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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昆曲工尺谱全印本的探究

时间:2022-08-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明末清初的昆曲家钮少雅对《牡丹亭》全剧四百多支曲辞进行了考订,认为不协律的曲文并不多。)传承的梨园戏宫谱《牡丹亭曲谱》,经曲友张馀荪转录缮底,于1921年由上海朝记书庄石印出版。晚清以来印行的戏宫谱还有《遏云阁曲谱》和《集成曲谱》等,也选录了《牡丹亭》的折子戏工尺谱,但并非单行的全印本。石氏在乾隆五十四年三月为《牡丹亭曲谱》所写的《题序》中说:汤临川作《牡丹亭》传奇,名擅一时。

一、引  言

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1598),江西临川人汤显祖(1550—1616)写出了传奇名剧《牡丹亭还魂记》,各地昆班随即争相搬演。如无锡的邹迪光(1550—1626)家班、太仓的王锡爵家班、常熟的钱岱家班、徽州的吴越石家班等,都有演唱情况的史料记载。无锡人邹迪光是汤显祖的好朋友,他在《调象庵稿》卷三五〈与汤义仍〉信中说:“义仍既肆力于文,又以其绪余为传奇,丹青栩栩,备有生态,高出胜国人上。所为《紫箫》、《还魂》诸本,不佞率令僮子习之,以因是以见神情,想丰度。诸童搬演曲折,洗去格套,羌(腔)亦不俗,义仍有意乎?鄱阳一苇直抵梁溪(无锡),公为我浮白,我为公征歌命舞,何如,何如?”[1]他邀约汤氏从江西来无锡看戏,后因汤氏的经济力量不够,未能成行[2]。据汤氏的另一位友人潘之恒(1556—1622)在《鸾啸小品》卷三《观演〈牡丹亭还魂记〉书赠二孺》中记载,吴越石家庭昆班中的名伶“二孺”都来自苏州,江孺专演杜丽娘,昌孺专演柳梦梅,“珠喉宛转”,“美度绰约”[3]

对于《牡丹亭》传唱的盛况,当时秀水人沈德符(1578—1642)在《顾曲杂言》中评论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4]这一方面高度推崇《牡丹亭》的艺术成就,而另一方面也指出它在曲律上存在不足之处。当时以吴江人沈璟(1553—1610)为首的格律派认为《牡丹亭》曲文的字、句、声、韵不合音律,于是纷纷起而改订。如沈璟的改编本题为《同梦记》,冯梦龙(1574—1645)的改编本称为《风流梦》,此外还有吕玉绳改本、徐硕园改本、臧懋循改本等,他们或改易曲调辞句,或变换结构排场,生搬硬套,破坏了原著的意趣神色,引起了汤、沈之争[5]。其实,汤显祖于万历十二年(1584)至十九年(1591)曾在南京任职八年之久,与昆曲界人士梅鼎祚(1553—1619)、潘之恒等交谊很深,对昆曲的声律是熟悉的,他改《紫箫记》为《紫钗记》就是在南京太常寺博士任上。而邹迪光、吴越石等家班演唱《牡丹亭》都是依照汤氏原作,根本没有按照沈璟改本来搬演。明末清初的昆曲家钮少雅对《牡丹亭》全剧四百多支曲辞进行了考订,认为不协律的曲文并不多。他订定的《按对大元九宫词谱格正全本还魂记词调》,不动原句,只是用集曲的方式厘定了原作句法不合的五十余曲。所谓集曲,又称犯调,就是摘取同宫调或不同宫调曲牌的部分乐句组合为新的曲牌。钮少雅“格正”《牡丹亭》时,不改原作辞句,而是“改调就辞”[6],即将原曲的句法按集曲的格式安上合律的曲调。例如原作第十出《惊梦》首曲【商调绕池游】,因第三、四句“人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平仄不合,但却合于【高阳台】三、四句之律,于是改订为【绕池游】犯【高阳台】的集曲[7]

【商调绕阳台】〔绕池游首二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华)遍。〔商调高阳台三至四〕人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绕池游末二句〕拋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钮少雅创造了这个好办法,他不改辞就调,而是改调就辞,保持了原作的完整性。从此以后,昆班演出参照钮少雅的办法来谱曲,格律派各家改编本失去了生存的地位,真正有生命力的仍是汤显祖的原作。

从现存的文献资料搜索,明代昆班演唱《牡丹亭》的唱谱没有留存下来,现今所知存世的工尺谱印本最早的是康熙五十九年(1720)刊行的《南词定律》13卷,此书的性质属于文辞格律谱,但在曲文左侧附缀了工尺符号,点板而不点眼。全书选录各种剧本的单支曲文共2 090支,采用《牡丹亭》的例曲67支;如卷二正宫过曲【雁过声】“轻绡,把镜儿擘掠”[8],出于《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可证康熙年间演艺界已有传统的《牡丹亭》歌谱流传,这才能使《南词定律》的编者选为例曲)。而真正作为唱谱出现的,是乾隆十一年(1746)刊行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82卷。此谱的性质是宫谱(歌唱谱)兼格律谱,标出正字衬字,右侧旁缀工尺谱,点定板式和中眼,但不点小眼,共收录南北曲4 466支,其中采用《牡丹亭》例曲75支,如卷二仙吕宫正曲【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一曲[9],选自《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清代的昆曲工尺谱有两个系统,一是文人按字声腔格严加考订而专供清唱的“清宫谱”,只录曲文不载科白;二是昆班艺人结合舞台实际并适应登场演唱而制作的“戏宫谱”,曲白科介俱全。现今传承下来的除了各种选本的折子戏工尺谱以外,真正印行出版的《牡丹亭》全本工尺谱只有三种,第一种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苏州清曲家冯起凤订定的清宫谱《吟香堂牡丹亭曲谱》,第二种同是苏州清曲家叶堂(1724—1799?)另外订立的清宫谱《纳书楹牡丹亭全谱》,刊行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第三种是晚清全福班艺人殷溎深(1825—1916?)传承的梨园戏宫谱《牡丹亭曲谱》,经曲友张馀荪转录缮底,于1921年由上海朝记书庄石印出版。晚清以来印行的戏宫谱还有《遏云阁曲谱》和《集成曲谱》等,也选录了《牡丹亭》的折子戏工尺谱,但并非单行的全印本。现今采用纵向联系和横向比较的方法,探讨文人订谱和艺人传谱的源流,阐发其特征。

二、文人清宫谱“吟香堂”和“纳书楹”的刻印本

吟香堂主人冯起凤,字云章,吴县(今苏州市)人,生平事迹无考。现存乾隆五十四年(1789)刻本《吟香堂曲谱》四卷,前二卷是《牡丹亭曲谱》,后二卷是《长生殿曲谱》。前后二谱均由吴县同乡石韫玉(1756—1837)作序,石氏字执如,别号花韵庵主人,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山东按察使,晚年回苏州,在紫阳书院主讲二十年。石氏著述甚多,兼工戏曲,作有杂剧《花间九奏》九种和传奇《红楼梦》十出。石氏在乾隆五十四年三月为《牡丹亭曲谱》所写的《题序》中说:

汤临川作《牡丹亭》传奇,名擅一时。当其脱稿时,翌日而歌儿持板,又翌日而旗亭已树赤帜矣。然而年来舞榭歌台,工同曲异,而卒无人引其商而刻其羽,致使燕筑赵瑟,妙处不传,亦词人之恨事也。今云章冯丈,取临川旧本,详注宫商,点定节拍,谱既就,索序于余。余生平爱读传奇院本,心窃许《牡丹亭》为第一种,……异日读者艳动心魄,歌者香生齿颊,庶几案头场上,千古两绝云。[10]

可见当时昆班的传谱,“工同曲异”,各班之间有一些差异,尚无统一的唱谱。冯起凤以文人度曲,从清唱角度出发,自出机杼为《牡丹亭》订谱,石韫玉赞许为“案头场上,千古两绝”。现存原刻本的扉页标示:“冯起凤参定,牡丹亭曲谱,吟香堂藏板。”首页题署是:“古吴冯起凤云章氏定,男懋才秀林梓。”全谱分上下两卷,上卷从《言怀》到《缮备》,下卷从《冥誓》到《圆驾》,只有第一出《标目》副末开场的【蝶恋花】词未谱,其他五十四出都订了工尺谱。

乾隆五十四年(1789)《吟香堂牡丹亭曲谱》原刻本扉页书影

乾隆五十七年(1792)《纳书楹牡丹亭全谱》原刻本扉页书影

另一位文人清曲家是纳书楹主人叶堂,字广明,又字广平,号怀庭,长洲(今苏州市)人。早年师从《乐府传声》的作者徐大椿学曲,毕生研究昆曲唱法,善于辨析四声阴阳,对于咬字吐音,皆有法度,开创了“叶派唱口”,成为当时度曲家的最高典范。李斗(1749—1817)在《扬州画舫录》卷十一中记载:“近时以叶广平唱口为最,著《纳书楹曲谱》为世所宗。”[11]龚自珍(1792—1841)《书金伶》说:“乾隆中,吴中叶先生,以善为声,老海内。”[12]金伶是指集秀班名伶金德辉,他传承叶派唱法又有所变化,《扬州画舫录》说他自创“金德辉唱口”[13],可见其一脉相承的发展轨迹。

叶堂高明之处,是他没有关在书房里闭门造车,而是走向演艺界,以昆班传唱的谱子作为基础,联系昆班的演出实践来订谱。他在《纳书楹曲谱·自序》中说:

顾念自元明以来,法曲流传,无虑数百种,其脍炙人口者,鼎中一脔尔。而俗伶登场,既无老教师为之按拍,袭谬沿伪,所在多有,余心弗善也。暇日,搜择讨论,准古今而通雅俗,文之舛淆者订之,律之未谐者协之。而于四声离合、清浊阴阳之芒杪、呼吸关通,自谓颇有所得。[14]

叶堂虽然不满于“俗伶”的演唱,认为艺人的唱口有不少错误,但却留意收集梨园流传的俗谱,“文之舛淆者订之,律之未谐者协之”,终于订定了《纳书楹曲谱》正集四卷,续集四卷,外集二卷,补遗四卷,选录了杂剧36折,南戏68折,明清传奇114折,时剧23折,散曲10套,词曲和诸宫调各一套。同时又订立了《北西厢全谱》,还专门为汤显祖的《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和《邯郸梦》订立了全谱。《纳书楹牡丹亭全谱》53出刻印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与吟香堂本相比,除了第一出《标目》也没有制谱外,又删掉了第十五出《虏谍》,原因是《牡丹亭》的时代背景涉及宋、金战争中女真族的敏感问题,怕触犯清廷的忌讳,恐遭文字狱之祸,所以叶堂在刻本上特别标明“此出遵进呈本不录”。所谓“进呈本”,是乾隆四十三年(1778)颁行了《查办违碍书籍条款》,四十五年(1780)谕旨查饬“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应删改及抽掣”,“解京呈览”[15],于是在扬州设立了词曲局,“奉旨修改古今词曲”[16],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产生了《牡丹亭》的“进呈本”(后来由冰丝馆于乾隆五十年刻印),剔除了胡、虏等字眼,《虏谍》整出抽掉,而且对第四十七出《围释》中有关溜金王的曲白也进行了部分删节。《纳书楹牡丹亭全谱》就是依照“进呈本”的曲文订谱的。

现为醒目起见,将吟香堂本与纳书楹本的目录并列如下:

续 表

所有的出目都依照《牡丹亭》原著,吟香堂本只改了《闹殇》为《悼殇》。奇怪的是冯起凤不知禁忌,照常为《虏谍》制谱,而叶堂小心谨慎,为免犯禁而抽掉了此出,对《围释》一出也依照“进呈本”谱曲。值得注目的,是冯、叶也有交流,冯氏也曾注意到民间昆班舞台演唱的实际情况,冯谱附载了《俗叫画》,而叶谱更进一步附载了《俗增堆花》和《俗玩真》。所谓“俗”,就是指昆班中民间艺人的传本,这是很有艺术价值的。

作为清唱用的清宫谱,冯、叶两谱的格式基本相同,都是只有曲文,不录科白。曲文均标明宫调曲牌,右侧附载工尺唱谱,点定板式和中眼,不点小眼。叶堂在《纳书楹曲谱·凡例》中说:“板眼中另有小眼,原为初学而设,在善歌者自能生巧,若细细注明,转觉束缚。今照旧谱,悉不加入。”[17]这意思就是让歌唱者根据各自的天赋条件自由发挥,在节拍旋律上可以灵活掌握。冯起凤《吟香堂曲谱》卷首没有《凡例》,没有公示他的订谱原则,而叶堂在《凡例》中把不点小眼的理由说清楚了,显示他的理论水准高出于冯氏。

制订唱谱是昆曲史研究中的一项专门学问,它涉及宫调曲牌、四声平仄、音律韵味、唱腔旋律、板眼节奏等方面的声乐理论,还必须与演唱实践相结合。元明以来,南北曲的曲牌都有自身传统的主腔可依,如【新水令】、【山坡羊】、【步步娇】、【皂罗袍】等,本来就有规定的旋律,但具体到创作新的剧本时,因曲辞不同便需要根据字声进行调整,例如汉字阳平声的音阶由低到高,去声字音阶上扬,制谱者即订立新的唱谱。由于制谱者的理念不同,即使同一曲牌的主腔相同,但在细节处理上往往出现差异。以冯谱和叶谱相比,就可以看出冯谱近雅,叶谱近俗,叶谱在曲牌上参考了钮少雅的《格正还魂记》,在音符上参考了《九宫大成》,比冯谱稍有增饰。如《惊梦》引子,叶谱采用了钮少雅“格正”的【商调·绕阳台】,至于旋律稍异之处,可举仙吕宫【皂罗袍】首二句为例:

冯谱【皂罗袍】书影

叶谱【皂罗袍】书影

冯起凤《吟香堂牡丹亭曲谱》【皂罗袍】(首二句)

叶堂《纳书楹牡丹亭全谱》【皂罗袍】(首二句)

两相比较,基本的旋律和节奏是相同的,但具体的音符有异。冯起凤严守乐曲依附于文字、依字声制谱的原则,按字摸声,“原、来、姹、紫、颓”五个字的曲谱与艺人的俗谱差距较大,而叶堂以收集到的俗谱为基础,进行订谱,因此与舞台流行的唱谱比较接近。如“原来”两个字都是阳平声,冯谱起音较高,订为工工(33),而叶谱起音低,订为合四(56),全曲有起伏,有感情,至今昆曲传唱的谱子均出于叶谱,而冯谱却没有被唱家采用。

三、艺人殷溎深传承的戏宫谱《牡丹亭曲谱》石印本

殷溎深,苏州人,家中排行第四,人称殷老四。他原是晚清道、咸、同、光年间姑苏四大昆班之一“大雅班”的旦角演员,中年以后改行,专工场面伴奏,以“戏多、笛精、鼓好”而誉满江南;清末民初,曾担任昆山东山曲社、迎绿曲社、紫云曲社的曲师。他通晓音律,有丰富的演唱经验,喜欢抄谱、订谱、藏谱、传谱,总题为《馀庆堂曲谱》[18]。当时据殷氏藏谱传抄的人不少,除了昆山国乐保存会抄印为《昆曲粹存》外,以听涛主人和怡庵主人所抄之数最多。听涛主人的生平行事毫无记载,他曾在光绪十九年(1893)开始动手,至宣统元年(1909)为止,根据殷传本抄录了974出折子戏的工尺谱,总题为《异同集》,其中有《荆钗记》、《琵琶记》、《浣纱记》和《牡丹亭》等全谱。1954年9月,听涛主人抄存的《异同集》流入北京文奎堂书店,为中国音乐研究所购得收藏[19]

怡庵主人姓张,名芬,字馀荪,号怡庵,苏州人。他是个热爱昆曲的曲友串客,专工丑角,能唱能演。早年曾在苏州和上海办事机构中做文书工作,因擅长吹笛拍曲,后受聘为上海赓春曲社潘祥生家的笛师。传说殷溎深的藏谱卖给了潘祥生,潘氏便嘱张怡庵整理誊写,他便顺手抄录了副本,先后抄存了《荆钗记》、《琵琶记》、《南西厢》、《长生殿》和《牡丹亭》等全本工尺谱,又整理折子戏编成《六也曲谱》、《春雪阁曲谱》和《昆曲大全》等工尺谱选集,陆续付印。《牡丹亭曲谱》在1921年由上海朝记书庄石印出版,分上下两卷,装订成四册。该谱卷末有题记:“民国辛酉仲夏,怡庵主人录殷溎深藏本,时客沪上。”辛酉是民国十年(1921),版权页上标明“民国十年六月印刷,七月出版”,署名是:“曲师殷溎深原稿,校正兼缮底者张馀荪藏本。”全谱分上下二卷共16出,目录是:

殷传本扉页、封面、版权页、末页书影

卷上 学堂 劝农 游园 惊梦

   寻梦 离魂 冥判 拾画

卷下 叫画 道场 魂游 前媾

   后媾 问路 硬拷 圆驾

这反映了晚清昆班演出《牡丹亭》由折子串成全本戏的基本格局(不是五十多出的全本而是晚清舞台串演的全本),也显示了从文学本嬗变为演出本(台本)的舞台生命力。自乾隆年间出现台本折子戏选集《缀白裘》(不带工尺谱)以来,昆班艺人对《牡丹亭》的出目和场次作了创造性的变通。如将《闺塾》俗称为《学堂》(《春香闹学》),《闹殇》俗称为《离魂》,《玩真》俗称为《叫画》,《仆侦》俗称为《问路》:将《惊梦》分为《游园》和《惊梦》二场,《魂游》分为《道场》和《魂游》二场,《幽媾》分为《前媾》和《后媾》二场。目的是便于观众的欣赏和接受。

殷溎深传承的《牡丹亭曲谱》是昆班艺人的戏宫谱,曲文、科白一应俱全,工尺谱的节拍有板有眼,头眼、中眼、末眼都分别点上了,甚至还标有“吹打”说明。这种款式与《吟香堂》、《纳书楹》大为不同,完全是适应舞台演唱的登场格局。这里为了便于跟上述冯、叶二谱对照,仍举《游园》中仙吕宫正曲【皂罗袍】首二句的工尺谱示例:

殷传本《牡丹亭曲谱·游园》【皂罗袍】书影

艺人传承的台本《牡丹亭曲谱》【仙吕宫】【皂罗袍】(首二句)

【仙吕宫】相当于西乐D调

由此可见,戏宫谱的工尺和板眼符号已发展完善,与西乐相比,中西的乐理是相通的,兹列表如下:

中西音阶对照表

昆曲板眼的节拍符号(昆曲板眼符号与西乐节拍对照)

经考察,清代前期的昆曲谱如《南词定律》、《九宫大成》、《吟香堂》、《纳书楹》都不点小眼(头眼和末眼),节奏快慢由唱者自由掌握。而殷溎深的传承本却一律点明了头眼和末眼,使唱者有固定的范式可依,为定腔定谱作出了贡献。与殷溎深同时代出现的工尺谱选集《遏云阁曲谱》,就同样点了小眼。遏云阁主人王锡纯是淮阴人,因酷爱昆曲而办了个家班。他在同治九年(1870)自任主编,指令家班中的苏州曲师李秀云根据梨园传本选辑了《遏云阁曲谱》。王锡纯在序文中说:“家有二、三伶人,命其于《纳书楹》、《缀白裘》中细加校正,变清宫为戏宫,删繁白为简白,旁注工尺,外加板眼,务合投时,以公同调。”[20]谱中曲白俱全,点定板式、中眼,外加头眼末眼,明确地打出了“戏宫谱”的旗号。此谱属于昆曲折子戏选集,选录了《琵琶记》、《绣襦记》、《牡丹亭》、《长生殿》等十八种剧目中的折子戏87出,于光绪十九年(1893)由上海著易堂书局铅印出版,1920年重印至十二版。谱中选了《牡丹亭》9折:

《学堂》 《劝农》 《游园》 《惊梦》 《寻梦》

《冥判》 《拾画》 《叫画》 《问路》

其中《惊梦》内含《堆花》的曲白,与殷溎深传本相同。从工尺谱方面来看,殷传本和遏云阁本是属于同一系统的戏宫谱,板眼符号齐全,记谱功能完整,达到了定腔定谱的艺术水准。

四、结  语

综上所述,自从《牡丹亭》脱稿问世后,昆班艺人即制谱演唱,但明代的唱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因无记录留存,不得而知!现从《南词定律》、《九宫大成》、《吟香堂》、《纳书楹》、《遏云阁》、殷传本看来,昆曲在音调旋律方面还是有发展变化的。如冯起凤与叶堂所订的唱谱就各有特点,既有共性也有个性[21]

将文人所订清宫谱《吟香堂》、《纳书楹》与艺人传承的戏宫谱《遏云阁》、殷传本加以比较,可以看出殷溎深、张怡庵传抄的《牡丹亭曲谱》是昆班台本的范型,清末民初传唱的都是这个谱系。民国年间出版的各种曲谱,如《增辑六也曲谱》(1924)、《昆曲大全》(1925)等,内中所选《牡丹亭》折子戏的曲白,都是与此一脉相承的。应该指出,清工与戏工决不是对立的,而是交流互补的。发展到现代,两方面已经合流。如《集成曲谱》、《与众曲谱》、《粟庐曲谱》和台湾的《承允曲谱》等,已是清宫谱与戏宫谱的结合体,兼有两者之长了。

值得重视的是,明清以来昆班艺人将《牡丹亭》被之管弦、搬上舞台时,为了取得最佳的艺术效果,曾经进行了“二度创作”,加工润色,最突出的有两项创造性的举措。

第一项是根据剧情发展的需要,创造了《堆花》和《道场》两个排场。《道场》插在原作第二十七出《魂游》前面,演道姑们为超度丽娘亡灵诵经唱赞,现已淘汰不演。《堆花》插在原作第十出《惊梦》中间,场面精彩,气氛热烈,至今仍盛演不衰。按《惊梦》原作,在生旦唱完【山桃红】以后,只简单地由一个末角扮花神唱【鲍老催】象征梦中欢会,走过场就算了结。而昆班艺人奇思妙想,别出心裁地增加了“堆花”的大场面。在人物上增饰睡魔神(梦神)引出生旦入梦;又由大花神引领十二月花神,穿戴着艳丽的服饰,一对一对地登场,在唱段上除保留【鲍老催】以外,增加了【出队子】“娇红嫩白”,【画眉序】“好景艳阳天”,【滴溜子】“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五般宜】“一个儿意昏昏梦魂颠”,【双声子】“柳梦梅,柳梦梅,梦儿里成姻眷”。殷传本《牡丹亭曲谱》是加《堆花》的,另有一段排场说明:

如不连《堆花》,单唱《惊梦》者,小生、旦唱【山桃红】一曲完,末上念“催花御史惜花天”至“保护他二人云雨也”,连唱【鲍老催】一曲,至“吾神去也”,接唱【双声子】一曲完,下。

这里是指演出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加《堆花》的,另一种是不加《堆花》只增唱【双声子】一曲[22]。经考证,增加“堆花”的演法早在明朝末年就出现了。如明末菰芦钓叟主编的昆曲台本折子戏选集《醉怡情》卷三《牡丹亭·入梦》,就已经加入了《堆花》的【出队子】“娇红嫩白”,【画眉序】“好景艳阳天”,【滴溜子】“湖山畔”,【双声子】“柳梦梅”等四支曲子[23]。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叶堂在《纳书楹牡丹亭全谱》卷末特地附载了《俗增堆花》,其中俗伶又增加了【五般宜】一曲(从冯梦龙改本《风流梦》第七折《梦感春情》中移来)[24]。所谓“俗增”就是指民间昆班艺人的创造。到了道光十四年(1834),王继善刊刻的昆曲身段谱《审音鉴古录》,便把《堆花》的完整演法描述清楚了[25]。首先是明确“副扮睡魔神”云:“某睡魔神是也,奉花神之命,说杜小姐与柳梦梅有姻缘之分,着我勾取二人魂魄入梦。”其次是确定十二月花神的出场是:这样发展到《遏云阁》、殷传本,《堆花》的格局便定了下来。殷传本《牡丹亭曲谱》中,有合唱,有群舞,场面绚丽多姿,花团锦簇,起到了极妙的象征意义和烘托作用,增强了生、旦欢会的浪漫主义气氛。

依次一对,徐徐并上,分开两边,对面立,以后照前式。闰月花神立于大花神傍,末扮大花神上,居中,合唱:黄钟【出队子】……黄钟正曲【画眉序】……【滴溜子】……【鲍老催】……【五般宜】……。[26]

第二项是台本从减轻艺人的负担着想,往往对原著冗长的套曲进行删节或调整,目的是为了适应登台演唱。如《寻梦》、《离魂》、《冥判》、《叫画》、《硬拷》等折,台本对原著的组曲都作了精简[27]。这里举三例说明:

第一例《寻梦》,汤显祖原作计有20曲,台本为了突出以杜丽娘伤春为中心的主题思想,删去了春香上场独唱的【夜游宫】一支,又删去了【月儿高】等三支,由杜丽娘独自上场唱【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开场,重点抒发了寻梦的心态历程。

第二例《离魂》,出于原作第二十出《闹殇》,原作共有十七曲,艺人的台本大刀阔斧地精简为八曲。从《牡丹亭曲谱》看来,杜丽娘上场只唱【集贤宾】和【啭林莺】主曲,减去了四支【前腔】,演到“怎能勾月落重生灯再红”丽娘情死为止,减去了春香、石道姑等唱的【红衲袄】和【意不尽】等五曲,又删掉了杜宝升任淮扬安抚使嘱托陈最良安排后事的枝蔓情节,突出了离魂的悲剧气氛,收到良好的舞台效果。

第三例《叫画》,是从原作《玩真》脱胎而来的独脚戏、原作由【黄莺儿】、【二郎神慢】、【莺啼序】、【集贤宾】、【黄莺儿】、【莺啼序】、【簇御林】、【尾声】组套,艺人殷溎深传承的台本调整为【二郎神】“能停妥”,【转御林】“蟾宫那能得近他”,【莺啼序】“他青梅在手诗细哦”,【簇御林】“他题诗句声韵和”,【尾声】“俺拾得个人儿先庆贺”,从八曲减为五曲。这种从俗从简的演法见于乾隆年间的台本折子戏选集《缀白裘》初集卷二,冯起凤也附载收录在《吟香堂牡丹亭曲谱·玩真》之后,标目为《俗叫画》,足见这种演法,在乾隆时已很流行。其中【二郎神】、【转御林】(《缀白裘》以及《遏云阁》等谱中标为【集贤宾】)和【簇御林】前半段是原作中没有的,经考证,是昆班艺人从冯梦龙改本《风流梦》第十九折《初拾真容》中挪来的。

众所周知,清唱与演唱的情况毕竟不同,清唱家不限场合,可以专力于唱功。所以冯起凤吟香堂和叶堂纳书楹的《牡丹亭》清宫谱是依原作全谱,如《寻梦》、《闹殇》、《玩真》、《魂游》、《硬拷》等五十多折的原曲,全都制订了工尺谱,没有删节。清客在小庭深院里可以不急不忙地全唱,而演员在舞台上就吃不消。因为演员粉墨登场后,必须载歌载舞,身段动作十分繁重,既要演又要唱,为免顾此失彼,力不从心,戏宫谱便采取前述的节略精简措施,适当减轻演员在台上的负担。虽于套数不合,体式未备,但只要删节后能保持文义的连贯,不破坏场上整体艺术的结构,是可以获得称许的。只是这种精简必须顾及文理、曲脉,不能随心所欲地切断,不能胡乱割裂。

通过对《吟香堂》、《纳书楹》和殷传本《牡丹亭曲谱》的比较研究,我们认识到:昆班的台本可说是艺人二度创作的杰出成果,是经过艺人长期舞台实践产生的,是千锤百炼、斟酌琢磨之后定局的。所以说,我们在继承传统的《牡丹亭》演唱艺术时,应重视艺人二度创作的高度成就。同时,我们还要指出:明清以来昆曲的订谱工作并没有铁板一块地钉死,在曲调旋律上还是有发展变化的。

(原载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戏剧研究》2008年创刊号)

【注释】

[1]〔明〕邹迪光撰:《调象庵稿》(台南: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7年《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卷三五,页34,总页156。

[2]邹迪光:《汤义仍先生传》,同前注,卷三三,页17a,总页9。

[3]〔明〕潘之恒著,汪效倚辑:《潘之恒曲话》(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第73页。

[4]〔明〕沈德符:《顾曲杂言》,收入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二刷),第4册,第207页。

[5]见拙著:《论戏曲史上临川派与吴江派之争》,《中国戏曲史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5—63页。

[6]见钱南扬(1899—1987):《汤显祖剧作的腔调问题》,《南京大学学报》(人文科学)1963年第2期,第25—29页。文中力证汤氏懂得昆腔音律。

[7]见〔清〕钮少雅格正,胡介祉校核,梦凤楼暖红室校订:《格正还魂记词调》(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影印《暖红室汇刻传奇》本),卷二,第13页。

[8]见〔清〕吕士雄等辑:《新编南词定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续修四库全书》据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藏清康熙刻本影印),卷二,第292页。

[9]见〔清〕周祥钰、邹金生等辑:《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上海:上海古书流通处,1923年据清乾隆十一年〔1746〕内府刻本影印),卷二,第2页。

[10]〔清〕石韫玉:《牡丹亭·题序》,《牡丹亭曲谱》卷首,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苏州吟香堂原刻本。

[11]见〔清〕李斗著,周光培点校:《扬州画舫录》(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第243页。

[12]〔清〕龚自珍著,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第180页。

[13]李斗著,周光培点校:《扬州画舫录》,第194页。

[14]〔清〕叶堂:《纳书楹曲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乾隆纳书楹刻本),页1,总页243。

[15]见《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2册,《高宗纯皇帝实录》(一四),卷一〇七〇,页5b—6,总页338;卷一一一八,页17b—18a,总页939。

[16]李斗著,周光培点校:《扬州画舫录》,第103页。

[17]叶堂:《纳书楹曲谱·凡例》,页2a,总页244。

[18]见陆萼庭(1925—2003):《殷溎深及其〈馀庆堂曲谱〉》,《中国昆曲论坛2003》(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80—185页。

[19]见郭友声:《再论殷溎深传订曲谱与〈异同集〉》,《中国昆曲论坛2004》(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85—191页。

[20]〔清〕王锡纯辑,李秀云拍正:《遏云阁曲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刻本),王序页1a,总页437。

[21]早期的工尺谱不点小眼就是允许唱家发挥独创性,所以在历史上曾涌现了叶(堂)派、金(德辉)派和俞(粟庐,1847—1930)派等艺术流派。

[22]见〔清〕钱德苍编撰,汪协如点校:《缀白裘》(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册,四集,卷二,第112页。实际上还有第三种演法,是在【滴溜子】后加入【大红袍】“梅占百花魁”一曲,称为《咏花》,见焦承允(1902—1997)编辑:《承允曲谱》(台北:湘光企业有限公司,1993年)。

[23]〔明〕青溪菰芦钓叟编:《醉怡情》,收入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第四辑,第51册,第223—235页。

[24]叶堂:《纳书楹四梦全谱·牡丹亭全谱》,卷下,页1—2a,总页251。

[25]见台湾大学硕士生陈凯莘的毕业论文《昆剧〈牡丹亭〉舞台艺术演进之探讨——以〈牡丹亭〉晚明文人改编本及折子戏为探讨对象》,台北:台湾大学戏剧学研究所,1999年6月。

[26]见《牡丹亭·惊梦》,收入《审音鉴古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十四年〔1834〕王继善印本),页1—2a,总页561—563。

[27]见2006年4月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赵天为的毕业论文《〈牡丹亭〉改本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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