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的职业动机和职业准入

这一部分试图了解乡村教师的历史、地位、经验、权利、情感等方面的情况，对他们的生活态度、生存状态、爱的方式与生活方式进行初步的把握。访谈围绕如下6个方面进行了提问：

1．您是来自哪里（乡、镇、城）？您对乡村教师有怎样的看法？您为什么要选择乡村教师作为自己的职业（内部动机、外部动机、外部刺激、职业机会）？

2．您认为乡村教师的社会身份、地位如何？作为乡村教师最重要的方面是什么？

3．您能否谈一下自己职业生涯的发展历程？您认为，怎样的发展模式才能使一个人成为理想的教师？

4．什么时候您想到成为教师？您作为教师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5．您认为乡村教师与城市教师有差别吗？这些差别的原因是什么？

6．您认为乡村教师发展存在什么障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乡村教师关于这一部分问题的回答，出现了与第一部分对“教师神圣性”与社会价值的信条坚守的矛盾性。他们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悲观厌世的情绪。

许多乡村教师在选择教师职业时，存在严重的“被选择”

从许多问题的回答中，我们可以发现，乡村教师选择教师职业，大多不是因为内部动机，如自身的兴趣，致力于开发年轻人等，而是一种生存危机，许多人最初并没有想过当老师，当老师纯粹是缺乏其他职业机会，有的是一种偶然的机遇，甚至有的教师选择教师职业主要动机是养家糊口。几乎所有被访谈的教师在最初选择教师职业时存在严重的被选择的问题。

“我父亲是学校负责人，初中毕业后没有考取学校，而且由于家里较穷，于是选择在农村当民办教师。”（江明凤）

“我父亲是老师，有点女承父业的味道。我从小就向往当教师。我自己愿意当老师，加上家庭需要我早点出来工作，又有父亲的熏陶，便选择了当老师。”（卿红玉）

“我当教师的原因很简单，我父亲是教师，我的家庭比较传统，子承父业是我必需的选择。”（童佳）

“我选择当教师的初衷是因为教师的职业比较稳定，同时，我的父母也很希望我当教师。”（钟觉辉）

“我选择农村教师是因为我的家在这里，首先是作为民办教师，然后考入师范学校，再分配到原地工作。”（丁代林）

“我选择当农村教师，刚开始时是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因为对于本科生来说，现在工作真不好找；然后，是父母的期许，他们希望女孩子工作稳定。对于我自己，我不太愿意到农村当老师，因为环境太差了……我来自城里，我觉得他们生活太清苦，太乏味，是弱势群体。我当乡村教师主要是因为当时工作不太好找，就业不景气。我自己也想找个稳定、轻松的工作。”（张阳，化名）

“在读书过程中，认为教师是自己追求的偶像，这门职业在社会上尤其在老百姓心目中有一定的地位。当初选择了师范，只有教书，况且在我们国家跳槽重新选择职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读高中的时候，认为教师站在三尺讲台，就能够让下边的学生心服口服，那时还是很羡慕，自己也就决心做一名教师。我认为农村教师生活、工作艰苦。我选择农村教师是内外动机均有。自己无奈需要有一份职业，其他职业自己也干不了，确实有无奈的心理。”（刘××）

“没什么好的工作可找，农村人只要不呆在农村就好。没有别的选择。”（林奉炆）

“因为从小读书的时候，最尊敬老师，当时自己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特别热爱、关心学生的优秀教师，所以就立下决心长大后要当一位像他那么优秀的人民教师。”（刘娟）

“教师假期多压力小。所读专业所限，难以选择其他职业。”（李开佳）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比较喜欢农村的环境，我喜欢这里的淳朴与宁静，这大概与年龄有关吧。其实不同地域的农村环境是千差万别的，而城市环境则是大同小异，就文化而言，农村教师在农村的发展应该具有更大的潜能，虽然实际上更多的人会选择城市。”（向大海）

“大学的时候，有当老师的想法，因为我在大学的一堂课上，是我帮老师讲的管理经济学原理中的一节，给老师印象很深，系主任都知道了，还对我说我讲课生动、逻辑清晰，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从此就想做一名老师。”（兰××）

“我是在读初中时看到几个青年要外出打工，但是客车已经过了好几辆，都不见他们拦车，然后问了他们，他们说“认不得车牌”，后来帮他们拦了车，然后联系到自己失学的经历，就想到要做一名教师。”（阮文凭）“虽然，当初我不是很乐意去考这个中专，但是，既然选择了它我就会很努力地去付出毕生的精力。”（张高峰）

“因为喜欢所以选择做老师，老师给人和蔼可亲的感觉，当你在学习上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会热情地帮你解决问题，并且会教你方法，而不是简单地教你怎么做出这道题。”（张彦）

可见，选择教师职业又与其独特的生存、情感、关系等生存处境有关。他们的父母、教师、亲友、历史等社会关系，生存的社会文化背景等因素，均可能是他们选择教师职业的诱因条件。他们选择教师职业，大多并非发自内心，很难说是自己喜欢的职业。因此，他们不是自主的选择，几乎是被动地、被迫走上教师岗位的。

乡村教师知识分子身份与社会地位的边缘

在这里，很少有人对教师职业表现出雄心勃勃、壮志满怀。他们很少按照自己心灵的自由、青春的活力、学者的灵气，去践行自己的职业理想。他们谈到自己的身份与地位时，流露出一定的无奈与尴尬情绪。

“农村教师处于社会中较低层次，社会地位很一般，有的人轻视，也有的人尊重。”（卿红玉）

“乡村教师社会地位因地方而不同，有的地方乡村教师地位还可以，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地方，比方六盘水（地名）；有的地方乡村教师地位不高，如镇远（地名），一般都瞧不起乡村教师，觉得乡村教师就是帮家长带小孩的，不尊重乡村教师，觉得乡村教师不重要。主要是因为农村人素质问题，农村人不重视学习以及一些封建旧观念严重。”（江明凤）

“农村教师地位很低的，上面被教育局的人员、校长骂，下被学生、家长骂，不受待见。工资太低，权利没有，不受尊重……我觉得一个努力的老师能有伯乐赏识，然后能有所提拔，这就很完美了。可是，在这样一个腐败的社会，美色当道，是很难的。”（张阳，化名）

“农村教师在本村人的眼里还是比较高尚的，但是在整个社会来看，没有多少人能看得起农村教师，农村男教师社会地位更低。”（李开佳）

“现在农村教师的社会身份、地位比城市教师要稍偏低些，因为人们总是对农村人有一种偏见，看低农村人。”（刘娟）

“我认为农村教师的社会身份、地位都不高，因为读书的价值就目前社会而言都显得不高，不说读书无用，但读不读区别不是很大，因此老百姓早早地把自己的子女送去打工。”（张彦）

“我认为目前尤其是农村地区的义务教育阶段的老师很可怜，工资低，社会地位低，看不到前途，说实在的也没有信心。”（兰××）

“我觉得农村教师最辛苦，努力付出与收获微薄是不成比例的一个群体……我以前在更偏远的农村教书，经历了很长一段的放任自流的时期。后来感觉应该有所追求，就摸索自己的发展途径，考到长沙来以后才感觉到明显的进步。”（卿红玉）

“我认为农村教师，特别是贫困落后山区教师的收入太低，已与当地生活水平很不适应。同时，教学环境十分艰苦，由于职业所致、环境决定已别无选择。”（钟觉辉）

“乡村教师很辛苦，但是对于没有上进心和没有责任心的教师就不一样。有的地方存在一些来自农村家庭的老师得过且过，平时农忙的时候就在家里帮忙，上课的时候就来学校当做休息，不负责，不好好备课和上课，对学生比较敷衍，不关心学生，将学校上课的时间当做休息。当时是为了钱为了生活选择当乡村教师，而因为没有人缘而难以调动。”（江明凤）

“农村教师待遇低，所见所闻有限，没有大的想法，这是普遍的现象，最大的问题是大部分教师不喜欢读书。没有什么事可干，只好教书。”（林奉炆）

“总的来说，农村教师还是受到村民的拥护和爱戴的。作为农村教师，最重要的是要跟村民团结，取得村民的支持。”（阮文凭）

“我觉得当前农村教师仍处于社会地位低，收入低的状况，在当前的社会上农村教师身心健康要加强，还要对自己不断充电。我之所以选择农村教师职业也是中国体制决定，户籍决定。”（黄月舟）

“农村教师很辛苦，工资少，但又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地去工作，在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坚守岗位。当年家里穷没钱，只能选择这个铁饭碗。”（张高峰）

笔者一直不明白，“教师是蜡烛”的隐喻是如何形成的，教师为什么一定要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确，最高的要求、最少的报酬、最沉重的教学负担并没有使他们潦倒、屈服。他们甚至期望承受更多的教育重量与对未来的责任。这种沉重的背负同时成了一种最强盛、最动人的生命力影像。他们背负使命，但生命却贴近大地，变得真实、质朴与美丽。

教师神圣性的光环与生命的尊严正在受到挑战

乡村教师作为知识分子的地位与身份正在边缘化，他们头上“人类灵魂工程师”与“太阳底下最崇高的职业”的光环日益褪色，他们生命的尊严与人的权利也受到严峻的挑战。许多教师认为，作为一名乡土知识分子，自己并未受到应有的尊重，甚至自己的人身安全经常受到威胁。

“乡村教师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很低，待遇差，社会上对乡村教师的不尊重、不认同、不理解，可能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因造成的。比如，前几年，我们当地某初中就发生了一起恶性伤害老师的事件，一名男性教师在教育学生的过程中出现了体罚学生的行为，事后学生家长知道了就跑到学校，并把这位男性教师用手按住，叫他的儿子拿刀捅了该男性教师几刀，事后县教育局并未对该事件做出反应。据说，上级是要求该教师自认倒霉，不要把事情闹大，不然工作岗位难保。所幸的是这位教师并未有生命危险，为了保住工作，只好忍气吞声。县里的教师对该事件处理的结果非常不满意，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从这整个事件中，我认为该教师不应该体罚学生，但是这位职业是屠夫的家长太不讲理，可谓是残忍至极，把教师当做牲口对待，而县里的主管部门对于事件的态度实在是令人寒心，这个事件是我当教师后才听说的，要不然，我是绝对不会入这一行的，而且我也看到了县里的教师们也各自为营、一盘散沙，既然对这个事件觉得不满，为什么不组织罢工，或者游行抗议？当然是不敢，怕饭碗被砸啊，当教师怕到这个份上时，该从什么角度来谈社会地位？连农民工都敢向政府抗议示威，而义务教育阶段的教师们软弱到这种地步，一方面说明教师们内心的自卑，这种内心的自卑很大程度是因为没有经济实力造成的，没钱，养家糊口都有问题，还敢抗议？小心失业，到时候问题更大；另一方面，说明社会和当地政府对教育的不重视，又要高考成绩好，又不从义务教育阶段这一源头做文章，哪里有合格的高中生源？这是县政府搞发展的错误方针，在现在的中国普遍存在这一问题，只要一提发展，首先就发展经济，而忽略了教育在经济可持续发展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不过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要先发展经济，我们中国大陆现在的政府官员要想被提拔得快，就要在短时间里做出成绩，优先发展经济确实是最好凸显他们业绩的手段，但是这种发展都是以牺牲环境和资源换来的低端产业。而教育是一个见效慢、持续时间长的一项投资，也许需要的十几代人甚至是几十代人的共同努力才能把教育作为经济发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的作用凸显出来。几乎没有几个政府官员会做这种‘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事情，都巴不得自己快快爬，哪管后面的政府怎么搞。”（兰××）

孔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论语·泰伯》）这意味着，知识分子应该仰望星空、胸怀理想、忧国忧民、弘毅笃实。兰老师情绪激动、语言犀利、字字珠玑、思想深刻，对于问题症结的认识可谓深刻见底，对于时弊的针砭可谓入木三分。谁说他们不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弘毅之士呢？然而，他所反映的问题使我们无法想象，乡村教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权力与尊严是如何消失的呢？温家宝总理曾说，要使我们的农民兄弟活得有尊严一点，但他可曾想到，我们的乡村教师在许多时候也无法谈生命的尊严，更无法谈人生的价值与幸福。他们所要求的仅仅是劳动与自由，仅仅是希望有伯乐发现自己，并使自己的才能公平地展示。

对于城乡教师发展的不均衡反应强烈

乡村教师普遍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担忧与无奈。无论在经济与社会地位方面，乡村教师普遍认为城乡教师差别很大，许多乡村教师因此而缺乏对自身发展的自信。

“农村教师的社会身份和地位虽然比以前有所提高，但永远也比不上城市老师。所以，现在有很多农村老师想方设法调往城市……这种差别，无论是在教学能力、教学的积极性和热情、待遇、专业知识、社会身份、业余生活方面都存在着较大的差别，差别的原因很多，如国家在资金、资源分配上的不平等，农村自身地理、交通环境恶劣，另外还有教师自身的积极性和素质问题。”（兰××）

“同时还表现在教学任务与教学条件上，乡村教师和城市教师差别很大，城市教师很清闲，课程很少，乡村教师任务则很重；乡村教师和城市教师还在生活方式等方面存在差别。差别主要是因为城乡差异以及乡村教师对钱看得比较重。”（江明凤）

“农村教师与城市教师相比差别很大，家长认为城市学校条件好些，环境好些，所以越来越多的家长选择将孩子送进城市学校；社会对农村学校的关注与投入不够。”（刘娟）

“乡村教师发展的障碍有资金缺乏、资源少，因此专业知识得不到及时的更新，不利于乡村教师自身的发展；农村生源减少，教师可能会面临无学生可教的局面，一批乡村教师可能会面临失业：优质的学生资源被挖走，这有伤乡村教师的教学积极性。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教育资金的问题，希望国家政府能真正地加大对农村教育的投入，并落到实处。”（兰××）

“乡村教师发展受教师和学生共同的制约，对于乡村教师最需解决的问题就是学生厌学问题，以及教师对学生管理的问题，尤其是农村家长对教师管教学生方面有很大的阻碍作用（不许教师碰学生，不许拖堂等）。”（江明凤）

“农村教师与城市教师有很大差别。这些差别的原因是生源的差别与学校主导方向的差别：农村的留守孩子多，教师往往力不从心；学校的导向也与城市有不同，农村教师的开拓性不大；另外就是信息与资源的差别：农村的教师信息要滞后些，可用的资源也较少。”（卿红玉）

“我认为农村教师与城市教师有差别。这些差别的原因主要是农村条件太差，生源不好，学生素质太低，难得教好。”（刘××）

“农村资讯落后一些，政府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资金的投入不一样，家长和社会对教育的重视程度不等。加大投入，班额太大，今年我的一年级班级就超过了70人。”（林奉炆）

“国家对农村教师的监管不到位，也没有政策倾斜……学术交流不便，资源分享不到位，生存得不到保障。若要解决农村教师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国家需要完善监管制度，加强政策倾斜。”（张阳，化名）

“农村教师的社会地位目前还是没有城镇教师的地位高，福利工资也相对差一些。城乡所拥有的教育资源是不同的，生源不同，教学设备也不同，当然教学效果也会存在差异。国家要引起重视，农村教师要得到更多的补助，一方面是农村教师的待遇问题，待遇优惠就会吸引更多的优秀人才来到农村，政策上的支持很重要。”（童佳）

“农村教师和城市教师是有差别的。农村教师所处的条件比城市教师艰苦，教学任务更重，教学设施也不及城市，再有农村教师的社会地位及经济收入也不及城市教师……农村教师发展存在的障碍主要表现在农村教学环境较差，教师收入偏低，教师的社会地位不高。现在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改善农村学校的办学条件，增加农村学校的青年教师，提高农村教师的待遇。”（钟觉辉）

“农村教师与城市教师应该是有差别的。一是，农村教师必须会当地的方言，才能因材施教，城市教师不需要。二是，农村教师必须要什么都会，什么科目都能教，城市教师则不然。三是，城里教师的教学设备先进，教学能力都很强，农村没有先进的教学设备，教学能力相对落后。”（阮文凭）

他们所陈述的问题表面肤浅，实质上朴实无华、深刻见底、触及到了问题的实质。这显示了其作为知识分子的批判、勇敢、智慧、节制与无畏的品格与精神。他们不仅对自己生存的现状进行了朴实的描述，而且揭示了问题的根源与症结。他们所讨论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人的生存、差异、权力、存在、正义、自由与生命等核心价值，并且对相应的管理、机制、保障、体制等方面均有自己的看法。然而，对于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群体，他们似乎从来不是自己管理自己，而是自己归属他人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