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戏曲之盛衰

有清戏曲之盛，亦不让于前明。宫闱传取供奉，贵室多蓄家伶，一曲甫成，点谱按歌，即登舞席，作者每以之负盛誉，故曲本至蕃。初期诸作家如吴伟业，尤侗，郑瑜，周如璧，邹式金，兑金，薛旦，查继佐，堵庭棻，黄家舒，张来宗，张龙文，吴炳，袁于令，李玉，朱素臣，范文若，周坦纶，张大复，盛际时，朱云从，陈二白，高奕，马佶人，刘晋充，叶稚斐，朱佐朝，丘园，史集之，陈子玉，王香裔，李渔等，皆生明清之际，其所作曲本，已连类述于前篇。其他杂剧作家之著者则有徐石麟，字又陵，江都人，作《买花钱》《大转轮》《浮西施》《拈花笑》四种。焦循《剧说》云：“吾乡徐又陵，号坦庵，填词入马东篱乔梦符之室。”嵇永仁，字留山，号抱犊山农，无锡人，作《扬州梦》《续离骚》二种。杨恩寿《词馀丛话》云：“《续离骚》杂剧，满腔悲愤借以发之，杜默哭项王庙一折，尤为悲壮，月晕风凄之夜，擫铁笛吹之，老重瞳必泪数行下也。”高应圯作《北门锁钥》一种。王士禛《池北偶谈》云：“高应圯工词曲，其《北门锁钥》杂剧，论者以为词人之雄。”张国寿作《脱颖》《茅庐》《章台柳》《韦苏州》《申包胥》五种。《池北偶谈》云：“张国寿善金元词，所著有《脱颖》等剧，在袁西野，李中麓伯仲间。”万树作《珊瑚珠》《舞霓裳》《藐姑仙》《青钱赚》《焚书闹》《骂东风》《三茅宴》《玉山宴》八种。《宜兴县志》云：“吴大司马兴祚总督两广，爱其才。延至幕，一切奏议皆出其手，暇则制曲为新声，甫脱稿，大司马即令家伶捧笙璈，按拍高歌以侑觞。”余如黄兆森，字石牧，上海人，作《裴航遇仙》《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郁轮袍》三种。宋琬，字玉叔，号荔裳，莱阳人，作《祭皋陶》一种。龙燮，字二为，号改庵，望江人，举鸿博，作《芙蓉城》一种。洪昇，字昉思，号稗畦，仁和人，作《四婵娟》一种。

综上所述，清代戏曲始盛而终衰，其间形迹亦可得而考，兹更述其曲学著述于次：

康熙五十四年，命詹事王奕清等撰《曲谱》十四卷，盖与《词谱》同时而成。北曲四卷，南曲八卷，附失宫犯调各曲一卷；曲文每句注句字，韵注韵字，每字旁注四声，于入声字或宜作三声者，皆一一详注，旧谱讹句，亦皆辨正。同时有吕士雄，杨绪，刘璜，唐尚清等合撰《南词定律》，较沈《谱》尤为周详。乾隆六年，开律吕正义馆，庄亲王董其事，王撰《分配十二月令宫调论》，最为精核；所著《九宫大成南北宫谱》多至八十卷，又闰一卷，前此所未有也；其持论亦特精卓，多可辟前此词家未发之秘。如南谱旧有仙吕入双调，其音声迥不相合，今谱中将仙吕归仙吕，双调归双调，而用南仙吕《步步娇》，北双调《新水令》等曲合成套数别为闰卷；又词家所谓犯调，今改名曰集曲，其曲有名义可取而声律失调者，或节奏克谐而名义欠雅者，悉为厘正；又《中原音韵》止平声别阴阳而上去不分，尚欠精晰，谱中则每定以工尺而阴阳自分，可补周德清所未备；又谱中有一牌名同字异者以至早者为正体，余为又一体，凡此皆其心得也。

清代经师，多通声律。如毛奇龄奉命更定丹陛乐，作《圣谕乐本辞说》《皇言定声录》《竟山乐录》，以乐理授李刚主。惠士奇著《琴笛理数考》四卷，以琴笛证明古乐十二律之管色，谓“古法十二律，黄钟至小吕为阳，蕤宾至应钟为阴，阳用正而阴用倍，蕤宾长，小吕短，黄钟中；自梁武改为黄钟长，应钟短，小吕中，由是阳正阴倍之法绝”。江永著《律吕阐微》，其论黄钟之宫，谓“黄钟之宫者，黄钟半律，后世所谓黄钟清声也”。凌廷堪著《燕乐考原》六卷，条分缕析，考据极明；尝谓“推步必验诸天行，律吕必验诸人声，浅求之樵歌牧唱亦有律吕，若舍人声而别寻所谓宫调者，则虽美言可市，终成郢书燕说而已”。《湘月序》其释唐燕乐二十八调，略谓“燕乐之器，以琵琶为首，琵琶四弦，一弦七调，故一弦一均。如七宫一均，即琵琶之第一弦；七商一均，即第二弦；七角一均，即第三弦；七羽一均，即第四弦”。皆前人所未发。陈澧著《声律通考》十卷，于古今乐律迁变歧异处，广罗众说，多能折衷。

歌曲之谱，首推叶怀庭《纳书楹曲谱》。怀庭名堂，一字广明，长洲人，尝取临川《四梦》及今传奇散曲，论文校律，以成巨著计二十二卷，一时度曲家交相推服；又得王文治为之校正，尤称完密。其中辨析音律，已极精微；其弟子钮匪石尚云“有哀秘之声不轻传授”，而此谱已为度曲之科律矣。其后又有《遏云阁曲谱》，南清河王锡纯编，就《纳书楹》及钱霈之《缀白裘》中取诸曲，变清宫为戏宫，删繁白为简白，旁注工尺。外加板眼，以便歌唱。又庄亲王作《太古传宗》六卷，内《西厢》《琵琶》，时剧谱各二卷，亦为歌曲者作。至《缀白裘》十二集，则杂选诸戏剧文词科白，聊便诵览，于谱调音律俱无关。

考曲之书，则有焦循《曲考》，无名氏《传奇汇考》，皆就曲本撮其本事，证以他书。而要以黄文旸《曲海》为最备。文旸，字时若，号平山，江都人，乾隆丁酉命巡盐御史伊龄阿于扬州设局修改曲剧，凡四年事竣；总校黄文旸，李经，分校凌廷堪，程枚，陈治，荆汝为；修改既成，文旸著《曲海》二十卷，为《总目》一卷以记作者之姓氏，其目凡一千零十三种，今载《扬州画舫录》中。

谈曲之书，则有焦循《剧说》六卷。循字里堂，江都人，其书杂录前人论曲论剧之书，参以旧闻，不涉宫调音律，引征之书，甚为精博。李调元《雨村曲话》二卷，杂取旧闻，琐琐无甚精彩。梁廷枏《藤花亭曲话》五卷，论音律，论文字处，多有心得，足备参稽。杨恩寿《词馀丛话》三卷，一原律，二原文，三原事，条理甚明，考证则瑕瑜互见。晚近王国维作《戏曲考原》《唐宋大曲考》《古剧脚色考》《优语录》《录曲馀谈》各一卷，《宋元戏曲考》二卷，《曲录》五卷，采摭甚富，评索亦有特见。

清代戏剧，以昆腔为主，盖白明季盛于苏昆之间，而旋乃推衍于北也。顾其吐字必以吴音为正，说白虽用中州腔，而时参以吴语，然同时他方之戏剧，不尽昆腔也。溯昆腔之先，有弋阳海盐等腔，皆用弦索。自昆腔改任管笛，弦索遂流于北部，随土风而各变。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一名石牌腔，又名吹腔；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又称湖广腔；陕西人歌之为秦腔本《秦云撷英小谱》。是时北京贵族所赏者皆为昆腔。王公各蓄家乐；宫闱则以阉宦，组为升平署。而民间所通行之歌剧则为高腔，其腔粗简，不用丝竹，仅杂锣鼓，故士大夫罕称之，于是秦腔乘机而入。秦腔者，一名梆子腔，汇山陕陇蜀诸地之声而成者也。其腔高亢噍杀，伴奏者以锡律以锡为管，以芦头为吹，即觱篥之变为主，以板胡略如胡琴，惟易筒为碗，易蛇皮为薄木板，又名碗琴为副，以梆子为节；而宛转哀厉，颇易动听，故一时士庶俱赏之。当时乐部有双庆班，宜庆班；优伶有魏长生，陈银宫者领之。迨乾隆末，招致京外优伶集京师祝嘏，分雅部与花部。雅部乃征集苏昆名优而成，是为昆班，一名内江班；花部则合各地杂腔——如弋阳，枞阳，襄阳，梆子以及罗罗腔，拨子调等而成，是为乱弹班，一名外江班。后有高朗亭者，组三庆班，合高腔，西腔并乱弹诸腔而为一；继起者又有四喜，春台，和春诸班，是为四大徽班。淫词俗调，风靡一时。道光三年，御史曾奏禁之。然因其剧多写男女风情，社会俗状，故流传易广，制作亦多；特以无名手为之，其词遂日趋于俚。今观《缀白裘》六集中有梆子腔多剧，如《买胭脂》《落店》《偷鸡》《花鼓》《途叹》《问路》《雪拥》《点化》《探亲》《相骂》《过关》《安营》《点将》《水战》《擒幺》等。其所用调，如吹腔，梆子腔，仙花调，凤阳歌，花鼓曲，高腔，银绞丝，四大景，西调等；亦有梆子而用曲调者，如《驻云飞》《皂罗袍》《山坡羊》《耍孩儿》《点绛唇》《醉太平》《普天乐》《朝天子》等，则弋阳之遗也。又有乱弹腔之剧如《阴送》，西秦腔之剧如《搬场拐妻》，词皆鄙陋。至十一集中则全收梆子乱弹之剧矣。凡皆乾嘉间北京社会流行之剧本也。按：今人郑觐文之《中国音乐史》，谓“元北戏有乱弹西腔梆子高腔等，皆以性质立名。至明昆腔出，南北杂剧有全体并入者，如弋阳吹腔等，有一部分并入者，如乱弹梆子等。但此等腔调，一经昆腔之改编，即非本来面目；其独立未变者，南戏有四平调，北戏有秦腔，高白子而已”。此论有是有非。昆腔用调，皆出南北曲；梆子中用南北曲者，其源与昆腔同出于弋阳。若其所用杂调如仙花调，凤阳歌，花鼓曲，银绞丝等，则与昆腔截然异源，不得断其在昆腔之先。至若乱弹腔，四平调，高腔，秦腔等，多以七字或十字为句，则显为明以后弹词之变，更出昆腔之后矣。此征诸兹集而可了者也。

徽班所用主腔为徽调，徽调实本汉调，而汉调之先则为襄阳腔。襄阳腔之来源有二：一自秦，西皮是也；一自黄冈黄陂之间，二黄是也。西皮为秦腔之一种，惟不用梆子板胡而用皮胡，故可与二黄合，而为襄阳之主腔。襄阳者，地界南北，故可兼采二地之声也。初其调仅流行于皖鄂之间；石门，桐城，休宁间人变而效之，遂成徽调。徽班既盛，昆剧遂衰。京人日聆其声，渐成习嗜。歌者亦稍参昆腔口法，以弥其土音之缺，居一二代，徽语皆变为京语，徽调亦变为京调矣。及京人能者既众，徽人不复更往，于是徽班悉变为京班矣。故如初期之程长庚，胡喜禄，皆徽人也；余三胜，谭叫天鑫培之父，皆鄂人也；及稍后之孙菊仙，王玉田，则京津人也。迄于晚清，京调得钦后之激赏，势日骎骎；伶人如谭鑫培，杨月楼，汪桂芬等以供奉内庭，亦蜚声一时。及西法留声，虽异域亦习嗜之，几欲代表中国之国乐矣。而昆剧者，则日就消沉，惟苏昆之间，尚有私人集社以研习者。弃雅从俗，化淳为浇，觇国者能无殷忧乎！

清代歌曲之不属于戏剧而为弹词之流变者，其类甚多。今约举其通行者，有大鼓，滩簧，开篇，东调，淮调，粤讴数种。其内容大率为故事，言情，而偶杂以滑稽，所以为小集之娱乐也。兹略述其概：

大鼓行于北地，今有京音，梨花，梅花诸派，其词以七言或十言句为本，而时杂以长短句，其伴奏之器为大三弦。京音则唱者侧立，右手击小鼓，左手拍小牍以为节，而时以手势传曲中之情，其调疾徐抗坠，各尽其致；曲词多雅洁，如《马鞍山》《战长沙》等，则故事也，《拗口令》则滑稽也。梨花出于山东，在京音之先，唱者右手亦击小鼓，左手则指夹二铜片敲击以为节，即所谓犁铧片，盖碎农器之遗；其调悲凉怨抑，闻者凄怆；曲词如《乌盆记》《庙门开》等，亦不外故事与言情也。梅花出于天津，最为后起，唱者与京音同，其调则幽扬缠绵，易动情感，而时插以别调穿心；曲词如《鸿雁捎书》《黛玉悲秋摔镜架》等，亦故事言情之类，而好词颇多。京津民间，多嗜之成癖者。

滩黄行于苏松间，亦名苏滩，其词略同弹词，有唱有白，又类昆剧，惟用苏州方音耳；其曲本多属故事长篇，有改传奇为之者；其伴奏用三弦。苏人嗜听者，往往醵金召工，围坐经旬不倦云。

开篇出于虞山，亦名虞调，其词亦略同弹词，七言独韵，纯唱无白；其曲本亦属故事长篇，词多和雅；其伴奏男用三弦，女用琵琶，今渐变为所谓唱文书矣。

东调出于山东，流于河南，其词亦略同弹词，多唱少白；其调以一字清为主，而杂用四平调及别调穿心；其曲本亦属故事长篇；其伴奏用筝，副以提琴，声颇摧藏，利于悲曲。

淮调出于淮扬，其词多短篇言情之作，如《独坐绣楼》《掩绣户》等；其调以《满江红》为主，而偶杂穿心；其伴奏用琵琶，声多凄婉。

粤讴出于广东，其词亦皆短篇言情之作，如《吊秋喜》《花貌咁好》等，率用土音杂文言，三五四六之句相间；其伴奏用琵琶，声多怨慕。咸同间颇盛行，近则渐式微矣。

余若各地均有小唱，繁杂流衍，不胜枚举，且以无关大体，故概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