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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西游记(节选)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当年吴承恩写《西游记》,最精彩的,其实莫过于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段,其中的孙悟空形象,充满了野性和灵性,成为自由的化身,打动了无数人。《西游补》虽然是异类,但其中的高头讲章亦复不少,忠孝之类,读之令人生厌。这一回选的两个西游故事的节选,庄蝶庵的孙悟空,重在野,今何在的再次演绎,重在灵,可以说是各擅胜场吧。那温柔梦中,却有一乐土少女,丰姿卓越,与悟空效那云雨之欢。

庄蝶庵

·导 语·

自从玄奘去天竺取了经书回来,他的故事就被反复地演绎,历经千年而不衰,就我所知道的,除了《西游释厄传》《西游记》《后西游记》《续西游记》《西游补》之外,还有前些年海诚的《新西游记》、周星驰的电影,以及今何在的《悟空传》等等。当年吴承恩写《西游记》,最精彩的,其实莫过于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段,其中的孙悟空形象,充满了野性和灵性,成为自由的化身,打动了无数人。然而后来的取经故事,却似乎成了谶语,孙悟空野性的一面在之后各种各样的演绎中逐渐地弱化,西行取经的故事也越来越文人化。《西游补》虽然是异类,但其中的高头讲章亦复不少,忠孝之类,读之令人生厌。倒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颇有些新的演绎出来,比如《新西游记》就强调了唐三藏情欲缠身的一面,《大话西游》的爱情缠绵悱恻。这一回选的两个西游故事的节选,庄蝶庵的孙悟空,重在野,今何在的再次演绎,重在灵,可以说是各擅胜场吧。读者诸君若看了节选感兴趣,进而去找全书来看,也算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或可积些功德呢。

(骑桶人)

简介

小说分为上下两部。

上部:孙悟空在大闹天宫之后得知自己阳寿将尽又大闹地狱。孙悟空在地狱中游历,分别见到了各种古代英雄人物和古代大神,并得知了玉帝的秘密……他在地狱一家茶馆喝茶,茶水其实是孟婆汤,于是失去记忆。

下部:唐长老一路收了行者(他过去的记忆一片模糊)、八戒、沙僧为徒,他们经过各种奇异乡土。行者在路途中遇见一个自称是孙悟空的小猴子,经过一番打斗,小猴子钻进了行者的脑中,此时行者才知道自己就是孙悟空。在如来处,如来终于为行者解开身份之谜……

以下节选内容出自上部孙悟空游历地狱之情节。

第六回 猿声寒过水 骤雨暗峰文

悟空与都市王走离王府。悟空脚快,每每在前,那都市王却磨磨蹭蹭,步步落后,引得悟空毛躁,发怒要打人,都市王这才不情不愿地在前带路。

二人向广大地狱城西北方向深处走去。不知走多远,但见前面没了路,却是云雾缭绕,乃一深谷。

“大圣,这下面便是九幽地狱第三层所在。”

“如何下去?”

“如何下去?跌下去!”

悟空遂道:“你这厮忒不爽利,令人可恨!既然要跌下去,俺老孙先送你一跌!”

那都市王见悟空发怒了,实在没法,只得铁了心带路。乃先头飞了下去。

书中交代:原来九幽地狱之下七层,乃在地底之极深处,层层间隔,有三千里之深,非有神力,等闲再也到不了。

虽在地底深处,这云雾之中却有无限香美。悟空大奇,问都市王,香从何来?

都市王乃道:“这第三层地狱,乃是世界极乐之土,上面随处生长奇花异草,度越世人想象。”

悟空更加奇怪,道:“只闻地狱乃折磨万灵之所,天宫乃善人极乐世界,如何地下竟有一极乐世界?”

都市王道:“这我却不知。”

“你是冥王哩,何以这亦不知?”

“大圣,说来话长,其实我等十代冥王所管理的,只是所谓的‘广大地狱’,那里只负责灵魂罪罚、转世投胎诸事;这下面七层,才是真正地狱哩,只是它每[1]不归我等管。”

“咦,然则管者何人?”

“大圣,如果我说出来,你能否保证不对别人提起,更不可让人知道是我告知于你?”

“你这厮婆婆妈妈,难道这其中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不是告诉过大圣,这下面七层地狱,含有无限秘密?”

悟空被他吊得兴起,连道“保证保证”。

“其实我不信你!”都市王却言道。

悟空甚不耐烦,大呼要对都市王动武。那厮本是惧死惜命之人,不料这次悟空威胁却不奏效。

悟空惊此人变化之大,咦了一声,道:“你倒英雄起来了!”

那都市王道:“大圣,你误会我了,我怎能和大圣相比,英雄提不上,其实怕死也。”

“怕死却如此强项,倒也稀奇,可有话说?”

都市王手指指上面。

“什么意思?”

“倘若被人知道我告知你这些秘密,我则小命玩完!你可不知,上面那位,忒狠哩,落他手上,死则死矣,要是生死不如,那才叫苦!”

“秦广王?”

“秦广王?秦广王还是那位的走狗!”

“你说的是玉帝?”

都市王点一点头,道:“大圣是英雄好汉,今日若被你打死,好歹也就一个死;我也犯不着被上面那位抓住,受尽诸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我虽怕死,却并不告知你一切。”

“却原来如此——然则俺老孙保证绝不泄露半句你要说的话。”

“我还是信不过你,你却要发一个顶大的毒誓。”

“顶大的毒誓?却是如何?”

“比如,你可以发誓:倘若我孙悟空泄露半句言语,使人怀疑乃都市王告知我地狱秘密,则我便被五雷轰,闪电劈,情根被割断,永断子绝孙,又被发在地狱,受尽地狱最惨酷刑罚,永世不得翻身轮回!”

“这却忒狠了一点!”

“其实不得不如此。”

“那就照你说的罢。”

“不行,你得亲自说一遍。”

悟空遂照着那毒誓念了一遍,方使都市王放了心。

“大圣,原来这下面七层地狱乃是玉帝亲自监管的哩,据说其中都是他的旧敌,他每间有甚恩怨我亦不甚了了,反正这些人被监在地狱绝深之处,永世不得翻身哩!”

二人正说话间,却着地了。悟空见那地方,实是幽静美丽所在,比花果山不知好过多少倍。

“大圣,你过来。我有些要紧话告诉于你。”

悟空倾头过去。那都市王乃低声细语地向悟空说了九幽地狱下七层的结构及进去之法,并言自己要回冥府,以免着了秦广王的道。

“大圣,记着你的誓言。当然,若你忍不住要说,却也可以,不过要说是秦广王告诉你这一切。”都市王道。

原来这厮与秦广王有深仇大恨,怪不得处处想借刀杀人哩。悟空心想,却不言明,只说“晓得晓得”,也不阻拦都市王,眼见那厮复又往上飞去,转眼之间,不见踪影。

悟空却得独自看那乐土。原来,这乐土之上,乃是一马平川,无数香草铺陈于地上,也有众多果木,生得异花珍果,琳琅满目。悟空欣喜,乃东摘一个,西摘一个,尝个不停,那鲜美多汁之状,即使天上蟠桃,亦不能比也。更见些树上长出的果子,并不是果子,乃是多彩美玉,且有的树竟生出五色丝绸。那树间又飞些花纹夸饰的珍禽,鸟叫之声,远胜天堂仙姬歌咏,令人如痴如醉。到处流着清浅小溪,水是碧玉之色,其间无数金光夺目、银色闪耀的鱼儿,温顺可爱,在那水中自在逍遥。又见一片田地,亦不甚广大,不料其中生长着奇异大的瓠子,悟空剖开一个,见那里面籽粒饱满,尽是些甜美的五谷。更奇的是,如此丰草水美之地,竟不见一丝毒虫恶鸟猛兽之属。

悟空欢喜不尽,直在草地上蹦筋斗玩着,忽听有歌声自远处传来。随着歌声前进,乃见一对小儿女,在一棵树下忘我相对,歌咏相娱哩。那二位,乃是裸体无服的,身姿又整齐,看得悟空脸都臊了,忙咳嗽一声,把那对小儿女自梦中惊醒。

“你却是何人,素日并不曾见过你!”

“俺老孙乃世上凡夫俗子,今日有幸来到贵宝地,不知……”悟空话尚未完,只听那男孩大声喊起来,随后,但见无数人围拢过来。悟空一看,奇道,怎的这里男女长得都是一般模样,且皆裸体无服?

只因悟空生得不凡,所以那许多人把他看个不足。悟空生平被人如此相看,实不多也,故亦甚矜持,不好多说话。

那些人看够了,乃叽叽喳喳,问悟空自何处而来。

悟空乃简要讲述自己经历。他每却都诧异,原来此地之人竟不知天堂、人间、地狱为何物!这却真正乐土哩!这乐土上人,乃是从树上结果下来的,及期则男女配合,却不生育。因这土地多产,他每亦并不劳动,男女以摩肚皮勾当耍子。因有一酒泉,他每喜欢相携饮酒,歌吟为乐。亦不知生老病死为何物,一旦及期,便从空气中消失,同时便有新人从果子中出来。他每自言此地永如春天,并无迅雷飘风骤雨电闪之类,风颇温柔,雨则降自夜里,其雨甘美,大家都聚了起来,如饮美酒。

那乐土亦无官府,大家自由来往,相亲相爱。也无商贩,因不用贸易,物产丰盛也。

众人把话讲完,遂邀请悟空到酒泉去,乃一齐畅饮美酒,又多摘些奇异果子,共相品尝。随后,便有歌咏队舞,众人乃扯了悟空鲜亮锦衣,遂一起拉手舞蹈。悟空甚是害臊,夹着腿,在那厢跳舞,实不很利索,自己也晓得惭愧,歌不能唱,盖自己破公鸡嗓子,五音残缺,在这样乐土唱歌,岂不有违天理?

美饮佳肴,令人欢醉。悟空却醉了也!在那乐土之上,脚步颠倒,喜乐融融。渐渐不知时间,亦忘记身在何处,直进入温柔乡里。那温柔梦中,却有一乐土少女,丰姿卓越,与悟空效那云雨之欢。悟空虽曾娶妻,却不曾有此等乐趣。乃颠上倒下,如大海之波浪,高山之层峦,无穷推进,身前身后,已经两忘。忽然梦中一阵无情雨,有黑雾升起,半空中乃挂一镜子,照见那少女身形极大,毛根粗糙毕见,黑如洞穴,无数小虫,钻进钻出;复又照到女根,见那无限大黑洞之中,更有可怕蛇虫爬来爬去,蚕食身体。

悟空被这可怕噩梦吓醒,大叫一声,只见身上恰趴着一个少女,在那里忘我地癫狂哩。她亦是醉了。悟空将她移开,她亦自不觉,还在那里颤抖。复看旁边,只见无数人,成双成对,也正忘我地颠鸾倒凤哩。

半空中正下着细雨,那雨却正肥美。悟空懊恼起来,只觉自己做了天大丑事,复觉得玉帝老儿也许正看自己笑话。乃慌忙找到衣服,杂乱穿上,乘着黑夜,鬼祟离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峨峨十二峰 永作妖鬼乡

话说悟空匆忙离开第三层地狱,径往东南而行。行不多时,至一悬崖,又见一片朦朦胧胧云雾世界。悟空艺高人胆大,起一朵云,嗖地下去。身还在半空中,就已听见阵阵惨叫。悟空心道,只这阵阵惨叫,可见这第四层地狱实在是折磨人的所在,与第三层地狱所见乐土,有天壤之别。自己奇怪,不知玉帝为何在地狱之下更设置一个乐土,更有那些出奇快乐的人群?

渐渐看清,下面乃是一片硬土。悟空降下身形,四处观望。

这第四层地狱,乃是一个昏暗世界。地势起伏不定,荒草丛生,悟空一路走过,不时看到些毒蛇自草丛穿过。行不多时,看见路两边一丛树林,突然一斑斓大虫从一棵树上扑下来,悟空一阵无情棒,把那欺心的大虫打死,那大虫身上还有翅膀哩。

悟空抬头一看:那树上竟挂了无数人,多是死尸,琳琅满目,如树叶子般,其中尚有些新死的,还有半死不活的,已然不能救了,只做最后的呻吟惨叫。因这些死尸遍挂树上,所以树上有无数猛兽,在那树枝上杂耍行走,嘴上啃着人肉哩。听到这厢动静,那些猛兽皆回头看悟空这边,见自己同伴惨死悟空棒下,一起咆哮起来,那声势却不骇人!悟空虽然入海能擒龙,上山能抓熊,却不曾独自对付这许多猛兽,仔细一看,这些个猛兽大抵皆非地上所见,许多都长着翅膀。

亏着一根金箍棒,乃是碰着即死,触着即亡,故此,那些直扑悟空的猛兽都被打死,其余猛兽想是未见过如此厉害人物,都怕了悟空,只枉然咆哮而已。悟空正准备再打死几个耍子,忽听背后不远处有人声。心道,在此出没的,不知是何等人物,遂使个隐身法,在一边细看。

但见后面走来三人,两个人官样打扮,押着一个大汉。那大汉身高九尺,胡子邋遢,气雄万夫模样,只是两条腿像是断过,有点瘸。两个看押的人一路走,一路对他又打又骂。听他每言语,原来此人名叫荆轲,像是辱骂过玉帝,故被罚于此。

正思想间,三人已近树林。猛然一阵咆哮,那三人皆看见这些猛兽,只是两名官差司空见惯似的,对这些猛兽毫无畏惧,那位荆轲仁兄倒是吓了一跳。

只见两位官差突然把荆轲举起,扔向树林,那些猛兽见是一个活人,大为兴奋,争先恐后向荆轲扑去。悟空正待救人,却见两个官差念什么咒语,那些猛兽又回到树上。

“你可怕了?”二人言道。

荆轲甚是狼狈,艰难从地上爬起,已然面若金纸,只是不说话。

“你心中已怕,却强称好汉,当年易水白衣、秦宫刺王时的劲头哪里去了?”

“你犟!你犟!还有更可怕的刑罚等着你哩。”

二人把荆轲从地上一把薅起。三人再向前行。

悟空决意跟着走,遂变了一只小蜜蜂儿,跟在后面。行不多远,一座黑色城池出现。上面笼着些非烟非雾之气,散着血腥之味,杂着人的惨叫声。这是个小城,只有一条狭窄街道,那街道两边,是些很大的房子。三人先进了一间。

那房子中四壁挂了好几个大蜡烛,照得房子内部亮堂堂。中间一张长而阔的凳子,上面坐着两个人。

“陈四来啦!”房子中一人说道。

“来了,张三哥!”那叫陈四的官差说。

“今天送的哪个?”张三说。

“荆轲。”

“第几次了?”房子中另一人言道。

“李二哥,第廿四次了罢。”陈四说。

“上凳!”张三和李二大声说。

悟空不知他每所为何事,但见荆轲被送上那张凳子,四肢被陈四他每绑紧,肚子上围了一条皮带。

“张三哥,这厮出奇的强梁哩,今儿个要给他点厉害瞧瞧!”陈四说。

正说话间,只见李二和张三各站在凳子两端,两手使劲地摇着一个滑轮。但见那凳子慢慢放长,随之,荆轲的身体也逐渐拉长。

“疼吧?疼吧?疼却叫啊,向爷讨饶啊!”陈四说。

不料荆轲英雄了得,一声不吱,头上大汗淋漓。

悟空甚是佩服,亦不管此人所犯何罪,忍不住显出身形,大喝一声:“那厮住手!”

四人吓了一跳。

“你,你是什么东西?”陈四说。

“论起来你是俺孙子哩!”悟空道。

“打他!”陈四说。四人遂一起跳上前,围住悟空,虽无兵器,自家以为功夫了得,擒一个猴模人样的悟空不在话下。不料悟空使个狠劲,一下子打死了三个,只留陈四还活着。

陈四见状不妙,突地跌下地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向悟空告饶,说自己有八十岁老母要养。

“这话俺老孙早已听腻,再换个鲜嫩点的理由。”

“别的理由还没想过哩。”陈四苦着个脸说。

“如此,只要你按照俺的吩咐办,俺就饶你一条贱命!”

陈四见有机可活,忙不迭地应承。

“先放了荆轲!”

陈四乃把机关关了,把绳子解了,又从一个柜子里找出一个药丸,让荆轲吃了,说是吃了之后,身体便即复原。果然,荆轲吃了药丸,居然又坐起来,向悟空谢了救命之恩。

“爷爷,现在可以放了小人吧?”陈四小心翼翼地说。

“尚不着急放你,你先坐到凳子上,待俺老孙试试这张凳子的好处。”

“爷爷,不要啊,你这还不如杀了小人哩。”陈四软了,瘫在地上,死活再不肯起来。

“你要不坐这凳子也行,且告诉俺老孙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说了能活不?”

“不说定要你狗命!说了就放你回狗窝去!”

陈四遂讲明一切。原来,这荆轲是第五层地狱中的人物,当年刺杀秦王不成,被片片剐死,死前大骂玉帝眼瞎,任世界乾坤颠倒,好人遭殃,恶人得福,故此被罚于第五层地狱。每隔一定时日,陈四就带荆轲到第四层地狱来,让他先被野兽恐吓,再受诸种刑法,务必要使之痛苦备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接着被带到第三层地狱,看看乐土模样,使之心艳乐土,却不能留在那里,那时自然悔恨当年大逆不道的作为。最后重被带回第五层地狱。如此轮流折磨,以儆效尤。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荆轲奇道。

“好汉不知,在回到第五层地狱之前,我每照例要喂你一碗孟婆汤,这孟婆汤药效神奇,一喝之下,你这一段路上经历的一切皆忘个罄尽,盖时间越近,忘得越发充分,最后你但记得生前的旧事。今番已经是你廿四次被带上来了!”

“然则我前廿三次可曾求饶,可曾要留于乐土?”荆轲道。

“不好说!”陈四看了荆轲一眼,说道。

“我把你那欺心的奴才,有何不可说的?”荆轲怒道。

“是你要我说的——我记得你每次最后都是叫苦喊冤,又死活不肯离开乐土的。”陈四说道,还偷看了荆轲一眼,不免有得意之色。

“胡说!”荆轲大怒,欲要打陈四,这时,只听悟空大叫一声:“俺老孙明白了!”

原来悟空忽然悟了,遂发狠道:“玉帝老儿,忒恶毒!忒恶毒!”

“爷爷,却不关我的事哩!”陈四见悟空发怒于玉帝,吓得脸色铁青。

“你说,是不是下面几层地狱里所有人都一样要遭此恶毒待遇?”

“爷爷,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我听人说,下面有几层地狱的人,是要被这样处罚的,但最底下几层地狱,就没听说有人被带上来过。”

这边正热闹着,旁边一间房子里又传出惨叫声。

悟空恨道:“俺老孙今日且发发利市,把这狗屎地狱打个七零八落!”遂跳出门,往隔壁房子而去,荆轲亦慢慢跟过去。陈四见机,逃之夭夭了。

那隔壁房中,一人正在受刑,那刑具是一把大砍斧。只见一个屠夫模样的人,照着受刑者砍去。此人因被绑着,一时动弹不得,仔细一看,先已被砍断了脚,这次又被砍断小腿,照这趋势,屠夫要逐节逐节将此人砍成十几段哩。

悟空见情况紧急,使个定身法,把屠夫定住。正要去解开那受刑者,忽听荆轲大叫一声:“高兄!”

那被绑的人气息微弱,疑惑道:“听那声音,莫非我荆轲兄弟?”

悟空仔细一看,原来此人是一个瞎子,两个眼眶空洞洞的,这时却有两行清泪从眼眶刷出。

“高兄,我二人有多少年不见了!那大醉乱舞、高歌击筑的时光想一想宛如就在眼前!高兄,你眼睛怎么了?莫非——”

“正是,我亦曾为你报仇,不料嬴政那厮势力忒大,报仇不成,双眼反被他斫瞎了!”

“那厮真可恨,我今闻说他现为秦广王,故我等今生永栽在他手里了!可恨!”

悟空不耐烦他每谈那些旧事,乃喝道:“莫要学那妇人手段,只顾谈天。先问这厮,看有无甚药可让伤者复原。”遂解开定身咒,逼问那屠夫,那屠夫指房中一个柜子,荆轲打开取出药,喂高渐离吃了,果然就好。

悟空心想,那是何等好药?遂一把夺过来,藏在身边。嫌那屠夫碍事,又把他定在那里。

“你二人且叙你每的旧,俺老孙到别处去看看。”悟空说道。

又到旁边一个房子,里面有女子惨叫声。悟空突地进去——正是惨不忍睹:里面一个妇女被裸体绑在一个木驴子上,正被抛上抛下,下体鲜血淋漓。旁边有两个官差在大笑取乐。更有一男子,被绑在一边,两眼闭着,尽是泪,不忍见这情景。悟空哪里容得这等丑陋场景,一下把那两个官差打死,扶下那女子,那女子可怜戚戚地爬到旁边,拿到自己衣服,好歹遮羞。悟空又一棒把木驴打碎,复解了那男子的绑。

那一对男女见悟空救了他每性命,叩头致谢,慌得悟空连忙扶起。细问,原来这二人是一对夫妇,做丈夫的叫焦仲卿。他每原来亦被关在第五层地狱,却并不知被关那里的原因,亦不知在世时犯了何等大罪,要受此痛苦报应。

“天地反了!天地反了!”悟空大叫。此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到半空,使个神通,把所有房子全揭了屋顶。这一下,不知多少官差模样的人跑出来,热热闹闹的,见是一个猴模人样的在闹事,无不诧异,亦不知对方是何神圣。悟空哪管这些,使个泼性子,旋风一般往人堆里钻,那一阵穷追猛打,亦不知打死多少人命!但见血如河流,尸如小山,伤胳膊断腿的,又不知有多少,正鬼哭狼嚎哩。

“痛快!痛快!”悟空大叫道。复一个个房子里看,又不知救出多少正被毒刑折磨的人物,连狗啊,猫啊的,都有好些哩。悟空心道,玉帝那老儿天天在高堂上讲什么仁及禽兽,其实却在这里做成这么一个惨酷世界,也真亏他脸皮之厚,正应了老君说的那话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些个古怪刑具,无不被悟空砸得稀巴烂。

悟空乃问那些人物动物,究竟如何与玉帝成仇?众人言下,悟空明了,原来这些人物当年在人世时,亦曾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或者功业蹉跎,或者正直过度,心中对天地公道不免腹诽,死后遂被送到此地;更有些一辈子运奇的,不得志的,及那著书写文的,或者当着大庭广众,辱骂天地的;还有一些,是与天上某些神仙、地狱某些鬼王有些恩怨的,也被送来。至于那些猫啊,狗啊的,据其自言,乃是不小心哪天对着天打了一个喷嚏,或者只不过在什么神庙里内急,拉了一两泡屎尿而已。

只是如何处置这些人物动物却成了问题。悟空亦一筹莫展。莫非送回广大地狱,让众人每投胎?此提议一出,那些人无不反对,即猫啊,狗啊的,亦跳着反对,众口纷纷,说重回人世,实在无趣,不仅无趣,更有无数痛苦,比这里所受的更甚哩。然则总不能留在这里,等玉帝发觉,重新派人来摆布他每吧?思来想去,并无好办法。悟空遂慷慨道:“既然并无办法,俺老孙今即上天宫去,把玉帝那厮打死,再把幽冥界诸冥王尽皆打死,却不一劳永逸,你等可再不受他每折磨!”众人均说好,却嘀咕道:“玉帝何人,怎么说打死就打死的?”

悟空气不过,怒道:“你等却不相信俺老孙!俺老孙通天本事,亦曾对付整个天宫,那玉帝老儿亦打不过俺,只得与俺讲和哩!”

但这些人只叽里咕噜地低语,意思悟空是在吹牛皮。

正在动摇不定的时候,忽然一人大声道:“我却有法子永远不再受这等穷苦!”

“如何如何?”众人嚷道。

“只要这位上仙逐一将我等打死!我每虽有人形,实是鬼魂,又无法力,自己是无法死的,只有上仙这等本事人物,能把我每魂魄打碎,只要魂魄一碎,我等即永远不再有形,从此再不受天地管束!”

此议一出,众人哗然,许多人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又说:“蝼蚁尚且贪生哩!”

此人坚持自己意思,即众人不愿魂碎,他自己情愿请死。说是:“生不如死,死不如无,反正人世、地狱,都是恶魔当道,天地循环,从不曾出此规律之外。”那人却说得清泪涟涟。

悟空大是不忍,大声说道:“你且暂莫寻死,待俺老孙先跟玉帝殊死一战,倘侥幸取胜,则你等便得自由;倘然不胜,则俺再来此间,发付你等冤魂永脱轮回之外!”

又细细询问众人,知道大家皆来自九幽地狱第五层,自第五层以下,则无人知道情况。

悟空问道:“九幽地狱最下四层不知是何模样?”

却有人答道:“我听说九幽地狱四、五层所关的,都是凡人,最下面四层地狱中则关押了无数大有神力的仙家,乃是玉帝的死对头!”

“如此大好,要与玉帝殊死一战,尚不急于现在,俺老孙却先到下面一探,好寻些帮手。”

众人亦觉甚好,悟空遂与他每作别,往下面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叹息春风起 飘零君不见

话说悟空离开第四层地狱,来到第五层地狱。据都市王讲,这层地狱安置在一座大山上。果然好山!高耸如入云中,葱翠无比。那些个松花莺啼,红瘦绿肥,真正妙不可言。

“咦,古怪!古怪!这地底深处却有太阳!”悟空惊呼道,果然那天空有一轮大太阳,比人世所见,要大许多哩!

那山前平地之上,还有一株高大桃树。这桃树好大也,竟堵住入山之路!悟空正待一飞而过,忽听到一阵高妙歌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悟空不觉喝一声彩。

只见那大桃树中跳下二人。那二人长相相同,真正奇丑无比!八方脸,两条斗大眉毛,满脸腌臜髭须,鼻毛有一尺长,上面还悬着几根鼻屎哩;身子又高得离谱,足有三丈,引人注目的是两条细骨伶仃长腿,胸却宽大得紧。

悟空见了,不觉大笑,平生见过人中,属此二人为丑中翘楚。

“何人在此喧哗!”原来因悟空身子矮矬,他二人忒高视了,不曾看见。

“这里!这里!”悟空叫道。

二人下视,咦了一声道:“你是何人,你妈怎生得你这等矮矬?”

悟空笑道:“矮矬是矮矬,截长补短,也能做你爷爷哩。”

“你这厮不当人子!不当人子!今来我地,当属我管,竟这等强梁,敢占我二位大神的便宜,这便宜岂是好占的!”

悟空嫌老是仰头说话不方便,遂叫声“长长长”,乃与二人一般高,吓二人一跳。

“你究是何人?却有这点神通本事?”

“说来吓死你,俺老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地间响当当名头,大闹天宫,吓破玉帝胆的孙悟空是也!”

那二人听悟空此言,哈哈大笑,“我把你那欺心的泼猴,牛皮吹得恁大,小心胀死!”

“你二人又是何人?”

“我每名号说出来才真能吓死你哩!我乃神荼,他是郁垒!”

“神荼、郁垒?是什么东西?”

二人大怒,举起手上的苇索,向悟空抛来,口中叫道:“你这仗势伥鬼,今要你好看!”

悟空亦兵来将挡,举起金箍棒,与他二人周旋,那二人不是悟空对手,不过十数回,已经败下阵来。

“这番轻敌了!被尔小畜生占了上风!”神荼道。

“正是,你可再来。我每兄弟已多年不跟人较量,手段生疏了,手脚都疲软了也!今只要多跟你较量几番,当能让你败得尽兴!”郁垒道。

“正是!正是!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惯玩枪棒的行家,如何就不打了呢?”郁垒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料你二人以打架为乐,真奇人也!”悟空道,“若要俺打,也可以,却先告俺,尔等与玉帝是何关系?”

那二人津津言道,此山乃是度朔山,玉帝放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刺客武夫之辈的鬼魂于此,他每乃是为玉帝守护此山,凡有不合他每意的,可任意投于饿虎。

“哦,原来如此,然则饿虎何在?”悟空道。

只听神荼长啸一声,一只庞大吊眼金睛白额老虎跳下桃树来。

“好虎!好虎!堪为俺老孙的坐骑!”悟空喝一声彩。

那老虎似闻懂悟空之意,张开血盆大口,对着悟空喷着血腥之气。那气真真恶毒,却不知食了多少鬼魂血肉锻炼出来的哩。悟空不禁那熏,赶忙跳开。

郁垒道:“我这虎却如何?你可怕了?”

“俺老孙却怕一只虎!俺也是降龙伏虎的能手哩!实在是怕它口中臭气!怎的,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刺客武夫莫非亦是屎尿做的血肉?”

“何曾不是!”神荼、郁垒笑道。

“话已说完,可以打架了也!”郁垒言道。

三人遂又战成一团,神荼、郁垒又败下阵来,尚觉不服,还想再来过。

悟空亦自不耐烦,知那二人其实不是敌手。乃笑话二人道:“你二人想是小头鬼,怎这等纠缠不清?俺无空了!”

那二人慌了,急道:“你且莫走,无论如何再打一回,我观你功夫深湛,亦是难遇敌手的,今日遇到我每兄弟,如何放手就走,他日后悔,岂不忒晚了!”

“你二人善往自己脸上贴金哩!要打亦可,倘若再败,俺就要过你这山,往那山上赏玩一回风景,尔等却莫要阻拦!”

“好说!好说!”二人急道,遂喊一声,扑过来。因冲的势忒急了些,被悟空使个绊脚法,摔了两个狗吃屎。急急爬起来,抖起苇索,再向悟空扑来。悟空随意周旋几回,见个空,先给了神荼一棍,神荼跌在一厢喊疼;郁垒慌了,又被悟空看到破绽,一棍扫在孤拐上,亦跌了。

二人终于心服,遂遵誓言,送悟空上路。乃上了桃树,原来那千万桃叶之中,偏于那东北方向开了一门,神荼言道:“此乃鬼门也,你今日踏上鬼门关了。”

郁垒却叫悟空千万回来,最好亦在此安家,三人做一段兄弟,每日耍枪弄棒日子,不是胜比神仙吗?

悟空不置可否,进入鬼门而去。

出鬼门,只见前方一条康庄大道。正走得急,忽见前方烟尘大起,马蹄嘚嘚,眼见的是一群肥硕好马过来,正是神采飘逸、英姿飒爽哩。那马却拖着一个华丽的车子,那车子甚是轻逸,已然飘到半空。悟空见那马走得奇怪,乃唤一个口诀,那马停了。原来他亦曾在天宫做过御马的勾当,晓得其中一些奥妙。

那马车虽然停了,却从车中飞出一个人来——那马势急突止,车中人物刹不住也。悟空定睛一看,是一位俊俏的公子,只是衣衫不整,神容憔悴。

悟空见此人无甚神通,遂使个法术,让那人缓缓降下,因此不曾跌死。

那公子半天回过神来,见悟空生得不凡,心知有异,乃做了一揖,道:“想是兄台止住那马?”

“正是!正是!”悟空道。

那公子一听此语,泪落如雨,纳头便拜,拜完起来,忽又仰天大笑。悟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公子是发癫了否。

“你是何人?缘何被这八匹骏马载着飞走?缘何一从车中出来,便又哭又笑?”

那公子笑够了,低下头来,想了一想,言道,“不瞒恩人,寡人非他人,乃周之国君,人称周穆王的便是。”

悟空道:“寡人寡人,还真寡仁哩!俺闻你早已受西王母之助,羽化升仙,如何却在此处?”

听悟空此语,周穆王复滴了几滴清泪。“升仙!升仙!升得好苦也!”

“哦,其中难不成有难言之隐?”

“既是恩人言及,则寡人亦可全盘托出。寡人在世之日,曾驾着八匹骏马,不理国事,不亲近妃嫔,肆意远游,一心要寻仙访道。大江大海,大山大河,山谷高崖,深洞远岛,大漠弱水,都曾到过,真真穷尽了天下,终于被寡人在昆仑之丘、瑶池之地,撞见西王母。那西王母当时正在瑶池洗沐哩,那冰姿玉颜,说不尽风流体态,寡人宫中,何曾有过这等佳人?当时寡人便呆住。那王母回头见到我,却并不生气,乃微澜一笑,款款出了瑶池,那种玉色肌肤,通透剔明,艳绝天人,寡人那日几乎看得瘫了——”

“原来那婆娘还有这么骚一腿!”悟空惊奇道。

“恩公笑话,王母娘娘是何等仙人,岂容我等俗人嗤笑?却说那日,王母并不怪罪寡人亵渎玉姿之罪。她知寡人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念之诚,所以可感。寡人乃与王母共赴碧蒲之席,把酒言欢。那席上美味,后来皆想起,乃是些清澄膏酒、玉碗甜雪、素莲黑枣、千寻碧藕、万岁冰桃、青花白橘,当时却无暇细品,至今引为憾事。盖当时,寡人与王母联席,那王母冰雪之姿、芝兰之香,勿的不令寡人痴醉也么哥?那王母更清唱一曲,乃是:‘白云在天,峰峦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远来,悦我心怀。忧子远去,尚复此野?虎豹为群,鸱枭与处。良辰难再,中心徘徊!’那响遏行云动人歌声,却不让寡人恍如置身天上?当时彼刻,寡人与王母情以目成,渐渐入了港,当时共赴高台,行那磨肚皮的苟且之事。寡人与王母欢辰无限,她是曼妙身姿,婀娜身段,摇漾波峰。当时四目晶晶,她有焚舟济河之志,寡人有长风破浪之心,一如那三月三的癞蛤蟆,急急哈哈叫个不绝,又像那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害了痰火病,嘻嘻吁吁喘个不尽。如潮似海之酥爽味儿恰经三天三夜方才终止。恰如春山遮不住,一江春水汹涌东流去!经此香艳,寡人永不再知世上尚有别样女子。天上人间,真真女子,唯王母一人而已。王母尚嫌不足,可怜寡人是凡人之身,总不能尽兴。她道与天上神仙欢爱,常要三天,天上三天,乃人间三年也!勿的不爽杀他每!悲哉,人之为人也!怪道人皆愿升仙,原来有此等好处!”那周穆王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亏你这一段别样文字,却不泼翻玉帝老儿的醋坛?”

“恩人虑的是。果然,这事被玉帝得知,把寡人下在地狱,折磨得七魂散了六魂,只留这一魂,被他发付于此,被些狂乱骏马,每日价遍地狂奔,且专寻那颠簸之处,颠得寡人七零八落,实在惭愧,不是帝王之相,当年寡人还阔的时候……”

“英雄且莫提当年勇哩。”悟空打岔道。

“恩人说的是,只是寡人忍不住要了结一句,实在寡人当年阔得可以,所以才有机会与王母欢会。”

“那是自然,现如今遍地都是叫花子,即那八十待嫁老处女亦是要看你阔不阔的,过去阔的尚无甚用哩。所以,那些子妙龄少女都吊在树上,眼巴巴看着,等那现阔的搭救她每下树哩!即俺老孙也学了她每,每每门缝里看人,鸡蛋里挑骨头,嫌那些子穷光蛋忒也无能,所以是见一个打杀一个,所以这世界也就渐渐少了这些烦心之人。阔!阔好!端的是现阔的好!”悟空道。

说到这里,悟空叫了一声疼。

周穆王关切地问道:“恩公如何了?”

悟空道:“话说多了,今儿个舌头有点抽筋,俺老孙先走一步。”

那周穆王急忙喊道:“恩公,我今下了车,却不知如何是好,真真如大水般茫然,反不如在车中颠簸,虽然痛苦,却也习惯了。”

这厮不抵用,悟空心道,口上却说:“那你不如再回车上,一面颠簸,一面做梦去吧。俺老孙走了!”

悟空便流水而去,再不顾那周穆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容色朝朝落 思君君不知

话说悟空继续前行了一刻,方觉那舌头不再僵硬,转自灵活。恰这时,又见野地里站着一人,乃是一女子,风风傻傻的,不着一衣,尽得风流,其实甚是丑陋,乃是一个光头,头上脸上还生些大大小小的疙瘩,不住滴将脓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仰头看天,古怪的是,却用右手把自己眼睛遮住,所以不是真正看天,乃是只手遮天也!

悟空见她立得奇怪,不同凡响,恐是异人,乃四处看看,并无旁人,所以大着胆子走近。

“兀那婆子,你在做么?”

“热啊!忒热!”那婆子言道。

悟空心道,这天也并不热,缘何这婆子就这么说法?

“十日并出,生灵涂炭了,我亦被烤焦了,我夫君且把我搬回家,做柴火用着哩,烧了好多天。果然好烧!干树枝都不如哩!”

“你这婆子,如何言语不尴不尬?像是消遣俺老孙!”

“热啊!忒热!”那婆子言道。

悟空心道,这婆子是个疯婆子。

“十日并出,生灵涂炭了,我亦被烤焦了,我夫君且把我搬回家,做柴火用着哩,烧了好多天。果然好烧!干树枝都不如哩!”那婆子又言道。

悟空等了一会,那婆子单只重复这两段话,声调一样,遂自叹遭霉运,遇见这么一人,被她污了耳目。乃又流水地走了,一边还回头,看那婆子,越看越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又行一段路程,见数人争斗,都是高大之人,旁边尚有三个妙龄鲜艳女子,当真天香国色,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近前一看,乃是几个国君模样人物,见悟空走近,遂发一声喊,停了争斗。其中一人走出来,请悟空裁判。

“裁判何事?”悟空奇道。

“我乃履癸[2],这几位分别是成汤、受[3]、姬昌、姬发、宫湦[4]。我等已在这儿争斗了不知多少年月,因一直无人做裁判,彼此不服输,故至今未分胜负。你既来了,乃是外人,想来公正,不如做我每裁判,今日就较个高下。”

“你等所争,却为何事?”悟空道。

“正为了小女子等。”旁边三个女子言道,那声音真真娇滴滴温柔多情。

“我是妲己。”

“我是妹喜。”

“我是褒姒。”三人自我介绍道,均向悟空媚笑一抛。

那成汤见景生情,道一声:“不妙!不妙!多一个争斗的了。”

“你既敢为一女子欺君犯上,又岂怕多个把争斗的?”履癸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尔岂不闻乎?美人者,天下人人得而入之!”成汤理直气壮地说。

“那妲己是你玄孙胯下之物,也是你祖宗入得的吗?”受大怒道。

“我把你个欺心的小畜生,有了女人忘了你祖宗!”成汤亦怒道。

正在吵得热闹时候,那姬昌、姬发、宫湦三人亦吵得不可开交。

三位美人却含笑看这一切,眼中甚有得意之色。

悟空被他每搅扰得烦心,遂发一声喊,道:“尔等住口!住口!不如这样分,你每六人,分个奇日偶日,三人一组,与这三个女人分别交配,却又如何?”

本以为这已够公道,岂料那六人把头摇得拨浪鼓相似,连呼不妥。姬发言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美人,自然只属一人!岂是分得的?!”

“所以必要较量个胜负!”宫湦大言道,“否则岂不负了我千军万马以买一笑的壮举!”

“正是,我等弱女子,也不愿意哩!定要斗出个一等一的人君来,供我等享用哩!”

悟空大怒,遂道:“这等亦不用打了,俺老孙发付你每魂飞魄散吧。”豁起金箍棒,正要敲那些子吵翻天地的人君,这时,听见一个急匆匆的声音道:“莫伤我君!莫伤我君!”

悟空回头一看,乃是胸口敞着一个大洞,捧着一颗跳跳的红心的人。

“比干那厮又来了,真真冤魂不散。”受沮丧言道。不只比干哩,又跑来一个无头家伙,履癸呼他名夏耕,乃是一个左手执戈、右手执盾的猛夫,昂着身子胡乱跑,一阵风似的,竟跑过去了,原来是没有耳朵,听不到履癸的呼喊。跟着又来了一人,此人一来,姬昌扭头就跑,道是来日再战,那人却追着姬昌,并不放松。众人喊他为伯邑考,他是没有肉的,只有一副空骨架,跑时咯吱咯吱地响,很是拉风哩。

众人正看得发呆,只见两个皮包骨气喘吁吁跑来了,手中端着一个破缶,像是盛着什么汤。受尖叫一声,立刻跑开。悟空一看那二人,见二人端的乃是薇草汤,散着苦味道,问身边之人,知道这二人即是伯夷、叔齐。那二人一见受跑了,便与比干站在一起,大骂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那三个美人却不生气,只对着三个骂者媚笑,瞧得一旁的人君醋劲大发,给了三人许多巴掌。这三人有苦说不出,只得装了哑巴。

这正是一团乱线,实在纠缠不清,悟空心道,不免溜之大吉。那三个美人却不想放他,还要他品评三人中谁最美哩。被悟空使个狠劲,走了。那三人跌在地上,呓呀地哼疼,把剩下几个人君看得心碎,悟空都看到他每肚子里一大堆星星般小碎屑哩。

说来说去,这些个帝王其实也就是一般货色,悟空心道,忒不中用,不能助俺打击玉帝。

又走了不久,看见一群肥硕的羊,在一片草原上无忧无虑地吃草,又见一个肥硕无比的“大人”,赤膊骑在一头大羊上,那羊甚大,都能驮住那厮哩。那厮简直看不到骨头,如一肉球。他想是胃口甚好,骑在大羊上,一面还捧着一只煮得老熟的肥凤凰,正嘎吱嘎吱地啃着凤凰头哩。

“兀那厮,你是何人?”悟空问道。

“什么声音?”那“大人”言道,看了看四周,都没看见悟空哩,“难道蚊子也能说话了,果然世事多变!”他感叹道。

原来悟空身不满四尺,完全不在那“大人”的法眼中。

悟空遂一个筋斗翻到一头羊上,方被那人发觉。

“原来是一个惯会说话的猴子!倒是奇事!”他把口上的动作暂止住,好奇地看着悟空。

“俺把你个欺心的肥人,你是认不得俺老孙哩!”

“想不到竟有一只猴子与我说话,我已多年不说话了。”那“大人”忽然流泪道。

悟空生了一点可怜之心,想这人恐有一个悲惨过去。“你却有何冤屈?俺老孙或者能助助你。”悟空道。

“罢了!罢了!我只是一个不愿再与人说话的人,有什么冤屈好讲?”

“你好歹说说,只当给俺耳朵扇扇风!”

“也罢,你既不是人,我则可与你说说。其实我非别人,乃王亥也。人真不是个东西,我是后来才明白的,等我明白,已经迟了,我的头颅已经掉在地上,脖子中喷出黑色的泉水。我曾有一片广大的草原,我养育着世界上最肥美的羊群,唱着嘹亮的歌,我穿过黄河,跨过高山,多少人仰望我却被我扁视,多少人倾慕我却被我嘲弄,我曾是人中之人!但我迷上一个不该迷上的放荡女人,她年老的丈夫难以满足她的要求,我为她床上晃动的雪白肉体着迷,我被她狂热的呼喊激动了所有热血。不料她的洞穴中不止我一个进出哩,甚至其中还有我的兄弟。绿帽子在所有男人头上发光,我是光芒最耀眼的一个。就是我那兄弟,撺掇一个英俊的少年,把我的头颅砍下,扔进黑色的深渊。直到我的头从我脖子上掉下来的时候,我才想到,我就要失去我的草原和我的羊群,相比失去一个女人,到底哪一个更令我伤痛?可是我的尸血未干,那女人就继续开放她的洞穴了。到那时,我才明白,只有失去草原和羊群,才令我为死亡的到来而后悔。你说,你说,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傻瓜,即使三百熟牛头祭祀的香烟,也不能填补我的悔恨哩。”

“你这么多肉,却又如此多愁善感,真真难为你了。”悟空道,遂离开。这厮亦不能助俺,他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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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手记·

中国的儿童,无论居于喧嚣城市,还是萧条乡村,皆逃不过一样荒谬的教育;但在其童年,却也各自得到同样一等欢乐,那就是以《西游记》为核心延伸出来的诸种文化产品:电视剧、动画、火花、面具、玩具、服饰,等等,在在令孩子们狂喜不置。只是儿童变成少年,应试之紧箍咒由父母、老师日日念叨,便渐渐遗忘自己曾经有过那样单纯的快乐。其实这是何等残忍的命运。我直到27岁重读《西游记》原本,才突然发现,原来在童年时代对师徒四位欢喜得抓耳挠腮,也正是因为其西行,带着我的想象不断进入一个个神奇的境界,使童年之人,感到超越日常生活的惊喜;至于格外喜欢孙悟空,也只是因了他猴言猴行,复有千奇百怪的变化,且性子倔强调皮,显出自由的无穷魅力。

但在27岁之人,思想有发展,便感到在《西游记》中隐藏的见解,实在超过放逐日常、追求自由之外,更见到妥协、奴役的命运之悲。于是发愤,写作《反西游记》,自《山海经》《大唐西域记》等经典中汲取想象,凭空想出一个九幽地狱,令孙悟空逐层地狱游历,见证仙界亦如尘世,充满权力之争斗,种种肮脏不平,将乌托邦之幻想尽皆放弃;又重构师徒四人之西行,多是人世的变异境界,以为讽今之标靶;更以孙悟空为核心,写其自我之彰显、迷失、觉醒,却又在最后的时刻迷惘于命运之无可抗拒。在语言风格上,自以为是一个很大的创造,即以古代白话小说的风格,呈现现代性的反省,而又庄邪并出,近乎“狂欢”之文本。

人家说,书一出炉,即与作者无关,我甚是赞同。但《反西游记》能得到诸多读者之认同,私心却难免有些欢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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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它每,它们。每,古同“们”,宋元时期口语。

[2] 即夏桀。

[3] 即商纣王。

[4] 即周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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