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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孝文化”到个人与家庭选择冲突

时间:2022-01-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认为,此剧在突出“个人选择”和“家庭期待”之间冲突方面,特别有艺术思想价值和时代意义。在传统的佛教变文和目连戏当中,刘青提被描绘为一个恶毒的婆娘形象,这本是为了衬托傅罗卜的伟岸,但由此也引发了她与接下来的“慈母”不符的内在矛盾。导致刘青提下地狱的因素,就从个人的品德问题,变为传统积习和命运悲剧在个人身上的表现。而在古人的观念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傅罗卜为僧在事实上断了傅家的后。

在最初的文本(如《敦煌变文》)中,宗教威慑意味浓重,文本关注的重点是“因果报应”,戏剧冲突较少。在开篇“目连缘起”中,即书:“昔有目连慈母,号曰青提夫人,住在西方,家中甚富,钱物无数,牛马成群,在世悭贪,多饶杀害。自从夫主亡后,而乃霜居。唯有一儿,小名罗卜。慈母虽然不善,儿子非常道心,拯恤孤贫,敬重三宝,行檀布施,日设僧斋,转读大乘,不离昼夜。偶因一日,欲往经营。一自儿子去后,家内恣情,朝朝宰杀,日日胞(庖),无念子心,岂知善恶。逢师僧时,遣家僮打棒。见孤老者,放狗咬之。”儿子回来后听邻居说其母恶行,询问母亲,结果母闻说已,怒色向儿:“我是汝母,汝是我儿,母子之情,重如山岳,出语不信,纳他人之闲词,将为是实。汝若今朝不信,我设咒誓,愿我七日之内命终,死堕阿鼻地狱。”结果这一赌咒果然导致母亲坠入地狱。

《敦煌变文》中的青提夫人就是个为富不仁的恶妇形象,约莫是僧人在传道时遇到不少此类人物,故而编写此变文加以精神威慑。因而其中涉及地狱的惨状格外详细:“其地狱者黑壁千重,乌门千刃(仞),铁城四面,铜(狗)喊呀,红焰黑烟,从口而出。其中受罪之人,一日万生万死。或刀山剑树,或铁犁耕舌。或洋铜灌口,或吞热铁大(火)丸,或抱铜柱,身体燋然烂坏。枷锁(杻)械,不曾离身。牛头每日凌迟。狱卒终朝来拷。镬汤煎煮,痛苦难当。受罪既若不休,所以名为无间。目连慈母,堕在其中。”威慑之语,也是层出不穷:“汝母在生之日,都无一片善心,终朝杀害生灵,每日期(欺)凌三宝。自作自受,非天与人。今既堕在阿鼻受苦,何时得出。”与之相关还有《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其中也是以地狱恐怖以劝谕世人:“慈亲到没艰辛地,魂魄于时早已消。铁伦往往从空入,猛火时时脚下烧。心腹到处皆零落,骨害(骸)寻时似烂燋。铜鸟万道望心戟,铁汁千回顶上浇。昔问前头釰树苦,何如锉硙斩人腰。”内容大同小异。

佛教进入中土之时,多受中国本土各种原本的民间信仰排挤,故而需要通过具体、生动的故事建构自身的威慑力量。一方面强调佛教相对于其他宗教、民间信仰的优越性;另一方面促使信众和准信众对传道者主动供养,试看原文:

大目犍连始得六通,欲度父母,报乳哺之恩。即以道眼观视世间。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以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钵,右手搏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连大叫,悲号涕泣,驰还白佛,具陈如此。

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汝虽孝顺,声动天地、天神地祇、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吾今当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

佛告目连:“十方众僧,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时,当为七世父母及现在父母厄难中者,具饭、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床敷卧具、尽世甘美以著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众僧。”

以上短短数言,即将饿鬼惨状勾勒得呼之欲出,同时贬低道教等“外道”,然后通过目连戏建议信众主动供养。这符合宗教发展的脉络,但在戏剧上没能营造戏剧冲突,也没有充分本土化

明人郑之珍改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其意图即为将佛教“因果报应”改为中国传统理论的“孝文化”范畴,其文中唱词多是诸如“少年养正事修行,论修行,善为根。至心皈万法,竭力奉双亲。菽水晨昏,身外事吾何论”之类劝善劝孝的言语,对自己的评价,也有“词华不及《西厢》艳,但比《西厢》孝义全”一句总概。叶宗春的《序》中谈及的也是这种理念:“感傅相之登遐,则劝于布施矣;感四贞之幽囚,则劝于慈悲矣;感益利之报主,则劝于忠勤矣;感曹娥之洁身,则劝于节烈矣;感罗卜之终慕,则劝于孝思矣。”

在21世纪的今天,南宁粤剧团的版本除了延续其“孝文化”主题之外,还对其进行现代改造。我认为,此剧在突出“个人选择”和“家庭期待”之间冲突方面,特别有艺术思想价值和时代意义。经过近千年的演绎,“救母升天”这一目连戏着力描写的主题对今日观众而言已愈加缺少吸引力。在独生子女成为社会中坚力量的当下,社会的热点就包括如何在“个人选择”和“家庭期待”之间寻求平衡,而目连戏中恰恰就包含着这一时代主题。

在《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中,傅罗卜是先修成罗汉,到了天堂发现只有父亲,得知母亲在地狱后,才展开救母行动的。在南宁粤剧团版本的《目连救母》中,傅罗卜成大道则是在救母过程中逐步递进,历经观世音的考验,以及一路的磨难。这恰如当今新一代年轻人在成长路上面对坎坷和险阻,一步一步接受挑战才成熟起来,孝不是体现在口头,而是在行动,年轻一代正是在经历人生磨难的过程后才能成为社会的脊梁。

在传统的佛教变文和目连戏当中,刘青提被描绘为一个恶毒的婆娘形象,这本是为了衬托傅罗卜的伟岸,但由此也引发了她与接下来的“慈母”不符的内在矛盾。以至于一些外国学者误认为表现刘青提的“恶”乃是本戏的核心内容之一。如20世纪20年代时,日本学者仓石武四郎就认为:因为总是要劝善行孝的缘故,所以中国的戏剧要维持艺术的独立是很难的。具体到目连救母,本来可以更进一步显现这母亲的罪恶,但却在关键的地方“忽然换了调子”。[9]在他看来,刘青提的“恶”应当贯彻全戏。

可见,在变文中,刘青提被塑造得为富不仁、过于恶毒,实际上已经妨碍了整部剧的剧情发展逻辑,让救母行为的道德合理性变得可疑。在南宁粤剧团的版本中,刘青提被置于一个困境之中,她身上:“想我儿乃是傅家三代单传,为了让他勤修功课,他日考取功名成家立业,我一怒之下拆毁会缘桥,火烧斋僧馆,打毁三官神像,那僧道尼前来阻拦,才招灌吃狗肉包子,狗血淋头。”导致刘青提下地狱的因素,就从个人的品德问题,变为传统积习和命运悲剧在个人身上的表现。如果刘青提膝下儿女满堂,那么其中一个儿子傅罗卜出家为僧,去追求自己的修行之梦,就不会引发特别强烈的戏剧冲突,可他偏偏是“傅家三代单传”。也就意味着傅家未来系于他一人之身,他的个人选择实际上还关涉着整个家庭的前途命运。而在古人的观念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傅罗卜为僧在事实上断了傅家的后。母亲刘青提由于“爱子心切,望子成龙”,也不愿意他放弃科举之途,终日古佛青灯度流年,这才导致火烧斋僧馆等非理性行为的发生。

刘青提在第一场的“罗卜描容”有一句唱词颇为动人:“十月怀胎才把孩儿生养,眠干睡湿,苦亦觉心甜。手抱孩儿喜泪降,儿若有小灾病痛,娘我揪心沥肠。”生养过孩子,才能明白孩子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好不容易等儿子长大成人,却目睹他走上一条跟自己预想截然相反的道路。作为母亲的刘青提怎能不痛心疾首,怒从心起。当她在奈何桥驻足拒饮孟婆汤时,唱“桥下波涛如雷吼,铜蛇铁犬把头摇,若过奈何桥,母子相逢再无望,虽是阴阳分隔,也要关爱儿郎!拼多受折磨,决不饮汤把桥上,任教炼锁鞭挞。何惧鬼差似虎如狼”。这唱词表现出一位母亲的勇敢和顽强。而在此过程中,扮演者姚艳绝活不断,一面将水袖挥出,另一面又不时甩发飞舞。两米长的水袖和一米多的长发所喻的正是这种愁丝的绵长,剪不断理还乱。广西粤剧和邕剧在表演上保留着传统南派粤剧的诸多武打动作,此处的抖散发就是其一,恰到好处表达刘青提的悲愤之情。

从剧中,可以清晰勾勒出戏剧的矛盾点所在:

1.子女仅一人,他身上担负着太多本该由一群兄弟姐妹共同担负的重任。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再只代表个人行为,而关涉整个家庭。

2.年轻人既深爱自己的父母,又为老一辈人不尊重自己的个人选择而痛苦失望。

3.在家长传统理念中,年轻人的选择是幼稚愚蠢的,应当听从老一辈的安排。

4.家长为了达到强制年轻人走上“正确轨道”的目的,不惜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而这几点恰恰正是当今年轻人与其家长之间的冲突之所在。年轻人在选择自己人生道路时,往往与父母的期望有所冲突。他们的生活都是被安排好,被设定好,以及被“强制执行”的,从读书、选择职业到交友、恋爱、选择配偶等,无一不是如此。这里面其实蕴含着很多“来自爱的痛苦”:你知道父母是爱自己才如此的,但你也明白这种以“爱”为名的强制,给后辈所带来的痛苦。在这样的情境中,如何一方面尊重长辈,另一方面又保持孝心,就是当今年轻一代需要思考的问题。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成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不断磨砺的结果。南宁粤剧团的这一《目连救母》版本,是从2011年至今多次细致改革的成果,2012年末参加第六届羊城国际粤剧节汇演时,得到当时还在世的红线女的充分肯定。当时她原打算只看十分钟,但最后坚持看完整场演出。真情融入真功夫之中,正是南派粤剧魅力之所在。在这样的基础上,剧团仍然兢兢业业,不断总结演出得失。笔者参加过他们2013年10月的专题研讨会,各大院校的相关学者获邀观剧后,细细探讨演出的每一场次。如今一年多过去,2015年6月底这场的版本,与之前的相比,又有修改和提高。永葆与时俱进的敬业精神,日后他们还会有新的成就。

优秀的剧作最能直入人心。清人曾云:“戏曲者,普天下人类所最乐睹,最乐闻见者也,易入人之脑蒂,易触人之感情,故不入戏园则已耳,苟其入之,则人之思想权未不握于演戏曲者之手矣,使人观之,不能自主,忽而乐,忽而哀,忽而喜,忽而悲,忽而手舞足蹈,忽而涕泗滂沱,虽些少时间,而其思想之千变万化,有不可思议者也。”[10]

南宁粤剧团所搬演《目连救母》的艺术和思想价值,正在于把握住了时代发展的脉搏,以古写今,让旧剧本焕发出当代的精神,以审美的形态促使观众反思我们这个时代的欢欣和困境,从而帮助我们以更为踏实的步伐走好未来的漫漫长路。

最后,此戏有一个问题,就是在对其所涉及的社会背景的展现上过于简化,日后还需要增加。有学者对传统目连戏有如下评价:“目连戏对观众的吸引力,不仅仅是因为在台上装神弄鬼,悚人耳目,更重要的是展现了封建时代中下层人民群众的广阔生活,描绘出一幅世态人情的风俗图。郑本《劝善戏文》中出场的人物有地主豪绅、商贾文士、僧道尼姑、耕农樵夫、婢仆媒婆、拐骗强人、鸨母妓女、乞丐无赖,各行各业、三教九流,无一不栩栩如生。”[11]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背景的丰富性造就了目连戏的思想史价值,故而南宁粤剧团是否可以在这方面认真思考,如何在两个半小时的戏中,尽可能展现出这种“福斯塔夫式”的丰富背景信息。

【注释】

[1]日本梵文学家岩本裕认为《佛说盂兰盆经》乃是中国人杜撰的经书,他举出数例证,如“在梵文佛经中,互相抄袭文字及内容习以为常,故经文虽多,却颇多重复,然此佛经内容,只此一家,并无其他记载,在诸种劝善经卷中,亦未见目连救母事迹”。“在印度佛经中,叙述家庭人伦关系时,不用‘孝顺’这样的词语,而且也没有‘六种亲属’的说法,在数字概念上,往往以奇数为吉祥,如五、七这样的单数。”朱建明.目连戏刍议[J].黄梅戏艺术,1996(4):101-111.

[2]开明.谈目连戏[J].语丝,1925(15):4.

[3]开明.谈目连戏[J].语丝,1925(15):4.

[4]尹伯康.广采博纳兼收并蓄——目连戏编创方法小议[J].艺海,2011(3):32-34.

[5]章诒和.目连戏——戏剧世界的“活化石”[J].戏剧报,1985(4):56.

[6]章诒和.目连戏——戏剧世界的“活化石”[J].戏剧报,1985(4):56.

[7]刘祯.目连戏:文人与民间[J].民族艺术,1999(2):119-128.

[8]章诒和.目连戏——戏剧世界的“活化石”[J].戏剧报,1985(4):56.

[9][日]仓石武四郎.目莲救母行孝戏文研究[J].汪馥泉,译.中国文学研究,1927(17):10.

[10]三爱.论戏曲[A]//阿英主编.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C].北京:中华书局,2007:52.

[11]孙向锋.明代目连戏演出与民俗[J].中华戏曲,2010(1):308-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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