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①，能有此种气象耶？
注 释
①《金荃》：指《金荃集》，温庭筠词集。《浣花》：指《浣花集》，韦庄词集。
词 解
词到了李煜那里眼界才开始变得广阔，于是感慨变得更为深刻，使词从此从伶工之歌变为士大夫之词。周济认为李煜的词不如温庭筠和韦庄，真是颠倒黑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温庭筠和韦庄的词哪有这样的气象呢？
评 析
这条文论可以看作是对李后主在词作发展史上的地位的论述，李煜之词摆脱了五代词花间词派充满脂粉香气的狭窄境界，开始抒写沉重真实的亡国之痛，感慨悲凉的人生苦难，使词从供伶人乐工于花前月下、青楼勾栏娱乐的工具，变为士大夫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李煜对词境的开拓为宋词的繁荣奠定了极为深厚的基础。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出自李煜的《相见欢》（也叫《乌夜啼》）：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以春红二字代花，是修饰，也是艺术，此春红是极美而又可爱的名花，可惜竟然已经凋谢。凋零如果是时间推移，自然凋谢，尽管可惜，但理所当然；如今却是朝雨暮风，不断摧残引发的。名花凋零，犹如美人夭逝，可怜可痛。以此可知，愤慨当中隐含着“无奈”，悲伤莫名。上阕中的三句，都是千回百转的情怀。
“胭脂泪”三字，异常哀艳，“留人醉”，这个“醉”字并不是“陶醉”这一常见的含义，而是悲伤凄婉到了极致，心如迷醉。
最后一句犹如上阕的歇拍长句，也是运用了叠字衔联法：“朝来”“晚来”“长恨”“长东”，前后呼应，更增加其异曲同工之妙，使其感染力量倍增。顾随先生评论李煜的词，认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恰似”，因为明喻不如暗喻，一语道破“如”“似”，意味便显得浅薄。而“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恰好避免了这一处微小的瑕疵，消除了比喻的痕迹，而意境则转高一层。美意不留，芳华难驻，此恨无穷，而无情东逝之流水，不舍昼夜，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只是表现的风格手法不同。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出自李煜《浪淘沙》：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门帘之外传来雨声潺潺，浓郁的春天气息即将损耗殆尽。罗织的锦被耐受不住五更时分的寒冷。唯有迷梦中会忘掉自己是羁旅之客，才能享受到片刻的欢娱。独自一人在太阳下山时，坐在高楼上倚靠栏杆遥望着远方，想到昔日拥有的无限江山，心中就会涌起无尽的伤感。离开故土很容易，但要再见它就很难。犹如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江水，凋落的红花跟春天一起消逝，今昔对比，一个宛如在天上，一个是跌落凡尘。
这首词作为李煜后期作品的代表，反映了他在亡国之后的囚居生涯中的困苦心情，确实正如先生所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能以白描的手法诉说内心的极度痛苦，具有撼动读者心灵的惊人艺术魅力。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叹息春归何处。张泌《浣溪沙》有“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的句子，“天上人间”，是说相隔甚为遥远，不知所在何处。这是指春，也兼指人。词人长叹水流花落，春去人逝，故国一去难返，无由再见。
周介存，即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清代词人、词论家。其《介存斋论词杂著》写道：“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但静安先生对于周济对温、韦、后主的词评是存在误解的，先生认为这是把后主置于温、韦之下，其实周济的本意是说后主的词如绝美之人，纵然不加修饰，美人之资质也未有减损，这其实是褒扬李后主的词自然浑成，生机勃勃，与“神秀”的评价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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