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布什的动画生涯

时间：2022-08-07 百科知识版权反馈

【摘要】：我们很难界定保罗·布什的作品类型,甚至有时候我都很难判断他的作品是否属于动画范畴。与其说保罗·布什在做动画片,不如说他在从事电影创作,或更宽泛地说——视听艺术。遗憾的是很少有人会把保罗·布什极其“业余”的专业背景与其“大动画”的创作观念联系在一起。

动画“业余爱好者”——保罗·布什(Paul Bush)

小引子:自学成才的动画大师

如果一个动画导演获得了萨格勒布国际动画电影节、广岛国际动画节、俄罗斯Krok国际动画电影节(Krok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Animated Film)等世界顶级大赛的奖项,你是否会对其刮目相看、无比崇拜呢?起码你不会怀疑他(或她)的专业能力吧?因为在正常人的逻辑中一个非专业人士不可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那么保罗·布什也许是个特例,他既不是动画科班出身,也没接受过专业电影训练,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学成才的动画“业余爱好者”。

他导演的动画片屡获国际大奖,例如:《寂静人生》(Still Life with Small Cup)获得1996年萨格勒布国际动画电影节特别荣誉奖;《信天翁》(The Albatross)获得1998年萨格勒布国际动画电影节15分钟以下短片组最佳影片奖、1998年广岛国际动画节评委会大奖;《神秘的爱》(Secret Love)获得2003年俄罗斯Krok国际动画电影节荣誉奖;《当达尔文熟睡时》(While Darwin Sleeps)获得2005年莫斯科国际电影节(Moscow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新媒体竞赛单元二等奖。1999年他被英国权威机构评选为十大最具创造力动画导演第二名。

世界著名大学与学术机构纷纷邀请他进行演讲与授课,例如:德国科隆媒体学院(Media Academy of Cologne)、荷兰动画电影学院(The Netherlands Institute of Animation Films)、美国加州艺术学院(Cal Arts)、比利时圣卢卡斯大学(St Lukas)、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加拿大国家电影局、英国国家影视学校等。

保罗·布什1956年出生于伦敦,母亲是一名医生,父亲是一位出色的古典音乐作曲家,并在伦敦大学兼职讲授音乐史课程。优越的家庭条件与良好的艺术熏陶——父母经常带他光顾音乐厅与剧院——造就了保罗·布什贵族般的艺术家气质。他说:“当别的小孩还在游戏玩耍的时候,我却在这样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中过早地接触到了艺术,因此在日后的创作中我很少涉及所谓深刻与重大的主题,而经常去表现那些生活中最细枝末节的东西。”

正如所有人预料的,保罗·布什的“艺术之路”发展顺利,十几岁的他因在绘画与写作方面表现出色而进入艺术高中学习。但是他却想成为一名牧师:“在我十岁那年,我爸爸听说我要做牧师便坚决反对,理由是‘那赚不到钱’。这无疑成为日后我‘嘲笑’他的口实,因为他是一名基督徒并宣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我的父母从不强求我成为一名艺术家,他们只是告诉我艺术也许是我谋生的一种手段而已。当我上大学后,才知道班上的很多同学家长都拼命鼓励他们的孩子成为艺术家。这时候我才知道父母对我‘不管不问’的态度有多重要。”

1978年他毕业于伦敦金史密斯学院(Goldsmith College)纯艺术专业(Fine Art),并加入伦敦电影制作者合作社(London Film-makers Co-op),一边自学电影知识,一边进行实验电影创作。1981～1993年,他在伦敦南部建立了工作室,以训练营的形式进行电影教育工作,带领学生拍摄16毫米电影。1995～2001年他回到母校教授视觉艺术课程。

我们很难界定保罗·布什的作品类型,甚至有时候我都很难判断他的作品是否属于动画范畴。他的创作涉及实验电影、先锋动画、纪录片、真人故事片和广告领域。如果按照“逐格拍摄静止画面就是动画”的原则来划分的话,他的作品无疑是标准的动画片。但正是这种无法定义的动画片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视觉风格与独特的思维方式。与其说保罗·布什在做动画片,不如说他在从事电影创作,或更宽泛地说——视听艺术。遗憾的是很少有人会把保罗·布什极其“业余”的专业背景与其“大动画”的创作观念联系在一起。大多数“动画专业人员”都会对其在胶片上直接刮擦、利用实物拍摄定格动画的“低级水准”不屑一顾。但恰恰是这么一位自学成才的门外汉得到了世界动画领域的普遍肯定,而我们那些科班出身的动画导演们还在苦苦思索——“四足动物咋跑才算流畅呢?我怎么老跑不好呢?不对,不是我,是那驴怎么老跑不顺呢?其实还是我的责任了,驴就是我,我就是驴!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搞明白运动规律!我还就不信了……”

保罗·布什与中央美院

首先声明,保罗·布什不是中央美院毕业的,也和这个学校没什么关系,只是我感觉这二者的状态有某些地方颇为相似。

保罗·布什的影片几乎全部是自编、自导、自摄、自己剪辑甚至自己担任制片人。从创作状态来看,他更像一个画家而非导演。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很多影片改编自大师的绘画作品,而且是其特立独行、善于思考、永远创新、不局限于某一种艺术形式的生存状态与我们内地的某些动画导演截然不同。面对他的作品与创作经历,你很容易将其与“艺术家”三个字等同起来,而不是手比脑子快、只讲技巧没有思想、只求生存毫无理想的“工匠”。

也许有人说,他是英国人,国情不同,因此不具可比性。在此,我想探讨的不是究竟中国与英国相差多少,而是艺术修养与艺术创作最终目标的问题。这就不得不先谈一下我对中央美术学院的印象(仅代表我个人观点,不同意者请跳过本段)。

这个中国一流的美术类大学之所以牛,不光是因为它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的画家,而且是通过美术这种艺术形式培养、熏陶了未来的艺术家们,为他们打下了良好的艺术修养基础,使其具备了日后可持续发展的可能性。于是一大批中央美院毕业生日后成为电影导演、摄影师、演员、作家、评论家、动画师、装置艺术家,从而使母校名声大振。这些当年学习绘画、雕塑的学生之所以转型改行得如此成功,与中央美院自由、良好的艺术氛围与启蒙教育密不可分。美术教育只是一种手段与途径,老师可以教给你绘画的技巧,但画家不是在学校里学出来的,就像北大有中文系,但是从没开设过“作家专业”一样。艺术修养极高的老师通过绘画这种形式潜移默化地告诉学生艺术是什么,怎么才能通过创作使你和受众都很愉悦。久而久之,学生的自我修养提高了,自身素质增强了,再加之艺术都是相通的,于是在他们毕业后自然会选择适合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来展现自己,而不仅仅局限于美术领域。

相比之下,一些影视类学校就过于“专”而忽略了对学生艺术修养的熏陶。那里的老师仅仅告诉学生摄影机怎么使,剪辑软件菜单怎么认,运动规律怎么才算流畅等外在的技巧而不重视内功的修炼。用人单位对那些学校毕业生的反馈意见是:上手很快,后劲不足。于是电视台里卖力气的活(摄影、剪辑等)都是中国传媒大学的学生干,动脑子的活(领导、策划等高级职员)全是人大、北大的毕业生干。悲哀的是,我们的毕业生除了在发工资时感觉自己与人家相差悬殊外,还一直沾沾自喜于“我是专业人员,他们会使摄影机吗?他懂运动规律吗?切……”

我只想陈述一个事实,提醒一下我们的学生:“真正大师级的导演都不是导演专业毕业的。”某一领域杰出的人物往往都不是学这个专业的,这一规律在动画界尤为适用。“动画导演”专业正式走进大学课堂才多少年的历史?而动画作为艺术形式已经存在了100多年。难道早年的前辈们没上过大学、没学过动画就做不出好东西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一直主张“不要为了做动画而做动画。动画只是电影,或者从更宏观的角度说,它只是视听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该用动画表现的时候就用动画,不适合动画表现的东西千万别费尽心血跟自己较劲”。我非常希望自己的学生在各行各业中取得成绩,而不是只做出所谓的“专业动画片”。

保罗·布什则是我这种观点最好的例证。尽管他是“纯艺术”专业毕业,但是保罗·布什从不认为自己是一名“纯艺术”领域的专家——“对我而言,电影是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纯艺术需要大量资金而最终只有少数几个人能看见,而电影则可以拥有大量观众,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保罗·布什从不认为自己在做动画片,动画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种表达自我、神奇而有效的手段而已。在国内动画人眼中保罗·布什这样的导演完全是外行,他没有资格对动画发表意见。因为:第一,他不会画画;第二,他不懂电脑技术;第三,他不是电影科班出身。于是,人家成大师了,我们的动画“专业人员”依旧在作坊里给日本人加工色情动画。可悲啊……

保罗·布什的实验动画

保罗·布什深受列恩·雷、诺曼·麦克莱伦和美国抽象动画导演哈里·史密斯(Harry Smith)的影响,他甚至在第一节课就叫学生在16毫米胶片上随便刮、擦、划、画出各种图案。他曾说“概念论(conceptualism)与极简主义(minimalism)对我创作影响极大”,从他的实验动画作品中不难看到这二者的影子。

如果按照制作技术划分,他的实验动画大致分为两类:其一,在胶片上直接刮、擦、划出图形;其二,使用传统定格动画技术拍摄实物或真人。

刮擦胶片与大师插画

1994年的《他的喜剧》(His Comedy)灵感来源于19世纪法国著名插画家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e,1832～1883)为《神曲》制作的一幅木版画。古斯塔夫·多雷为《圣经》以及但丁、弥尔顿、塞万提斯等人的文学作品所绘制的插图成为插图界无法逾越的巅峰。他领导的创作室在19世纪后半叶几乎引领了欧洲整个插图版画工业的发展。在他短暂的51年生涯中一共制作了4000多种版本、十万多幅金属版和木版插图画。古斯塔夫·多雷不仅对今天的版画制作影响颇深,就连20世纪初的电影艺术也从他的作品中受益匪浅。电影大师格里菲斯、塞西尔·德米尔均从他的作品中借鉴过壮观的场景。

这部八分钟的动画片取材于《神曲·地狱篇》,描述了但丁在一座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黎明时分,他来到一座洒满阳光的小山脚下,正要登山之时,却被三只张牙舞爪的野兽(豹、狮、狼,分别象征淫欲、强暴、贪婪)拦住了去路。这时,古罗马时代的伟大诗人维吉尔出现了,他受但丁青年时期所爱恋的对象——俾德丽采的嘱托前来搭救,然后又作为向导带他游历了地狱和炼狱。影片入选1996年英国电影学会优秀英国动画展映活动。

1995年的《寂静人生》是受意大利著名画家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1890～1964)的铜版画启发,为卡尔顿电视台(Carlton Television)制作的。导演首先使用16毫米黑白胶片拍摄一幅幅的版画,再将成品转成35毫米彩色胶片,最终保罗·布什会在每一格35毫米负片最上端进行刮、划,从而形成独特的视觉效果。很多时候一格画面会被重复使用三次以上从而降低影片节奏,同时配合刮划痕迹的视觉节奏。

1998年的《信天翁》是保罗·布什最有名的作品。影片改编自英国著名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惠支(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的代表作《古舟子咏》(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创作灵感来自于一幅19世纪为该诗歌制作的木版画。

《古舟子咏》讲述一位老水手坚持将自己的一段经历说给一位应邀参加婚礼的青年听:他的船曾驶入冰的世界,一只信天翁飞来,如盘旋于空中的十字架,给他们带来轻风和好运。但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他举弓将其射杀。信天翁是吉祥之鸟,现在无辜被杀,于是大自然的一系列惩罚降临了。风停了,他的船陷入死寂之中不能动弹。水手们极度干渴,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老人杀死信天翁所带来的。痛恨之下,水手们惩罚了他——

“我看到了老老少少的面孔,

哎呀,脸色多么凶!

他们挂上我脖颈的,不是十字架,

而是那死的信天翁。”

死鸟挂在老水手的脖子上,仿佛罪犯的标记。在极度干渴之中,老水手看见一条船的残骸驶来,上面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死亡”,另一个是“死中生”。两人在掷骰子赌输赢,结果“死中生”赢了,她要下了老水手。于是其余的水手都死了,只有老水手在无限内疚与痛苦中活了下来。

《信天翁》的制作资金来自包括BBC2电视台在内的四家机构,这对于只投资制作系列动画片和圣诞特别动画节目的BBC来说可谓破天荒。为了营造版画效果,导演使用剪纸、真人表演甚至手持摄影机拍摄动画片。保罗·布什通过刮擦胶片上不同厚度的感光乳剂以及正片与负片的混合使用形成色彩变化。这部近15分钟的作品在人物动作、海浪运动方面做得极其逼真与写实,导演显然使用了转描仪技术或严格参考了真实物体的运动规律。而信天翁的造型与运动则介乎真实与梦幻之间。

2000年的《城市》(The City)描绘了伦敦建筑从13世纪至今的变化。这部五分钟的短片是伦敦产品基金会(London Production Fund)资助制作的一部巨幕电影。这次保罗·布什玩得更“野蛮”了,他以往只是在16毫米(最多是35毫米)胶片上划、擦,这次他竟然直接在70毫米的巨幕电影胶片上作画。他与合作者凯茜·肖(Cathy Shaw)计划将这一想法继续发展到其他城市的IMAX影院。

2002年,保罗·布什为威尔士的S4C电视台制作了《神秘的爱》,导演首先使用DV拍摄,然后再将黑白素材转成35毫米的彩色电影。而动画部分则直接在胶片上刮、擦。

定格动画与尚·史云梅耶

每次看到保罗·布什的定格动画片我都会想起捷克斯洛伐克动画大师尚·史云梅耶关于“什么是超现实主义”的一段话,大致意思是:“超现实主义不是一种艺术流派而是艺术家的生存状态与世界观。在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眼中每一个物体都是有生命的,它们确实经历过一些事情,它们曾经吸收了一些东西。我们制作动画片只不过是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把它们曾经经历的事情释放出来而已。”从这段话中不难感受到尚·史云梅耶彻头彻尾地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性的世界观,这对我启发很大。我们以往在解释Animation时总喜欢说:“它的词根——Animate——是赋予生命的意思,因此我们动画师所从事的工作和上帝一样崇高!因为我们每天都在赋予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以生命。”这个解释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造物主”的优越感。抛开动画师们因热爱本职工作而表现出的爱屋及乌和口出狂言,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尚·史云梅耶的话——世间万物本已有生命,根本不需要我们去赋予,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发现而已。这似乎与“世界通用”的关于动画英文含义的解释截然不同。

我很赞同尚·史云梅耶的观点,因为我坚信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中国古代传说中不是经常出现类似故事吗:

你是佛前一根灯芯,我是另外一根;

500年前我们本缠绕在一起听佛讲经;

500年后的今天,我们转世投胎做夫妻。

几千年来,中国人把这种貌似神秘但又极具亲和力的“超现实主义世界观”极其朴素地融入日常生活与文学作品之中,因此中国人理解起尚·史云梅耶的观点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我非常欣赏他提出的“吸收”与“释放”这两个词,用得极其巧妙与准确。

冥冥之中,世间万物潜移默化地“吸收”了一些人类可以理解或一辈子也不能理解的东西。在一个极其巧合的时机,这个物体——也许是一块石头——与某位艺术家相遇了。又是冥冥之中,这位艺术家使用这块石头创作了一件艺术品从而把千百年来蕴藏在其间的某种“场”“释放”了出来(请允许我这么说,因为很多事情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凡是不能准确定义的东西我习惯于称之为“场”)。如果艺术家、那块石头与观赏艺术品的人们都被这“场”感染了,那么这就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与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如果观众无法被这件作品打动,那么除了证明艺术家的无能外,还表明“场”的潜力没有被全部发掘出来。这块石头将继续保留着这份“场”直到下一个与其有缘分的艺术家出现。石头千百年来经历过的风霜雨雪在某种特定环境中由艺术家发现,并在石头与艺术家之间形成一个微妙的“场”的转换。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勇于、乐于、善于发现这些造物中的“场”,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与“场”化为一体。这时候我们很难说清究竟谁赋予了谁生命,只能说二者在缘分中彼此长进,获得了永生。这一点在以使用实物为拍摄对象的定格动画创作中应被深刻认识与理解。如果我们只是见山是山的话,任何艺术创作都将成为拙劣的复制与克隆。

当我们真正理解这个观念后会惊讶地发现:身边的世界真的与以往不同了!那一张张桌椅板凳、一块块冰冷石头瞬间变得活力十足,神秘莫测。如果说尚·史云梅耶用他的定格动画作品充当“反面教材”证明了这一观点的话(至于为什么是“反面教材”请参考我的《非主流动画电影》一书),保罗·布什则又一次使我从正面感悟到世间万物的神奇(否则也不会一反常态地说出上面那些极其严肃的话)。1999年,他导演的《家具诗歌》(Furniture Poetry)就是利用桌椅板凳、茶杯水壶、水果拖鞋等一切房子里现有的东西拍摄而成的定格动画片。这部五分多钟的短片由英国艺术委员会(Arts Council of England)资助,在第四频道的《动画!》(Animate!)节目播出。2000年,影片入选戛纳国际电影节展映单元。

2004年保罗·布什导演了《当达尔文熟睡时》,这部五分钟的定格动画片由国家科学、技术与艺术基金会(The Nation Endowment for Science, Technology and the Arts,简称NESTA)资助拍摄。随着3000多只昆虫标本形体、翅膀与颜色的逐格演变,导演展示了物种的起源与发展。保罗·布什试图挑战达尔文的进化论以及基督教关于人类起源的理论。影片创作灵感来源于导演在自然博物馆看到的一次昆虫展览,整部作品给人的感觉仿佛是达尔文吃过迷幻药后的梦境。2006年,《当达尔文熟睡时》入选英国动画大奖展映单元,并在荷兰、日本等国巡回展映。

保罗·布什的实验电影

保罗·布什拍摄实验电影惯用的手法是:每拍摄一格画面便更换一个真人演员,尽管导演要求演员尽可能保持上一格画面的姿势与动态,但影片效果依旧跳跃闪烁,宛如精神错乱一般。如果按照“动画片是逐格拍摄的”这一定理来说,保罗·布什的实验电影理应属于动画范畴,但是面对如此诡异的影像我们真的很难说服自己——这是动画片。例如:1990年的《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和2001年的《双人舞》(Pas de deux)。

《化身博士》太过刺激的画面使观众感觉不是导演喝高了,就是摄影机坏了。这是保罗·布什向维克多·弗莱明(Victor Fleming)导演的经典恐怖片《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1941)的致敬之作。影片入选2002年英国动画大奖展映单元并获得2002年荷兰动画节大奖(Holland Animation Festival)。这使我更加迷惑,它究竟是动画片还是真人电影呢?

《双人舞》改编自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导演逐格拍摄两个真人舞蹈演员的动作,但是每一格都会换一个演员来表演延续下来的动作。每次换演员时,导演都会要求演员观看监视器上的回放,以便她们找到自己在画面中的位置并做出接下来的动作。原本优美流畅的芭蕾舞瞬间变得极其机械、笨拙。1968年,诺曼·麦克莱伦也曾经拍摄过同样题材的实验电影,只不过他用的是延时摄影与多次曝光方法。与保罗·布什的实验电影相比,诺曼·麦克莱伦已经“大众化”很多了。

2006年的《保罗·布什有话说》(Paul Bush Talks)虽然没有采取导演惯用的“逐格拍摄”手法,但是视觉效果却如出一辙。导演在不同空间里面对镜头谈论自己对电影、艺术的认识,声音一直是连贯的,但拍摄场景不断变化。随着影片接近尾声,背景环境变化越来越快,画面不断闪烁,导演的话却丝毫不乱(只是因为空间不同,同期录音的人声有些跳跃)。这不禁使我想起60年代法国新浪潮导演们面对摄影机大谈自己观点的场景。就像保罗·布什在影片中所说的“电影之所以迷人就在于你可以在这一格画面里记录这个地点的光线、声音与情绪,而下一格则换到了别处”。影片剪辑节奏很好,可以看出导演扎实的视听语言基本功。

保罗·布什其他的实验电影在表现形式上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在影片主题、内容方面比较前卫,例如1990年的《E开关》(E Detector)。尽管导演已经尽可能淡化表现男性生殖器,但是该短片依旧因为过于色情而在很多电影节上遭到禁播。

近年来,保罗·布什对“延时摄影”技术(Time-lapse Photography)产生了兴趣。2002年他使用这种技术制作的《巴斯比·伯克利向麦·伟斯特致敬》(Busby Berkeley’s Tribute to Mae West),借助美国歌舞片导演巴斯比·伯克利⁽¹⁾之口向性感女明星麦·伟斯特表达了自己的敬意。麦·伟斯特(1893～1980)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著名的女演员、歌手和剧作家。她是好莱坞第一个性感女明星,以提倡性解放而著称,曾因为猥亵罪被判入狱十天。她曾经撰写了美国第一个有关变性人的剧本。而同性恋角色第一次登上美国戏剧舞台也是出自她的作品。毫不夸张地说,麦·伟斯特就是30年代的麦当娜。由于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大量阳物图片,它被2003年的安纳西国际动画电影节取消了首映资格。好在该作品在意大利一个动画节上获得大奖,也算了了保罗·布什的一桩心愿。

2004年的《新宿武士》(Shinjuku Samurai)由国家科学、技术与艺术基金会资助拍摄,讲述的是2004年8月27日,26个东京武士来到新宿,他们被要求在众目睽睽之下,尽可能静止不动地保持一个姿势五分钟。这一创意来自导演对街头“人体雕塑”艺人的观察,“他们往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长时间,凭借我们的肉眼甚至无法发现他们的运动。但是摄影机是不会上当的,在连续拍摄的照片中他们细小的形体运动与变化都会被清晰地记录下来。我希望通过一系列这样的照片展现我们平时无法察觉的一面。”使用这种形式制作的实验电影还有《时间旅者》(Time Travellers,2004)。

保罗·布什的纪录片与故事片

除了实验动画与电影外,保罗·布什还执导了大量纪录片与真人故事短片。例如1987年的《如此华丽》(So Many,So Magnificent)是一部关于中世纪歌特式教堂的纪录片。

1990年的《遗忘》(Forgetting)是一部真人故事短片,讲述一对情侣被残酷地分开,一个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一个时光迅速前进来到了未来。《遗忘》获得1991年芝加哥电影节剧情短片金奖。

1991年的《梦之湖》(Lake of Dreams)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人类第一次登月之时。导演通过一个男人爱上月亮的故事大胆地设想如果有一天月亮离地球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那么世界将会是什么样。

1996年的《真实的谎言》(The Rumour of True Things)则是一部介于实验电影与纪录片之间的作品。影片的创作初衷是:大量为科学研究、工业生产、商业广告或特殊媒体制作的活动影像只能被一小批特定的观众观看,很快它们就会被人们遗忘。保罗·布什在这部作品中使用了大量这样的素材,例如电子游戏、武器实验、生产线监控录像甚至婚礼纪念录像等似乎和我们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却又真实地记录了我们所作所为的画面。导演之所以钟情于这些影像,是因为它们现在也许没有什么用,但是我们的后代将从这些资料中了解他们的祖先是如何生存的。这些影像存在的价值不仅仅是为了美观与艺术,而是肩负着记录历史的责任。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创意时不禁为之一震,面对如此独特的视角与思维方式我自惭形秽。为什么我就意识不到这些普通素材背后所蕴藏的深刻含义呢?每天,我们周围萦绕着无数司空见惯的影像,我们却从没有留意过。而这些貌似无用的特殊影像所承载的记忆却是震撼人心的。看看1984年第一届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影像资料吧:无论是演员的发型还是主持人的着装,无论是舞美设计还是节目编排,在今天观众的眼中他们简直土得掉渣儿。仅仅20多年的时间,我们的生活与审美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但是,又有几个人记得第一届春节晚会的主持人是谁呢?如果没有这些现在看来如此陌生甚至滑稽可笑的影像资料,我们的记忆将出现空白。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的生活像伟人那样被随时记录并流传千古呢?大多数人过着极其平凡的生活,平凡到略显庸俗的地步。但他们也有权利与义务记录、回忆自己的生活。家庭滑稽录像也好,“立拍得”照片也好,甚至电梯里摄像头24小时录制的无声片,都是我们记录生活的载体。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我们经历过的最真实的历史,不管它是辉煌灿烂抑或丑陋不堪。

保罗·布什的其他作品

保罗·布什以一个独立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各大动画节与电影节上——2005年渥太华国际动画节与2007年英国布拉德福动画节都举办了他的个人作品回顾展;而2005年台湾金马影展参赛作品中也有他的身影。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局限于实验影像创作之中,保罗·布什从不拒绝制作主流短片与商业广告。

2000年的Flik Flak是一部二维与三维相结合的动画片,讲述了5000年后人类已经灭亡,取代他们的是储存了无数垃圾信息的电子怪物。这些人类的后裔身上多多少少保留了一些人类的特征,但它们看上去是如此愚蠢。所有看到这部短片的观众都会庆幸自己没有活到那一天。这部短片是13集系列动画片中的一集,其中五集在第四频道20∶00黄金时间播出。

2003年的《摩登艺妓》(Geisha Grooming)是一部手绘动画,保罗·布什与女画家利萨·米拉瑞(Lisa Milroy)合作导演。这部三分半钟的短片耗费了两人一年时间,讲述一个极其现代的艺妓准备外出过夜生活的故事。利萨·米拉瑞负责造型设计,这部短片是以她设计的造型为基础的系列动画片的第一集。该系列动画片主要讲述现代艺妓追求快乐生活的故事。

1996年保罗·布什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远古水手公司(Ancient Mariner Productions),并加入激情动画公司(Passion Pictures)为松下、飞利浦等知名企业制作了大量实验色彩浓厚的广告。他使用《信天翁》美术风格为松下电器制作的动画广告片获得2001年日本ACC最佳动画片奖。

我最喜欢他为某家具厂商制作的一则广告——《2号房间》(Room 2),影片大有欧洲20世纪30年代实验电影的味道。导演使用定格动画技术拍摄各种家具及家居用品,节奏感十足,仿佛一首视觉诗歌。这部动画广告片获得葡萄牙Cinanima电影节(Cinanima Film Festival)最佳广告奖,并于2002年入选英国动画大奖展映单元,在英国巡回展览。

看着这样一部艺术品位极高的广告我不由得暗暗羡慕——人家英国家具老板的素质咋就这么高呢?投以巨资支持艺术家把自己的产品拍得如此“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这不禁使我想起一个国内朋友的经历:

这位朋友曾经给一家名牌冰箱拍摄广告,厂家老板竟然对他放在冰箱门上的鸡蛋颜色大加指责——质问他为什么鸡蛋是红皮的而不是白皮的?搞得这位导演百般无奈,心说——咱们拍的是冰箱广告又不是鸡蛋广告,那鸡蛋只不过是道具而已,总不能拍摄空荡荡的冰箱吧?红皮鸡蛋在色彩上比较漂亮,难道这也要事先申请汇报吗?悲哀啊……与保罗·布什的先锋家具广告相比,中国的导演们连选择鸡蛋颜色的权力都没有。

结尾:在英国当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也不容易

前文我陈述了无数保罗·布什如何阳春白雪、如何独领风骚的例子,似乎在英国艺术家们都活得无比滋润、如鱼得水。其实世界上哪儿都一样,凡是牵扯到“伸手要钱”的问题都不会一帆风顺。保罗·布什也遇到了所有独立艺术家都会面对的问题——资金。整个80年代他几乎无事可做,靠制作实验电影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当30岁已经来临并有了一个孩子后,保罗·布什更加绝望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选对了职业。

90年代初期是保罗·布什事业的一个转折点,在第四频道与英国艺术委员会的资助下,一大批先锋导演得到了拍片机会,保罗·布什与菲尔·莫洛伊就是较为成功的代表。有趣的是那个时代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在进行电影创作,而从没把他们列入动画师的行列。此时的保罗·布什已在世界动画领域小有名气,这在给他带来荣誉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麻烦。当他再次申请资助制作实验电影时困难比原来大了许多,因为投资方都希望他继续创作自己熟悉并“容易得到”观众认可的动画片。1996年的《真实的谎言》就是在这种前提下诞生的:导演在没有任何资金支持的前提下自谋出路,影片中所有影像资料来自非专业影像资料馆的民间收藏。保罗·布什花了两年时间收集第一手影像资料并取得了这些资料的使用权,这无疑为该片日后被第四频道收购铺平了道路。

但是,随着近年来英国最大的独立动画资助机构——第四频道的转型(转向以制作电视系列动画片为主),各种民间与官方组织对独立动画创作的支持力度与资金也不断削减,保罗·布什的日子越发艰难起来。虽然他得到“国家科学、技术与艺术基金会”为期三年的资助,但是高昂的制作经费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16毫米摄影机卖掉改用DV拍摄。

来自英国老牌动画公司——寇斯格罗夫·霍尔电影公司的资深动画师吉恩·弗林(Jean Flynn)说:“我们刚入这行时所有项目都是有全额资助的,寇斯格罗夫·霍尔电影公司的方案一旦被泰晤士电视台肯定,我们就不会为资金问题发愁。而今天这样的资助越来越少,即使你运气好,拉到了赞助,往往也只能拿到你预期的25%而已,其余的钱还要继续四处寻找,自谋出路。面对这越来越难拉的25%资助,动画师们只好开始寻求国际合作与海外投资。很遗憾,英国政府更乐意资助真人影视作品而非动画片,这显然不利于本土动画发展。近来动画界正在积极游说相关部门制定扶持、拯救英国动画的对策。”

今天,保罗·布什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大学教师的工作:每周一天课或每年在瑞士大学的九周课程使他不至于为温饱问题发愁。

近来保罗·布什正在筹备一部影院长片。我真心希望这位使我感动的实验动画艺术家能一路走好,健康长寿地继续他真诚而又独特的创作。

保罗·布什的主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