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故事是爱情婚姻题材长河中一股细流，从原始素材到成熟发展，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历史背景有别，创作的作家非止一人，立场观点各不相同，因此其主题思想必有历史性变异，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下面分作四个阶段，略述其主题思想的价值及其社会意义。
在《白蛇传》故事的原始素材中，可以《李黄》为代表。它的主题思想应该是：通过青年官吏贪淫好色被化为美女的蛇毒害丧生的故事，揭露娼妓都是蛇蝎，警告仕宦子弟应行为检点，不要贪淫好色，免为娼妓所害。
进士官僚与娼妓的恋情中存在着种种矛盾，在传奇中都有所反映。房千里《杨娼传》描述长安名妓杨娼从良，嫁岭南帅甲为妾，因出身卑贱备受正妻凌虐。蒋防《霍小玉传》描述暗娼霍小玉与进士李益热恋，终因门第不相称被李益遗弃，抑郁至死。白行简《李娃传》描述赴长安应试的荥阳生迷恋娼女李娃，囊金荡尽后，李娃隐匿，沦为杠房乐人，被其父发现鞭挞几死，幸遇李娃拯救得以保全生命。后来荥阳生在李娃资助、劝告、监督下，勤苦攻读，得中高第。最终父子团圆，李娃被封为沂国夫人。
《李黄》这篇传奇小说收在唐郑还古所著《博异志》中，它的内容同属进士官僚与娼妓恋情故事，略似《李娃传》前半部分，其历史背景自然与同类作品相同。故事中白衣娘子是影射高级暗娼，黑衣婆子是影射鸨母，李黄是仕宦出身的浮浪子弟。鸨母和白衣娘子设下圈套，在街市以色相诱引李黄上钩，在骗得李黄所赠锦绣后，进一步以有无主人为词，觇窥李黄财力，骗取李黄巨金，进而纵情淫乐，使李黄斫丧至死。李黄本有妻室，但贪淫好色成性，不自检束，依然寻芳猎艳，终于伤财丧生。
作者心目中的娼妓和钟情的杨娼、霍小玉，天良未泯、助夫成道的李娃大不相同，认为是毒蛇化身的美女，痛施鞭挞，对受害者李黄，也揭露他贪淫好色，挥霍无度。其写作目的不外是警告仕宦子弟切勿堕入娼妓所设圈套迷网。《李黄》所影射的现实在实际生活中是存在的，问题在于作者是站在什么立场，如何认识这一现实。作者只看到娼妓骗财，不去探研促使她痛苦地以出卖肉体为唯一生存出路的社会原因，片面地把娼妓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诅咒为害人精，显然不是站在同情娼妓的立场。与之相反，作者虽然揭露了仕宦子弟的弱点，但把他们写成是受害者，不揭露他们凭借金钱蹂躏妇女的剥削阶级本性，反而告诫他们不要涉足花丛，免受其害。十分明显，作者是站在维护仕宦子弟利益的立场。这种只捕捉一些社会现实，不作全面观察剖析，维护剥削阶级利益的描写，不可能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当然也应该看到它仍是以爱情婚姻为主题的作品中具有时代和阶级特征的一种类型。
到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出现，虽然也是以男女爱情婚姻为主题，但其主题思想发生巨大变化。它不是揭露娼妓给富家子弟造成的危害，而是通过许宣追求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屡遭磨难，在法海支持教育下战胜惑人的邪恶，决心出家的觉悟过程，揭示现实世界存在诱人的苦难，只有具有色空思想，断绝尘念，走出家道路，才能摆脱灾难，修成正果；同时也赞扬了法海救苦救难的神力。这一主题思想和《李黄》大异其趣。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产生时代既难以确定，佛家的色空观念又在明末以前早已有之，所以这篇小说的历史背景，一时难于推测。不过从它主题思想的浓重宗教色彩看，作者即使不是僧侣也是佛教信徒。作者企图通过讲故事这种通俗手段，宣传佛理，这一点十分鲜明。
印度文学中有《二草原》一文，也是宣传色空观念的作品，它对我们理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主题思想颇有参考价值。《二草原》描述有生与死两个草原，生的草原充满痛苦，死的草原充满宁静的幸福，于是人们纷纷从生的草原走向死的草原，只有沉溺在恋情中的青春男女留在生的草原。后来神发现生的草原的人过到死的草原的太多，于是在生与死的二草原之间设下一条痛苦的河，使人畏惧痛苦不敢轻意到死的草原去。这个故事对现实人生的否定，和宣传世俗世界都是空幻不实，否定现实人生，完全一致。不过这个故事，特别指出唯一不醒悟，仍然热衷现实的人是追求爱情的青春男女，反映了色空观念宣传者认为爱情婚姻是佛家大敌。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作者就是基于这种思想，把沉溺在恋情中的青春男女具体化了，塑造了许宣和白娘子沉溺在谈情说爱中，为了使许宣这样热衷现实的人猛省，走向虚无世界，于是把白娘子写成是给许宣屡屡带来灾难的蛇怪——实际是爱欲的象征，让许仙尝到的不是爱情婚姻的幸福而是痛苦，从而放弃爱欲，幡然改图，皈依佛门。小说结尾写许宣去世前留下的“色即是空”诗句就是许宣“觉悟”的标志。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宣传的色空观念，是一种有害的消极思想，自无疑义；但是这种思想在明末有何实际意义呢？明末是城市市民阶层势力日益壮大，积极进行反贪暴斗争的时代。万历年间，天津税监马堂豢养无赖小偷数百人，白昼夺人财物，市民罢市，聚众万人，放火烧马堂税署，杀税役三十七人；太监陈奉收荆州等地税兼采矿砂，纵其党羽作恶多端，抢劫商旅，奸淫妇女，虏人勒赎，激起多处民变，武昌市民怨恨切齿，聚众誓杀阵奉，将其党羽十六人投入长江。杨荣监云南税，百姓恨之入骨，焚烧税厂、杨荣住宅，把杨荣投入火中，并烧杀其恶党二百余人。就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刊行的第三年（天启六年，1626年）发生由阉党魏忠贤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而引起的以市民颜佩韦等五人为领袖的抗击阉党的轰轰烈烈的斗争。在这市民反贪暴斗争的如火如荼的时代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作者树立一个市民出身的许宣为样板，诱导人们忘情现实，瓦解市民斗志，其消极作用昭然若揭。由此也可以想见作者世界观的落后性。与《李黄》相比较，这篇小说虽然同是以人妖恋爱婚姻为主题，但其主题思想并未向积极方面发展，却更加落后。
《雷峰塔奇传》问世，其主题思想发生了显著变化，成为乾嘉时期《白蛇传》故事的思想内容向积极方面转化的代表。它的主题思想是：通过白娘子、许仙的爱情婚姻屡遭破坏，终于劳燕分飞的悲剧故事，赞扬了白娘子追求幸福的自由婚姻和坚贞不渝的爱情是前世姻缘；揭示了法海对白、许爱情婚姻进行破坏，造成的苦难是佛法无边不能违抗的佛旨。
初看起来，这一主题思想既有进步性，又有落后性，这种矛盾现象令人费解；其实这都是时代和作家世界观的反映。明清时期是封建统治的末期，也是封建统治最严酷的时代。追求爱情婚姻的自由，本属人类的天性，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一直受到封建势力封建礼教的禁锢。清统治者变本加厉地把宋儒朱熹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作为治国治家的指导思想。追求爱情婚姻自由的天性，被视为逞人欲之私的非法思想，必须受到天理（封建礼教）的约束。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第观念等封建婚姻思想大行其道，封建势力主宰青年男女爱情命运的作用更加严酷，致使爱情婚姻悲剧普遍存在。但是追求爱情自由既然是天性，就不可能被消灭，从而封建婚姻和自由婚姻的斗争一直存在着。现实生活中存在着这种斗争，文学作品也不可避免地反映这种斗争。
不过，由于作家生活的时代的不同，认识问题水平不一，《雷峰塔奇传》作者玉山主人自有其认识的特殊性。他认为白娘子和许仙自由结合是美好事物，但是不能认识到那是个性解放表现之一，只有用前世姻缘解释成出现自由结合的原因，这就陷入宿命论泥沼中。他憎恶法海破坏白、许自由婚姻的罪恶行为，但是他又感到法海所代表的封建势力十分强大，不可战胜，自由结合者无法改变自己的悲剧命运，陷于听任神佛摆布的迷惘中。这些认识上的矛盾，是当时封建势力依然强大，作者看不到它必将衰败；个性解放思潮还没有形成燎原之势，作者觉悟程度有限的反映。尽管如此，《雷峰塔奇传》的主题思想具有积极因素，反映了人们在爱情婚姻上的民主要求，所以赢得世人的肯定，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没有获得读者的青睐。
田汉的京剧《白蛇传》，由于时代的巨大变化，作者思想的飞跃发展，所表现的主题思想达到了前人不可企及的新高度。它的主题思想是：白娘子与许仙自由结合的婚姻，遭到法海的破坏，终于，要求自由的势力战胜了恶势力，通过这个故事，赞扬了追求婚姻自由者忠贞不渝的爱情和强烈的贯彻始终的反封建意识；揭露了封建势力破坏自由婚姻的罪恶及其必败的命运。
京剧《白蛇传》最后定稿于1952年。当时全国已经解放，封建地主阶级已经被打倒，但是封建意识并未被肃清，依然残存在相当多的人的头脑中，封建婚姻观念仍旧左右着一些青年男女的命运。1950年我国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从法律上保证了婚姻自由。这是破天荒大事，多少世代人们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实现了。但是仅有法律保障，还不能更快地全面地肃清残存的封建婚姻观念，这就需要作家利用他们的创作，进行广泛的社会教育，于是田汉的《白蛇传》应运而生了。
田汉是革命作家，所以在主题思想的表达上没有古代作家那些迷信宿命论色彩；由于他能看到中国妇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不可征服的意志，以及她们勇敢自我牺牲的精神，所以能超过古代作者笔下白娘子反抗一阵终于屈服的描写，把白娘子、小青写成反抗到底、永不屈服的形象；由于他经历了消灭封建地主阶级的斗争，认识到封建势力的腐朽性、脆弱性，所以能超过古代作家认为封建势力不可战胜的思想，揭示了封建势力必败的命运。
总之，这一切都是京剧《白蛇传》主题思想跃进到历史的新高度的主要标志。这样的主题思想和过去某些《白蛇传》故事的社会作用有同有异。相同之处是都能使人认识到封建势力对自由婚姻的迫害，不同之处是古代作品描写白娘子、许仙终于屈服，不能鼓舞受迫害者反封建斗争的意志，而田汉的《白蛇传》为受迫害者树立了白娘子、小青这样进行斗争的榜样，并且预示必然斗争胜利，从而增强了受迫害者反封建的信心。
以上把《白蛇传》故事的从素材到成品的主题思想历史变异情况，作了介绍，印证了同是以爱情婚姻为主题的《白蛇传》故事，由于时代、作家的差异，其主题思想各不相同，社会作用迥异。这将有助于初步掌握时代、作家与作品关系的理论，在阅读反映《白蛇传》故事的作品中具有清醒认识，能作出正确的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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