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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之清明,国家简约气象

时间:2022-0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酒伴随着祭祀而进入礼仪之道的时间非常久远,比较而言,茶进入祭祀的时间要晚许多。火在烹调中的运用,把生的变成熟的,一直被视为人类走向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茶的简约引发清廉气象,在萧赜之前,似乎就被其他士大夫发现了。不过,饮茶过于标新立异,就会出问题,甚至成为众矢之的。比较酒宴来说,茶宴在中国形成相对晚了许多。这里说饮茶之趣远远胜过酒,而以茶的聚会也超过了酒宴。与赵莒是两人喝,在长孙家,是三人聚会。

生熟之间,是生与死的界限。

酒伴随着祭祀而进入礼仪之道的时间非常久远,比较而言,茶进入祭祀的时间要晚许多。《南齐书》载,南齐武帝萧赜立遗嘱云:“我灵上慎勿以牲为祭,唯设饼、茶饮、干饭、酒、脯而已。天下贵贱,咸同此制。”

这是史料记载中茶第一次出现在重要的祭祀环节。

在晋代的《神异记》中有敬奉神仙之茶,《异苑》中也有“赐茶得钱”的故事,都佐证着“茶祭”的民间基础。对萧赜的“茶祭”,后人解读往往不同,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这其实与当时在魏晋之后的“尚简”文化有关。在唐代寺院中一直盛行用茶“祭佛”,宋哲宗去世时,也使用了茶伴酒祭奠:“宰臣再升殿,奠茶酒讫,移班诣东序,贺皇帝即位。”明代朱元璋也有专门用茶祭祀祖先之事。

我们来看看与茶匹配的其他食物:饼、干饭、酒、干肉。你发现了什么?

这些都不是熟食,熟食在汉语里,特指刚刚经过火与水加工出来的食物,消灭了食物的活性与生命,还散发着热气。比较热气腾腾的米饭、散发着香味的肉汤来说,饼、茶、干饭、干肉等无疑是活的、冷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萧赜实则是用这些具有“生性”与“活性”的廉价饮食来代替以往祭祀中用的“活物”,最终达到祭祀的最高形式。

火在烹调中的运用,把生的变成熟的,一直被视为人类走向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所谓饮食,无非就是吃什么和怎么吃的问题,这甚至被《礼记·王制》直接用来划分四方人群:“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

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不吃谷物(粒食)或不吃熟食(火食),加上言语、嗜欲、衣着,这些都构成了民族之间的区别,最终呈现出文化的不同。

而在另一个层面上,这样的文明界限也被视为人与神鬼的界限。神鬼不用吃熟食,它们餐风饮露,闻香而饱。茶得以位列上等祭品行列,就在于其具备活与生的特性,且是饮品,配以酒,再与其他活形态食物一起搭配,形成一个完整的祭奠礼俗。

比较祭奠祖先的方式,更加能明确这一点。在家里供奉祖先,一般是以熟食、酒和泡好的茶水为主,而一旦到了墓地,就变成生食(或干食)、干茶(或只有茶碗之类的象征符号)、酒,这说明什么?在家,你能感觉到祖先与你同在,饮食与你没有任何区别,你们还像以前一样共聚一堂;而一旦到了外面,就是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了。

生熟之间,是生与死的界限。

茶的简约引发清廉气象,在萧赜之前,似乎就被其他士大夫发现了。《晋书•桓温列传》中说,桓温在扬州牧任上时“性俭,每宴惟下七奠,拌茶、果而已”。《晋中兴书》中记录,陆纳为吴兴太守时,谢安前来拜访,陆纳只设茶、果招待谢安,不料其侄儿觉得太简单了,很丢面子,就私自陈上盛馔来款待贵客。客人走了之后,陆纳痛杖侄儿四十下,说:“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

在奢侈成风的魏晋,每个名士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标签。一些人找到五石散,一些人找到酒,而另一些人则是找到了茶。不过,饮茶过于标新立异,就会出问题,甚至成为众矢之的。《世说新语》中的一段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王濛好饮茶,人至辄命饮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

茶叶的早期故事,有着太多的讪笑之声。它需要与酒区别开,需要与五色饮和五香饮这样的中药饮料区别开来,甚至需要与游牧民族的奶饮区别开来,这并非易事。

在魏晋时,茶便在寺院中发力。释家弟子单道开在河北临漳县的昭德寺内坐禅,开始了他的“禅茶一味”修行,“日服镇守药数丸,大如梧子,药有松蜜姜桂伏苓之气,时饮茶苏一二升而已。”(《晋书·艺术传》)但这依旧是一个近乎孤寂的个案,丁以寿认为这并非茶,因为在大业五年(公元609年),禅师们迷恋的还是来自另一种树叶的香味。杜宝《大业杂记》说,“先有筹禅师,仁寿间常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拔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又作五香饮,第一沉香饮,次檀香饮,次泽兰香饮,次甘松香饮,皆有别法,以香为主。”

日本人所言的“茶道”,南宋时期才形成,这与南北朝以来的茶宴有着莫大干系。日本18世纪成书的百科全书《类聚名物考》记载,日本僧人南浦绍明于公元1259年将径山茶宴传入日本,“茶宴之起,正元年中1259年,驻前国崇福寺开山南浦绍明,入唐时宋世也,到径山寺谒虚堂,而传其法而皈”。实为将中国的禅茶文化发展成为日本茶道,但也有许多不同意见。国人在拷问日本有茶道,而中国没有的时候,显得太焦灼。其实大可不必,我们所言的“道”,也不必追溯至老子时代,只需从王阳明入手即可。王学改造后的“道”,更容易理解茶道衍生的花道、剑道,因为日常,所以人人都可以成为圣贤。

比较酒宴来说,茶宴在中国形成相对晚了许多。南北朝山谦之在《吴兴记》中提到 “每岁吴兴、毗陵二郡太守采茶宴会于此”,可是,这并没有详细记载,大约与魏晋南北朝其他“以茶待客”的情形都差不多,主喝茶,而非酒。

《茶事拾遗》说:“钱起,字仲文,与赵莒为茶宴,又尝过长孙宅与朗上人作茶会。”这说的是唐代钱起写的二首“茶宴”诗,一首为《与赵莒茶宴》,诗云:“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这首诗里有几个意象很值得注意,“竹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竹林七贤”——他们喝酒,我们喝茶,竹子在汉语里一直都指代人的高风亮节,“蝉”同样指代着人的高洁。这里说饮茶之趣远远胜过酒,而以茶的聚会也超过了酒宴。

另一首为《过长孙宅与朗上人茶会》,诗云:

偶与息心侣,忘归才子家。

玄谈兼藻思,绿茗代榴花。

岸帻看云卷,含毫任景斜。

松乔若逢此,不复醉流霞。

与赵莒是两人喝,在长孙家,是三人聚会。喝酒与喝茶在人数上有很大的区别,喝酒是人越多越热闹,喝茶是人越少越清静。喝酒的场合人会越来越多,而喝茶,人则越来越少。这首诗会让人莫名地想起陶渊明来,喝茶谈玄是唐时期的时代特征,与魏晋喝酒谈玄有得一比。唐诗中有大量喝茶诗,诗中都忍不住将茶与酒做比较,亦是一大特点。以前是酒近仙道,现在喝茶同样可以,自陆羽、卢仝以来,这几乎成为共识。

遥闻境会茶山夜,珠翠歌钟俱绕身。

盘下中分两州界,灯前合作一家春。

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

自叹花时北窗下,蒲黄酒对病眠人。

在白居易这首题为《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想羡欢宴固寄此诗》的诗歌里,唐代茶会似乎是产茶地主事宴请大臣的一种手段,湖州的紫笋和常州的阳羡茶都是当时的名茶,两州太守在春茶收成之际,联手开茶会与大家联络感情。白居易这次未去参加,而能写出来,说明他也有此经历。

吕温的《三月三日茶宴序》则告诉我们,从唐代开始,三月三上巳日已经结束了酒一统天下的局面,茶宴也开始发力,一样地活色生香。“三月三日,上巳禊饮之日也。诸子议以茶酌而代焉,乃拨花砌,憩庭阴,清风逐人,日色留兴。卧借青霭,坐攀花枝。闻莺近席而未飞,红蕊拂衣而不散。乃命酌香沫,浮素杯,殷凝琥珀之色,不令人醉。微觉清思,虽玉露仙浆,无复加也。”不过,这不应当视为一种流行元素,至少在官方眼中,酒宴(乡射)才是正道。

北宋陶谷《清异录》记载,五代文学家和凝在朝为官的时候,常与同事轮流做东。“以茶相饮,味劣者有罚”,他们把这种以茶会友的方式自称为“汤社”。目前诸多字典收录的“茶会”词条,来自北宋朱彧的《萍洲可谈》,里面记载“大学生每有茶会,轮日于讲堂集茶,无不毕至者,因以询问乡里消息”。宋代举国兴茶,以茶为名的聚会不少,“斗茶”可谓上席卷君臣,下牵动平民百姓。

到了明代,茶空间独立出现,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朱权首创茶灶之时,就意识到其重要的价值,其《茶谱》云:“古无此制,予于林下置之。烧成的瓦器如灶样,下层高尺五为灶台,上层高九寸,长尺五,宽一尺,傍刊以诗词咏茶之语。前开二火门,灶面开二穴以置瓶。顽石置前,便炊者之坐。”

茶灶是明代茶空间的前身,明代茶与以往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个茶空间的出现。茶空间一开,连隐士都自动上门了,这在明代之前,根本就无法想象,明代茶人的营造之功非同小可。

《茶谱》里增加了一童一灶。童是伺茶童子,灶是专用茶灶,如此一来,茶空间得到了极大的释放。

品茶时,先让一侍童摆设香案,安置茶炉;然后另一侍童取出茶具,用瓢汲清泉,碾茶末,烹沸汤,等汤如蟹眼时注于大茶瓯中,再等茶泡到最好时候,分注于小茶瓯中。这时主人起身,举瓯奉客,说:“为君以泻清臆。”客人起身接过主人的敬茶,也举瓯说:“非此不足以破孤闷。”然后各自坐下,饮完,侍童接瓯退下,于是主客之间谈话,礼陈再三,琴棋相娱。这很有趣,宋代斗茶皆为茶而来,明代不斗茶,喝茶中多了主客的礼仪,而喝茶之余,大家还可以下下棋,听听琴,尽享闲情逸致。

如果把许次纾的《茶疏》、黄龙德的《茶说》、罗廪的《茶解》里各自论及的出游、藏茶之所、喝茶之所、茶童联系起来,不难看到茶空间的广泛性。而要建造这样的空间,需要许多资金。明代精神文明的高速发展,与当时经济的发展有莫大的关系。

多年的积累,使得许多士大夫的家底已经非常厚实,让他们有了自主选择生活乐趣的条件。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有袁宏道兄弟、张岱那般的纨绔子弟在文字里大大咧咧地海吹自己的玩物。物质越进步,精神就越倒退?这不好说。

明代有钱有闲的士大夫热衷旅游,不过他们更想把风景带回家,明代的园林就此产生。那些有钱的文人把山水修建在自己的家里,许多文人终其一生的营造,就是为了拥有一个理想的园林。

出身不怎么样的戴名世曾在为生活奔波的路途中,因为“私自念年近五旬,而无数亩之田可以托其身”而恸哭。他年轻时候的梦想就是建一个园林,“意园者,无是园也,意之如此云耳。山数峰,田数顷,水一溪,瀑十丈,树千章,竹万个。主人携书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张,酒一瓮。其园无径,主人不知出,人不知入……其童子伐薪,采薇,捕鱼,主人以半日读书,以半日看花,弹琴饮酒,听鸟声、松声、水声、观太空,粲然而笑,怡然而睡,明日亦如之。岁几更欤,代几变欤,不知也。避世者欤,避地者欤,不知也”。后来他终于有钱,达成愿望,“买南山冈田五十亩,并宅一区。田在腴瘠之间,岁收稻若干。屋多新筑,颇宏敞,屋前后长松不可胜计”。

画家徐渭在获得胡宗宪所赠稿酬后,即将此款用以购置住宅,他讲道:“茶宜精舍、云林、竹灶、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鸟间、清青白石,绿鲜苍苔,素手汲泉,红妆扫雪,船头吹火,竹里飘烟。”

钱谦益更是为柳如是多次置业,顾公燮在《丹午笔记》里提到钱谦益的第一次置业。“绛云楼”简直令人垂涎。“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西,房珑窈窕,绮疏青琐。旁龛古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名画、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静妆,湘帘琴几。煮沉水,斗旗抢,写青山,临妙墨,考异订讹,间以调谑,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

这在唐宋时代颠沛流离的士大夫眼里,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李清照与赵明诚一辈子颠沛流离,猜书喝茶的故事也只是生活中极为少见的动情文字,哪比得上钱谦益这般腰缠万贯之人,就是退休了,也可以回到红豆山庄声色犬马。

有了家业,即便没有这个园林,也需要有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也许堆着各种古董玩物,也许堆着金石古藉,也许堆着花花草草,当然,也许就是一个茶室。

茶室的出现,导致喝茶空间被无限放大,在这个空间里,明代的士大夫可以肆意地调动身体诸感觉,味觉、视觉、触觉、听觉……身心俱醉于数代营造的物化精神之中。

文震亨在《长物志》里谈到自己的茶寮,“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并以为这是“幽人”的首要大事,不可或缺。文震亨不仅继承了祖父文徵明的遗产,还沿袭了他的嗜茶爱好。

比较下高濂与许次纾的茶室,便会发现,文震亨的级别最高——园林级别。高濂在《遵生八笺》谈到茶寮定制:“侧室一斗,相傍书斋,内设茶灶一,茶盏六,茶注二,余一以注熟水。茶臼一,拂刷净布各一,炭箱一,火钳一,火箸一,火扇一,火斗一,可烧香饼。茶盘一,茶橐二,当教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

许次纾《茶疏》里的茶所更简陋,连茶童都没有。“小斋之外,别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闭寒。壁边列置两炉,炉以小雪洞覆之。止开一面,用省灰尘腾散。寮前置一几,以顿茶注、茶盂、为临时供具,别置一几,以顿他器。旁列一架,巾帨悬之,见用之时,即置房中。斟酌之后,旋加以盖,毋受尘污,使损水力。炭宜远置,勿令近炉,尤宜多办宿干易积。炉少去壁,灰宜频扫。总之以慎火防,此为最急。”

此外,屠隆的《茶说》里也谈到茶室,“构一斗室,相傍书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

陆树声、徐渭、张谦德等人都谈过茶寮,但没有与文震亨相匹敌者。茶童之作用和意义,不是唐诗语境中那种“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而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担负起这个活的茶空间——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茶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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