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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支祈传说考

时间:2022-07-1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淮涡之神的无支祈传说,也是基于上述理由而生的水神传说之一。但无支祈传说产生也不迟,正确地说是起源于唐代。这里不能因为李氏所作是小说,连无支祈传说也认为全是李氏造作。而李汤事也未见定是李氏的编述,如后来明太祖、谢某见无支祈传说也一样地流行于一时。从这点看来,更可见无支祈传说是李氏前后的产物。

川锁支祁水尚浑,地理汪罔骨应存;樵苏已入黄熊庙,鸟鹊犹朝禹会村。

——苏轼《豫州七绝涂山》诗

奔流不息的河流,波涛汹涌的大川,它们平时虽能给人以福利,然而一旦泛滥起来,所给予人们的灾害,却常常超过福利。处于原始心理状态的人们,对这类自然灾害,得不到正确的解说,因而他们就本着周遭环境和自己的心灵加以直觉的解释。这解释往往是把自然的灾害赋以人格的说明,以为自然界也和他们一样,因而就形成水神的神话和传说。如古代有阳侯、河伯、宓妃、湘君、冯夷等水神神话存在着,后来又有二郎神、许真君、金龙四大王之类的传说。这类水神虽各不同,性质也互有差异,但他们的神话和传说的来源,都是由同一境地同一心理状态而生。淮涡之神的无支祈传说,也是基于上述理由而生的水神传说之一。

关于这传说的论述,鲁迅先生《稗边小缀》略述其梗概,但对于传说的后来形态,却颇少注意。《中国的水神》一书虽有专章论述,却又偏重和其他水神传说比勘,而资料遗漏也不少,尤其是关于清代的。本文的目的是概括地论述这传说的演化,并补二书之缺。

无支祈传说最早见于记载的是唐人《古岳渎经》,见《太平广记》四六七卷,题作李汤,注谓出《戎幕闲谈》,闲谈是韦绚著,但文中却明示出李公佐之作,而元陶九成《辍耕录》却又说出于《异闻集》。《广记》的注是误记书名,而《辍耕录》则不知何据。《广记》中有《南柯太守传》,亦李公佐作,由此也可断定这篇当为李作无疑。传说的梗概是:

公佐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廉使薛公苹馆待礼备。时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皆同馆之,环炉会语终夕焉。公佐复说前事,如杨所言。

至九年春,公佐访古东吴,从太守元公锡泛洞庭,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庐。入灵洞,探仙书。石穴间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古奇,编次蠹毁,不能解。公佐与焦君共详读之:

关于淮水之神的传说,在无支祈传说以前也早已经有了,如黄芝岗氏所指出的淮津神取马传说(见《吴越春秋》)。但无支祈传说产生也不迟,正确地说是起源于唐代。在李氏小说之前,这传说不见于文献,可见不始于唐代之前;而李氏所述的《岳渎经》又非真物,而是他的伪作,用来解释李汤传说的,也可见李汤事是当时流行颇广的传说,再证以李肇《国史补》所记,更为可信。基于这两点,我们可信无支祈传说,必是唐代曾流行一时的。这里不能因为李氏所作是小说,连无支祈传说也认为全是李氏造作。而李汤事也未见定是李氏的编述,如后来明太祖、谢某见无支祈传说也一样地流行于一时。这传说既被李公佐取来作为传奇文的资料,但又恐怕这传说过于荒诞,便又造《岳渎经》附在后面,托言得于灵洞,来证明李汤事并非无稽。这篇作品产生的动机,大约是这样。从这点看来,更可见无支祈传说是李氏前后的产物。

这里,应该略叙传说的缘起。这传说本是产生于淮泗之间的,而淮流下游常为灾害的事实,自有产生这水神为灾的传说的必然性。又在中国古代神话中,禹本是治水之神,泗州、涂山等处又是曾和禹发生关系的场所,说禹是制伏无支祈的人物,也非无因的说法。关于这些,黄芝岗氏已有扼要的论述,这里不赘述。至于无支祈怪异的形态一层,到后面再讨论。

后来李肇《国史补》(上)也记着这传说,内容和李公佐所记无大出入。原文是:

李肇的记载似是节述公佐原文,但其中错误颇多。如说无支祈见于《山海经》云云,实犯双重错误,鲁迅先生说:“验今本《山海经》无此语,亦不似逸文。肇殆为公佐此作所误,又误记书名耳。且亦非公佐据《山海经》逸文,以造《岳渎经》也。”(《稗边小缀》)又文中所说“禹锁于军山之下”,《岳渎经》原文和后来的文献都说是龟山,而非军山,而地志诸书也没有龟山即军山的记载,按军山在今江西南丰县,距淮流颇远,当非传说中锁无支祈之处。这也是李肇的误记。从这两点看来,李氏所记大约全凭所闻,并未见公佐原文,以至于异说数见。然而这些还未影响传说的原型。

无支祈传说,从唐代到北宋间未起变化。太平兴国年间乐史编撰的《太平寰宇记》卷十六《河南道泗州》中记:“淮涡神,在龟山之下。《淮阳记》:按《古岳渎经》:(引全文)”下又引李汤事,文长不录。《淮阳记》未详所出。转录《岳渎经》与原文无大出入。而记李汤事与李公佐文差异颇多,计有二十九处。这些简错的原因,固然所据《广记》的版本颇有出入,但前人征引书籍,多随己意增减删改,亦常与原文不合。这里的文句异同,却也未使传说本身发生变化。

其次是苏轼《濠州七绝涂山》诗,有“川锁支祁水尚浑”(见苏诗卷三)句,亦叙无支祈事。元陶宗仪《辍耕录》引苏诗程演注说:“《异闻集》载《古岳渎经》”云云,下节录原文。今本施元之注本亦节引《岳渎经》《国史补》,均无大差异。又施本及查慎行注本均无程演所引《异闻集》云云。

但传说到了南宋,就起了变化,如《楚辞辨证》《路史》《舆地纪胜》所载的水母传说。先看朱熹的《楚辞辨证》(下)《天问》中说:“而此问(按:指鲧窃帝之息壤)特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祈,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依据,而好事者遂暇托撰造以实之。”朱熹的目的在辨鲧窃息壤之说为不可信,而以这传说作为例证,间接反把当时的传说保存着,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锁无支祈的人物由禹和庚辰改为时代较晚的僧伽,是一大转变(原因详下)。“支”作“之”,是同音之转。

罗泌《路史》(卷九《余论》)无支祈也是力辩僧伽降水母之说无稽,而以《岳渎经》为可信。其中首引《集仙录》,谓云华授禹治水之命,和禹得虞余、庚辰之助,遂得成功。又断定:“虞余、庚辰,按《楚辞》乃益稷之字。”次引《岳渎经》,但文字颇有异同,计十五处。这些异同或可证今本《广记》之误。《稗边小缀》谓胡应麟引文与《广记》不同,以为或另有所据,其实胡氏所引正是转录罗泌的(其中大都相同,只二三处略有差异)。最后辩僧伽之说不可信,说:

而释氏乃以为泗州僧伽之所降水母者。惟僧伽以观音大士应化于过去,阿僧只劫,值如来之慧门入道,以音声而为佛事,现化此土,如李邕之三碑,蒋之奇所传三十六化近是,而水母之事非也。方永泰初李汤知山阳,物尝出焉。详余之《福地记》。(据明吴弘基订本)

罗氏《福地记》今未见,后人亦无征引,似佚。僧伽降水母传说的详细情形,今亦不明,但从上列二书看来,这说在当时民间必甚流行。

王象之《舆地纪胜·淮南东路盱眙军》(卷四十四)有四项记载。龟山项云:“在盱眙县北三十里,其西南上有绝壁,下有重渊。《广记》:龟山:禹治水,以铁锁锁淮涡水神无支祈于龟山之足。唐永泰中李汤以牛五十引锁出之,锁末有一青猿,高五丈许,复拽牛没水。”又百牛潭项说:“在龟山塔北数步。”下亦述李汤事,但作“李汤以百牛引出铁锁”,和上述五十之说显然矛盾。这大约是由“百牛潭”的“地方传说”而生,因为要顾全“百牛”之名,也就不能避免和前面的说法(也即一般说法)相冲突。“圣母井”和“水母洞”两项又记水母传说,可见那时已经两说并存了。“圣母井”云:“在龟山灵济庙内。俗传泗州僧伽降水母于此。”水母洞说:“在龟山寺,俗传泅州僧伽降水母于此。”这降水母的场所又是两歧的说法,但据后来的地志(如《大明一统名胜志》)所说,实是一处的异名。

这里再考察人物的转变问题。关于僧伽降水母传说,只有上列简单的记载,详细的叙述已不可得,这里只好从僧伽方面来看。僧伽是真实的人物,据《高僧传》(又《广记异僧类》引)及赵孟瞓《重建大圣寺灵瑞塔碑》均有神异传说的记载,兹节录碑文如下:

僧伽者,葱岭北人。问其何姓,曰:“何姓。”问其何国人,曰:“何国人。”唐龙朔二年,东游至长安,过洛阳,入淮泗,居楚州龙兴寺。一日宿山阳令贺拔玄济所,有神异,玄济因舍宅为寺,师曰:“此故寺也。”掘地得金像,师曰:“此普照王也。”又得石刻,果然,乃故香积寺也。由是化盛行,四方归之。景龙二年,中宗召见,赐号国师。留四年,坐化京师荐福寺,归葬泗州。宋大中祥符加号普照明觉大师。师生平及灭度后,灵异不可悉数,人谓观音化身云。……(据《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五集五二期商承祚校正文)

像上文所说“生平及灭度后,灵异不可悉数”的人物,把传说堆积在他身上,并非怪异的事件,何况僧伽在民间有普遍的信仰,如他曾居楚州,直到现在该地还说某地是他锁水怪处的传说。他又曾驻锡泗州,无支祈传说移到他身上,更是“本地风光”;传说到了宋代,距一般历史上所传禹的时代更远,把传说中的人物移到唐代的僧伽,自然更足使人信服;而他又是传说中的神异人物,更是信而有征了。

由于这些,这转变自然不是无因的。再就其他传说来看,人物的转变也是常有的现象,如李冰之子的二郎神,转变为杨戬、邓遐之类,这正显示出传说的游移性。

这人物转变既具有可能性,但转变的关键是怎样呢?据罗泌说“而释氏乃以为泗州僧伽之所降水母者”,显然地是和尚们抬出僧伽来和禹争这奇迹。因而排斥异端之说的罗氏,就力辟僧伽之说为妄,但在他的文中反示出新传说流行的证据。又据《清重修庙记》引宋张商英《水陆院记》谓大圣即大禹,指为僧伽者非,也和罗氏意见相似。朱熹说僧伽所降是无支祈,罗泌说是水母,而王象之所记却是把水母归于僧伽,无支祈归于禹。上列不同的说法,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这传说本来便说僧伽所降是水母,而朱熹是本旧说无支祈事而误记;二是释氏先利用旧说改禹为僧伽,后来又改无支祈为水母。也许在当时两说就纠葛不清。现在既不能见僧伽传说详细的记载,只好存疑。但如胡适所说:“无支祈被禹锁在龟山足下,后来出来作怪,又有被僧伽降伏的传说。”(《西游记考证》)虽是调和两说冲突的解释,也是牵强附会之说,而又缺少文献为证。若说僧伽降水母是外来传说的输入,虽是简便的解释,但我以为水母和无支祈同是由水神没落而成的水怪,由无支祈转变为水母,正如禹变为僧伽,同是不足惊异的事。至于水母的出处,是见汉人王褒的《九怀》(《思忠》):“玄武步兮水母,与吾期兮南荣”注谓:“天龟水神,待送余也。”这古代水母传说,正与外来传说无关。

又僧伽传说,据《清重修庙记》说:“后又有大圣降水母一说,盖出唐时。”假如这说真是起于唐代,则两说是同时的产物,或许无支祈传说是本水母传说而生,也未可知。宋人文献所记,固不足据为传说起于宋代之证,但始于唐代之说,没有证据,也是事实。从《路史》著者那样极力地辩证看来,定这转变起于宋代,或近事实。《庙记》作者所说起于唐时,不知何据,而历来文献也无此说,大约以为僧伽是唐人,就把传说也定于唐时吧。

元代的记载不多见。陶宗仪《辍耕录》(卷二九)淮涡神也辩僧伽之说:“泗州塔下,相传泗州大圣锁水母处,谬也。按地志云:‘水神在临淮县龟山之下。’……下引《岳渎经》、李公佐文、《国史补》、涂山诗。其中最可注意的是锁水母的地方由井、洞转变为泗州塔下。”这塔即赵孟瞓作碑文的大圣寺灵瑞塔。这说颇类后世所传镇白蛇的雷峰塔传说,或许便是它的前身。

据《录鬼簿》《太和正音谱》《元曲选》卷首目录、《曲录》所载,均著录高文秀的《木义行者降妖怪泗州大圣降水母》(《录鬼簿》“降”均作“锁”)杂剧一本,可惜已佚,否则是传说探讨的最好资料。木义行者,据《高僧传》所记,僧伽有弟子叫木叉的,唐僖宗时谥名真相大师。“义”当即“叉”字之讹。

吴昌龄《西游记》杂剧第九折“神佛降孙”孙行者上场白说:“二姊巫枝癨圣母”,又第十折“收孙演咒”说:“他是骊山老母兄弟,巫支癨是姊姊。”(《哭皇天》)十七折“女王逼婚寄生草”曲说:“似摩腾伽把阿难摄在淫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癨把张僧籋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害真增……”(清叶堂《纳书楹曲谱补遗》卷一亦引此二曲,题作《定心》《女国》,文字稍有差异)以前无支祈是没有性别说明的,这里却说它是女性,并且有摄张僧的传说。但这里引起一个问题,就是《西游记》杂剧、《大唐三藏取经记》《西游记》小说中的孙行者与无支祈传说关系,近人的考证已指明两者是同源,而此传说又是孙行者故事或一先代。

其次是明代的记载。先看那时的舆地书,李贤等撰的《大明一统志》(成于天顺间)卷七《凤阳府》记:“龟山在盱眙县,有二:上龟山在县治西南;下龟山在县东北三十里,相传禹治水锁涡水神巫支祈于此山之足。山西南上有绝壁,下有重渊,即其处。”(下述李汤事略)又《圣母井》记:“在盱眙县龟山寺中,俗传泗州僧伽降水母于此。”这两则除说明龟山有二外,全本《舆地纪胜》,禹和僧伽也两说并存。又《一统名胜志》说:“下龟山寺内有圣母井,即大禹锁水母怪处;俗传泗州僧伽大师锁水母于此,又名水母洞。”这是可注意的说法。历来说锁无支祈之处是龟山之足的绝壁或百牛潭,而锁水母处是井、洞或塔下,这里却把无支祈也移到井、洞中。这不仅是并存,而是混合了。

嘉靖间唐龙撰《重修淮渎庙碑记》说:“……山有淮渎庙,不知祀者何神。经云:‘禹治水,三至桐柏,获水神巫支祈,形犹猕猴,力扈九象,命庚辰扼而制之,锁于山之足,淮水始安。’夫神岂庚辰欤?……或又曰:支祈之宫在是尔。夫山妖水怪,直惟驱之而已,岂可宫耶?其诞明矣。……”(据《盱眙县志》稿)唐氏大刀阔斧地否定无支祈为淮渎之神,而把这位置让给庚辰,正是代表士大夫的宗教观,与民间信仰是颇异其趣的。

此外,胡应麟也有辩证,他在《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二丁部《四部正讹》)中首引《岳渎经》(与原文有异,而与《路史》所引大致相同),谓其不可信:“案此文出唐人小说,盖即六朝人踵《山海经》体而赝作者。或唐文士滑稽玩世之文,命曰《岳渎》可见。以其说颇诡异,故后世或喜道之。宋太史景濂亦稍隐括集中。总之以文为戏耳。罗泌《路史》辩有无支祈;世又讹禹为泗州大圣,皆可笑。近衡阳禹碑甚传,其文体稍古,然与虞夏诸书迥不类:恐亦好事所遗也。”胡氏从文体上辩传说为妄,比罗泌所说高明,更较唐龙精细。但他说六朝人之作及“以文为戏”之说,上文已指出是猜测之辞。

又明天一阁本无名氏编的《北曲拾遗》散曲集,中有洗尘(正德间人)的《双调新水令》套《春景》云:“鲍老儿将婴孩送,扮一个神灵,锁的是龟山水母精。”(《得胜令》)明代大约似有此戏。又崇祯间周清原《西湖二集·寿禅师两生符宿愿》(卷八)中记:明太祖见龟山的铁索,经宋濂说出《岳渎经》及李汤事的缘由,太祖命千人扯起铁索,要看究竟,结果弄上岸来,大吼一声,突入水底。太祖急以羊豕祭之,后亦无他。这又是把李汤事移到明太祖身上。其原因也不外是把时代较远的人物移到较近,以示真实,而这转移也是传说转变的通常法则。

传说到了清代,又起新的变化,记载于“说部”之类的,都有些异样。这里还是先看较少变化的地志。《清重修庙记》引《泗州志》云:“巫支祈屡为水患,僧伽大圣拄锡泗州,说法禁制,建灵瑞塔,淮泗乃安。”查乾隆间叶兰等修《泗州志》(北京图书馆藏抄本)及光绪间方瑞兰《泗虹合志》均无此文,不知何据。这里虽未明说建塔是作镇压之用,但从语气上说,是和《辍耕录》说相同。

又裕禄等撰《安徽通志》(卷三十三《舆地志》)云:“下龟山:盱眙县东北三十里,下临淮河。《寰宇记》引《古岳渎经》……苏轼诗所云:‘清淮浊汴争瞗健,龟山下瞰支祈宫’是也。”又《支祈井》说:“盱眙县东北下龟山寺后,即大禹锁水神处,有亭覆其上。县志:‘一名圣母井。’”这里说井即圣母井,是本《大明一统名胜志》的混合说,但“支祈井”之名,似起源于此,由此可见传说到了清代,支祈、水母二说更加难分了。

光绪间刊王锡元的《盱眙县志稿》卷二“山川”项说:“龟山:治东北三十里,一曰下龟山,其西南隅有绝壁,下为支祈井。”下引《路史》《寰宇记》等书,末谓:“百牛潭今不可考。”又卷二《补遗》记支祈井,卷十一《古迹百牛潭》,除抄书外,都没有什么可说。又梁章钜《楹联丛话》卷三《庙记》云:“淮渎庙在洪泽湖心龟山之麓,巫支祈井即在殿前,上封以石。……联云:巫支祈井底深潜,澜恬洪泽;阿罗汉波间重出,福佑清淮。”(又见《志稿》)又麟庆《重修淮渎神庙附记僧伽大圣记》(道光十七年作)论淮渎神道:

“……庙在洪泽湖龟山之上,未知创始何代;惟前明嘉靖间凤阳巡抚有重修碑记。中祀渎神,旁座有赤面而僧服者,世所谓僧伽大圣是矣。按《古岳渎经》……后又有大圣降水母一说,盖出唐时。《泗州志》载:巫支祈屡为水患,僧伽大圣拄锡泗州,说法禁制,建灵瑞塔,淮泗乃安。……国朝康熙初,泗州城陷,湖波泛涨,殿及铁像,皆没于水。大圣之像,计当日应在寺中,至淮渎庙之像,或因寺没,后人乃附立于此欤?又考宋张商英《水陆院记》以为大圣即大禹,指为僧伽者非,特是禹固大圣,而不以大圣称。或又因支祈井在殿前,以为系庚辰像,庚辰面赤与否不可知,僧服则无说可解。仍似以僧伽为是,况僧伽大圣在宋则苏子瞻有赞有文,在元则赵子昂有记有颂,并非无据;特祀于淮渎庙致启群疑耳!……兹大圣有功淮水,附像庙中,谁云不宜?……”(据《盱眙县志稿》引)这结论是由庙中有僧伽像而生,和明代庙记迥然不同。以僧伽为附之说,也是模棱两可的圆滑伎俩。至于庙中两个神像,是颇可注意的,如果不是两种传说的信仰者争这传说中主人公的奇迹,便是祀立者也和庙记作者同是两说并存的圆滑者流。但由此更可窥出后代两种传说不易分别。

现在再看说部之类的记载。高士奇《天禄识余》(卷上)说:

“禹获涡水神,锁之龟山,曰无支祈,——一作巫支祈。‘无’‘巫’昔近而讹耳。——形若猕猴,伸颈百尺,力扈九象。”这里没有什么特异的说法。无支祈的名字问题,不但“无”“巫”是同音异形的转变,即“支”“之”“枝”“奇”“祈”“癨”也是如此。又褚人邉《坚瓠续集》卷二《淮水神猴》载:

“《水经》载:禹治水至淮,淮神出见,形一猕猴,爪地见水,禹命庚辰执之,遂锁于龟山之下,淮水乃平。至明高皇帝过龟山,令力士起而视之,因拽铁索盈两舟,而千人拔之起。仅一老猴,毛长盖体,大吼一声;突入水底。高皇帝急令羊豕祭之,亦无他患。”这与《西湖二集》所说完全相同。前面所谓《水经》,分明是《岳渎经》的误记。但朱梅叔《埋忧续集》(卷二)“无支祈”条却稍有出入。朱氏除引《岳渎经》《国史补》《坚瓠续集》外;中间说:

“唐时有御史欲见此孽,出罪人,逼摸其所,抓得之。用牛六十四头,以盘车拽锁出之,锁将尽,怪跃空中,大呼一声,如霹雳,锁连人牛俱没。吾乡都御史唐公世济,曾为淮阳御史,尝闻笠泽周孟侯言之。”这也是李汤传说的演化。又汤用中《翼穅稗编》(卷八)“巫支祈”条说:

“盱眙县东北三十里彭城乡龟山,大禹镇巫支祈处,有沉牛潭。县志载:‘唐永泰元年,李汤刺楚州,有渔于山下者,网不能举,没水求之,见铁索盘绕山足,莫寻其端。出告汤,命善泅者数十人随往,其索甚长,五十牛拽之,索尽物出。状如青猿,白首长髯,雪牙金爪,目紧闭,口鼻流沫,徐欠伸,张目如电,引索拽五十牛投水中没。’乾隆年,学使谢公按淮安,适河督李公亦勘工来。具船数十,由水路至山麓,命力士多人挽索,甫动,怪风骤起,湖水壁立,天昏如墨,舟颠簸,岌岌欲覆。急解维,从间道去。嘉庆间,署县某署中扶鸾,一神至曰:‘余名暴光,淮河神也。’问巫支祈事,曰:‘余所管也。尧时支祈父子党恶,伤害生灵,禹王遣将戮其子孙,使庚辰锁之山下。三万年后,孽满方放。彼亦自知罪大,近已屏除口食,服气潜修,或能早万余年出头也。’问:‘神即大禹所封乎?’曰:‘此亦不时更代。余北宋人,金兵南下,殉难淮河,遂授今职,现秩将满,韩调有期矣。’问:‘支祈可得见乎?’曰:‘渠虽安心修道,究竟野性未驯。’书毕而去。”谢某、李某的传说,也和明太祖一样是李汤传说的演化,但这里结果却是没有看到。这里所说的无支祈不仅是怪物的专名,而是恶魔一群的名称,颇类北欧神话中的巨人族。河神暴光,也是新起的传说,其来历也和金龙四大王传说相似。

此外零星的记载,如袁枚《子不语》(卷二十二)《泗州怪碑》所记:“泗州虹县有井,是禹王锁巫支祈处,铁索犹存。旁有石碑,头不可动;一那移其头,则碑孔内便流黄水,如黄色。”这怪碑传说恐怕多少要和无支祈传说有点联系吧?又宣瘦梅《夜雨秋灯录》“古泗州城”条记:“吾乡泗州城,沦为洪泽湖久矣。士人云:‘为大禹命庚辰所系水怪巫支祈逸出为害。’此无稽也。”水神传说的发源地,再经一次大水灾,说这灾害是水神所主使,实是必然的解释,尤其是民间。

关于这传说还有两部小说也曾经涉及。一是大禹治水,据蒋瑞藻《小说考证》卷六引《燕居续语》说:沈嘉然字滕友,山阴人,著有《大禹治水》六十卷一百二十回。按《禹贡》所历,而用《山海经》传,衍之以《真仙通监》《古岳渎经》。叙禹治水及诛除帝江、刑天、无支祈诸怪物事。但这书原稿后来沉水佚去。猜想起来,其中一定包含这传说的许多资料,是无疑的。另一部是宋育仁的《虞初小说》,二十四回,其第十四回是:《产奇胎涂山化石》,《降怪物淮水安澜》(见《语丝》三十一期顾颉刚《虞初小说回目考释引》)即叙无支祈事。惜这书也未脱稿。

综观上列的文献,清代传说变化甚多。这原因大约是由于水灾而生。在金元之间,淮河被黄河夺去它的出路,后来黄河虽又北徙,而淮流的故道仍然淤塞不通,因而淮河泛滥为害的事,是时常发生,尤其是清代灾害最多,最大的便是康熙间泗州城的淹没。基于这事实,无支祈传说重新苏醒,再起新的变化,是当然的事。

末了叙这传说的另一形态,就是说无支祈幻为怪木的事。此说见清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五《灭烛寄怪类》)及刘献庭《广阳杂记》(卷三)。《寄园寄所寄》引《墨谈》说:

自神禹导淮,锁水神巫支祈,迄今不知几千年。弘治间,寿春荆涂峡有水怪作孽,阻拒峡口,淮水不得泄,则壅而旁溢,春、六、濠、颍间,田庐多没。商舶至湖,时遇怪风浪,多颠覆。往来棹渡小艇,或至中流,或近岸,若旋风起,即大浪掀逐而来,人艇俱没。以是土人名其怪曰“赶浪”,相讳不敢犯。又或夜静月明,梢人见有物若巨木,偃卧沙际,方报告惊视,则倏然入水,风浪遽作。于是又名之曰“神木”。如是者,盖四五年。正德以后,患息,人复见于涡河中。迨己巳岁,渡涡水,则乾涸通骑矣。相传又徙于颍水。今颖水复涸,或又传入黄河中。度此物或即巫支祈也。

《广阳杂记》所引,与此悉同,末谓:“余闻洞庭湖中,近亦有巨木作怪。”两书所引《墨谈》,似即明人程霆《雨山墨谈》(未见)之略称,则此说是起于明代了。但这新起之说,也自有其来源的,如《太平广记》(卷二九三)《葛祚》(出《幽明怪录》)记:

上述各节,是传说演化的论述和略略点明产生的社会原因,但这仅是“史”的理解,而非“传说底地”(或“民俗底地”)理解。下面将从事于上文未尽的职责。

首先要考察的是无支祈是水神与否的问题。上列诸种文献中虽有说它是水神,然而也有指为水怪或水兽的,尤其是后来的文献。这自然是足以引起争论的事。又上文曾略说明水神神话传说产生的原因,以及无支祈传说的形成,然而水怪能否也用上述的说明来解释呢?这也有补充的必要。说无支祈是水神,本是较原始的说法,而水怪之说却是后起的,就是后人认为猴形的神是不合于他们理解的怪诞东西,因而就把它从“神”的地位降到妖邪魔怪之列。这降落的说法,也自然有它的意义的。从一般宗教学者、神话学者研究已得的结论来说,神和妖怪本是同源产物,妖怪魔鬼之类起初也和神处同一地位,而没落是后来的结果。当妖怪处于神的地位时候,它们并不会被人视为妖怪,正如神在作为崇拜对象的时候一样。后来新起的神或外来输入的神获得成功后,旧有的神并不立即湮没不闻,它们仍然保持势力,根深蒂固地潜伏在人类的信仰中。它们也不曾为新神的信仰者所消灭,反而为他们所承认,甚至于迁就已成势力,给旧神以较次的位置。但这位置的改变,绝不会仍如以往那样保持优越势力,而只是成为新神或大神的助手(小神),下而置于妖怪魔鬼之列。而新起之神种种任务的来源,大多数又是从旧神那里吸收而去的。这转变就是由神沦为小神或妖怪的原因之一。同时,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人们的心理也是不断发展的,产生于昔日的种种怪异或不可为训的神,到他们理智稍稍进展时,便认为是不合理的,因而对于它们就有重新改变的必要,这改变又是神沦为小神或妖怪之另一原因。无支祈由水神降为水怪,便是上述第二项的结果,也就是由理智发展而生不合理之感的结果。而降伏它的神由禹和庚辰变为僧伽,恰又是后起的神代替旧神而生的结果。

其次是猴形神的问题。说神是动物的形态,在理智较发达的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在文化低下、心灵幼稚的人看来,反是合理的,因为他们心目中是人兽不分,同时人神也不分的。如古代埃及、巴比伦神像,多是猫、牛、羊、狼的形态。中国的《山海经》中也有“鸟身而龙首”(《南山首经》)、“龙身而人面”(《南次三经》)、“人面马身”(《西次二经》)、“羊身人面”(《西次三经》)、“人面蛇身”(《北山首经》)、“豕身人面”(《中山经》)等神,传说中的黄河大王及杭州的青蛙神,也都是动物形态的。这些同以动物姿态出现的神,便是“神形兽视”(Zoomor-phic)的产物,而“神形兽视”的起源又是“图腾崇拜”的遗迹。这人尽周知的事,这里也毋庸解释。但上述《山海经》的例子,又和完全兽形的神略有差别,这类半人半兽是由“神形兽视”进展到“神形人视”(An-thropomorphic)的中间产物,就是由完全兽形的神变为完全人形的神的过渡。而本文所说的无支祈,却是较原始的兽形的神,因而便被理智较高的人加以另一种解释——水怪。

这里或许有人因为中国的猴子故事和传说,如《西游记》的孙行者、《白猿传》的盗人猴子是印度拉马耶那故事的输入,以为无支祈传说也是这故事传入中国后的转变。但在《拉马耶那》故事中猴子是助人的,而无支祈却是给人灾害的水神,两者刚好相反。而淮水水神传说确是来源已久,如汉代淮津神取马传说正是无支祈的前身,这也和印度传说无关。又在中国神话中虽没有猴形的神,但其他动物形态的也颇不少,似不能说猴形的神即起于印度。更从僧伽降水母传说来看,如果无支祈传说是来自印度的,应说僧伽降无支祈才更确当,不必另起炉灶再提出水母一说。从这些看来,即使其他猴子故事和印度的相似,但与无支祈传说毫无关系,更非同源的一类,虽然它曾影响到后来孙行者的故事。

再次是这传说与其他传说的联系。先说锁怪物的事。在一切神话、传说和民谈里,屠妖、锁妖是极普遍的形式之一。前者如北欧神话奥定杀密特加尔特,希腊神话中的屠龙,杀哥尔共,中国神话羿杀巴蛇以及程灵铣斩蛟蜃精传说等;后者如希腊宙斯擒怪物帖斯法,北欧奥定缚芬利斯狼,中国的二郎神锁孽龙、真君镇妖之类。这两者结果虽不同,但对于妖怪的惩罚的“母题”是同一的。无支祈的被锁,也是这形式的传说之一。

锁无支祈的铁锁、铁索以及它们被人发现,也是其他传说中习见的事项。这在中国的水神有专章讨论,认为这也是水神传说中的一个类型。这里把未见于书中的例子列举一二,以示这也是无支祈传说和其他传说所共有的。如刘敬叔《异苑》(卷二):“晋康帝建元中,有渔夫垂钓,得一金锁,引锁尽,见金牛,急挽出,牛断,犹得锁长二尺。”段成式《酉阳杂俎》(《广记》卷三九七引):“齐郡接历山,上有古铁锁,大如臂,绕其峰再浃。相传本海中山,山神好移,故海神锁之。挽锁断,飞至此。”又清东轩主人《述异记》(中)《铁柱宫》云:“池中有铁柱,乃许真君锁蛟之处。其地居民,每岁制铁锁一条,置殿池内,经宿即有旧锁在池侧,而新锁不在矣。”这三则虽各代表一个传说,但铁索一点却是共同的。

总之,从上述结论看来,显然可见无支祈传说中所有要素和它的类型,都和其他传说相同,这些相同之处,也便是一般传说的共同遗产。

(曾载叶德均《戏曲小说丛考》,中华书局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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