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在批判什么

第三节　文化研究的方法

文化研究的方法一言以蔽之，是立足当代的批判的方法。文化研究主要关注的对象是当代社会，尤其是都市社会的热门话题、敏感话题，具有强烈的现实感、时效性。所关注的话题可谓包罗万象，从“宏大叙事”如全球化、现代性、后现代性到细微具体的话题如民俗旅游、时尚杂志、网络流行、嘻哈饶舌，无不纳入文化研究的视野。我们因此可以认为，当代话题乃是文化研究的核心。至于对话题和对象采用何种方法来研究，一般文化研究者并未有严格界定，也不限制研究者的专业知识。

举例说明:一个有关20世纪60年代，尤其是1968年的话题，可以由历史学者来对西欧特别是法国的文化思潮和政治风暴作宏观的描述，也可以由美国黑人文学研究者来分析1968年黑人文化运动的“少数民族身份政治”问题，由此来挖掘民权运动，以及马丁·路德·金政治遗产背后被主流传媒和学术话语所忽略过去的话题。但是从文化研究的立场出发，对1968年的研究，无论是对法国思潮的宏观描述还是对黑人身份政治的背景发掘，基本上都要有一个密切联系当前实际的前提，需要有一定的理论思考与批判。换言之，历史学者如果不动声色地对60年代的事件提供新档案、新资料，作一番考据式的客观综述或细节的详尽解读，而坚持客观目击者或观察者的距离感，则这样的研究大概只能算历史学的研究，而难以纳入文化研究的范畴。虽然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点早已深入人心，但把研究者的主体批判性，或者说主观色彩，堂皇提到论文或著述的核心位置，应当说是文化研究的一大特征。美国黑人民权运动的话题一提再提，正是因为这个话题的当下性、现实感，与当代美国社会的多民族与族裔的关系，尤其是与黑人的社会、政治与文化地位或身份的话题，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文化研究讨论历史话题并不是借古讽今、指桑骂槐式的，在西方崇尚直截了当、有话直说的语境中，历史话题与现实话题的直接关系，是要开宗明义就说清楚的。

文化研究的论述常常与学术研究通常遵循的客观、中立的原则唱反调，采取的是较为激进、批判、立场鲜明的方式。当然，学术研究的基本规则，如表达观点必须靠真凭实据、严谨翔实的材料收集与分析，以及严格的论文写作和引文注释规范等，则是受到严格遵守与尊重的。从事文化研究的学者一般都在某一或数个领域里受过严谨的训练，在撰写文化研究的论述时均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专业领域的方法，掌握了解专业领域的理论基础，从而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批判、超越本专业的方法与理论。

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后结构主义理论等是文化研究的理论基础，从事文化研究者在研究当代话题时，多从理论批判的角度来分析。这一点是文化研究的另一大特征。批判理论、后结构主义理论目前在西方人文学科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社会科学领域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它们的批判对象主要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其中包括了现代学术和知识体系与建构。从事理论研究者多半关注当代现实话题，不满足纯抽象思辨和经院式的学问，而是通过理论思考的角度来关注当代现实问题。因此，批判理论、后结构主义理论研究者与文化研究者成为天然盟友，两者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上常常很难区分，他们发表研究成果的学术会议和刊物，也趋向于把理论与文化研究相提并论。

但是理论研究跟文化研究毕竟不是一码事。以理论研究见长的西方学者，很多是思考并提出有关“宏大叙事”的话题，相对来说比较抽象，如全球化的认识论模式、后现代社会的本体论问题、当代视觉文化的审美意识、当代知识体系的转型、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转换等等。当然，许多理论研究者在做理论思考时也都在关注具体现实问题，但是他们的侧重点依然偏重于理论问题。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对后现代文化的理论思考，常常与他对电影、建筑以及先锋派艺术的分析相辉映，通过对现实问题的分析批判来更深刻地反思理论问题。赛义德提出了“东方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理论命题，同时他本人不遗余力地通过政治活动和大众传媒直接参与反殖民主义、“向权力讲述真话”的现实社会活动。英国创建文化研究的一些学者如威廉斯、霍加特、汤普逊、霍尔等，则自始至终保持了英国左翼知识界密切参与左翼社会运动的传统。他们利用学术论坛和平台，积极投入保障社会公正、劳动者、弱势群体权益的社会事业，尤其是对20世纪80年代英国保守党推行的有利于大财团、不利于大多数公众社会保障的撒切尔主义政策，做了不遗余力的尖锐批判。理论批判与文化研究这两翼，相互呼应、相得益彰，在西方社会生活中起了积极的批判、制衡作用，也推动了学术研究和知识体系的不断创新和自我反思。

文化研究的方法说到底是批判的方法，它的批判对象首先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而批判的重点，则是资本主义的文化体系。这跟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文化的关注是一脉相承的。在西方左翼知识界看来，马克思主义乃是对资本主义作了最深刻、全面批判和分析的理论。而20世纪以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针对19世纪经典马克思主义侧重政治经济学批判而在意识形态和文化方面的局限，提出了修正和补充。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繁杂，但共同点是强调文化、思想与意识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作用。英国文化研究所直接吸收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资源，除法兰克福学派和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意大利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葛兰西的理论之外，主要是本国雷蒙·威廉斯、理查·霍加特和E·P·汤普森。他们三人都是英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其对资本主义文化的理论分析与批判，是从历史出发，从资本主义文化生活的基本层面，以妇女、儿童、家庭、识字率、工人阶级的语言习俗等等具体细节为切入点，做深入、翔实、条分缕析、见微知著的研究，从大量历史档案中发掘重大理论命题。他们重实据，从历史出发，从具体事物分析中开拓研究领域和提出理论命题，为后来的英国文化研究树立了典范。

与他们同时代的西方学者，如法国历史“年鉴学派”的开山宗师布劳代尔、后结构主义思想家福柯，所推崇和身体力行的研究方法，也是从历史档案中、从被主流学术和史籍忽略的大量细节中，如地中海的商贸交易记录、精神病院档案等，以小见大发掘理论命题，开拓思想和学术的广阔空间，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文化问题作出了影响深远的批判和反思。他们的研究与威廉斯等人可谓异曲同工。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文化批判，从19世纪以来有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批判、尼采的审美与话语批判这三大里程碑。20世纪的法兰克福学派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理论，均以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文化为主旨。在这样一个大的知识和思想的氛围中孕育生成的文化研究，一开始就汲取了各种批判理论的养分，坚持了历史与理论相结合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