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研究的理论分析方法

张岱年强调理论分析，可谓当时中国哲学史研究方法论的新气象，也包含了对此前研究方法的纠偏。“文革”前和“文革”期间除了用“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贴标签和运用阶级分析之外，并无其他方法。任何其他方法的提出，都有可能被认为是违背了马克思主义而遭到批判。张岱年认为：“研究哲学史，应当深入到每一思想家理论体系的内部，进行深切的考察，分析它的理论内容。只有如此，才能找出理论思维发展的历史线索及每个重要思想家的理论贡献。”如何进行理论分析？张岱年提出了分析哲学的概念范畴、命题、体系三个层次。

关于第一个层次，张岱年区别了名词、概念、观念和范畴，指出命题由许多名词组成，名词表达概念。在中国哲学中，名实关系的“名”、公孙龙的“指”，都是概念。“概念是对客观事物的类型和规律的反映”。“观念是由观察事物而有的思想，不一定表示事物的类，而可以表示某一个事物，例如古代哲学中所谓‘一’、‘太一’、‘太极’，可以说是观念，不能说是概念；又有虚构的观念，如上帝、绝对精神。”“范畴是基本概念，是关于世界事物的基本类型的概念。”概念有普遍、特殊和个别三个层次。存在、物质、变化等，都是普遍概念；“表示一定范围的情况，或事物的某一类，是特殊概念”；个别是某一事或某一物。一般来说，普遍是抽象的，特殊是具体的。“普通所谓普遍性就是从具体事物中抽出来的共同性，是抽象的，可谓抽象的普遍性”，具体还有比较深刻的含义，即具体共相，也就是具体的普遍性，即包含了特殊的个别东西的全部丰富性的普遍性。抽象有科学和非科学之分，凡是真正把一类事物的共同点提出来的，都是科学的抽象。概念范畴也有其发展演变的过程。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又因为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变动，如“学”，在孔子那里指学习《诗》、《书》，而在现代则指学习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等。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对概念的不同理解，也使概念的内涵发生改变，如对于“经验”，两者就有不同的理解。又如，“实践”在古代指人的日常活动和道德行为，而在现在则指改造世界的活动。张岱年提出：“对于哲学概念和观念，要分析其理论意义和阶级意义。概念反映客观事物的规律性，这是它的理论意义；有些概念又反映一定阶级的利益，这是它的阶级意义（但是不能说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阶级意义）。”如，程朱的“理”包括仁义礼智等道德标准，这就把封建等级秩序永恒化了、绝对化了，这是其阶级内容；“理”又包括事物的生长，遂成几个阶段，这是其理论内容。所以，程朱的“理”，既有阶级意义，也有理论意义。只有既分析哲学概念的理论意义，又分析其阶级意义，“才能对哲学思想作出恰当的评价”。

关于如何分析哲学命题，张岱年提出，一是分析哲学命题的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二是要分析哲学命题的多层含义。哲学命题的普遍意义是它对某一客观的普遍规律的反映；特殊意义则是普遍命题所总结的某些特殊事例。如“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反映了接受知识和独立思考的关系，这是其普遍意义；孔子所主张的“学”的内容是诗书礼乐，这是其特殊意义。又如荀子的“天行有常”指天体运动有一定的规律，这是普遍意义，但荀子所理解的天体运动是太阳围绕地球转，是地心说，这是其特殊意义。张岱年指出：“任何哲学命题都是某一时代的思想家依据当时某些特殊事例总结出来的。经过历史的发展，人们发现原来所依据的某些特殊例子是狭隘的，或者发现原来对于那些事例的认识包含了一些错误。但是这个命题仍然反映了一定的普遍规律，因而必须承认这个命题的提出对于人类的认识史是一个重要的贡献。”张岱年所说，可以说是对冯友兰“抽象继承法”的进一步补充和说明。张岱年又指出，中国古代哲学的特点之一即是宇宙论、方法论、道德论的统一，所以中国哲学的有些命题，具有宇宙论、认识论、道德论多层含义。如“道在器中”，一是说物质规律离不开事物而存在，一是说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

关于如何考察哲学体系，张岱年指出，首先要“注意一个哲学家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例如，董仲舒的哲学体系可以说是为了总结秦王朝灭亡的教训，防止农民战争，谋求汉朝的长治久安。王充的《论衡》是为了廓清当时流行的宗教迷信；张载企图解决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抵抗西夏对于宋朝的侵扰，一是缓和社会上严重的贫富不均。他没有解决问题，却提出了唯物主义体系。其次是“考察每个思想家哲学理论的基本倾向，确定其基本性质”。这也就是唯物唯心问题。和哲学界通常的见解不同的是，张岱年认为孟子、庄子是客观唯心主义。根据在于，前者以“天”为最高范畴，后者是以“道”为最高范畴。^[182]又次是“考察哲学体系中概念范畴的层次”。张岱年指出，这有助于理解这个哲学体系的性质。哲学体系包含很多的命题和概念范畴，这些命题与命题的逻辑联系，概念与概念的逻辑层次，可称为这个哲学体系的逻辑结构。中国古代哲学著作在形式上、层次上结构是不明显的，但有其内在的层次。因此，“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思想，更须精细地考察其中的概念范畴的固有的层次”。以老子为例，道、天、地、人为域中四大，为四个层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为五个层次，表明老子关于天地起源问题还有含糊不清之处，这表明了开拓者的艰苦，是可以理解的。张载哲学中天道、气化、太虚都属于气，是一个层次；性、神是气所具有的，属于一个层次，所以张载哲学是气一元论。朱熹哲学中，理、气、物、心分为四个层次。第四，张岱年强调“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理解哲学学说的真谛与所达到的深度”。他指出，哲学史是人类追求真理的历史，不能把哲学史看作错误的堆积。应当说，这是对“文革”期间对哲学史的批判态度的一种反思。在当时是一个新的方法论见解，是对古人持同情的理解的态度。张岱年指出，要了解“过去哲学家追求真理的愿望”，虚心体会卓越的思想家在理论思维上达到的深度。如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肯定世界是一个变化不一的过程，这是一个深邃的观点；《周易·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是肯定对立统一是普遍规律；老庄哲学也提出了许多深刻的思想。这里，张岱年对哲学的评价超出了单纯区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