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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文学的视角看历史

时间:2022-01-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还是用具体的例证说话,比如《祖槐》一文写的是历史问题,若投给史学刊物,肯定不会被发表,但它的确是一篇考证移民史的文章。不知《祖槐》一文最初发表于哪个刊物。我属于80年代读中学和大学的那一代人,不可能不知道《高山下的花环》。第一次阅读《祖槐》,感觉不好。我这个受过专业历史学训练的人,忍不住会抱怨《祖槐》作者发挥太多。《祖槐》需要慢慢读。没有史学理论指导的论文,是通不过专家评审、拿不到学位的。

顺着文学的视角看历史——《祖槐》解读

有一个奇妙的现象:历史学家专门研究历史,但历史学著作由于充满了艰涩的史学符号,有时找不到生动的历史;文学家以研究文学艺术为己任,但乐于追本溯源,试图探究真实的历史。专门研究历史的人,目标是总结和探索历史发展的规律,但规律不是人人都能揭示出来的。于是,一些学者写得深奥琐碎,普通人无法阅读;一些人写成的文章低水平重复,不必要去读。不标榜自己在为历史研究作贡献的人,比如文学研究者,倒是虔诚地翻阅史书,作出一些考证来。这绝不是偏见,因为我靠历史专业混饭,故意贬损本行,对自己有何益处?还是用具体的例证说话,比如《祖槐》一文写的是历史问题,若投给史学刊物,肯定不会被发表,但它的确是一篇考证移民史的文章。

不知《祖槐》一文最初发表于哪个刊物。我是在《大河遗梦》(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一书里读到的。从时间看,这篇文章写于1999年,算是旧文章了。我最近买了《大河遗梦》这本书,才抽空细读。其实,自1991年大学毕业,我已经近二十年没读过李存葆的作品,也没听到李存葆这个名字了。我属于80年代读中学和大学的那一代人,不可能不知道《高山下的花环》。当时还读过《山中,那十九座坟茔》,只是记不起情节了。由于学的专业是世界史,对文学只能保持业余爱好,起码在大学毕业前对文学的热情不减,也确实有时间读文学书。参加工作后身不由己,尤其赶上低学历者难以生存的年代,说不清楚文凭贬值还是文凭涨价,为了不至于下岗,被迫从硕士读到博士,再做博士后。回顾那些背英语单词、多次进出考场、埋头查找资料、头昏脑胀撰写论文的日子,真觉得文学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回归的梦幻。现在忽然拿起文学书读,并不是赶热闹,也不是想重温文学梦,而是想了解山西地方史,做合格的太原城里人(我来自外省)。研究山西历史的文章很多,专著不少,但一样的面孔,不想去读,便选择了作家写的历史散文集。

第一次阅读《祖槐》,感觉不好。因为这篇历史散文太散,漫无边际,上到丁村人遗址,下到汾河污染,旁及社会丑恶现象,严重跑题。我这个受过专业历史学训练的人,忍不住会抱怨《祖槐》作者发挥太多。由明初的大移民,怎么扯了那么远?题目应该换成《晋南历史文化散论》。又过了几周,再次翻阅、细读,印象大大改变。原来,读《祖槐》不能像翻阅历史文献那样,寻找对自己写论文有用的段落去读,而其余内容大概浏览。《祖槐》需要慢慢读。

《祖槐》把死的历史写成了活的历史

“在图书馆里竟找不到一部有关明初移民的专著”,李存葆感到痛惜。其实大可不必“痛惜”,没有也罢。历史学者若写出《明初移民史》,会是怎样一副面孔,不需要细看就能猜知:一、移民的时代背景(明王朝的建立、明王朝建立初期的社会经济状况);二、移民的过程(政府法令的出台、移民的“移出地”和“移入地”、移民人数、安置结果);三、移民对明代社会经济发展的作用和影响(至少列四至六条)。虽说关于明初移民史研究的专门著作在李存葆写《祖槐》时找不到,其实这段移民史在相关著作中随时可以查到,以此为题材写的所谓学术论文也有不少,只是发表于专业期刊里,而专业期刊只有评职称和拿学位时可以派上用场,不是供人们阅读的,有时作者本人都不会去读第二遍。即使有明初移民史专著,也不可能从中读到诸如“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这样的句子,也见不到“谁是古槐底下人,双足小趾验甲形”的工整对仗。那些被骗而聚集大槐树下的移民由自以为“侥幸”到愤怒、转而惊恐的情态,挪挪蹭蹭、眼中含泪、一步一回首令人心碎的场面,摔碎大锅后弟兄各带一瓣作为寻亲认祖标记的感人故事,因逃跑被割去耳朵的“独耳爷爷”的传说,扰民的残暴兵勇跪倒在古槐下的一幕,历史学者写的书里能找到吗?

明初大移民的历史是鲜活的,移民的祖先们(远至丁村人,近到唐宋的蒲州文人)的历史也是鲜活的,散落全国各地的大槐树移民后裔的历史是鲜活的,寻根者的历史是鲜活的。而修建大槐树公园的王德贵、刘郁瑞的生命历程,李存葆考察和追溯祖先历史的足迹,本身就是历史“个案”,构成人类历史的丰富素材。李存葆心里有一部动态的人类生存状态史的轮廓,这部人类生存状态史,涵盖环境变迁史、区域文明史、政治制度史、社会经济史、思想文化史,所以直接透视人类历史的本质——人的生存问题。环境是人的生存空间,文明是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成果,制度是保障人类分区域集体生存的规范载体,社会是人生的集体舞台,经济是人类生存和繁衍的根本,思想是照亮人类前进道路的烛光,文化是人类智慧留存的不朽印记。历史是人的历史,历史学、文学、哲学、心理学、法学、教育学、政治学、经济学、医学、生物学、美学、宗教学,哪一样不是研究人的学问?可惜,研究着,研究着,最后把目光都转向本学科特殊的符号,醉心于本学科专门的理论,满足于专家如云、著作多部、头衔无数、国际接轨。至于研究对象——“人”哪里去了?就不再关心。

既然是研究人,研究那一批移民,就应该看到他们的眼泪,听到他们的脚步。历史学者的作品里看不到,李存葆笔下可以见到:“虽然大槐移民的哭声早已云散,眼泪也早已化作新的悲欢,但大槐树移民历史记忆的磷光,仍穿越悠邈的时间,在辽阔的空间里忽明忽灭地闪烁。”是阿!人类祖祖辈辈都是汗水和眼泪里活过来的,是从大地上一步一步从幼年跋涉到暮年,再进入坟墓归于大地的。我们读到的历史书中,只看到一连串的“主义”,一个个硬邦邦的标签,是人类自身的悲哀,还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

《祖槐》的考证方式和写作思路是“稚童刨根问底”式的,因单纯而可爱

我们做历史论文,大家都统一用一种“主义”做指导,近些年方法上“多元化”了,许多人开始引用新理论、新名词,令人眼花缭乱。不过,本质一样。不引用卡尔·马克思的了,可能引用马克斯·韦伯,也可能引用布罗代尔、汤普逊、萨义德;不谈封建主义了,可能谈新殖民主义、后现代、全球化。总之离不开理论指导和理论套用。无论大学教师还是研究生,写历史论文都是先找问题,在历史资料中努力地抠,抠出一丁点儿空隙,敲定题目,再找资料,写出一篇勉强自圆其说的论文。没有史学理论指导的论文,是通不过专家评审、拿不到学位的。史学界天天批评“以论带史”,其实在学者们笔下也是先有理论或先入为主的观念,然后再找资料,至于真实的历史是什么,不关他们什么事,因为那不影响他们的论文发表。

李存葆不靠写历史文章谋生,考证也许不是他的强项。读《祖槐》就会发现,他对历史的兴趣是“稚童追问白胡子老爷爷”的热情。他对历史的考证很随意,从一种流传久远的民谣入手,查阅《辞海》、查查《明实录》、询问一两个当地人就得出结论,这是与“科学原则”相悖的。要知道,考古学和历史学都是科学!科学有科学的手段,不是人人能考证的。问题恰恰在于,李存葆以简单的方式入手,用简单的方式找寻历史线索,一个疑问解决了,又牵出另一个疑问,然后不停地寻找答案。洪洞县为何出名?大槐树的传说怎么来的? “老鸹”与“老鹳”的差异?大移民的时间?大移民与“大槐树”的关系?大移民的起因和后果?各地移民后裔“大槐树情结”的形成?最后归结到:被现代社会破坏得面目全非的汾河两岸,今后以什么表情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寻根者?问题有大有小。小问题查查书就能解决;中等的问题做实际考察就能得到答案;大的问题,既不是历史学家和文学家能够解决的,也不是靠哪一个英明的政治家能解决的。但我们常说,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这句话使用要慎重,因为历史学者不是也提出问题了吗?关键是,以什么为立足点提出问题。是从历史资料的翻阅中,还是从现实生活中?是关乎个人成名成家,还是关乎国计民生甚至人类命运?

若交给历史学者,《祖槐》中涉及的问题,至少可以写成几十篇考证文章:洪洞县出名原因考、“老鸹窝”与“老鹳窝”辨析、丁村人遗址发掘后的思考、“尧都平阳”城址考、洪洞地名地望考、巢父许由事迹真伪考辨、羊獬人和历山人婚俗考、广济寺碑名考,等等。

《祖槐》作者的历史意识深邃;《祖槐》是人文情怀的呐喊

说《祖槐》作者有深邃的历史意识,并不是贬低历史学者而抬高李存葆。我的看法是:既然历史是复杂的、丰富的,历史中充满着偶然性,包含着必然性,那么,历史的解读应该是多元的,历史结论也应该是多样的;既没有终极结论,也没有唯一结论;可能会找到历史发展规律,也可能找不到历史规律。历史学者为什么那么自信,认定自己能找到规律?还能找到让其他人缄口的“规律”?历史学者研究历史带着明显的功利性,高的目标是探索规律、以史为鉴,略低的目标是树立科学史观,再低的目标是著作等身、硕果累累,最低的目标也是晋升职称、保住饭碗。我们把房顶尺度已经量好了,还能盖起多高的房屋?

李存葆则不一样。他不靠研究历史挣工分,不靠研究历史评职称,所以有耐心查阅资料,实地考察,慢慢地思考。他不标榜自己在探索历史演变的普遍规律,所以没有太重的负担,可以详细梳理材料,徐徐拖长思绪,静静写成文章。这样才看得远,挖得深,想得透。《祖槐》中有这样的描写:“大迁徙无疑是朱明王朝富国强兵的得意之作,但对一家一户却是莫大的悲哀,大迁徙无情摧残着放逐者的心灵,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甚至几代人都难以平复。”这里充满着人文情怀,道出了移民的本质,同时,揭示出历史学教科书和论文中不曾注意到的、也是最根本的层面。

《祖槐》中形容移民“如无根的浮萍,像风吹四散的蒲公英”,说他们“一下被抛进大劫后的荒凉”。然而,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们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在迁徙炼狱中煮熬过的心,更能驾驭生活道路上的坎坷”。到了异乡的迁徙者们,开始筚路蓝缕创业时,既有“根植泥土的不屈韧性”,也有“老槐腾游时空的气魄”。把悲剧转化成辛勤耕耘的壮歌,这正是一个民族的精神。《祖槐》深化了主题,先是对人类悲剧的叩问,后是对人类坚强意志的赞叹,荡气回肠,让人震颤。

我们专业的历史研究距离历史本意太远,距离物欲横流的社会太近,几乎失去对历史的感知能力。因为我们缺少哲学的思考,缺少文学的笔法,缺少对现实的关注。我们忙于编造论文论著,没时间读哲学书,所以浅陋;没时间读文学书,所以语言干枯无味;没时间观察社会,所以几乎被社会遗忘。《祖槐》这样的文学作品,虽然算不上学术研究成果,但可以引起人思考。最起码,我们可以顺着李存葆的视角,借他单纯的追问,触摸真正的历史,思考真正的历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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