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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士陆九渊_一个家族核心的学派_中国士人的故事

时间:2022-06-23 历史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淑士陆九渊_一个家族核心的学派_中国士人的故事淑士,犹淑人,善人。到此,在道德知识的来源上,与朱熹理学认为人的德性来自“天理”不同,陆九渊心学认为人的德性发自“本心”。一个传统大家族,创立了一门影响中国思想史七百年的学派,这是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有趣现象。可见陆氏兄弟家族是一批精明能干、知书达礼的带头地主,是传统中国小农经济的乡村自治生活的中坚和典型。首先,陆氏家族保持书香门风。

淑士陆九渊_一个家族核心的学派_中国士人的故事

淑士,犹淑人,善人。“非淳人淑士,其谁能涅而不渝哉!”(唐·陈子昂《河内县尉陈君硕人墓志铭》)

大凡一门学问,一个流派,乃至一个宗教,设若传于后世,圣哲作为首倡者必在当世有弟子。其去世后,诚服其学说的弟子或再传弟子研究发展其学问,再组成庞大的传教团。传教团流转天地四方,传教圣哲的教义,绵延不绝。如耶稣死后,几近湮没,乃靠保罗传道;再后又有教会组成强大的传教团。如此流布开去,传播四方,代代相传,方才繁盛至今。在中国也有近似情况,孔子杏林授徒,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孔子生前死后已经构成了庞大的传教团,周游列国,传递礼仁之道。直到孔子的再传弟子及其弟子,坚持不懈传道下去,才有了后世中国的儒学、儒家、儒教。

儒家文化如此源远流长,在东亚成为统治人们知识、思想和信仰的主流,弟子及其组成的庞大传教团不能没其功。一种思想信仰流芳后世,必有后学承传世人。这继承、创新,布道于大众之学人,就是淑士。

流派的产生和流传,到了南宋已有了很大不同。南宋民间基层社会、家族制度、家族组织的日趋完善,影响到知识思想、学问学派的流传形制与前代情况极为殊异。由于其为学问的非功利性,不单再“学而优则仕”,而是修齐治平,或“为万世开太平”,或“移风易俗”,或“怡情养性”,故学问团体的产生乃是依靠同姓宗法氏族的力量。一门之内,父子兄弟构成圣哲团体,如北宋散文家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三苏一门之内开创了苏学。程颢程颐为同胞兄弟关系,世称“二程”,开创了宋代理学。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和吕大临四兄弟共同辅助了张载关学“当令洙泗风,郁郁满秦川”。[1]应该说,朱熹思想生前遇世不淑,辟为“伪学”,构陷死罪;其殁后能够流芳于世,他的女婿黄幹整理著述,北峰办学,其功亦不可没。现在,陆氏族里家道绍继,开了一门之下“妙極生知,睿哲惟宰”[2]的礼行之家,创始了一个陆氏门下之陆九思、陆九叙、陆九皋、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一门六兄弟家族为团队核心的学派。

回溯起来,孔子原初开创儒学这门“学做人”的学问,大体有两方面内容:一是培养德性,二是学习知识。汉儒在《中庸》一书中以“尊德性”与“道问学”两分,认为“尊德性”的知识更重要。至于如何增益一个人的德性,孔子原初教育学生,多是就事上指点。至孟子已触及德性的“四端”来源,是为具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陆九渊进一步到“心之体”,直觉一切道德义理皆出自先验“本心”,抽象为“心即理”的命题,构建了“心学”知识。到此,在道德知识的来源上,与朱熹理学认为人的德性来自“天理”不同,陆九渊心学认为人的德性发自“本心”。朱陆二人,一个是客观唯心,一个是主观唯心。“丕阐理学,以淑士类。”[3]陆九渊是一个淑士,辨异端,辟邪说,使孔子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www.guayunfan.com)陆氏兄弟六人中,有三人对心学的形成都有贡献。清人全祖望曾指出:“三陆子之学,梭山启之,复斋昌之,象山(陆九渊)成之。”[4]三人收入《宋史儒林传》中,“梭山(四哥陆九韶)、复斋(五哥陆九龄)、象山(六弟陆九渊),其最著者也”;[5]除二哥陆九叙外,其余五人录入了《宋元学案》。一个传统大家族,创立了一门影响中国思想史七百年的学派,这是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有趣现象。

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号象山,南宋金溪青田人。陆九渊的八世祖陆希声曾相唐昭宗。五代末,陆希声的孙子陆德迁“以五代末避地于抚之金溪,解囊中装,买田治生,赀高闾里”,[6]这是金溪陆氏之祖,可见陆家原是有品级的地主(士族地主)。到陆九渊之父陆贺的时候,陆家迁金溪已及二百年,已沦为地方平民。

陆氏兄弟,按照宗法分役而持家,呈现出宗法大家族持久的生命力,这是其一。陆家聚世义居,虽居穷约,却是有势力的。在郡县倚以为权重,在乡里示范以宗法,丕显着宋代始有的强宗大族文化的生机和精神。在陆九渊为二哥九叙撰写的墓志铭中,记载陆氏分役持家情况,说“家素贫,无田业,自先世为药肆以养生。兄弟六人,公居次,伯叔氏皆从事场屋,公独总药肆事,一家之衣食百用尽出于此。子弟仆役,分役其间者甚众,公未尝屑屑于稽检伺察,而人莫有欺之者。商旅往来,咸得其欢”。最后道:“(陆氏兄弟)心不任权谲计数,而人各献其便利,以相禆益。故以此足其家而无匮乏。”[7]

另外,陆家董道勤业,泽被一方乡风民俗,这是其二。在族长“独总”之下,能使“子弟仆役,分役其间”,日常生活生产管理精细周全。陆九渊说起家族里外的农劳主业,颇为自豪,道:“吾家治田,每用长大镬头,两次锄至二尺许,深一尺半许外,方容秧一头。久旱时,田肉深,独得不旱。……每一亩所收,比他处一亩不啻数倍,盖深耕易耨之法如此。”[8]对于副业,另辟药事、商旅以兴财路。另外,为了帮衬族里、缓和贫绥、亲睦相邻,陆氏宗祠对乡里赈恤颇为关心:“淳熙丁未,江西岁旱……(陆九皋)公为乡官,于是乡之所得多忠信之士,而吏不得制其权以牟利。明年赈粜行,出粟、受粟,举无异时之弊。里闾熙熙,不知为歉岁,而俗更以善。”[9]平时所蓄,荒岁所需,陆家主导“立社仓之制行于乡”,是实实在在的忧患意识。最后,在流寇匪患时期,又利用家族组织,以地方自治主体姿态抗击滋扰:“暇则与乡之子弟习射,曰:是固男子之事也。岁恶,有剽劫者过其门,必相戒曰:是家射多命中,无自取死。”陆氏兄弟掌握地主武装,保靖平安,是依靠“居乡讲授”忠孝伦常仪节,强化宗法所致。可见陆氏兄弟家族是一批精明能干、知书达礼的带头地主,是传统中国小农经济的乡村自治生活的中坚和典型。

陆家是特别大智慧的经略家族,这是其三。陆家虽民户,是普通地主,却是有传承中国士绅乡风的典型家族,有一套家族长治久安的经略手段。

首先,陆氏家族保持书香门风。《全州教授陆先生行状》中记载,陆家兄弟恪守礼行,尤其陆九渊“端重不伐,究心典籍,见于躬行。酌先儒冠昏丧祭之礼,行之家,家道之整,著闻州里”。这种门第书香气,保证了家学,更促进了陆氏门户历世不衰。其次,严格家族法规:“其家累世义居。一人最长者为家长,一家之事听命焉。岁迁子弟,分任家事。……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谒先祠毕,击鼓诵其辞,使列听之。子弟有过,家长会众子弟责而训之:不改则挞之,终不改,度不可容,则言之官府,屏之远方焉。”[10]

此外还有一套乡绅族法,有一套管理家居和农事的有效制度。陆九韶写《梭山日记》,归纳出《居家正本》和《居家制用》二篇治家哲学。《居家正本》是育人经略,最有家学古风。曰子弟八岁入小学,教育内容当以孝弟忠信。所读须六经、论、孟,明父子、君臣、夫妇、昆弟、朋友之节,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以事父母,以和兄弟,以睦族党,以交朋友。次读史,知历代兴衰治平措置之方。陆家读书育人更有特色的是:至十五岁,各因其材而归之四民,秀异者入学,学而为士,教之德行。

第三是正本育人经略,选“秀异者入学而为士”,做家族长盛不衰的保证:“居家正本”还特别规定,一般子弟教育到十五岁,之后分劳力者与劳心者之途培养。“各因其材而归之四民”,属于专才教育;而“秀异者入学而为士,教之德行”,属于通才教育。通才可以学而优则仕,在外做官遥契家族利益。传统文化视家国一体,秀异者在“孝弟忠信”等教条之上,再以六经、论、孟和史为教科书,放眼天下,训诲兴衰之方、治平之术。

最后是持家经略,用度有准,使家族财富“长宜子孙”。《居家制用》是持家经略,提出了一套完整的管理制度,把家族看作是封建国家的缩影。这个家族制度的最高原则,是使财富“长宜子孙”,也使家风“子孙可守”,从而“家可长久”。

凡家有田畴,足以赡给者,亦当量入以为出。然后用度有准,丰俭得中,怨GF8A7不生,子孙可守。今以田畴所收,除租税及种、盖、粪、治之外,所有若干,以十分均之。留三分为水旱不测之备,一分为祭祀之用,六分为十二月之用。取一月合用之数,约为三十分,日用其一,可余而不可尽。用至七分为得中,不及五分为啬。其所余者,别置簿收管,以为伏腊裘葛、修葺墙屋、医药宾客、吊丧问疾、时节馈送;又有余,则以周给邻族之贫弱者、贤士之困穷者、佃人之饥寒者、过往之无聊者,毋以妄施僧道。……[11]

这是中国农村地主乡贤的置业理家之道,维持了千百年来族人的将养。“夫事有本末,知愚贤不肖者本,贫富贵贱者末也”。故而,“居家正本”规定的分层育人制度是本,“居家制用”为用度持家立法是末。清人张英在《恒产琐言》一书中,赞其治家过日子之详尽,“古人之意,全在小处节俭。大处之不足,由于小处之不谨;月计之不足,由于每日之用过多也。”[12]

总之,从陆氏本末有序的家规家法制度之中,可感受到传统宗族可仰可师的意识形态、堂规、教育、财务,以及武备所赋的特权势力。自然地,陆九渊的“秀异”,得益于这样的一个十世同居、高风笃行、家法严肃的乡村士绅地主家族,也是中国家族文化的骄傲。

古人评价一个人的才智,说“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贤,万人曰杰,万杰曰圣”。[13]五中挑一叫茂才,十中选一是选才,百里挑一为俊才,千人之上称英才,二千择一谓贤才,万人之中生人杰,俯瞰亿众方圣人。儒家按差序等级划分人品,陆九渊属于哪一品级呢?说起来,对于宋代那一批理学大家如周敦颐、张载、程颢和程颐、邵雍等,只能算是出类拔萃中千里挑一的贤人,而朱熹和陆九渊则高高在上,是俯视亿万众生的圣人。那么圣人之间呢?有人评价:自北宋周张二程、邵子等大贤之后,南宋则天降神圣般地出现了两位上承孔孟之道,下启百代之英的圣人。一是朱熹,一是陆九渊。这二人中,纵是朱子亦感叹自己门下光明俊伟、特立独行之辈,远不及象山门下。

由此,可以想见陆九渊在学问中的地位和传道授业中的为人。殊不知,贵族是要靠几代人孕育才生出来的。陆氏家族书香十世,同一辈中有六兄弟垫底,才出了陆九渊这么一个“秀异”之士。

据载,陆九渊十三岁读到古书上有一解: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陆九渊于“宇宙”二字,忽大省,谓“(吾)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又于“宇宙”二字,悟到日用之功,实有在于人情、物理、事势之间,谓“执事之进,尝大进于掌家事之时”;又于“宇宙”二字,深思力考,究极精详,谓“或于践履未能纯一无间,稍加警策,即与天地相似”。从此,凡遇事物,动有感悟。尝闻鼓声,豁然以觉[14]。依此“课己之学”,抵达昭然而不可昧,确然而不可移的境界。后来,陆九渊启发后学,“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15]以自己的悟道经历为引子,多及“宇宙”二字。

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3),陆九渊三十四岁,试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宫,中选,赐同进士出身。在行都,诸贤从游,朝夕应酬。到了晚年,归金溪故里,学者门生“远近风闻来亲炙”,象山辟槐堂讲学。后学包恢在为其作的《年谱后序》一文中记载:

在家,则远近闻风来学,而中情者或至汗下;在白鹿,则剖判义利,著明而动心者或至流涕;在浙,则从游多俊杰,咸听言而感发;在象山,则学徒益大集,皆闻教而屈服。……莫不明白洞达,深切痛快,如锋直破的,如刃解中节。

一堂讲学,台下流汗流涕,脑洞直破,这如痴如醉的一番情景,与其说是一次知识表达,不如说是一场情感表演。这与陆九渊的学问之道相关:学问是为人,还是为学?他称自己只为“做人”,不为“做书”。要殚精竭力做书,尽得风流做人。故陆九渊学问词典中没有“谨慎”二字,反是关不住的“张狂”:一是“发明本心”的唯心主义。“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16]“万物皆备于我”。二是“自作主宰”的唯意志主义。本心主宰,则我的言行也自然合诸此理,与圣人无贰。[17]三是“先辨义利”的绝对主义。人生不消极,德性为本是用力方向不同而已。四是“易简工夫”的反智主义。道不远人,“道理只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尽是释家不二功夫。

比较而言,朱熹小心求证,匍匐在万物法则之下;陆九渊大胆假设,伸入人心深处性灵之中。与朱子性格居敬不一样,陆子情性张扬,“先立乎其(本心)大者”,倡言大丈夫精神。

淳熙三年(1176),陆九渊三十七岁,受吕祖谦邀请,与朱熹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会面。爆发了中国思想史(儒学史)上一次大论战,史称“鹅湖之会”。这场会面被后人不断提起,也成为中国思想史上一段佳话。前边说过,儒学是“学做人”的学问,其一是培养德性,其二是学习知识。《中庸》称前者为“尊德性”,称后者为“道问学”。传统中国讲究道德立国,普遍认可“学做人”,读书培养德性更为重要。这一点上,朱陆无分歧。但“德性”是由道德认知、道德情感和道德意志构成,对知情意三项,朱陆各有侧重。陆九渊偏意志,认为操行是持守道德的保证;朱熹重认知,认为知识是抵达道德的必由之路。对成人成圣路径选择不同,便造成了二人分歧。

具体说,陆九渊认为“心即理”,做人管好心就对了。人之初性本善,理本来具于心,故不必心外求知。“本心”就是德性,学做人就是“发明本心”,[18]扩充为德性,发展为德行。所以工夫应该下在意志上。朱熹认为“性即理”,人性与万物一般,皆是天理在人身上的体现。犹如“月印万川”,[19]人心只是其一。全面认识天理必须“格物致知”、“格物穷理”,从万物各具之“理”中归出同源之“天理”,所以工夫应该下在认知上。鹅湖之会上,朱陆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实体属性的唯一性没有异议,异议的是抵达的路径,或获得的方法。陆九渊“尊德性”为宗,主张先发明本心,然后加以博览。说本心之性千古不变,但要展开它却不易,明心功夫终究久大;而朱熹提出以“道问学”为主,主张通过问学致知,先博览后归约。结果双方辩论三天,未得到统一。陆九渊随后写了一首和五哥九龄《鹅湖示同志诗》韵之诗,借以明志,道:

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20]

陆九渊说,人们千百年来有这样一个习惯:见墟墓即起悲哀之感,见宗庙便兴钦敬之意,他们只看到恢弘的人生业绩,没抓住业绩的关键在砥砺细小的本心。在本心下功夫,涓涓细流终会成沧溟之水,拳拳之石会垒成泰山之巍。读书也是这样,要化繁为简,心性修养才是为学的大事业。反之,向外旁求他务则是支离之学,不着根本,只能浮沉不定。殊不知人生学问的正道,就是打破阻碍,当下“明心见性”,那一瞬,一切理皆由此心流出。陆九渊强调学术是易简工夫,是顿悟。做人做事要先改造主观世界,以之发明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再指导、改造外在世界。末了讥讽朱熹向外泛观万物,格物渐修之学,断言“支离破碎”的功夫。

陆诗引起朱熹强烈不满,宗朱者亦诋陆为“狂禅”;反之,宗陆者则鄙朱为“俗学”。从此,朱陆两家之学各成门户,中国思想史上有了“理学”与“心学”两大派别。鹅湖之会后,陆九渊正式举起简易之学的大旗,斥朱熹搞的是分解万物的“支离事业”,自己是直抵本心的“易简之学”。“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21]说一个人读书做人做事,穷理容易就会感到亲近,有亲近感就容易长久坚持。三年后,陆九龄去访问朱熹,收到其所和的一首诗。诗曰:

德业流风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携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22]

朱熹的意思是,为学应当泛观博览,而后归之于约。批评陆学“脱略文字,直趋本根”,[23]其本体乃是“不依文字而立者”[24]的虚妄和“游谈无根”的浅浮。这便回应了陆九渊心本体思想,及鹅湖会上提出的“尧舜之前何书可读”[25]这一问题。

其实,陆学所谓“易简工夫”与朱学所谓“支离事业”的分歧,标示了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不同。世界是一个宅在人内心里的精神体,还是一个浮在人心灵之外的精神体?是从人心里发掘出世界精神,还是从万物中去发现世界精神?其实朱、陆二人对道德本体没有异见,世界是一个道德精神体,不是一个自然物质体。区别只是各用不同的途径去抵达本体,把握那个决定人和世界命运的道德精神本体,以获得自由。因而可以总结说,朱陆之争纯粹是道学内部的争论。

陆九渊四十二岁时,访朱熹于南康,在白鹿洞书院讲学,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26]一章。四十五岁时,除国子正,赴国学讲春秋。四十八岁时,请祠台州崇道观,归故乡讲学。陆九渊仕位不算显要,学术上也无师承,却能将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说,“良知”、“良能”之论,佛教禅宗“心生”、“心灭”之理,三者融会贯通,提出“心即理”的哲学命题,形成他的“心学”学派。次年,他登贵溪应天山开始建精舍讲学。讲学的书院形制和佛寺相近似。四方学者,多来结庐问学,“聚粮相迎”。大抵每年二月登山,九月末始归。由于陆九渊在此讲学,从学者改应天山为其字象山,“居山五年,阅其簿,来见者逾数千人”。五年中,间与朱熹书疏辩论。据载,陆九渊在象山讲学的神情与高僧说法相似,虽盛暑,衣冠必整肃,望之如神。

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鸣鼓,则乘山簥至。会揖,升讲座,容色粹然,精神炯然。学者又以一小牌,书姓名年甲,以序揭之,观此以坐,少亦不下数十百,齐肃无哗。首诲以收敛精神,涵养德性,虚心听讲,诸生皆俛首拱听。非徒讲经,每启发人之本心也,间举经语为证。平居,或观书、或抚琴,佳天气则徐步观瀑。至高,诵经训,歌楚辞及古诗文,雍容自适。[27]

五十一岁时,宋光宗即位,诏知荆门军。时陆九渊始欲著书,故未即赴任,至五十四岁,始赴荆门。至荆门任上,讲学如一。每到朔望及暇日,诣学讲诲诸生。听众多时,在公堂会吏民六百多人。陆九渊素有血疾,是年冬发病。是日接见僚属与论政,理如平时。晚上息静室,命洒扫焚香。雪降,命俱浴,浴罢尽易新衣幅巾,端坐。自是不复言,后三日卒。

儒家至南北宋间,理学之异军突起,并非偶然之事。陆氏“心学”兴起于南宋,陆九渊是宋明两代心学的开山祖,有其社会根源,也有其学术上的承传关系。

陆家兄弟六人,四兄九韶、五兄九龄与六弟九渊,自为师友,相论圣道,共讲古学,俱是一时闻人,人称“江西三陆”。陆家置业理家,学风淳厚,安居民间,二百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28]是儒家弘毅传统的另一种勇猛精进,这是陆学家族核心学派形成的条件。其次,理学之兴,其故为何?除了宗族兴旺的社会背景,必然有文化驱使。言曰:受禅宗之影响也。陆学思想是唯心主义,程朱之学更多华严宗影响,陆氏家学更多禅宗熏染,其源头为孟子之性论。清人全祖望说:“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29]第三,“三陆子之学,梭山启之,复斋昌之,象山成之”,梭山“宽和凝重”,复斋“深沉周谨”,象山“光明俊伟”,言其和而不同。一家宗室凭一己之精神为主宰,就天赋之形色为躬行,以讲不传之学为己任,互相影响,肇始了影响后世五百年的心学运动。

宋儒是原儒的发展,走的还是如何做人的老套路。与原儒一样是关于如何做完人的学问,只是宋儒做人的基础从社会规范上升到形而上义理。掌握了“义理”,就能立定在变动不居的人世,处于不败之地,便是君子圣贤完人。只是宋儒得道的功夫、方法和用力方向不同。如果说“月印万川”,表明程朱之学更多地接受华严宗的影响,构成一条“千差万别的事物都是同一本体的体现”的理路;那么“我注六经”,显示出陆氏家学则更多地接受禅宗的影响,持守一种“透过自身实践,从日常生活中直接掌握真理”的简易法门。[30]朱学陆学都讲“绝对精神”,不同的一个是主观唯心主义,一个是客观唯心主义。黄宗羲有言:“(象山)先生之学,以‘尊德性’为宗,同时紫阳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31]

陆学“尊德性”自有其成就。一是知识方向上,不似朱学殚精竭虑于读书考索,返身专重“复明本心”,体之于心、见之于行,在心性意志上用力,这使得陆学学者在操行方面多持守可观,“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堂堂地做个人”[32],并有精力做好社会实际事务。朱熹与之思想异趣,也看到了这一个优点,羡慕陆门学者多践履之士,能卓然自立。二是用力对象上,针对一般人不爱淡泊,只爱热闹,炫耀博识、鹜求新奇,陆学提出人的精神立世,关注出处大节;不在文字上殚精竭虑,而在心性修养上用功;以人为根本,不在学术体系的杜撰。这与朱熹理学注重著述,留下系统性学术著作相异趣,陆学形成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33]的心学旨趣,在儒学史上很有意义。如果说朱熹是北宋以来儒家经典义理阐发的集大成者,那么陆九渊是南宋以后儒家经世致用中践行的开拓者。但是,今天来看,陆学实践中的积极,难掩其学术中的消极。著述不丰既失去社会斗争性,也对社会精神有深远的负面影响,暴露了中国哲学一个庞大缺陷——一个“崇高的意识形态‘虚无’”。[34]

换言之,中国历史上的智者把知识旨趣全部聚集在了“心性”修养上,负面影响是深远的。一是心学作为道德修养,于世消极。心学是为己之学,不是为人之学,黯然自修而不与人较竞。长期下来,这种超拔世俗的道德精神影响着中国人的心理。譬如遇事退步思量,不善竞争。二是心学有神秘虚妄的成分。这导致了中国的精神缺陷,譬如类比附会多,逻辑严密性缺乏。[35]总之,精神内敛的风格、意会的文化造成了中国人思维模糊、人格不清、态度含混,擅长“精神胜利法”的品性。其学术上的影响,一代代下来,使得中国精神体系成了一个庞大的“崇高的意识形态‘虚无’”。以至于,那些亦需要智慧灌注的知识与学术,譬如政治上的制度结构、经济上的资本结构、知识上的经验结构等,都没有实质性充实和展开。简言之,传统知识人的全部精力和智慧,只对做圣贤感兴趣。这影响到后来,尤其是近代的制度文化、商业文化和科学文化,呈现出浅薄、苍白而结构无力的缺陷。

陆学在南宋流传并不广泛,这是由于国家重心在上,“国是”形势所致。加上中国人习惯于在故纸堆里皓首穷经,不太接受“狂禅”这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传道功夫。一直到明代,在社会重心下移、移风易俗风尚中,心学的思想解放功能才受重视。

注释

[1] (北宋)张载:《张载集·附录·司马光论谥书·又哀横渠诗》,中华书局,1978

[2]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卷一 征圣第二》,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集序·象山集序》,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758931&remap=gb

[4]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十七 梭山复斋学案·祖望谨案》,(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5]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八 涑水学案(下)·涑水续传》,(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6]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二十七 行状·全州教授陆先生行状》,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380940&remap=gb

[7]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二十八 墓志铭·宋故陆公墓志》,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662014&remap=gb,下同

[8]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三十四 语录上·先生言吾家治田》,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267814&remap=gb

[9]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二十八 墓志铭·陆修职墓表》,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662014&remap=gb

[10] (元)脱脱:《宋史·卷四百三十四 列传第一百九十三·儒林四》,中华书局,1985

[11]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十七 梭山复斋学案》,(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12] (清)张英、张廷玉:《父子宰相家训·恒产琐言》,陈明译注,新星出版社,2015

[13] (东汉)班固:《白虎通疏证·卷六 圣人·礼别名记》,(清)陈立疏正,吴则虞点校,中华书局,1994

[14] (南宋)包恢:《象山先生年谱后序》,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ca2f7d0100ars8.html

[15]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语录上·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267814&remap=gb

[16]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十一 书·与李宰》,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809026&remap=gb

[17] 刘化兵:《陆九渊“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本义辨析》,《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

[18]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七十七 槐堂诸儒学案·附录 朱亨道传》,(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19] 弘学:《永嘉玄觉禅师〈证道歌〉讲析》,巴蜀书社,2006

[20]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十七 梭山复斋学案·象山和韵诗》,(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21] 郭彧译注:《周易·系辞上》,中华书局,2006

[22]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十七 梭山复斋学案·紫阳和韵诗》,(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23] (南宋)朱熹:《晦庵集·卷四十七·书 答吕子约》,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718502&remap=gb

[24] (南宋)朱熹:《晦庵集·卷七十八·记 徽州婺源县学藏书阁记》,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467190&remap=gb

[25]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三十六年谱·淳熙二年乙未》,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215943&remap=gb

[26] (春秋)孔子:《论语·里仁第四》,中华书局,2006

[27] (南宋)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卷第三十六年谱·淳熙十五年戊申》,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380940&remap=gb

[28]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十一 帝王部一·帝王世纪》,汪绍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29]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八 象山学案·祖望谨案》,(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30] 参见范文澜:《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第十四章 陆象山的唯心主义“心学”》,人民出版社,1955

[31]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八 象山学案·宗羲案》,(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32]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八 象山学案·语录》,(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

[33]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十一 含蓄》,浙江古籍出版社,罗仲鼎、蔡乃中注,2013

[34] (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35] 姜广辉:《陆学的立世精神》,《河北学刊》,199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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