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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节选)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张爱玲是抗战后期出现于沦陷区上海的天才女作家,她以对女性的深刻解剖和对金钱化都市的发现奠定了自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显著地位。张爱玲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随后一年多的时间,其创作进入高潮期,陆续发表《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金锁记》、《封锁》、《琉璃瓦》及一些随笔。1960年代赴美定居,将旧作《十八春》改写为《半生缘》,发表作品之外,主要精力转入学术研究与翻译。

第十章 张爱玲

【作家生平及创作思想】

张爱玲(1920~1995)是抗战后期出现于沦陷区上海的天才女作家,她以对女性的深刻解剖和对金钱化都市的发现奠定了自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显著地位。张爱玲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

1920年生于上海,原名张煐,祖父是晚清名臣张佩伦。她的父亲是一个蓄妓、吸毒的纨绔子弟,与她的母亲长期不和。在她4岁时,母亲就远赴欧洲留学,4年后回国,不久便与父亲离异,随后再次出外留学,直到张爱玲中学毕业才回国。虽然自小生活在豪门巨族家庭,但这种破碎的生活,使得张爱玲的少年时期孤独而凄凉,性格也异常敏感。正是由于过早地感受到情感的残缺哀伤和人生的孤独无奈,才决定了她一生小说的悲剧创作基调。张爱玲自小接受传统文化陶冶和古典文学训练。对传统文化风俗习惯,特别是封建大家庭的礼仪、习俗、服饰、器物非常熟悉。7岁开始试写小说,8岁起喜读《红楼梦》,语言笔法都颇有曹雪芹神韵。14岁写成章回体小说《摩登红楼梦》,显露了创作通俗小说的倾向。因母亲和姑母都是崇尚西方文明的新女性,她的中学教育也是在教会学校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完成的,这使她很早就接触到西洋文学艺术,同时接受了现代文化观念。1938年,张爱玲考取伦敦大学,因欧战改入香港大学,其后参加《西风》月刊征文,作自传体文章《我的天才梦》,获名誉奖第13名。在港大期间,张爱玲接受了严格的英文训练,她的英文水平达到了纯熟的地步,使得她日后曾长期靠英文写作为生。1942年香港沦陷,她被迫中断学业回到上海。开始尝试以写作为生。最初是用英文为英国《泰晤士报》写影评剧评,为上海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关于中国服装、发型、生活与宗教的散文,受到编者和读者的称赞。1943年,张爱玲在《紫罗兰》杂志发表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随后一年多的时间,其创作进入高潮期,陆续发表《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金锁记》、《封锁》、《琉璃瓦》及一些随笔。1944年8月出版小说集《传奇》,这是最能代表张爱玲创作成就的著作,收中短篇小说10篇。同年12月,出版散文集《流言》。从1943年到1945年,是她成名和创作收获最丰的时期,这时期张爱玲一举成为上海最走红的作家。1950年发表长篇小说《十八春》。1952年张爱玲移居香港,在美国驻港新闻处工作,1954年出版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1960年代赴美定居,将旧作《十八春》改写为《半生缘》,发表作品之外,主要精力转入学术研究与翻译。1973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1977年发表研究《红楼梦》著述《红楼梦魇》。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房东发现她逝世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终年75岁,死因为动脉硬化心血管病。

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体现出“中西合璧”、“古今相融”、“雅俗共赏”的风格。从小说内容上看,她的作品勾画了沪港两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畸形社会的风貌,揭示了封建文化与资本主义文化媾和所产生的文化畸形特点。她熟悉旧式大家庭的丑陋和日益金钱化的都市,尤其对沪港两座殖民城市新旧交错的特点有深刻的观察。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中,熟悉旧式大家庭,表现其腐朽罪恶的并不少,但能够将其放在殖民色彩强烈的畸形都市里,发现都市人群的生活方式发生现代改变后,人们的观念与习惯仍禁锢于传统这一事实,去表现处于现代环境下依然顽固存留的封建心灵发生的文化错位的却极少,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张爱玲的价值。用各种方式回到家庭,从都市市民家庭的窗口来窥视都市舞台日日演出的悲欢离合,这是张爱玲小说成功的原因之一,也是进入张爱玲小说世界的切入点。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描写两性关系、婚姻关系是她发掘人性和洋场社会情调的基本的审美视角,表现最深刻的是女人所处的生存境地和所承受的种种压力。这种压力既有来自旧家庭的,又有来自命运的,更有来自女性自身的精神重负。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张爱玲真正了解女性在现代社会的生存处境。在男性中心的世界里,女性毫无经济地位,只能依附于男人,往往只能无可奈何地匍匐在男性情欲的大网之中,一生只得与人搭配家庭,上演一幕又一幕的悲剧,在这些悲剧里也许并无实在的制造者、发动者,只有女性成了内在动因;但可以确定的是女性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不幸”的承受者,使她们的妻性、母性、甚至自身人性都难以实现。

在艺术上张爱玲有着鲜明独特的艺术个性,她走的是一条现代化与民族化融合的“雅俗共赏”的创作道路。首先是在主题方面,她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地冲突,不过分强调主题,而是主张“让故事自身给她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因此她也就只写男女间的小事情,却意在写出人性的素朴与放恣,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素朴的底子;她也不会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在作品的主色调上她尤其喜爱有更深回味的“苍凉”。

其次是艺术形式上的创新,她把传统小说艺术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某些表现手法和特点融于一炉。构造故事,设置人物,语汇和手法运用都以中国古典小说为根底,从题目到叙述风格,都有极强的市井小说通俗色彩;同时又力求现实主义的真实和精雕细刻;也充满着现代主义缤纷的意象和朦胧的暗示。特别是善于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融为一体,人物的每一个举动,每一缕思维,每一段对话,都反映出心理的活动。每个动作都是说话,每句说话又都是动作,情绪的波动蕴涵其间。她还特别善于在叙述中运用启示和联想,使人物周围的色彩、音响、动势,都富有映照内心的功用。这种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意识流和充分感觉化的笔法,加之吸收了古代意象传统,造成小说意象的丰富而深远,使小说写得华美而又悲哀,富丽而又苍凉。

【作家主要作品】

散文:  《迟暮》、《秋雨》、《天才梦》、《到底是上海人》等

短篇小说:  《霸王别姬》、《沉香屑·第二炉香》、《封锁》、《茉莉香片》、《色戒》等

中篇小说:  《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

长篇小说:  《半生缘》、《怨女》等

电影剧本:  《未了情》、《太太万岁》、《情场如战场》等

【作品选读】

金锁记(节选)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1]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头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猜着有人起来解手,翻过身去,果见布帘子一掀,一个黑影趿着鞋出来了,约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双,便轻轻叫了一声“小双姐姐。”小双笑嘻嘻走来,踢了踢地上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她把两手抄在青莲色旧绸夹袄里。下面系着明油绿裤子。凤萧伸手捻了那裤脚,笑道:“现在颜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下江人时兴的都是素净的。”小双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哪比得旁人家?我们老太太古板,连奶奶小姐们尚且做不得主呢,何况我们丫头?给什么,穿什么──一个个打扮得庄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铺上,拣起凤箫脚头一件小袄来,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出阁,给你们新添的?”凤箫摇头道:“三季衣裳,就只外场上看见的两套是新制的,余下的还不是拿上头人穿剩下的贴补贴补!”小双道:“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可委屈了你们小姐!”凤箫叹道:“别提了。就说省些罢,总得有个谱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们那一位,嘴里不言语,心里岂有不气的?”小双道:“也难怪三奶奶不乐意。你们那边的嫁妆,也还凑付着,我们这边的排场,可太凄惨了。就连那一年娶咱们二奶奶,也还比这一趟强些!”凤箫愣了一愣道:“怎么?你们二奶奶……”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着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吗[2]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

小双道:“原是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3]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快窝一窝。”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账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4]。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癫癫!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个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地蒙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坎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的“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地并不接口,兰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房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避讳[5],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生词】

(续表)

【阅读提示】

《金锁记》是张爱玲的代表作,这是一部关于黄金和情欲的心理传奇,展示了旧式妇女曹七巧一生的命运以及她在金钱枷锁压制下发生心理变态和人格扭曲的悲剧。洋场社会到处游荡着法力无边、凶险可怖的黄金幽灵,黄金的魔爪笼罩着两性关系和婚姻形式,瓦解着古老东方的伦理道德,同时也扭曲了人的本能情欲。主人公曹七巧,是北方一家麻油店老板的女儿。她虽然性格泼辣,举止轻佻,说话琐碎,但却是一个身心健康的女子。被贪图钱财的哥嫂嫁给世族姜家瘫痪在床的二少爷。因出身卑微备受歧视和鄙夷,她只能以下层社会的放肆、尖刻和粗俗来争得自己的生存空间,在大家庭中到处煽风点火。她的丈夫患骨痨而残疾,长期卧病在床,陪着这堆“没有生命的肉体”,曹七巧的情欲受到痛苦的压抑,她试图反抗自己的命运。为了填补感情空虚,她暗地爱上了三少爷姜季泽。季泽虽是寻花问柳的浮浪子弟,却“抱定了不惹自己家里人”,对七巧敬而远之。在嫁入这深宅大院后的日子里,七巧始终陷于情爱无法满足的痛苦之中。十几年后,丈夫和婆婆先后过世,她用尊严和青春为代价终于分得了一大份家产。但长期以来的种种压抑、性苦闷的煎熬与旧式家庭的勾心斗角,已使她的人性扭曲,在情爱方面绝望的她更加看中自己的钱财,认为只有金钱才是她生命的保障。她只知敛财,了无亲情,时时疑心别人要来算计她的金钱,被一面沉重的黄金枷锁紧紧套住。她自认为是黄金枷锁的主人,实则只是被驱使的奴隶,变态自虐而又恣意虐人,成为扑杀人间幸福与和谐的虐待狂,在完成自己丑恶的悲剧中制造着亲近者惨酷的悲剧。

金钱压制了曹七巧的情欲进而扭曲了她的人性,使她成为一个疯狂报复的女人,变得极其自私、乖戾、刻毒和残忍。金钱毁灭了她的一生,她要无情毁灭自己子女的婚姻,不断寻求病态的发泄。儿子长白长大后学着季泽的样子寻花问柳,她为他娶亲,教他抽鸦片,以便在身边留住唯一可以亲近的男人。她下意识里把儿子长白当作半个情人,对儿媳妇抱着极端的敌意,接连折磨死两个儿媳。女儿长安被耽误到三十岁未嫁,他虽也曾急过,但当她看到女儿找到男朋友后那种掩饰不住的满足时,又不自觉地忌恨起来,终于用卑劣手腕拆散女儿婚事。黄金枷锁禁锢了曹七巧的一生,耗费了她的生命,扭曲了她的性格,她又“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也送了半条命。”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面对着自己萎缩了的躯体,想象她可能走上的另一条人生道路,不觉黯然神伤。

她摸索着腕子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相信她年青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衬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花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一个火辣辣的生命,就这样带着悔恨和遗憾枯萎了。买卖婚姻、大家庭与金钱摧残健康心灵和生命的罪恶令人毛骨悚然。作品层次清晰地展现了七巧的人性被践踏、受残害、被扭曲、最终灭绝的过程,显示了作者对金钱世界与封建婚姻的批判,对不同时代的人们都有启示作用。

小说的人物描写,特别是对人物复杂心理、暗示语言的传神表现,深刻发掘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分家之后,七巧带着两个孩子另外租了一所宅子居住。不久,将家产挥霍一空的季泽找上门来,向她表示爱情,七巧喜出望外,觉得命中注定要和季泽相恋,于是动情地打趣调情。但她很快意识到季泽让她卖掉乡下田地,典下他的寓所是在觊觎她的黄金。一气之下,她狠命将扇子掷向对方,赶走了季泽。这里的动作、对话写得跌宕起伏,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七巧对季泽又爱又恨的复杂心理。

张爱玲以锋利的笔触去解剖丑恶疯狂的人性,达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为了破坏女儿的爱情,在儿子长白宴请女儿求婚者童世舫时,变态乖戾的七巧竟然不动声色地暗示自己女儿是一个烟鬼,演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惯了的,说丢,哪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她那平扁而尖刻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她这一番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使一个留洋学生心目中娴静贞淑的闺秀变成一个令人恐怖的鸦片鬼。真正展示了破碎人格中最为惨烈的图景。

张爱玲善于用浓墨重彩的色调,充满象征意味的意象,如月亮、镜子等,使人物周围的色彩音响都有映照人物心理的作用,富有现代意味。小说开篇即以清新俊逸的笔调,融合了人间天上、月影心痕,随意点染着墨,为全篇罩上一层苍凉气氛。此外张爱玲善于用跳跃的结构艺术,时空转换与电影剪辑方法,使作品轻盈简洁,富有诗意和现代风格。《金锁记》充分显示了张爱玲的创作个性与才情。

【思考与练习题】

1.简析《金锁记》的思想主题。

2.分析曹七巧的人物形象。

3.试分析《金锁记》人物心理描写方面的特点。

4.谈谈张爱玲在《金锁记》里是怎样体现融合传统与现代为一体的创作风格的。

【拓展训练】

曹禺《雷雨》中的蘩漪和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在接受过程中遭到不同的对待,前者获得的是敬佩与同情,后者得到的是厌恶与反感,而且这两种情感认知与取舍态度,经过以男性为主体的批评家的阐释不断播散开来,成为广大读者再接受的阅读期待和心理定势。为什么同样是缺少妻性、母性,有着乱伦罪孽的女性,她们所激发的社会情感是如此的不同?这与社会对女性的角色的期待和认知有什么关系?

1.针对以上的说法和问题,写一篇200~300字的文章谈谈自己的观点。

2.结合一部你学过的作品,运用比较分析的方法,谈谈文中“月亮”的意象。

3.选读一篇张爱玲的散文或阅读其传记,思考并分析影响张爱玲写作风格的因素。

4.结合你对张爱玲的认识,全班同学分成小组探讨“张爱玲与上海”这一话题。

【注释】

[1]朵云轩: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等的商店。

[2]干吗:现代汉语中写作“干嘛”。

[3]扑嗤:同“扑哧”,象声词。多形容笑声。

[4]不做声:现在汉语中,写作“不作声”。

[5]避讳:封建时代为了维护等级制度的尊严,说话写文章时遇到君主或尊亲的名字都不直接说出或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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