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理论与超越实践

4.赞美理论与超越实践

“一切实践的最终含义就是超越实践本身”。这是现代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所著《赞美理论》一文的结束语。

这话颇有些费解:实践就是实践，它为何必须超越自身，又如何超越自身?如果我们再引述这篇文章的另两句话，或许可以对这句费解的话作一个注解:“理论就是实践的反义词”，“对理论的赞美成了对实践的反驳”。

然而，这个注解也许会引起更深的疑惑:实践不是理论的基础吗?理论不是对实践的指导吗?为什么对理论的“赞美”反而成了对实践的“反驳”?为什么“赞美”理论就是对实践的“超越”?

我们暂且“存疑”，先来谈谈“时尚”。

据一份研究“时尚”的调查报告说，1993年中国流行程度最高的语言排列为:1.下海2.炒股3.申办奥运

4.第二职业5.大哥大6.大款7.发烧友8.发9.打的10.老板。在行为时尚方面，抽样调查表明，有40.6%的人从事过本职以外的经济活动，9.2%的人炒过股票，8.7%的人换过国库券或外汇券，7.4%的人练过摊，34.2%的人参加过各种新潮培训班，其中最热的是外语、电脑、股票和期货、公共礼仪等培训班。

“语言时尚”和“行为时尚”，最能表现一个社会在一个特定时期的最为普遍的社会思潮，也最能表现这个社会在这个时期的最为普遍的实践方式。那么，这种到处流行的“下海”、“炒股”、“大款”、“老板”的“语言时尚”，这种铺天盖地的“兑换”、“练摊”、“短训”、“公关”的“行为时尚”，究竟表现的是什么样的“社会思潮”和“实践方式”呢?

也许有人会脱口而出，这不是搞“市场经济”吗?然而，我们能说“下海”、“炒股”、“练摊”、“公关”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吗?由此，我们大概可以联想到“理论对实践的反驳”和“实践对自身的超越”。

美国当代哲学家宾克莱说，“一个人除非对供他选择的种种生活方向有所了解，否则，他不可能理智地委身于一种生活方式”。^[5]为了“理智”地“委身”于“市场经济”这种“生活方式”，每个人都需要“理论”地了解当代中国所选择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并从而推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健康发展。市场经济需要理论意识。

市场经济是同“现代社会”以及“现代主义”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现代社会”是相对于“传统社会”而言的。传统社会是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社会，现代社会则是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在自然经济的条件下，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科学技术的不发达以及与此相适应的人的社会关系的等级化，“传统主义”在本质上是经济生活的禁欲主义、精神生活的蒙昧主义和政治生活的专制主义的“三位一体”。在这种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社会中，用马克思的话说，人们的存在方式表现为“人对人的依附性”。

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现代社会，在市场机制的作用下，以传统社会所无法想象的广度和深度推进了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促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并改变了人们的社会关系和生存方式。“现代主义”作为“传统主义”的历史性超越，它是一种新的“三位一体”:它在经济生活中反对禁欲主义而要求现实幸福，它在精神生活中反对蒙昧主义而崇拜理性权威，它在政治生活中反对专制主义而诉诸法治建设。功利主义的价值态度、理性主义的思维方式和法治主义的政治思想，这就是现代主义所表达的市场经济理念。

市场经济并非仅仅是一种资源配置方式，而是一种人的存在方式。市场经济按照自己的理念去改变和重塑全部现代生活。功利主义所导引的需求与生产的发展，理性主义的思维方式所推进的科学与技术的进步，民主法制的社会体制所实现的社会的现代化，造成了人的新的存在方式。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

毫无疑问，市场经济之于自然经济、现代社会之于传统社会、现代主义之于传统主义，是一种巨大的历史进步，是人类实践的空前的自我超越。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并不是实现每个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乐土”，建立在以“物的依赖性”的基础上的“人的独立性”并不是真正的、普遍的人的独立性，以功利主义、工具主义和法治主义为核心的现代主义并不是实现现代社会自我超越的“理念”。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正是从经济、政治、文化和思想等方面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的现代社会的种种矛盾及其内在的否定性，并深刻地阐述和论证了以社会主义的现代社会去取代资本主义的现代社会的历史必然性。

让我们重温一下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的一段论述:“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6]

由此我们可以懂得:当代中国要确立的市场经济，并不是这种把一切都“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的市场经济;当代中国要实现的现代化，并不是“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把全部关系都变成“纯粹的金钱关系”的现代化。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和社会主义的现代化，这意味着:我们既要充分发挥市场经济的“正面效应”，又要坚决有力地抑制市场经济的“负面效应”;我们既要加快速度实现现代化，又不是把现代化了的西方社会作为追逐的模式。这就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就是实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在“下海”、“炒股”、“练摊”、“公关”的时候，我们还是应该具有这样一些“理论意识”。它可以使我们听到一些“理论对实践的反驳”，它可以使我们实现一些“实践对自身的超越”。

关于理论的社会功能，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中的一段议论，是令人深思和发人深省的。马克思说:“本书的最终目的，是揭露近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一个社会即使已经发现它的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一个法令来废除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够把生育的痛苦缩短并且减轻。”^[7]

的确，如果夸大理论的社会功能，甚至把理论的作用夸大为可以改变社会发展的规律，其结果只能是“假做真时真亦假”，使理论的信誉扫地，使理论冷漠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反之，如果无视理论的社会功能，甚至根本否定理论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其结果也必然造成“无为有处有还无”，使实践变成盲目的实践，甚至是破坏人类自身发展的实践。

实践需要理论的“反驳”，从事实践活动的人需要“理论意识”，从根本上说，就在于马克思所指出的理论能够“把生育的痛苦缩短并且减轻”。

社会历史的发展总是处于某种“二律背反”之中，因此总是表现为某种片面性;特别是在社会发展的变革时期或转型时期，更是无法逃避“生育的阵痛”。以当今中国的改革而言，市场经济与精神文明，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发展生产与环境保护，短期行为与长远利益，宏观调控与微观搞活，对外开放与自强自立，真可谓“矛盾无处不在”、“矛盾无时不有”。在当代中国人的社会心理层面上，功利主义与理想主义，政治狂热与政治冷漠，理论淡化与理论饥渴，追求享乐与承担责任，呼唤变革与留恋过去，道德律令与唯我主义，无私奉献与拜金主义，构成了极其尖锐复杂的心理冲突。理论不可能“废除”这种“阵痛”，但却可以“缩短”并且“减轻”这种“阵痛”。

社会的进步就是实践的自我超越，理论的力量就是对既有实践的反省和对未来实践的引导。理论作为思想中的现实和社会的自我意识，它能够最集中、最强烈、最深沉地把握住和显现出时代的脉搏，对人们的实践活动进行全面性的反应、批判性的反省、规范性的矫正和理想性的引导。个人具备应有的理论意识，则能够全面地看待改革的实践，深刻地理解社会发展中的“阵痛”，理智地投身于新的生活方式之中。

在任何时代和任何社会，都有各种各样的理论。各种不同的理论有各自不同的命运。马克思说，“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理论的命运取决于它在何种程度上构成“思想中的现实”，现实的命运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能够满足它的需要的理论。失去现实需要的理论是没有希望的理论，失去理论兴趣的民族则是没有希望的民族。

赞美理论，贡献出无愧于时代的理论，并以塑造和引导时代精神的理论去推进实践的自我超越，这是我们的希望之所在。

【注释】

[1]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4页。

[2]参见瓦托夫斯基:《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求实出版社1982年版，第525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页。

[4]转引自《自然科学哲学问题丛刊》1980年第1期。

[5]宾克莱:《理想的冲突》，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页。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页。

[7]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初版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