士学位。2她只花了一年时间就完成了硕士学位所需的所有课程，三十个学分。她于1927年6月1日取得了这个学位，她的硕士学位论文题为《关于情感的理论及研究的演变》。这是一篇针对情感方面心理学学术研究的评述，在文中，她大量地引述了马斯顿的著作。3一个月以后，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系聘用马斯顿作为讲师。4

马斯顿仍在他的学术阶梯上不断下滑，从美国大学的系主任、塔夫茨大学的助理教授，再到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师，哥伦比亚聘用他只是因为系里师资严重缺乏。哥伦比亚大学的心理学专业于1920年建成自己的科系，从那之后，这个系飞速发展，从而导致教职工短缺而研究生过多。“在1923—1924年，我们的名单上有67个在读博士生，而包括硕士课程论文在内，有超过85项不同方向的研究正在导师的监管之下进行。”一份科系报告中这样指出。雇用像马斯顿这样的讲师是解决方式之一。报告中强烈提出的另一个解决方式是“减少博士生数量”。系主任罗伯特·伍德沃兹对近期毕业生进行了一番调查，发现尽管有很多女性获得了博士学位，却只有极少数量的人在这个领域工作。5对博士生数量过多问题的解决方式，似乎应该是鼓励女性放弃学业。

不仅仅只有伍德沃兹这一个系主任，或心理学这一个系得出了这个结论。在1900年至1930年间，获得博士学位的女性人数翻了一倍，但之后的三十年间，这个数字持续下降。6各行各业，当那些曾一路奋斗进入大学及研究生课程的女性，发现她们被顶层学术世界拒之门外后，她们在20世纪初期所取得的进步也随之逝去了。世界没有做出任何结构性改变，以允许女人们在养育孩子的同时追求精神生活：很多人辞职了，很多人被踢出门外，大多数人放弃了。在1929年一篇题为《女性与博士学位》的文章中，巴纳德学院经济学家艾米丽·哈金森引述了一位副教授的话：在全国上下，“每个校长和系主任都坚持在高阶职位上只雇用男性，这样的话，在我看来，鼓励女性取得高学历，梦想她们能够得到公平对待，完全就是愚蠢的举动”7。

在奥利弗·拜恩进行学业的第二年，1927—1928年，她几乎完成了博士课业所需要的所有学分，但她从没有提交论文。8她可能被人劝阻不要完成学位，因为她是个女人。但不管怎样，她也不得不放弃课业，以回家照顾婴儿。一个不是她的婴儿。

“在1927年，我们决定，如果我们想要孩子的话我们最好现在就要了。”霍洛维解释道。9她当时三十四岁。霍洛维想要怀上孩子，但她完全不想辞去工作。当时，她已经离开了《儿童研究》，在《大英百科全书》纽约办公室担任编辑。

《大英百科全书》创始于1768年，自从在1910—1911年出版第十一版以后，就没有再进行过全篇修订。第十四版的修订工作开始于1926年，这是第一个拥有两批编辑人员的版本：一批编辑人员来自英国，另一批来自美国。10新版本不仅要变得更加美国化，同时也要变得更加新闻化。这项工程耗时长达两年半，耗资250万美元。最终出版的百科全书共有二十四卷，收录了超过3700万个单词，由超过3500名编纂者撰写。近一半的编纂者为美国人（两相比较，在第十一版的1500名编纂者中，只有123名美国人）。“没有什么改动是微小的，”《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在评论百科全书时称，“从A到Z，整本书几乎完全重新撰写了。”11作为一名资深编辑，霍洛维负责获取以及修订以下七个领域的词条：心理学、法律、家政、医药、生物、人类学以及个人关系。她修订了超过六百条词条。12

霍洛维在1927年12月怀孕。奥利弗·拜恩于1928年春从哥伦比亚大学辍学，为婴儿降生做准备，与此同时，正值她帮助马斯顿撰写的《普通人的情感》最终成书，出版时，书上只署有他一人的名字。

《普通人的情感》一书中，除了其他内容以外，尤其对同性爱、异装癖、恋物癖以及性虐进行了辩护。这本书辩论道，那些通常被耻笑为“不正常”的性表达方式，实际上是完全正常的。马斯顿将这本书献给了五位女性：他的母亲、他的阿姨克拉丽贝尔、伊丽莎白·霍洛维·马斯顿、玛乔丽·威尔克斯·亨特利以及奥利弗·拜恩。《普通人的情感》在伦敦和纽约同时上市，从属于一个名为“心理学、哲学与科学手法国际图书馆”的书系，由英国心理学家C.K．奥格登进行编辑。就某些方面来说，它是非常成功的。其他为这个书系贡献著作的作者包括维特根斯坦、皮亚杰以及阿德勒。13

这本书概述了马斯顿的四种主要情感理论。它的首要论点为，很多在感情生活中普遍被认为是不正常的（诸如控制或服从），并因此通常被掩盖、被视为秘密的行为，其实不仅是完全正常的，而且是神经性的：它存在于神经系统的基本结构中。马斯顿认为，临床心理学的工作就是对病人提供“情感再教育”（就像他在塔夫茨大学开设的学生医务室中所提供的）。他写道：“唯一可行的情感再教育方式，在于教导人们，心理-神经行为存在一种正常态，而这种正常态并不取决于他们的邻居是怎么做的，或他们认为自己的邻居想要他们怎么做。人们必须学到，那些属于他们自身、他们认为是不正常的性爱，其实是完全正常的。”14

但《普通人的情感》没能为马斯顿在专业上引来注意。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被人们忽视了。在合众国内出现的仅有的几份书评中，有一份刊载于《变态与社会心理学期刊》上。书评热情非凡。“本书是心理学有史以来第一本关于情感的专著，富有逻辑、合情合理，”书评写道，“马斯顿博士称，他的研究工作基于十五年的实验与诊所研究，而读者可以欣然同意，这十五年时间没有白费。”这篇书评的作者是奥利弗·拜恩。15

在该书作者与你同住、同床共枕的情况下，不用说，为其撰写书评就是完全错误的行为。在那个年代，男性科学家和学者通常在出版他们的妻子和女友的研究著作时署上他们自己的名字。相较之下，马斯顿却常常格外直白地公开女性对他的研究工作做出的贡献：他将他的书题献给她们；他在正文和脚注里提到她们的帮助；此外，在他出版的一本题为《整合心理学》的教科书中，他将霍洛维列为合著者。16奥利弗·拜恩为马斯顿所做的常常只是文书工作；在她为他打出的信件和手稿上，标有标准文书标记“wmm/ob”17。但马斯顿、霍洛维与拜恩标记他们的著作署名方式也相当难以捉摸，因为他们的工作结合得如此紧密、职能又极为近似，常常很难分辨哪部分是由谁撰写的。但这似乎没有困扰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普通人的情感》这本书，除了与拜恩有着其他方方面面的裙带关系之外，她也为其贡献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原始研究（在塔夫茨大学对“婴儿派对”进行研究），以及学术文献评述（她的哥伦比亚大学硕士论文）——而她仍乐于为此书撰写书评，这暗示了这个家对于著作署名的准则：一切皆可。

但在学术界，一切并非皆可。1928年初，霍洛维刚怀孕时，马斯顿得知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师资格并没有被续约。至此，他已经从三所不同的大学丢掉了职位。他拼命想要找到另一份工作。他必定知道自己机会渺茫，于是他转向了自己的母校。

“你听说明年有什么职位可以给我吗？”马斯顿在1928年3月18日写信给哈佛大学的埃德温·G．波林，随信附上了他的教职履历。18

波林于1922年加入了哈佛心理学系，那时马斯顿刚刚离开。但马斯顿认识他，因为他们在战争期间都曾为罗伯特·耶基斯工作过。波林也同样认识霍洛维。她于1927年末，就在波林被选为美国心理学会主席不久之前，开始与他通信。波林是霍洛维为《大英百科全书》编辑心理学相关词条时的主要资料来源。波林不仅亲自提供了大量词条——其中包括实验心理学词条——还发动了他的很多同事为霍洛维撰写。19

霍洛维是一名执着而果决的编辑。但她从未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推广她丈夫著作的机会。她曾为了一篇由百科全书英国办公室发来关于情感的词条给波林致信，她称其为“一篇不差的、含糊且过时的心理学文章，充满冯特^[1]式的俏皮话”。而她想要的是“一篇优秀、生动、紧跟时势的美国式文章”。她想要三千五百个词的篇幅，她在给波林的信中写道，“我想要比尔来写，他刚刚完成了一篇概览，其中涉及了这个领域中大多数的重要著作”20。（而刚刚完成了一篇涉及情感领域中大多数重要著作的概览的人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拜恩。这篇概览是她的硕士论文。）

霍洛维将马斯顿的“情感，分析”词条收录进了第十四版《大英百科全书》，她只署了马斯顿一个人的名字。在该词条简短的参考书目列表中列出了五个参考来源，其中包括马斯顿的一篇期刊文章以及拜恩的硕士论文。但这个词条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推广马斯顿的情感理论，援引他的文章，以论述“情感产生的基础是一种确定的神经系统方式所构成的爱与欲望的混合”21。

马斯顿有大量的爱和欲望。他所缺的是一份工作。当他写信给波林想要找一份工作时，波林建议他写信给哈佛人事处。22

“我想要登记为求职者，求职目标为明年在心理学方面的教职工作，薪金三千五百美元，”马斯顿在给人事处的信中写道，“我特别对情感方面的个人及临床工作感兴趣。”有一项工作他曾经做过，并乐意继续进行，那就是“为学生进行个人临床情感疏导”，就像他在塔夫茨大学所运作的医务室，帮助学生学习如何爱上他们的“爱情器官”。23

“在今年以及去年的一段时间里，马斯顿博士在我系作为讲师任教，”哥伦比亚大学的A.T．波芬伯格在他呈交给哈佛人事处的一封推荐信中如此报告，“他在教学方面，以及他能够迅速与学生建立联系的表现都极为出色。尽管他的工作领域主要是在我系本科部门，他还对一系列次要研究项目进行了指导。我们都非常乐于与他共事，并且如果他的条件允许，我们也会认真考虑继续聘用他。依我所见，马斯顿博士的能力保证他将在职位上有绝对优异的表现。”24尽管如此，如果马斯顿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事真的如此钦佩他，又或者，即便仅仅是因为该系学生过多而师资过少，他们都不会与他解约的。

马斯顿所得到的唯一一封写满无条件赞扬的推荐信，出自里奥纳德·特罗兰德之手。他是一名光学专家，同时精通医学与心理学。特罗兰德自高中时期起就与马斯顿和霍洛维相识。他也是爱默生大厅中被波林拉来为《大英百科全书》撰写词条的人之一（特罗兰德撰写了关于黑色的词条）。25

“马斯顿博士是我的一位私人朋友，”特罗兰德在他的推荐信中写道，“我已经认识他超过20年。他是哈佛心理学的博士毕业生，他的一部分作业是在我的指导下进行的。我认为他具有相当强的能力及首创精神，尤其是在研究和教学领域。除了心理学，他还进行过专业法学的学习和实践工作。他因他的调查以及关于情感方面的心理学著作而在全国闻名。或许他最引人注目的成果，要数他对蓄意作假行为的侦测手段。我极力向你们推荐他。”26

波林提出的举荐则要审慎得多。“马斯顿博士是个活跃积极、成果卓越的心理学家，是情感方面的心理学研究以及某些人格方面问题研究的专家。他能够教导、激发学生的兴趣。他将保持其活跃的创造力。有些人会认为他的专精方向太过偏颇。”随后他又深入提到了最后这一点，“我也许需要再说一句，这个专精方向也许有一些极端，并且无论他教授哪门课，他都很可能会在其中代入自己的观点。同样，他所热衷的方向很可能已经涉及了稍许怪癖的领域。他也许能够非常适宜于某些位置，但在心理学系的日常、普通、总体工作中，他也许会因其工作而不合群，甚至在某些时候可能会被指责为哗众取宠。”27这份推荐坦率而公正，并且考虑到各方面情况，已显得手下留情了。

马斯顿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位同事爱德华·桑代克，给出了一份更加具有批判性的报告。战时，桑代克曾在耶基斯的心理学会协助过马斯顿的研究。自那之后他对马斯顿的看法就非常刻薄。桑代克的打字信件中包含了这么一处清晰可见的订正：“W.M．马斯顿博士是心理学领域一名称职的讲师（将“心理学家”改为“讲师”）。”信件的其余部分也不乐观：“以他过去研究的成功程度可以估计出他的发展前景，其仅为中层水准。”28

但马斯顿的文件中最具指责意味的信件来自马斯顿的前任导师赫伯特·朗菲尔德。马斯顿和霍洛维都曾是他的学生，而他与他们两人都非常熟识。在那之后他已经离开哈佛大学，执教于普林斯顿大学。“就像哈佛的记录中显示的一样，马斯顿博士是一名出色的学生，他在研究生课程中也总是取得优异成绩，”朗菲尔德如此开场，“他毫无困难地取得了他的博士学位。”随后，朗菲尔德列出了他的顾虑：“他曾有过数个职位，但都没能保留下来。我曾从不同地方听说过传言，但我无法证实。因而除了他曾在哈佛取得学位、有希望能成就出色的工作以外，我无法再说出其他什么。”在末尾，朗菲尔德写下：“机密：仅供办公室参阅。”29有这么一份信件在他的文件中，没有人再会雇用马斯顿，永远不会。这就如同上了一份黑名单。这就像是他被人指认为同性恋。马斯顿再也没有得到过一个常任学术职位。

奥利弗·拜恩与霍洛维的孩子，莫尔顿·马斯顿，摄于1928年秋

霍洛维在怀孕期间一直坚持工作。“如果你不辞掉那份工作，这孩子就永远生不下来了。”马斯顿对她说。她在一个星期二离开岗位，乘火车回到康涅狄格州达理恩的家中。（霍洛维从未学过开车。）她险些就把这个孩子生在了家中，不过当宫缩开始时，玛乔丽·威尔克斯·亨特利正在场。她将霍洛维带进马斯顿的车里，飞快载她驶往曼哈顿的诺克斯山医院。“泽兹及时把我带到了纽约。”霍洛维说。30婴儿降生于1928年8月26日。他们给他取名为莫尔顿。

“能这么坚持工作，你真是个人物。”波林致信向马斯顿夫人表示祝贺。31不过，马斯顿夫人对于继续工作的态度非常坚决。她的丈夫没有工作。他们已经就如何照顾这个孩子达成了某种协议。32曾有一次，她收到一张调查表，向她提问在怀孕后多久她会重回工作岗位，她没有选择任何给出的选项，勾选了“其他”，并写下“一旦身体条件允许便会重回工作岗位”33。

霍洛维回到纽约工作，将她的新生儿留在乡间，与马斯顿和拜恩在一起。

“城市的空气对婴儿不好。”那年11月，奥利弗·拜恩从康涅狄格州寄给J．诺亚·斯利的信中这样写道。

“他们就是我的行径看似飘忽不定的原因。”她对她的叔叔这么说。34除此之外，她没再说什么。

^[1]　威廉·冯特（Wilhelm Wundt，1832—1920），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被公认为是实验心理学之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