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之痛，谁之过

熊之痛，谁之过？

潘秦保

引言：

2012年2月初，从事活熊取胆的福建著名中药制药企业“归真堂”谋求在国内创业板上市，引发激烈争论。2月14日，动物保护公益基金会“它基金”联名毕淑敏、崔永元、马云、丁俊晖等72位知名人士向中国证监会信访办递交吁请函，反对归真堂上市。2月18日，归真堂对外宣称说，自己从来没有虐待过黑熊，并且宣布对外开放熊场，此举被疑是样板熊表演，惹起激烈争议。

一、活熊取胆是在保护熊还是在虐待熊？

福建归真堂药业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2000年，注册资本为人民币6000万元，其全资子公司福建归真堂生物发展有限公司是一家以黑熊饲养、繁殖、科研为主体的林业产业化龙头企业，位于泉州市惠安县，为中国南方最大的黑熊养殖基地，现养殖黑熊近400头，年繁殖小熊可达100头以上。关于企业的下一步发展，“归真堂”官网上介绍称：“归真堂黑熊生态养殖基地的迁建项目总规划3000亩，第一期占地1200亩，计划养殖黑熊1200头，将以‘千熊之国、著名肝药’成为‘印象中国、印象福建’的海西高科技新亮点。”

关于黑熊取胆的技术手段，“归真堂”称：“目前主要利用人工繁殖的第二、三代黑熊获取熊胆原料，采用无管引流熊胆汁技术（即造瘘手术），彻底改变了以往“猎熊取胆”的方式，实现了由利用野外资源为主，向利用人工繁育资源为主的战略性转变。”

熊胆为中药四大动物药材之一。依中医理论，其性寒，具有清热解毒、清肝明目等功效。熊胆入药已有上千年历史，《本草纲目》亦有记载。熊胆中包含的主要成分熊去氧胆酸，可以有效治疗胆结石和肝脏疾病。熊胆在体内分解过程中释放的牛磺酸和熊去氧胆酸是可以迅速消除饮酒引起的倦意和疲劳，减轻酒精对肝脏的损害，保护肝细胞，还可以降低血压，保护人的心脑血管。

与此同时，动物保护组织以及环保人士认为取熊胆汁的过程异常残忍。熊胆的采集需要将黑熊关在狭小的笼子里，每天用导管插入黑熊的腹部抽取胆汁。有些黑熊就这样半死不活的被关在笼子里长达二十年之久。他们反对活熊取胆，认为以熊的巨大痛苦而采集到的胆汁，却仅仅被用来治疗痔疮、或作为解酒的保健品，太大材小用。亚洲动物基金是最强烈反对归真堂上市的NGO之一。该组织认为，活熊取胆是对熊的残害和虐待，“为了抽取胆汁，人们要在取胆黑熊的腹部通过手术制造一个长期不能愈合、深入腹腔直达胆囊的伤口。这样的伤口以及每日反复抽取胆汁的操作，给取胆黑熊的身体以及心理造成长期的巨大折磨。”

动物保护组织认为，活熊取胆用来引流的瘘管在病理学上是一个伤口，身体本身的组织特性会让这个伤口逐渐愈合，但每天取胆的持续刺激，造成创伤和粘连，创口永不愈合，是细菌最好的温床。他们救助过165头被使用无管引流术取胆的熊，99%患有胆囊炎，一半以上患有胆囊息肉等，还有35%黑熊死于长年不愈的伤口感染导致的肝癌。他们认为这些病变与无管引流手术直接相关。

这样不人道的采集方式，使得很多正规医院的医生都避免使用熊胆入药。目前，烟台市区各家医院表示，熊胆作为十分名贵中药材，功效是肯定的，但出于对野生动物的保护，不主张入药。

由于养熊业在中国一直是屡受质疑和批评的行业，面对社会上普遍的“虐熊”质疑，“归真堂”也没有刻意回避。归真堂创始人邱淑花积极接受媒体采访、开放养熊基地、展示取胆过程、并开通官方微博回应质疑并与公众沟通信息。然而在这次事件中，邱淑花的一句话，曾经广为传播，说“反对我就是反对国家”。受到批评后，她很少再露面，在接受央视《看见》栏目采访时，她表示，有些媒体断章取义，她的本意是：养熊这个产业经过林业部门同意，制药经过药监部门同意，寻求上市符合程序，完全合乎国家政策。邱淑花提出网络上热传的那些虐熊照片和视频和“归真堂”并无关联。这一点也得到照片和视频提供者亚洲动物保护基金会外事部总监张小海的承认。“归真堂”方面认为：活熊取胆是对动物价值的合理运用，而且人工养殖黑熊也是对这一珍稀动物的保护，避免黑熊在野外遭到猎杀。“黑熊每天分泌的胆汁如人的新陈代谢一样，大约有1500—2000ml，如果没有对它进行引流，将会自然分泌排泄，而在分泌高峰期所采胆汁还不到总分泌量的1／10，对熊的体质并无任何根本性的伤害，引流胆汁实际是一种资源利用”，“归真堂”在其官方微博上如此声明。

因此，“归真堂”方面表示，“黑熊到了5岁生理成熟后，养殖场一般会根据不同熊的体质特点选择合适的时间进行手术，也就是在黑熊的胆囊部位切一个口子，通过技术手段，变成像篮球的气门孔一样，天然地生长在黑熊身体上，并不是一道伤口，但是在取胆时，需要借助引流管。”

2月16日，在北京召开的媒体沟通会上，中国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表示，他曾亲眼见过活熊取胆，“取胆汁过程就像开自来水管一样简单，自然、无痛，完了之后，熊就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我感觉没什么异样！甚至还很舒服，”并称“无管引流的养熊取胆生产方式，无论对野生黑熊的保护还是熊胆业产业的发展，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一直支持“归真堂”上市的房书亭的一番言论，更是将“归真堂”推到了公共舆论的风口浪尖。

二、熊胆的药效能否被其他药品代替？

目前为止，人工虎骨，牛黄，麝香都是仿生制品，被认为与动物药材在疗效上没有显著差异。人工熊胆的研制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就受到了相关部门的重视。我国人工熊胆研发项目负责人之一、沈阳华星药物研究所副所长、原沈阳药科大学副校长姜琦回忆称，当年卫生部开会，领导提到动物保护法很快将实施，到那个时候，熊胆的来源就将没有了，号召科研人员研究熊胆的替代品。

1983年，卫生部批准沈阳药科大学、辽宁省医药工业研究院承担人工熊胆研究项目。1989年12月，该项目组将研究成果上报给当时负责药品审批的国家卫生部药政管理局，并申请二期临床。1990年初，课题组就得到了二期临床试验的批件。审批结论称，“人工熊胆”在质量标准、长期毒性等方面均已符合药审要求，并认为该药较当时的日本类似产品更近似天然，而且全程由人工合成制备，相比人工引流熊胆粉，不影响生态平衡。但是在按惯例，二期临床试验是新药研发的最后一步。但是，二期临床试验结果送上去之后，没有得到通过，而是被要求再补充临床试验。在补充实验进行中，国企改制不期而至。原本给项目组投资的两家国营制药厂变成了私企，项目组的资金链断裂，项目也就此搁置。项目组尽管无奈，但并没有放弃。2006年8月14日至2007年5月7日，项目组再次进行了补充临床试验。该试验由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北京中医药大学东方医院等医院完成，试验得出的结论是：人工熊胆疗效确切，安全性好，与天然熊胆无显著差异，可以1∶1替代。尽管如此，目前人工熊胆项目仍未得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批复。

此外，中华国医医药协会香港地球仁协会的一份报告显示：目前至少有54种草药具有与熊胆相似的功效，包括：常春藤、蒲公英、菊花、鼠尾草、大黄等。这些草药作为熊胆替代品，的确成本更低，但是中药界、养熊业内人士和熊胆消费者对中草药能否起到和熊胆一样的疗效并不完全持肯定态度。

中药协官网公布了一篇《中国中药协会媒体沟通会房书亭会长发言稿》，其中提到：“熊胆中的熊去氧胆酸（UDCA）为熊科动物胆汁中特有成分，加之与其他几十种成分的协同作用，因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替代品出现，更不能简单地根据功能主治用草药代替”。但是房书亭并未否定人工熊胆在抑菌、抗炎、利胆、解痉等方面与天然熊胆有相似的功效。

中国中医科学院研究员周超凡说：熊胆粉包含多种胆酸类、氨基酸类、微量元素等，不仅仅是熊去氧胆酸一种元素。目前所称的人工熊胆则只有熊去氧胆酸一种元素，和熊胆粉不能完全等同。因此熊胆粉具备的镇静、镇痛、解痉、解热消炎、保肝利胆的作用，人工熊胆或者说熊去氧胆酸不能完全取代。

“归真堂”方面的观点和周的观点类似，它认为从清热解毒的功效上讲，50多种中草药的确可替代熊胆，但是熊胆粉中的牛磺熊去氧胆酸是其他任何动植物成分都替代不了的。

尽管如此，“归真堂”方面也承认，虽然人工熊胆不可能完全达到其生产的熊胆粉的疗效，但是从长远来看，人工熊胆更符合产业发展的方向和主流的价值观。“归真堂”创始人邱淑花也没有否认企业转型的必要，但是她认为由于目前尚未研发出可以替代熊胆疗效的药品，因此熊胆在一定时间内仍然是市场所需，要不要转型发展最终取决于市场需要和政府决策。

三、上市之争背后的道德博弈

“归真堂”究竟能不能够上市？在反对归真堂的一方看来（占多数），活熊取胆是一个残忍而不必要的行业。为了抽取胆汁，人们要在取胆黑熊的腹部通过手术制造一个长期不能愈合、深入腹腔直达胆囊的伤口。这样的伤口以及每日反复抽取胆汁的操作，给取胆黑熊的身体以及心理造成长期的折磨。这种残忍和野蛮的取财之道，与我们所秉持的文明理念是格格不入的。归真堂若上市，必将扩大产业规模，也将会有更多的黑熊受此折磨。

在支持的一方看来，“归真堂”是一个市场主体，作为一家企业，首要的一点在于经营时是否合乎市场法则。归真堂并没有被发现有非常明显的证据证明其饲养黑熊存在非法行为。很显然，在市场领域中，只要“归真堂”是一个遵守中国现行法律的企业，它就具有申请IPO的资格。如果它的行为不符合现行法律，它不仅没有资格申请IPO，其经营牌照都应该由工商管理部门收回。况且，“归真堂”在国内并非最大的黑熊饲养企业。但是，名人们所从事的联名上书行动，期望运用权力来阻挡一个企业的上市申请，这对于资本市场来说却是个不值得肯定的行为。

在谴责“归真堂”等企业时，别忘了恰是市场需求催生了这类企业。谴责一家企业容易，但如果企业并未从事违法活动，要让它退出市场，也应尊重企业历史和现状，而不该由民意直接下达死亡通知书。

“归真堂”是否上市，正反双方各执一词，反对者是感性的生命伦理，支持者是理性的市场法则，我们既不能否认敬畏生命的内心使然，也难以否定现代商业文明对于提升人类福祉的重要性。而在多元社会中调和两种对峙的观点，或许已成我们的时代使命。

树立保护动物、敬畏生命的旗帜十分重要，但同时也有必要将此建立在市场的逻辑之上。抗议者固然有言论乃至行动上的自由，但其边界需要控制在遵循市场法则的范围内。

思考题

1．作为政府工作人员，如何看待NGO在经济社会发展中的作用？

2．在感性的生命伦理和理性的市场法则发生冲突的时候，现代政府应当扮演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