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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士朱熹_哲学家,又是帝师_中国士人的故事

时间:2022-06-23 历史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哲士朱熹_哲学家,又是帝师_中国士人的故事哲士,哲人,贤明的人。理学运动是孔子原儒向宋儒的一次飞跃。朱熹就是这样一位充满纯哲智慧的理学士大夫,同时又为帝师。朱熹所至,兴学校明教化,四方学者毕至。有一年,朱熹访白鹿洞书院遗址,奏恢复其旧,为《学规》俾守之,是为民间私学一个示范性的学规,影响致远。[8]尽管在祠禄与义命之间,朱熹也认为义命为重,但出于理学研究,迫于全家生计,求友人周旋打点是常态。

哲士朱熹_哲学家,又是帝师_中国士人的故事

哲士,哲人,贤明的人。“愚闻丈夫不释故而改图,哲士不徼幸而出危。”(《东观汉记·田邑传》)“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唐·韩愈《答崔立之书》)“喆士怀奇抱异,不得感会云龙。”(明·范濂《云间据目抄序》)

宋代士大夫发动了多次社会政策改革运动,核心都是富国强兵之“利”。然而,宋代是一个道德文化社会,经济实力不足以胜任改革,导致一次次“变法”夭折。由于社会改革无法推进,宋代知识朝另一方向发展,向道德哲学上发动,这是宋人精神上的出路。当他们构成一种将儒家伦理安放在佛家及道家宇宙观之上的旨趣时,[1]“理学”运动产生了。

理学运动是孔子原儒向宋儒的一次飞跃。原儒说仁、说礼、说诚、说性善,是混沌一体的日常道德体系;汉儒单突出孔子思想中的“礼”,将这个等级观念发展为君臣政治伦理。到了宋儒,借佛道结构,搭建了“性”之形而上学。与汉代(谶纬)美术化的眼光看世界不一样,宋儒(天理)逻辑化看世界,宇宙构成中便包含了无数因果关系。譬如,问为什么人性本善?原儒答,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至于为什么人会有不忍人之心,原儒答不出。宋儒会接着答,是其逻辑上与自然法规相符。自然法规者,天理也。凡一个人心性逻辑持守在天理上,便为圣人。故做圣人,只在于个人做足心性与自然法规相符的功夫。这种认识带来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意识到成全个人品性无需脱离集体环境,即修心养性不必退隐。另一个结果随之产生,就是理学家可以跻身于官员的行列成为官僚士大夫,既不影响个人之性与命的研究,也保证了研究者的生存。这样,做学问便与做官连接一体,故宋代学人与官员身份一体。在宋廷朝堂上游走的,好多都是身穿着官员袍服的理学家,吃着官俸却把智慧用在辨析道德“义理”上。

朱熹就是这样一位充满纯哲智慧的理学士大夫,同时又为帝师。他风度翩翩地随行在宋廷朝堂之上的官僚士大夫群里,要“内圣”而“外王”,从“坐而言”转入“起而行”,一心做帝王师,上条陈、越次入对,“以启上之佚志”,“得君行道”。[2]最终,在中国历史上担任传道之责的士人不过数人,传道更使斯道彰彰较著者,朱熹是第一人。《宋史》评朱熹曰:

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熹而始著。[3](www.guayunfan.com)朱熹(1130~1200),字符晦,一字仲晦,祖籍徽州婺源(安徽婺源),出生于南剑州尤溪(今福建三明市)。父亲朱松曾以进士入尚书郎,是当时的名儒。朱熹幼颖悟,刚会讲话时,父指天示之曰:“天也”。熹问曰:“天之上何物?”松异之。熹少时,慨然有求道之志。绍兴十三年(1143),朱熹十四岁,父松病亟,尝嘱曰:“籍溪胡原仲、白水刘致中、屏山刘彦冲三人,学有渊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事之,而惟其言之听。”遵父遗嘱,朱熹奉母移居崇安五夫里潭溪,拜刘子羽为义父,从三位先生受学,地点就在屏山书院,始读二程与张载之书。绍兴十七年(1147),朱熹十八岁时,参加乡试;次年二月赴临安,参加礼部会试;四月殿试中,赐同进士出身;三年后,又入临安铨试。吏部选专才,以“身言书判”四事择人为铨试。身指体貌伟岸,言指言辞辩正,书指书法遒美,判指文理优长。朱熹及格,授左迪功郎(宣教郎)泉州同安主簿。朱熹在同安县府秘书任上做宣教。绍兴二十七年(1157),朱熹二十八岁,任职六年考秩满罢归,考秩即一届任期,任满回家。回家后,朱熹请求不再派官,改请祠。

“宋始设宫观之官,行祠禄之制。”[4]宋朝皇帝笃信道教,京城内外遍地宫观。在京者为京祠,在外者为外祠。凡大臣罢现任,令管理道教宫观以示优礼,无职事“以食其禄”,称为“祠禄”。宋朝还有一种传统,凡年六十以上知州资序官员也可自陈宫观,是古代礼制的返景,“佚老优贤”的祠禄制度,给了朱熹积极影响,给予他宽松的学术研究环境,使他能心无旁骛构建形而上学。所以,朱熹每每请祠,志在必得。否则“一行试吏,百事俱废”。据记载,朱熹一生请授祠禄多达三十六次,而在朝仅四十九天。《朱熹年谱》载:

(朱熹)以斯道为己任,历事高孝光宁四朝,仕于外者九考,授祠禄三十六,多以去就不合于理,固辞不起。在朝仅四十九日。[5]

淳熙二年(1174)朱熹四十四岁,除秘书郎,力辞,再辞,朝廷即从其请,主管武夷山冲佑观。朱熹安居宫寺内,安逸地著述,出门讲学。淳熙五年,除知南康军,再辞,不许。至郡,值岁不雨,朱熹荒政。荒政,即是搞社会救济。荒政期间,朱熹完善了“社仓结保”之法,百姓多所全活。其间,经常到州郡学校,召集学子讲学,招来士子讲论。朱熹所至,兴学校明教化,四方学者毕至。有一年,朱熹访白鹿洞书院遗址,奏恢复其旧,为《学规》俾守之,是为民间私学一个示范性的学规,影响致远。“十八日,白鹿洞书院开学,释菜开讲,自任洞主。复请祠不允”,朱熹获准祠禄之日,便是优游学术之时。“五月,监南岳庙祠秩满,再请祠。六月十九日,再得监潭州南岳庙,与李侗书札讨论仁学与理一分殊”。[6]总之,祠禄给予朱熹进行学术研究、理论创新和精神升华以良好生存空间和心智氛围。有一次,朱熹连续给六位友人写信,信中得意忘形:

老兄归来无事,又得祠禄添助俸余,无复衣食之累。杜门读书,有足乐者。[7]

朱熹的得意门生、女婿黄幹不似这么乐观,明白表示请祠是无奈,是迫于生计,因为全家老小的生计完全系乎祠禄俸给。当然,朱熹寄陆子静书云:“熹衰病益深,幸叨祠禄,遂为希夷直下孙,良以自庆!”又答吕子约书道:“熹再叨祠禄,遂为希夷法眷,冒忝之多,不胜惭惧!”[8]尽管在祠禄与义命之间,朱熹也认为义命为重,但出于理学研究,迫于全家生计,求友人周旋打点是常态。总的说来,祠禄制度维持正常生活,保障了学术研究无忧。其他理学士大夫亦然,如吕祖谦“为求祠禄,幸已得之,遂可专意读书,殊以为幸”;[9]魏了翁遭“伪学之禁”被罢官,仍与祠“示优礼”,“了翁至靖,湖湘江浙之士不远千里负书从学”。[10]无疑,祠禄制度助推了宋代学术文化发展。

朱熹早年向学,始博求圣贤之经训,复遍交当世有识之士。罗从彦便是宋时有识之士,以穷经为学,上接程颢程颐、杨时,下传李侗。朱熹的父亲朱松和老师李侗都曾拜罗为师。到了李侗,东南地区理学形成了有别于濂、洛、关学的独立学派,这就是“闽学”。时李侗老矣,熹不远数百里,自同安徒步往从之。李侗把儒家思想核心“仁”的真谛及二程的“性理”之学,传给了朱熹。朱熹则发展了李侗阐释义理兼生命为主的学说,提出“理”是先天地而存在,“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

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池,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11]

又说永恒的“理”向下化为实践的“义”,“天理流行,触处皆是:暑往寒来,川流山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之类,无非这理。”义与理是“月印万川”的关系,“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便是天理之件数。”朱熹一生把抽象的理(客观精神)提高到永恒的、至高无上地位,建立了一套客观唯心主义体系,用以指导人世,终成理学集大成者。

绍兴三十二年(1162),孝宗即位,诏求直言,朱熹三十三岁,随即上封事言。奏章里满满的教导:“圣躬虽未有过失,而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意诚心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12]隆兴元年(1163),朱熹再次上奏。奏章里满满的又是教导:“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朱熹对天理的仰慕之心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连续两次以帝王师之姿上奏,语气像训导一个小学生。“上读之,大怒曰:是以我为亡也”,[13]说你这是要我死。

其实,宋代的皇帝跟其他朝代比要有修养得多。今上冷静下来再读呈文,字从理顺,不得不服;讲的是至道,也合时宜。“有短熹者,谓其疏于为政”,孝宗还为朱熹说好话。比较而言,李斯《谏逐客书》、贾谊《过秦论》一类的上帝王书强调文脉气势,而朱熹不以修辞移情,更能提撕人。

朱熹一生面见皇上有四次,专讲帝王之学。隆兴元年(1163),一见皇上时朱熹三十三岁,宋金战争处于胶着状。朱熹入对,言其一:“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陛下虽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尝随事以观理,即理以应事。”说你光说不做不是好皇帝。言其二:“君父之仇不与共戴天。今日所当为者,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又说你为父报仇岂能不来真的。朱熹从“大道理”说起,皇帝心里不想做,口里也不得不服。二见皇上会浙东大饥。朱熹入对,首陈灾异之由与修德任人之说,暗示此次天灾源于人祸。次言陛下即政到如今,“未能循天理、公圣心,以正朝廷之大体,则固已失其本矣。”意思是,今日国家闹天灾,都是今上您修德不成,办事不循天理惹的祸。皇上只好说:那么你天理道德好,你去救灾吧。熹拜命。在赴任的路上,朱熹就以免除徭役为条件,去函米商和车船主,换得捐米满车满船齐齐运来。一到任上,只待发放了。所以,朱熹也是一个能在轻轻松松之中就把事做得漂漂亮亮的人。三见皇上在十年之后。朱熹入对,上来就劈头盖脸道:“陛下即位二十七年,因循荏苒,无尺寸之效。”说你一屁股坐在皇位上漫漫二十七年,大小事情一件都没做嘛。至于理由,朱熹说自己思来想来,还是今上做事不尽心。“天理有所未纯,人欲有所未尽”,没有达致“天理”二字。“天理也,则敬以充之”,“人欲也,则敬以克之”,最后,劝勉道:愿陛下“不使其少有凝滞”,“自今以往,一念之顷必谨而察之”。这里,朱熹教导皇上要“正心诚意”。还拿自己做范本,自举道:“吾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岂可隐默以欺吾君乎?”皇上诺诺,曰“久不见卿,朕自知之”。史书上记载:从此只要有疏入,哪怕是夜漏下七刻,上已上床就寝,也要“亟起秉烛,读之终篇”。由此可见朱熹入对面折,皇上不但诺诺听话,还急急立行。在这一个君臣关系面前,宋代士大夫何以不自负?四见皇上时,正值新皇上即位,下诏留朱熹在身边做行在。熹行且辞,辞不许。朱熹入对面折皇上,第一句话就说:“乃者,太皇太后躬定大策,陛下寅绍丕图(敬承大业),可谓处之以权,而庶几不失其正。”说一个人啊,做人做事不要指望别人,自己的诚心才是根本。“大伦正,大本立矣”。[14]再说,皇上您已经被“义理之学”谆谆教导得有至敬心诚的境界了,国家大事你再不管,也误不到哪儿去了。我朱熹呢,当然也就不必守在陛下身边了。“复面辞,上手札。”离开的时候,皇帝还依依不舍,给朱熹写字留念:“卿经术渊源,正资劝讲,次对之职,勿复劳辞,以副朕崇儒重道之意。”[15]皇上说,我是多么还想要当面聆听朱先生您的教诲呀!

在地方,朱熹更常常给皇上疏信。信中从不就事论事,讲的都是理义,用意都在求皇帝“放心”,用儒道“勉上进德”。“愿陛下日用之间,以求放心为之本,而于玩经观史,亲近儒学,益用力焉。”君臣之间,其情察察,其言切切。宋代君臣主仆,好似公卿,更是师生。这关系,跟战国士人颜斶见齐宣王,含讽带刺,夹枪带棒互争高下不可同日而语。

絮絮叨叨的朱熹老师,漫天的雪花飘的都是对皇上的爱。宋代理学士大夫以“次对”为本,真是达到了做“帝王师”的最高境界,朱熹就是极致。

朱熹是孔孟之后弘扬儒家第一人,声名鹊起而箪瓢屡空,一生贫苦。宋史载朱熹收徒,学生远至,惟脱粟饭与吃。因为饭菜太简陋,一个名叫胡纮的学生极不满意。“纮不悦,语人曰此非人情”,遂亡去。[16]因为生活穷困,往往靠借贷过日子。朱熹不仅穷,且固穷不堪言。学者陈荣捷在《朱学论集·君子固穷》一文中说:

从朱子之家世、俸禄、穷困、印务、受与诸方面,考其固穷境况,以见君子固穷在我国历史上,少有如朱子者。[17]

历史上君子固穷的遍地都是,但要找比朱熹固穷的,怕是找不到三二个。朱熹穷中之义,其有固穷清贫一面,但最难能的是固穷守道。朱熹看穷字,取舍惟义,这“义”犹如看待世界的方法,是形而下用“人心”看,或形而上用“道心”看?朱熹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18]看世界,能看到精微之理的(觉悟于理者)是道心,只看到耸人之欲的(觉悟于欲者)是人心。[19]人心囿于欲望驱使,道心随之自然(逻辑)发动。看世界当然用道心,即用自然之心,才能看到自然之理——天理。研究“天理人心”(从人心到道心再到天理的心性逻辑学)的学问就是理学。这就说明,理学与汉代经学重文字训诂不同,是一门重阐释义理、兼谈性命、讲究逻辑性的义理之学;亦说明,理学是一门与先秦儒学、汉代经学和魏晋玄学都不同的儒门正道之学。所以,朱熹看穷字,取舍惟义,这“义”其实是心性逻辑。朱熹用道心看穷,穷而穷理,看到“固穷守道”之天理;胡纮同学用人心看穷,穷而穷乏,所以看到“此非人情”之不悦(欲望)。结之,“惟精惟一”,一门心思守住道心才能于纷乱世界中,固穷守道,或安贫而乐道。

一直以来,学统四起,知识世界纷乱,学术变化复杂,没有宗主(统一的知识)。在宋代,朱熹提出正道之学,意在批判其他学问都是歪门邪道。汉、晋、唐以来的都是杂学,佛、老之学是异学,记诵、词章之学是俗学,功利之学是杂霸之学。经过朱熹的一番清理,这些旁道左门之学就都被排除了。惟余理学“惟精惟一”,以之作为正宗“道统”,也就是学术的正统,是压倒甚至扫除其他杂学的正道之学。然而,道学士大夫过分标榜,其似宗派主义味道,引起了许多官僚士大夫的不满,导致道学家群体被公论为“真小人”、“伪君子”、“伪学党”,道学学问被诽以“伪学”:

道学这个词所包含的意思,是说别人都不能达到这个道,只有我程朱能达到道,这就叫道学……(朱熹借以)把自己的权威树起来。[20]

宁宗庆元元年(1195),朱熹六十五岁,乃上疏。疏中高言“恢复(国土)”、求恢复才能得人心;又在讲筵申言“君父之仇不与(金国)共戴天”。朱熹在天理逻辑下高扬政治唯意志主义,汉族主体意识高涨。其所倡言“复仇”是以民族道义与精神为起点,坚信道德激发的忠孝情义(内圣),可以使万众一心,上下同德,而转化为抗金必胜的力量(外王)。故而,朱熹的政治是“辨得华夷”,确立汉族意识之“天理”,以之唤醒南宋斗志的元气政治。朱熹的政治对峙者,时有吕祖谦文献学一派,陈亮、叶适功利主义一派,及陆九渊心学一派。陈亮提倡“实事实功”,对朱熹高谈“尽心知性”,讥讽其为“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然而与陈亮不同,朱熹提出的问题更超越,认识问题更普遍化。陈亮《上孝宗皇帝书》、《中兴论》,重点是放在政治谋略的一方面;朱子非谋士,是把重点放在政治改造的一方面。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否定了所有非汉族政权的合法性,民族主义、华夷意识非常强烈,在做更根本的政治文化建设。但在今上行实用主义政治,权衡利弊、考量实力的时候,朱熹只有“清谈”的平台,而没有驾驭政治的机会。其时,朱熹上疏“其气固已涣然离沮而莫之应矣”,[21]已经失为仅有道德高标而没有实际内容的“清议”。在心理上引起了今上厌烦,在实际中动摇当朝偏安政权的合法性。[22]故今上批云:“悯卿耆艾……已除卿宫观”。朱熹畀之祠禄而罢斥,祠禄也成了处理政治敏感人物的工具。朱熹不依,庙议自劾,又以疾再乞休致;休致就是官吏年老去职。诏不允,道:“辞职谢事,非朕优贤之意。”[23]

次年,监察御史沈继祖拍案而起,弹劾朱熹,曰有十罪。这时,又有一个叫刘德秀的朝廷谏官,做地方官时曾为道学家所不屑,亦首论当朝宰相留正有“唱引伪学”之罪。清萍之间,伪党之说泛起,伪学之禁坐实。学间哗然,攻伪日急。甚至有一个仕进备选的后生上书,要求斩了朱熹。宁宗四年(1199),朱熹年近七十,皇帝依准罢祠落职,俸禄没有了,官员袍服没有了;公家提供的一个仆人服务员,老生门人蔡元定也被道州收走了。一时间,文人士大夫们绳趋尺步。过去稍稍跟理学沾边的人,都被不齿,无所容其身。从游之士,特立不顾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师,过门不入。甚至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

朱熹呢?中国儒学史上第一个持绝对精神看天下社会的士大夫,豆饭藜羹,道心依旧。此之谓“君子固穷,在中国历史上少有如朱熹者”。

朱熹理性的光辉是权力和历史无法遮蔽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影响深远,说明其与世紧密,析理洞彻。对其批判者,尤其到了“五四”时期,贯之以“灭绝人性”、“杀人”的恶名。因为西学东渐,西方文化把人与动物齐,当极力满足个人动物本能文化占上风时,朱熹自然受攻击了。事实上,朱熹最讲人性、最讲爱人和成全人。中国文化立基在人与圣人同等上,只不过讲到了极致的地方,近现代人们不愿听。其实,“存天理、灭人欲”反映了中国文化高贵生动的逻辑。

从原儒发展到宋儒的历史看,君子(圣贤)人格是其永恒命题。孔子首先就区分君子与小人,说“居于德”为君子;孟子进到“人之初”(人性),说“性本善”为君子。到了程颢说何为性善,道:“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皆水也,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有流而未远,固已渐浊。……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也。”[24]这是打比方,说人性如水,水下流乃天性,人性乃天性。水本身无善恶,水流经而有清浊,溷浊是恶,清冽则善,不染清浊是其保持天性。人在生活中掺杂了千差万别的杂质,便有了“气质(禀)之性”。由此不管叫好人,还是叫恶人,依然是小人。而真水无香,君子是保持天性的人。与之前仅就呆板德性谈君子不同,朱熹又进了一大步,从逻辑上谈君子(圣贤),即从(天理人性的)关系中谈。天理是原初的、本质的、普遍的,故圣贤是自足完美无异的。自足自洽就是君子,跟人性是气质之性还是天命之性无干。所以,朱熹在另一处疏《孟子·梁惠王下》之“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时,才会说出有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亦为君子这样生动完美的判断。

孟子从社会分工上讲君子,区分劳心者与劳力者,说“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25]。劳力者务小人之事;劳心者务大人之事。中庸云“君子之道,本诸身”,[26]“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故劳心者为君子。与这里仅就模糊的劳心者谈君子不同,朱熹又进了一大步,从社会精神上谈君子(圣贤)。在疏《孟子·梁惠王下》之“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时,朱熹高标或“公于天下”或“私于一己”的动机标准。说凡“公于天下者”,哪怕气质之性也可得以尽其性;反之,凡“私于一己”,即便天命之性也要灭于天。意思是,一个人的心理动机决定一个人的人格属性,而不得限制其做了什么。这样一来,从机械的社会规范提升到能动的目的动机,就打破人身等级和社会分工的制约,给予君子(圣贤)人格深刻的个体性和覆盖普遍性,更有选择的自由,表现了朱熹思辨的真理性和高贵性。

“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最早出自朱熹疏《孟子·梁惠王下》之“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这一段,朱熹解道:

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贤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二者之间,不能以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故孟子因时君之问,而剖析于几微之际,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27]

朱熹这里说“天理人欲,同行异情”,是说天理和人欲都同样爱干“好勇、好货、好色”的事情,因其“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故“好勇、好货、好色”本身是中性的,是非得失只是对这同样行为用“情”(目的动机)不一样。这里,“天理”是原点,“不能以(天理)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说一个人做事能不能从天理出发,性质结果会是天上地下。这样一来,做君子的形式就十分生动了。一是只要“循理”(自然之理),人欲也可“尽其性”;反之,违背自然之理,即便天性也会“灭(被去掉)其天”。二是圣贤尽其性是循理,循理而“尽其性”则更加圣贤;反之,不循理而不发其“天”性则归于庸众。三是“公于天下”尽其性不为非;反之,“私于一己”循其天不为得。总而言之,朱熹将做君子的逻辑出发点给你了,你可以生出许许多多形式。在朱熹这里,就从死板的规范向上飞跃,一个人以主观能动性而获得自由。

延伸之,在朱熹这里,做君子需要知识和教养。原儒是一门讲礼讲等级的学问,宋儒理学是一门教导读书人、劳心者和治人者如何保持圣贤君子地位的哲学,与普通老百姓无关。对于这个特点,清代焦循曾十分精到地把朱子学与阳明学做区分。分别称为所以教天下之君子与教天下之小人之学。朱子学要人们不但讲求行其所当然,而且还要穷其所以然,诵习经史之文,讲求性命之本,这只有一二读书之士才能够这样。[28]由此可知,朱熹“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唯心抽象,逻辑自足,学理更缜密,但距离经验更远,却因其思辨性更有覆盖力和普遍性,故是对智识和社会地位高者之道德人格要求。故这个全面涵盖知情意的近似完人的要求,首先是对皇上说的,其次是对学者士人说的,恰恰不是对平民百姓说的。

“人性”问题其来有自,对“善”之独占永远是儒士的主题。朱熹“存天理,灭人欲”也是一个理学士大夫高标的政治人格理念,贯穿了道统高于政统、道德规范高于强权、尊严高于生命等一系列政治伦理和知识伦理,也必然渗透进入历史。自然地,后世权力和权威对他的嫉恨,要远远多于喜爱。

天地万物,人是本,其他都是末。理学以修身为本,体现了儒学的本末思想。如果每个人的品格都能够得到完善,社会就会进入大同。儒学就是以此“道统”为最高目的。

朱熹在世时,就是依着这样的圣贤君子的理想,做南宋政府的政治反对派。朱熹反议和、提倡民族主义,要求反冗自强,特别要求统治者“正心诚意”受道德砥砺,以北伐复仇。也因为此,朱熹为许多事务性官僚士大夫所不满,他们对理学及理学士大夫的打击无所不用其极。朱熹死后,政治当权者想利用理学,也不过用其皮毛,理学从来没真正主导南宋政局。在南宋末年,理学影响开始显现。在与强大的蒙古死战到底的过程中,民族气节格外高扬,最后连皇帝也跳海殉国。对比没有理学的北宋,面对区区女真人而失败之迅速和表现之耻辱,也不难看出理学的力量。虽说理学本身影响有限,但中国道德的核心仍然来自理学。归根结底,理学“修身正心”作为“道统”,仍然是对“治统”有力的道德约束。[29]所以,每当有一轮大规模追求利益的浪潮,也必然伴有一轮攻击理学、讽刺朱熹的浪潮。清代学术是实学,讲“经世致用”,理学被抹黑成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清朝时期,理学已经气息奄奄,仅存其名而无其实。但理学绝不是无谓的,理学是后期儒家思想理论系统化的高峰,相对于早期儒学更为严谨;尤其针对知识分子和官僚,也就是一般所说的精英,其道德约束也更为具体化,其义理思辨使士大夫政治主体意识空前高涨。

事实上,像许多崇高的哲学理念一样,在“历史的狡计”面前,总会表现出一体两面性,理学也是一样。一方面使士人政治主体意识高涨,另一方面也使得士人阶层实际政治地位沉沦。理学之前,国家以富贵吸引士人,君臣关系类似于一定的契约关系。元明清三朝,理学成为国家正统思想之后,权力来源于“道统”。在承认士人政治权力的同时,君主也从理学中获得了权力的合法性。由此,士人阶层从自愿做臣仆沉沦为必须做臣仆的境地。[30]

庆元三年,学禁严峻,对“道学”思想与学术活动实行压制,朱熹等五十九人被列入“伪学党”。宁宗(1199)四年,朱熹年近七十,申乞致仕,要求交还官职,辞官,还禄位于君。皇帝依所请,朱熹没有了士大夫仕职的荫护。庆元六年三月,朱熹卒。朱熹的葬礼被时人讽刺,说是“四方伪徒期会,送伪师之葬”。来者噤若寒蝉,非妄谈时人短长、缪议时政得失。[31]后二年(1202),学禁稍弛,谥曰文。再二十年,皇上想念朱熹,将他的儿子招来授侍郎。再二十年,淳祐元年(1241),皇上视察太学,手诏熹从祀孔子庙。

朱熹死后一百二十年(1313),是元朝仁宗皇庆二年,朝廷下诏朱注《四书》为官方教科书,朱熹配祭孔庙。历明清两朝至辛亥革命后近八百年,朱熹理学一直是中国正统官方意识形态。孔子儒学虽在汉武帝年间被宣布独尊,实际上并没有享受到独尊的待遇。儒学在孔孟时期不过是一些简单的伦理学,到了朱熹手上形成了庞大的理学体系,其哲学水准之高,非孔孟可比。孔子真正登上“至圣先师”的宝座,实乃朱熹之功。通常说“统治中国二千多年的儒家思想”,确切地讲,七百年间作为官方哲学的儒家思想实际上就是朱熹的理学思想。[32]

朱熹乃十二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生前遭围攻,死后无宁日,死后八百年中每次思想运动都成为批判的对象。

注释

[1] 黄仁宇:《中国大历史·第十二章 西湖与南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2] 参见李存山:《宋学与〈宋论〉——兼评余英时著〈朱熹的历史世界〉》,载《儒林》(第一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3] (元)脱脱:《宋史·卷四百二十九 列传第一百八十八·道学三 朱熹传》,中华书局,1985

[4] 周永健:《宋代祠禄制度对士大夫的影响》,《湖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年9月第10卷第3期

[5] (明)郑真:《荥阳外史集·卷四十五 碑铭·宋故光禄大夫建安郡开国朱公神道碑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6] (清)王懋竑:《朱熹年谱》,中华书局,1998

[7] 引自侯体键:《祠禄官制与南宋士人》,《新民晚报》,2009年8月16日第B07版

[8]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六章 阎潜邱毛西河·西河潜邱两人对理学之态度》,九州出版社,2011

[9] (南宋)吕祖谦:《东莱别集·卷十 尺牍四·与陈同甫》,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586963&remap=gb

[10] (元)陈桱:《通鉴续编·卷二十一 (乙酉)理宗皇帝宝庆元年·十一月》,国学网,http://www.guoxuedashi.com/a/19829j/264359q.html

[11] (南宋)朱熹:《晦庵集·卷七十·读大纪》,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492651&remap=gb

[12] (元)佚名:《宋史全文·卷二十三下 宋高宗十九·丁丑》,李之亮点校,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13] (元)脱脱:《宋史·卷四百二十九 列传第一百八十八·道学三 朱熹传》,中华书局,1985

[14] (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五十三 宋纪一百五十三卷》,岳麓书社,2008

[15] (元)脱脱:《宋史·卷四百二十九 列传第一百八十八·道学三 朱熹传》,中华书局,1985

[16] (元)脱脱:《宋史·卷三百九十四 列传第一百五十三·胡纮传》,中华书局,1985

[17] 引自崔玉军:《陈荣捷和他的朱熹研究》,《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3期

[18] (南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序》,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9] 原话是“此心之灵,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载《晦庵集·卷五十六 答·答郑子上》,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388127&remap=gb

[20] (美)田浩、姜广辉:《“道学”、“理学”概念的使用》,《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第四辑),2005年第2期

[21] (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七十八孝·宗朝廷议》,中华书局,1977

[22] 金春峰:《宋代的学派与政派——从“绍兴学禁”到“庆元党禁”》,《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23] (元)脱脱:《宋史·卷四百二十九 列传第一百八十八·道学三 朱熹传》,中华书局,1985

[24] (北宋)程颢、程颐:《二程遗书·卷一 二先生语一·端伯传师说·生之谓性》,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5] (战国)孟子:《孟子·滕文公上》,王常则注,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26] (战国)孔伋(子思):《中庸·第二十九章 故君子之道》,三联书店,1998

[27] (南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8] 邱忠善:《尊德性与道问学——论王阳明心学中的反智识主义倾向》,《华侨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1年第4期,第17—22页

[29] 徐复观:《徐复观全集:论文化(一)·朱熹与南宋偏安》,九州岛出版社,2014

[30] 吴铮强:《在政治现实与儒学理想之间——也读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社会科学评论》,2007年第3期

[31] 王瑞明,张全明:《朱熹集导读》,巴蜀书社,1992

[32] 张允熠:《浩荡儒风新安里——从朱熹到戴震》,载《新安人文大讲坛文集(第一编)》,黄山书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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