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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信

时间:2022-12-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不知你是否注意到这些,幸福之中最让人幸福的事就是你所知道的我那平平凡凡的生活。那些不幸的人也就是非凡的人较之于平凡者来说,并不满足于一般的夫妇生活,还要追求更高的精神生活。

普通人的信

已经过去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不过请稍候。我刚才是随意信手写来,其实,我觉得似乎还不能简单地断言为“真快”。我个人的惨淡经历使我感到这段时间并不短。不过,姑且就算它是过得快吧!真快。妻子告别人世时我发出了电报,你马上就赶来了,我已经想象不出当时我是以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去迎候你的,我想大概是那种让人感到意外的满不在乎吧,你意下如何?当时你的神情倒还历历在目。这个男子是有着双黯然神伤的眼睛—唉,这可能吗?弄错了吧!这就是当时你的神色。

其实,那以后我的神情也一直不像一个失去了爱妻的人。近来,我是胖多了,常常心安理得地外出看各种演出,晚上睡得很好,妻子的墓地也不常去了,我依然不求奋进,过着与妻子在世时差不多的生活。有位朋友说我这个人太不思进取,倘大家不来进行一番侮辱或激励简直就无可救药。总之,我就是这样一直随遇而安。你看到我这副模样,甚至想过替我张罗续弦,有时,我的表情也确实好像很乐意去续弦一样。你别生气,这倒并非我缺乏人之常情,而是我的气质,是我的优遇使我这样的。

说实在的,像我这样受到命运宠幸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小时候去神社和佛阁参拜时,带我去的人们帮我抽的神签上写着“时时庇佑,上上大吉”的字样。谁都说“五黄寅星”是旺而吉祥的幸运之星,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少年时代我唯一的不幸就是体质非常的羸弱,其原因是神经过敏,可是,进入青春期后极好地得到了调理,身体强健得几乎可以当一名士兵。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这些,幸福之中最让人幸福的事就是你所知道的我那平平凡凡的生活。我这个人不仅仅是经历平凡,不仅仅是行为和事业平凡,也不仅仅是社交圈中的平凡,我这个人普通得几乎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这就是我这个人的一切因平凡而有着令人羡艳的均衡,智能、感觉一应俱全,容貌、体格亦长得十分适宜,而这一切又都是那样的平平常常。因此,幼年时代曾当选为“一名值得景仰的学友”。中学毕业后到一个乡下的学校去任教时,我的一位可敬钦的朋友为我写了“赠某君序”,说我“君天生资质敦厚笃实”。大学时同学对我说话时也大都一改平时用语而转用敬语,他们说是某君太完满了,几乎不像我们的同辈人。出入教堂时我应邀当上了星期日学校的教师,这么一来我就充当了仅次于校长和主事的第三把交椅的角色。在家里,对父亲偶尔也会反抗一下,但每次都以我的含含糊糊的妥协而告终。母亲则把我当作是一个脾性顺和的、老实而无能的孩子,并对我显出怜悯的神色。弟弟认为我去银行当个复核员最妥帖,妹妹却劝说我去干幼儿教育最合适。在我妻子生病时,有位朋友预言,要是夫人真有不测,你的性格将会得到磨砺,而成为一个杰出的人云云。我决不是真要你看到我的什么幸福,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迄今为止的阅历和周围的人的观察都是切中肯綮,恰如其分的,应当说我的幸福确确实实是来源于自己和他人都不得不承认的那种完美无缺的平凡。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听到有人说我完美无缺会感到不快,可是,到了大儿子上小学的年龄的现在,我只是为自己的平凡而感到庆幸。

总之,说“千载难逢的人生际遇”招致幸福美满总不至于会有人来抱怨。很久以前《时事新报》上有个人在某月号的文艺批评栏中写道:岩野泡鸣这个人写的作品中净是些丑陋的人物在活动,令人无法读下去。然而又有谁能说人生的本来面貌不是如此呢?评论者发表了与作者相同感触强烈的见解。之后,有个叫艾哥伯尔的人马上发表了“答问者”的评论,于是这位评论者又写文章对那个西方人急公好义、富有古道热肠的气魄(表现并非如此,但是这个意思)深表敬意。据说当时的人崇尚像我这样的平常人不能理解的那种冷嘲热讽,换言之,也许那位批评家说的话本身就是一种讽刺,但是,照字面意思来看,批评家并不同情泡鸣笔下那些不幸的人。而侧身于卑俗、丑陋的实际的人生之中,又要憧憬急公好义古道热肠的气魄,这种互相矛盾而硬要纳入一个统一体之中的不幸确实是值得同情的。不过,如此不幸的人恐怕不会很多吧。

对不起,现在女佣送来了信件。

说来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很早以前我就想去搞些于自己性格相符的那种平平常常的感兴趣的活动。那是妻子去世一周年的忌日,我想到过去为妻子治病的平塚医院,向那儿的患者馈赠花束。这件事并不是前一天偶然的触发或得到神灵感应,而是好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考虑的。对此,我内心感受到莫大的幸福,毋庸讳言,事实确实是这样的。这封来信就是医院对我讯问现在有多少住院病人的答复。明天就是去医院的日子,我应当作些准备外出了。我一边回忆着这些往事,一边写着这封信,“已经过了一年了,真快呀!”对我来说,这句话说得多么的“妙不可言”呀。

话倒回去说起来太麻烦,还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吧。妻子死后不满百日,我便到处听到关于我续娶的传闻,这对失去了爱妻的我来说……我不禁要稍稍偏离正题了。这封写有“爱妻”的信万一在社会上发表出来,那么,像我这样一个不足以与他们相提并论的人不论多么平凡,冲着这句话,社会上也不会视而不见的。人们肯定会说:中年已过的人,还“爱妻”!竟有这样恬不知耻大言不惭的人;即使是一个女权论者或恋爱至上论者,可毕竟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他们一定多少会表明这样的观点,这种话只在心灵深处想想也就行了。那些不幸的人也就是非凡的人较之于平凡者来说,并不满足于一般的夫妇生活,还要追求更高的精神生活。可是我这个既平平凡凡又老老实实的人,还是按照内心的想法说出了“爱妻”……再回到正题上来往下说。对于失去了爱妻的我来说,听到那种传闻真是喜不自禁。一对和睦相处的夫妇竟尘缘已绝,该有多么寂寞和悲伤呀!应该尽早地找到比以前更好的妻子以告慰那无比寂寞、悲哀的心。那些传说者们的热心和好意连我这普通人也能体会到。当然,其中也有站在更实际的立场上为我考虑这一问题的人,这真是太值得感激了。但是说不上什么原因,我现在还不打算这么做。不过,敦厚笃实的我,偶尔也会作出一些不相宜的非凡的事,之后又深深憎恶自己的行为。举个简单的例子,当妻子百日忌的法事结束后,我走到神色严肃的亲戚朋友跟前说:“大家为我续娶的事操心,真是太让我感谢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急于考虑这个问题。话虽如此,但这并不是说我永不再续娶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会产生那样的念头的,到那时即便力不从心我也会请各位帮忙的。现在嘛,你们对这件事就不必费心了,因为这是无济于事的。”这番话还没说完,我内心深处已经有些不自在起来,看来我的意思在这番话里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当天晚上吃完饭,大家在一起闲聊时,一个亲戚跑到我跟前说:“你刚才的话使我感动,你在印发妻子的遗嘱时我已在猜想,你大概下了一辈子做鳏夫的决心。”说着,这人的眼眶里噙着泪水。“我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凡而诚朴,在这种场合下我只能这么说。不过,我并不把这个人对我的误会当作一回事因而不再说什么。并非是非凡的人硬要做非凡的事就必然会弄得这样进退两难,从而失却自己本来纯洁的平凡。那天晚上我很不幸,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想要女人,何时因想要女人而又想着要续娶。

然而,这只是我自己平凡脾性的率直之言,其实,我现在……到底还不能说得太直爽呀!我想加入一个信条—只要没有命运之神般的女人突然出现的话—我就不会产生建立恋爱关系的念头。妻子死后,我也交上了一两位女朋友,和她们一起推心置腹的交谈实在是很快乐的事,无论怎么样,那种愉悦从同性的人那儿是无法得到的。可是,一旦恋爱成为一种担忧出现时,我便很平常地、毫无情面地摈弃了它。在异性面前特别腼腆的我在妻子死后之所以能比较随意地和异性交谈或无所不为,也许正由于是我将情爱的冲动置之度外的缘故。不过,对于前妻的往事记忆反正是会渐渐地淡漠的,那么,第二、第三次重新燃烧的恋火看来终究是会来临的,既然现在会有这样不恪守夫妇之道的念头,那又为何不在妻子去世的第二天便着手寻找后妻呢?既然可以如此孤独地生活长达一年之久,那又为何不萦回在对妻子的回忆之中很好地生活下去?一个非凡的人在这样指责着我的过分平庸的心怀。

这真是让人毫无招架之功的指责,我无言以答。不过,倘若我一开始便有意那么做,那么或许幸运早就将我抛弃,使我变成一个不幸的人了吧。我总觉得这种可能对于“上上大吉”和“五黄寅星”来说是不存在的。

哟,写到这儿时已到十一时了。我每天准时十一时就寝,早晨六时起床。这信明天接下去写,今晚该睡了。

从这儿起我用铅笔和草书字体写信,您读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因为,这是在火车里写的,请多原谅。正如昨天所写的那样,今天是妻子去世一周年忌日。一大早我就去花店订了一百三十束鲜花,然后拿着花踏上了火车。这种不幸也会偶尔降临在幸运的我的头上,常使我为难。不过,我在列车里终于遇到了一位朋友,我们谈起来。“你上哪儿?”“平塚。”“有什么发财喜事了吧?”“不,一桩痛心事哟!”无论朋友在什么场合下这样说本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当我听到他们“有什么发财喜事”时,居然没有解释说这是因为今天是妻子去世一周年忌日,我想把花束送给曾为妻子治过病的那所医院的患者们,我那敦厚诚朴的性格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困惑不解。再说,刚才在横滨分手的这位朋友是一家大公司负责人属下的年轻有为的干员,他早些年前妻去世了,最近刚续娶不久,因此,在那种场合下,我常常真不知如何回话是好。像平时一样听到“上哪去”的问话,心里就暗想,又来了,一边却回答说“去平塚”,这是个聪明机灵的非凡人物,一听我说去平塚,便会立刻想到我妻子的死,他还说:“快满一周年了吧!”这样我最担忧的本人的敦厚诚朴就不会充分暴露出来,这使我感到庆幸,花束之事竟可意外地只字不提,到这儿为止情况一直很好,可再往下就出现了难题。“正好在这儿碰上你,这事很早以前我就一再想对你说了。听说你打算今后一直做一个鳏夫?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宣布。你呀,好好听我说。”他就这样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起来。说实话,就是在今天我还独个儿想过这个问题,总之,妻子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在这种日子里—普通人有着这样的习惯:每个月都要以一些忌辰为缘由来寄托哀思—我的心中只有一种极为伤感的心情,我还不具备非凡人的那种执着而缺少常识,甚至会伤害朋友感情的劲头。“你的想法很有道理,根据我的经验,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我曾经想过妻子去世后,一年之内决不再婚娶,像你一样,我对我的朋友们都公开那么说过。在我看来,你现在好像完全在亦步亦趋呢”。不过,这位朋友确实具有非凡人共有的特点,他具有接近女性的技巧和博得她们的钦敬、青睐的资历,所以,虽说这是出于交际的需要,不过,倒确实是在艺伎这一阶层中还是大受欢迎的人。在这一点上,我就全然不同了。但是,且慢!我说:我妻子死后我也交上了女朋友!我的那位朋友是女方曲意迎奉,而我呢—则是被女方迷恋上的。这样说来,在交朋友上或许还是我高明一些呢。当着朋友的面我这样想着、思考着,不禁又感到惶恐不安。“不过,你也不能太任性了呀。首先,你有你的事业,如果你想到社会上去自由自在地为平民们尽一点力,那么就必须杜绝后顾之忧。像我,如果一年之久脱离业务上需要的社交圈,不能去出席各种宴会,那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了。把孩子托人去带,自己晚上彻夜作画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幸运的是我没有固定的职业,我从早到晚在家中游手好闲,专找孩子逗乐解闷。母亲凭着自己善良的愿望,认为我这样等着父亲的遗产总算还是可以让她放心的,可当亲戚们问到新老爷最近去哪儿工作时,她就显得很不自在了。我有一度曾打算去外国好好学些本领回来,对这一点,我在同一位女子交谈时曾试探着问过她:“你看我像是干什么的?”那女子毫不犹豫地说:“你是loafer[1]。”正因为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从小具有下层人兢兢业业劳动而不感到什么痛苦的气质,可是,那女子这样直言不讳也未免太过分了。细细想来,我的无所事事和那些天才或非凡人的无所事事又不尽相同,并不是为将来有所为而暂时无所为,而是完完全全的毫无所为。母亲和兄弟们对我生气,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是他们好像又觉得事到如今与其让我在哪个地方当个芝麻小官而去忙忙碌碌,还不如就这样让我赋闲在家一段时间的好,只是“对他人没有一点点贡献”的指责最令人惧怕,连吃饭也怕让人看见,真是愧对社会呀!不知人们究竟怎样做才能对他人有所贡献?我很羡慕那些能对这样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看得明明白白,毫不担心地尽力工作的人。不过,弄不清这些问题或许正是我能够幸运的原因,与我不同,我的孩子倒是相当勤勉地干着。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托尔斯泰的儿子来到日本时,有个擅长写警句的名人说过:托尔斯泰所有的创作之中最为劣质的就是他的那个儿子。而要说我的创作就只有三个孩子,所以……不好,列车已到达平塚了,又要……

刚才埋头写信险些乘过了站,现在我在停车场前的茶馆等待上行列车,便抽空接着往下写。

是先写医院的事呢还是继续说些朋友的故事?我想是把医院的事告诉你,可是又想到这样会使讲述断断续续,使你阅读不便,因此还是说朋友的事吧!“你也不能不想想年老的母亲吧。像我的母亲还比较年轻,精神也一直不错,我盘算着要带她去京都大阪好好游览游览,一时工作太忙把这件计划搁下拖了一阵,没曾想她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她生儿育女,艰苦备尝,还要抚育孙儿,而我却还没让她得到一些快乐她就溘然与世长辞了,真是令人痛心不已。这实际上也是对我没有早点续娶的惩罚!”

“如果我有妻子,那么,我无论怎样忙,母亲还是可以把家务托付给妻子而外出旅游一次,我完全无需让她那样为照料孙儿而受累。这一点提请你特别注意,不要今后也像我这样追悔莫及。”我在还没有孩子的时候,曾按照自己的解释写过一句有关父子关系的格言。一般人们认为:孩子诞生日多奉献上吉祥的祝福,这将使他一生充满欢乐,不过,这也就是凡夫俗子的可悲之处了,其实是以主观愿望表现的格言,并没有多深的含意。然而,我却一直把自己的格言留在心中。我想,只有到看见孩子诞生,真正取得作父亲的资格时我才把它公之于众。孩子出生了。于是我发表了小心珍藏的格言:“得子方知子女情”。你大概会不了解其意吧。不过,也有人很喜欢这句格言。我有个弟弟是写小说的,他把我当模特儿写进小说时,大概十分欣赏哥哥的这句名言,于是把这句格言写进了他的作品。有一次正好我给他校对清样,发现我的格言竟变成了“得子方知父母情”,我猜想兴许是排字工给排错了,这样一来,我如此重要的格言就毫无意义了,这可不行,于是,我用红墨水涂掉了“父母”两字,将它改为“子女”。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当杂志发行后一看,它又被清清楚楚地改成了“得子方知父母情”了。这时,我不禁为自己的平凡居然能被素不相识的排字工所了解而感到吃惊。当时我带着一副满腔踌躇满志的神情把这句格言说给父亲听,父亲脸色一沉指责道:这种话对谁也是说不通的,人们只会把你看作一个喜好标新立异、猎奇觅怪的人。现在,再回到我们的正题上来谈。我很早之前还想到一句有关祖父和孙子关系的格言,我自信这句格言比刚才说的父子之间的格言稍稍高明一点。这句格言要等到我取得祖父的资格之后才能公之于众,不过,现在在你面前不妨稍稍透露一点。假如以我这句格言为准去判别我一位朋友的话,其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他的非凡思想和我的平凡的格言之间出现差异本没有什么奇怪。所以,我再一次重新推敲了我的格言—我希望排字工能够再一次自信地订正我的格言。总而言之,他也是一位五官四肢健全、一位天生具有非凡才能的人,在人们的眼里,我将又一次体现出一个普通人的价值。因此,我无论如何需要重新斟酌一下那句格言。父母亲在意识到自己的子女不幸的时候,往往首先顾虑自身的利弊、社会的习俗和周围人的议论,然后才会真正地与孩子一起感受幽思愁绪,这才是对孩子最大的鼓励和安慰,孩子由此会高兴起来,孩子这样体谅父母的心绪又使父母们感到欣慰。看来,我的这一看法应该略略改一改才行,即使父母亲那样做,子女也应设身处地地想到他们的种种难处,要注意理解周围人对各种不良事态的担忧,尽快从你所说的哀思愁绪的氛围中摆脱出来,确定妥帖的方式,这样才符合孝道和人伦。

“是啊。这么说来你并不一定拒绝续娶啰。的确,我只要一遇到丧妻之友,必以严厉的口吻告诫他们不要发布诸如从此单独过日子之类的宣言。我身边有许许多多的鳏夫再次结婚后没有一个追悔过。世上的好女人有许许多多,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哟,到樱木町了,我告辞了,代我向你母亲致意。”

现在,只剩下我一人茫然地坐着。我那颇具同情心的朋友随意地给我留下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重大的问题,就像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挥动着洋拐杖轻松地下了列车。我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呆坐着,仿佛是一个患胃病的人面对满席奇珍异味而毫无食趣。所幸的是,我仅是个知觉迟钝的人。我在思忖,自己如此不谙事理,今后在这个社会中将不知何以自处。我想起你要我给你写信—不论写多少的吩咐,便专心致志地给你写起信来。

说到写信,我这才想起,刚才有一班上行列车已经开走了,我因为全神贯注地写信而误了一班火车。为了写一封内容如此平淡无奇的信居然轻率地误过了一趟列车,这事如果让人们知道,他们准会吃惊得无话可说的吧。实际上我自己总是过高估计自己,可是,如果不这样,幸福就不会同我形影相随了。

好,现在我开始写医院的事,走过松原就看到村井弦斋的家了。记得妻子是在初秋时染上肠结核病后开始腹泻的。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妻子从杂志上读到弦斋先生写的介绍文章里称他发明了治疗肠胃疾病的灵丹妙药—用枹栎树根的皮熬汤喝。枹栎树,北海道有的是。我赶紧给我的学生发信请他帮忙弄一些。很快,我收到了他们寄来的东西。学生在信中说,他们跑到厚雪覆盖的深山中,翻开几尺深的积雪,刨开冰得硬硬实实的泥土才挖到的,数量不多,抱憾不已。他说的不多,其实两只手还捧不完。我立刻到弦斋先生那儿请教煎制的方法。弦斋先生的学生显得十分诧异,几次三番地为我跑去询问弦斋先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搞错了,不是枹栎树而应是羌活。从医院回家后,我和妻子都放声笑了。可是,当我现在看到弦斋先生的家时,脑海里还能清晰地浮现出在八月份耀眼的太阳光下我的一名学生蹲在高大的老枹栎树下为我拼命地铲雪、挖药的情景。我仿佛听到他们在说:“希望师母服了这药之后能康复。”我的心头突然觉得热乎乎的,泪水不由充溢了眼眶。

医院前面的那家洗染店仍和一年前一样,里面飘动着医生和护士们的白大褂和白帽子,医院的病人们排队做着操,好像一群丧魂落魄的人在机械地舞蹈。这家医院的大部分医生从那年开始与东京总院的医生轮换值诊,我所熟悉的人中现在只有副院长还在,他还是那么又黑又瘦,那模样使我感到十分亲切。他不善言辞,少言寡语,这在医生中是很少见的,妻子对他很有好感。我托他办理送花束的事,而后走出办公室到妻子住过的病房去。那是一幢单独的病房,由八铺席、五铺席和三铺席大小不同的三个房间组成,它坐落在一片松树林之中,这片松树林树龄不长,只要稍有一点风,它的树枝便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我在院子跟前朝里张望,发现里面住着病员。竹篱笆边上一块四寸大小的浑圆鹅卵石依然立着,这是妻子安葬了一只落在院子里的死去的麻雀后亲手为它立的墓碑。病房中的护士和看护病人的家属一直注视着我,使我不能长久在那儿盘桓,回头朝花坛走去。幸好,盛夏的中午没有病员在这儿散步,我来到曾经和妻子一起散步小憩过的藤架下的长凳上坐下休息,也许你会想象得到我会在这儿潸然泪下吧!我并没有伤神费脑,也没走多少路,可是我却感到不可名状的倦怠,竟然在长凳上酣然熟睡了,大概你会觉得这真不该是一个普通人的所为吧。这也许是因为你不了解自然力的作用才会有这种想法的。一个人悲哀和忧愁到了极点,就会酣然熟睡,连梦也不做的。这是大自然在人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所做的一件慈善事。所以,我酣然入睡这件事最终可以证明,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对心爱的妻子的悼念之痛、思念之切。

突然,我睁开双眼,万物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充满着生机,这似曾相识的景色反而让人怀疑起这难道是梦境里的一切?大概,我睡得很沉,唾液从嘴里流出来,把上衣的肩头濡湿了圆圆一片。我用手帕拭去睡眠中的淋漓大汗才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咽喉干渴得很,除此之外,并不想吃什么食物。

眼前的白沙地上有着像是女人橡胶底草屐踏过的脚印,它似乎在告诉我那人在这儿走过时曾悄悄地逡巡过。这儿是一条老路,使我不由感到那好像就是妻子的足迹。然而,我的妻子是再也不可能复活了,“死亡”这个家伙已将她从这个地球上彻底勾销了。想起来这家伙的恶作剧倒是令人发笑。用不了多久,这家伙就会一本正经地用一块散发着香味的烂手巾似的抹布把我—一个既不懂生存之意义、又对人类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不会料理的人,当作丑陋的污斑那样小心地拭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过去我曾说过各种谎言,今后还会继续下去,然而,唯有这一点,是怎么也不能用谎言来掩饰的。无论是多么高明的谎言家,在他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不得不说真话,那就是面对“死”。我以为有这样一次真话似乎可以宽恕以往所有的谎言。如果如此执拗的我还是个非凡的人的话—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出于表述的需要,不妨作个假设的前提吧—那么我留下名垂青史的不朽业绩或显赫声名只会给整个社会增添麻烦,这对我来说当然纯属非分之想,所以我还是希望让我得到暂时蜷缩在人类社会的一个角落里的许诺。

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们总不以幸福为幸福,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不想去战胜这个“死”吧。而我呢?尽管“死亡”那家伙仍夺走了心爱的妻子,脸上却没有时时表现出什么不幸,究竟是何缘故呢?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已经写过: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而且这种幸运导致了我的幸福。可细细想来,幸运和幸福并不是一对伴侣。我有个朋友的妻子去世前两年曾请人帮我占卦,那卦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三娶则妻皆亡故,纷争则兄弟相悖,还写着倘若从事什么事业,当上了小老板可望获得一时的成功,但是威信不会持久,终将失败云云。占卦必须填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时,而我出生的时间并不清楚,或许这一张卦纸应是属于在我出生之前或稍后的人的,只是卦中的三分之一:三娶则妻皆亡故确实被说中了。如果这段卦文除去幼年时代其他都是正确的话,那我这个人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幸运的人。然而,正如你认定我不可能是不幸的人那样,我确实感到很幸福。尽管失去了妻子,却没有什么不幸—没有因此而苦闷得一蹶不振,没有产生起续婚的念头。这一定是“死亡”这个家伙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小看我的结果。说到这件事,那些灵魂不死论者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性格乖僻的人,因而与其是因憎恶我还不如是想怜悯我。基督教徒们靠着那种也不知是什么人生观的人生存着,所以,也一定会动恻隐之心对我寄予同情:世上确有一生过得平平凡凡的可怜人呀!不过,据我所知,好像世上还没有像基督教徒那样急着续娶的人,这真不知是何缘故。据说基督教最早提出过神圣的男女恋爱的主张,同时,最早提出灵魂不死的主张,尤其提倡原封不动地保留在人间生活中经受了磨炼的人格者的灵魂不死的,也是基督教,可是,要是续娶的妻子也死了,男人在阴曹地府碰上两个妻子那又当如何呢?这个人因为是神圣恋爱论的信徒,所以,无论对前妻还是后妻,都会倾心相爱,否则就不可能结为夫妻。倘若一个妻子在天堂,一个妻子在地狱,那么男人不论遇到哪个都不会发生问题。然而,基督教徒大都是往天堂去的,这样一来就要发生麻烦的纠葛了。那个世界里是否允许一夫多妻制存在呢?如不允许,那么这个男人是否可以选择其中的一名继续保持一夫一妻的爱情呢?或者是否能允许全盘否定人间唯一能对人格进行磨炼的父子、兄弟、朋友和夫妇之间的亲爱之情呢?能否将人格、个性和灵魂联系在一起考虑孰去孰从?当然,基督教徒们也许早已解决了这些问题,并已在付诸实施,对此我深信不疑,可是,我觉得自己要是依然像现在这样勉强地去信奉这些信条,那么一定会带来更大的痛苦,以至于连续娶的笑谑也无从产生了!对于去那个世界,我反正早已有所准备,完全可以泰然处之。所以,我个人总认为自己是比较幸福的。

下一班列车就要到了,这次我可一定得乘上去。

上了火车我又想到一件事,所以添上几笔。读了信你大概会对这信感到惊讶,信中既没有一句寒暄,又不询问一下你的健康,却写了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因为我预计再过一年,或许你也会来劝我续娶的缘故。你们的这番好意我感到实在是荣幸之至。我并没有拒绝续娶,只是希望你们再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如果我打算结婚会主动向你提出的,请你耐心等待。像我这样的只能从平凡之处谋求幸福的人,哪怕去模仿一丁点儿那些非凡人的所作所为,也会遭受难以愈合的创伤,因此,在我重新找到自己衡量事物的尺度之前,还望你们眼光放得远一些。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我的脑子很笨,写得大大离题了,不过,如果很切题,那么从这封信的一开始我就不会写这些普通的事了,而不把它写出来,我就会闲得没事做了,理解吗?好吧,再见!

【注释】

[1]英文,无业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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