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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陶瓷匠人物图

时间:2022-07-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当时,在塞纳河边的国际艺术城,曹西冷是一个腼腆的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中国青年艺术家。四个月后,他正在工作室忙碌,李见深闯了进来,说着中国话,身份却是美国大学的访问学者。曹西冷在深圳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开得风风火火;李见深在国际上确立了著名陶艺家的身份,并回国在景德镇一个叫三宝的地方按照理想开始建设陶艺村。

一、三宝“村民”曹西冷:人怎么来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呢?

2013年秋天的阳光从大树下洒落,那场弥漫中国长江中下游几十座城市的雾霾还没有来到景德镇,因此天很蓝,空气也很清新,会让我想到三宝真是个好地方。我与曹西冷坐在三宝美术馆旁大树下的小石桌前,谈论他为什么会选择来到三宝。

曹西冷,1963年生,安徽淮北人,安徽蚌埠学院美术系毕业,北京上苑艺术馆2010年度国际创作计划驻馆艺术家,现为中国三宝国际陶艺村美术馆主持。

他是李见深的朋友,与朋友合作,是愉悦的。他们之间,甚至没有牵涉到股份合约,朴素得就像古人之间的合作一样,如小院门前李见深自撰的对联所写:二个知音林泉下,一壶清茶溪水边。更重要的,是三宝为他提供了另类的生活,让他远离深圳充满尘嚣的人间追逐,去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去寻找那个永恒的话题: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左上图/郑云一

※左下左图/韦毛华

※左下右图/周光真

※右上图/刘晓玉

※右下图/李见深

正是国庆假期,三宝国际陶艺村美术馆里,游人不断进来,打破了平日的宁静时光。一楼正在展出李见深的陶瓷山水作品,瓷泥在瓷板上烧成的潇洒蜿蜒,作者有意无意间露出的一点人间痕迹,让人体会出一种隐约的朦胧感伤。

作为三宝国际陶艺村美术馆的主持人,曹西冷长期生活在这里,却并不画瓷,依旧是画他的油画,这在来景德镇创作的艺术家中是极少见的。

他说,绘画就是一门手艺,艺术才是一门修行。

在三宝美术馆工作的小姑娘,提着茶壶不停地为我们续茶,用的是三宝柴窑里烧制的茶盅,拙朴的茶盅里,茶香浓郁,抿一口,沁人肺腑。同时沁人肺腑的,还有不远处溪水流淌的声音,风吹树叶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人会比较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吗?

曹西冷说,有一次,看见李见深做的茶盅,突然就很感动,那些手捏的泥土,那些自然的纹理,火焰留下的故事,到底隐匿着什么?他把它们画了下来,是画他内心的那份感动。他还画过不少以陶土瓷器为纹饰的油画,与他三宝系列的油画融为一体。他为他的这一系列油画取名为《游·象》。

人在世界上的游历,化为心象,是东方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曹西冷的油画,就像中国的书画,更多的是“书写”,是“写心”。

山水,陶瓷,连接着人类的远古。李见深的陶瓷生活,关乎生活中的一切细节。衣、食、住、行都与美器雅筑紧密相连,使曹西冷在三宝的空间里,从视觉到触觉,都似乎与大自然共处一室。杉木搭建的工作室,柴窑烧制的日常生活器皿,四周山地里循环不已的春生,夏长,秋储,冬藏,为西冷的绘画提供了具体而生动的灵感来源。

所以,在曹西冷来过多次三宝后,就离不开这里了。他成为三宝陶艺村的驻场艺术家,成为李见深最好的合作伙伴。

曹西冷早年赴欧洲学习油画,在法国做访问学者时与李见深相识。忆起那次相遇,曹西冷还是觉得命运的安排有点奇特。当时,在塞纳河边的国际艺术城,曹西冷是一个腼腆的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中国青年艺术家。不会外语,缺少朋友,他整个的生活几乎就是画画。四个月后,他正在工作室忙碌,李见深闯了进来,说着中国话,身份却是美国大学的访问学者。李见深属于见多识广并善于沟通的人,加上他英语好,人热情,还会炒菜,他的工作室很快就成了中国艺术家们聚集的中心。李见深和曹西冷也成为朋友。

在巴黎期间,李见深带曹西冷去了一次荷兰,拜访的全是陶艺家。这是曹西冷第一次接触到陶艺。

再后来,他俩各走各的路。曹西冷在深圳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开得风风火火;李见深在国际上确立了著名陶艺家的身份,并回国在景德镇一个叫三宝的地方按照理想开始建设陶艺村。有一次曹西冷无意间看到凤凰卫视节目,看到正在介绍李见深和他的三宝陶艺村。景德镇还有个这样的地方?曹西冷很好奇。2003年深秋,李见深邀请朋友曹西冷来景德镇玩。曹西冷先飞南昌,再坐大巴到景德镇,抵达时间已晚,的士司机死活不肯驶进三宝之地,因为那里看上去实在偏僻,连正经的路都没有。

当时三宝远不是现在这样,陶艺村条件简陋,只有一个阿姨做饭,与众不同的是还有一些外国艺术家在此做陶。

人怎么来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呢?诗人说:“鸟用翅膀,树用影子,人用时间。”曹西冷和李见深相伴,用时间来打造了三宝。今天的三宝美术馆,临水的画廊是土墙和钢结构相结合的建筑,建筑紧傍着高山和溪水,环绕着整栋建筑的大玻璃窗,四季景色生动如画:春天的溪水,夏天的林子,秋天的松风,冬天的雪地,成为整栋建筑最美的装饰。在一定程度上,它与周边的老建筑相呼应,又具有现代公共建筑的感觉。走在这里,你才会知道建筑之美与奢华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设计者的文化体现。例如画廊中的会议桌,6把“火桶椅”是对当地农村特有坐具的改良,木制的桶椅在冬季可放入木炭取暖。如今,就是在乡间也已很难看见这样的东西了,三宝陶艺村在整体设计中,就是这样将乡间文化的碎片一点点拼接起来,表达的是一种批判精神。的确,在人类生活史中,乡间代表了自然生活方式的理念:安宁,朴素,节俭,纯真。这与陶土是天然合一的心性。最有意思的是曹西冷的居住地是公共空间(画廊)与私人空间的整合,他的印象派画作记录了三宝的山水生活,展示在二层的客厅兼画室之中。坐在客厅茶桌旁,向北可以看见大门外进出的游人访客,向南则只见脚下的潺潺溪流和几丈之外的山坡。曹西冷常常在这里倚山待客,背后极具线条感的黑色钢架,定格出一幅让人凝神屏息的山水画面。面山而毫无遮挡的浴室和卫生间,是希望回到自然生活状态的一种尝试。打开通向户外露台的玻璃门,流水与万壑松峰的回响立时拥了进来。

有时我会想,在城市文明野心勃勃和流光溢彩的逼近中,田园诗的吟诵会不会更像是一种陡劳的困厄?就像堂吉诃德的风车,勇敢而茫然。

只是,在艺术的层面上,总要有人坚守。小乘教说,我不渡人,只渡自己。其实,历史的经验早就告诉我们,渡己便是渡人,艺术尤其如此。

读曹西冷在三宝画的画,画面常常迷漫着片状、雾状、云状的东西,轻盈曼妙,就像听见玻璃划过水面的声音,更像火焰留在陶土上噼啪作响的痕迹。艺术家似乎想让人们相信,在虚空中,总会存在着一些可以被我们捕捉到、固定下来的美好东西。那是大自然自己的歌声。

二、郑云一

2013年春天开始,郑云一就忙着在景德镇西郊一个叫仓下垄村的地方造屋。到了2014年元月,他已在微信上秀他所造的“老屋子”了。造屋是一大堆庞大杂乱的活,也是云一多年来的一个梦想。他一直想住在一幢老屋里,屋子边有水有树,才檐灰瓦马头墙,有朋自远方来,在树下品茶,在屋里挥毫,吃着自家种的菜。

这两年,云一创作过一组系列瓷板画《雪夜围炉》,这是从古至今中国文人向往的人生状态:在寒冷的冬夜,与一二知己,围坐在通红的火炉边,一起读书,品茗,温酒,看雪。书是香的,茶是温的,酒是烈的,雪是冷的,人是多情的。

这个梦,从前很奢侈,现在眼看着将成为现实。或者,仅仅是现实的一个秀场。因为晚明小品里记述的时光,离现在的中国太远太远。云一造的灰瓦木檐的屋子,在仓下垄村家家垒起水泥高楼的当下,显得孤独而寂寞。

造屋时请来的木工并不专业,很难再找到从前那样的木工师傅了。云一会和造屋的师傅一边争论一边合计怎样才能让梁架榫合更结实,这个过程又累又享受。郑云一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份到底算什么,别人看到的是他陶瓷绘画越来越精美,市场也越来越好,只有他本人觉得自己离艺术越来越远了,应酬也越来越多了。他最怀念的,竟是1991年在北京圆明园画家村的流浪日子,他说,那是他离艺术最近的时候。

郑云一梦想着有一天,他可以不因为生存去放弃很多精神的东西,可以专心像浪漫主义的诗人一样创作和牺牲,因为不向世俗妥协便注定意味着一种牺牲。也许,这一梦想永无实现的可能,毕竟,世界上只有一位凡·高。而郑云一,这个从徽州乡间走出来的艺术家,光头小眼,一脸憨厚,实际上却能干得要命,具有中国农民似的传统务实精神。他只能把对艺术的梦想,落实到对生活的设计中。这幢老屋,便是他人生的设计之一。

他和堂弟合股成立的云一陶瓷有限公司,运作得十分成功,他主要是创作和设计,堂弟负责日常事务的管理。其实说是公司,操作形式是景德镇最常见的作坊,作坊连师傅和工人总共十七八人,每月薪水开支是6至8万。云一要对这一大帮人负责。他需要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平衡点,好在,这也会为他的艺术探索提供更多的方便。

他的老婆叫胡艳秀,也来自安徽乡村,是那种传统的贤妻良母,承担了全部家务,让云一一心一意地忙自己创作和公司的事。小儿子刚读小学。在艳秀的眼里,云一是个对家庭很负责的人,对她和儿子非常的好,对母亲也十分孝顺。每次回老家,除了经济上的资助,晚上往往陪八十岁的老母聊天到深夜。母亲说,她非常知足,因为少年时喜欢挑事打架的那个孩子,完全变了。这样的云一,肯定只能是脚踏实地的云一了,不会再成为艺术之梦想中的高蹈者。不过,作为一个对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都很好奇的人,我绝对相信他会一直做着完善文化结构和艺术结构的努力。在景德镇的外来艺术家之中,这样明确去追求的人不是太多。

云一对我说,他现在觉得人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活,而是和身边的亲人、朋友有关。问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他说是有了孩子以后。云一的小儿子叫见山,就是开门见山的那个“见山”,云一为儿子画过不少画,用青花画儿子在官庄的路灯下骑三轮车,路灯柱子高高在上,小人儿骑着小车仰头笑;画儿子在春风中钓蝌蚪,左上角小小人儿握着钓鱼竿,一条长长的线飘向下方,于是整个画面就只看见一条线,一只小蝌蚪。画儿子趴在大石头上,大笔扫出风雨,风雨中还飘着黄叶,小家伙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人生风雨,所以石头上的小见山笑得很开心……在云一为儿子画的瓷版画中,题写了很多有趣的徽州童谣:

“倒唱歌,顺唱歌,河里石头爬上坡;先生我,后生哥,爷娶娘,我打锣,我从外婆门前过,舅舅还在摇外婆。”

“姐在房中头梳手,听见门外人咬狗,拿起狗来掷石头,又怕石头咬了手。”

“三月三,四月八,油菜花,满头插。荞麦粉,满脸搽。手巾面布腰里插。青布衫,黑背褡。红鞋面,绿鞋褡,扭儿扭儿,城隍庙里拜菩萨。少爷公子攀辩褡,拖来扯去,姑娘活吓煞。脸上羞答答,心里火辣辣,发个誓儿,从今不再拜菩萨!”

比起父亲郑云一童年念过的“一二一,打倒孔老二”,这些真正的民间童谣,会带给小见山一个比较健康快乐的人生之初吧。他还能从这样的民谣中,在成长的过程一点点捡拾起失落在民间的文化珠宝吗?

三、刘晓玉

2013年秋深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晓玉,问她在哪儿,因为写作这本书,想抽空与她聊聊。很快我要出国两个月,没有多少时间在国内了。

令我吃惊的是,本以为生活应当安逸下来的她,竟然还在忙得脚不落地,不夸张地说,她照旧每分钟都在计划着用。晓玉说,她正在从吉安赶回景德镇的路上,大约晚上到,如我方便,她约我九点到一家美容店边按摩边聊。她的腰肩疼死了。因为第二天她有课,晚上又要回吉安,只有这时间能给我。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一家面积很小的美容店里见面。店是姐妹俩开的,老板娘与晓玉很熟,疲累时,到这里做做美容和按摩,是晓玉对自己唯一的照顾和奢侈。老板娘一边做手里的活,一边劝晓玉:刘老师,我看你太辛苦了,一个女人家,没必要把自己累成这样。晓玉只嘻嘻笑着:没办法呀,我一个人,忙里还要忙外。

这半年来,她竟在吉安吉州窑遗址公园,租下店面和厂房,并成立了一家将来计划专门生产吉州窑陶瓷产品的公司,叫宝泥房陶瓷文化有限公司,决心暂且利用景德镇的资源,将父亲一辈子的研究成果做成产业化,让曾在南宋大放光彩的吉州窑重现光彩。这可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一个单身女子,能挑得起这担子吗?我真的很担心她,那么娇小瘦弱的身躯,怎么就贮藏了那么多的能量?好像永远停不下来。

癸巳岁末,我在美国从网络上读到了吉州窑复烧的新闻,我知道这其中定有晓玉的功劳。2014年元月我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晓玉打电话,我要去吉安永和镇看看她的窑和厂。通电话时,她正在北京机场。第三天,我们在吉安碰面,她开着车,带我去了永和镇。

因为永和镇,吉安市后来新设了一个吉安县。因为是新规划的县城,所以街道和建筑看起来都不错。晓玉的宝泥房在遗址公园的仿宋一条街上,门口放着一排吉州窑黑釉大缸。公司的门面已经装修完毕,一楼陈列着晓玉的作品:三只巨大的黑釉木叶盏,形同缸,盛着水,水面下,几条金黄色的树枝上缀着几片金黄色的树叶,在黑釉的衬托下分外鲜活。这种在黑釉覆盖中利用天然树叶烧成美丽装饰的器皿,是宋代永和镇的窑工一大发明,曾令我们的东邻日本人爱不释手,名为天目木叶盏,但早已失传。上世纪80年代开始,晓玉的父亲刘品三先生就一直在研究它们并终获成功。不过,原来都是只手可握的小盏,像晓玉今天创作的这种大器形,是采用了景德镇的大器工艺做成的。

晓玉说,这店面的装修是她自己设计的,想省钱,用了最简洁的办法。二楼上面的空间很高,只用木条隔成,反而显得古朴,也很好看。为了配合市里的吉州窑复烧活动,用了最快的时间,活动即将开幕的那天晚上,她一宿没睡,才和几位工人师傅一起将店面清理干净。

二楼,有刘品三先生的作品,有仿吉州窑的各种小碗小碟。有一个小小的茶座,可以用来招待客人。只是,还只能用桶装水。永和镇还没有通自来水,不知何时能通。

想起我出国前的那晚在美容店时,晓玉虽然十分疲倦,却还是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一些计划,比如她将会在永和镇免费为当地人开设一些课程,讲解吉州窑,讲解一些工艺,为的是慢慢能够培养出一批当地从事陶瓷生产的技术工人。从前的吉州窑,出了多少能工巧匠啊。我问晓玉这种课程开始了没有?晓玉变得郁闷起来,不仅没能开设,她还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和困难了。

一个曾经的洋博士,要扎根在中国发展事业,不仅需要缜密的工作计划和报告,还要有变通的能力和足够的耐心。某个环节,可能就因为不会变通而卡在那里。某项申请,可能会因为缺乏耐心而失去机会。晓玉在开始的时候把一切都想得过于美好,虽然也想到过种种困难,甚至在她的公司发展报告中,我读到了十分详细的风险预测和应对措施,但没有一样是属于她实际遇到的困难。

比如,她没想到,吉州窑的复烧,有点像面子工程。永和镇规划建设了这么久,连最基本的自来水还没有解决。没有水,怎么做陶瓷?比如,原先希望的资金投入都没有来,她只能先将南昌自己的房子作了抵押贷款,眼看钱就要花完了,可过了年,工人就要进入,她不知怎么办;比如,她花了高价小心翼翼从景德镇运来的五个大型泥坯(在永和镇,还没有人能够完成这样的大坯),准备在第一窑中试烧的,放在作坊里还没开始画,却被几个装电灯的工人随随便便就给碰破了,一个大坯成本就是一万,可五个大坯一个不剩地被碰破了。这五个坯,我下午在作坊里看见了,两个被碰出了裂痕,两个被碰坏了坯沿,还有一个干脆被上面掉落的东西砸出一个洞。

“他们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不负责呢?不就是装几个电灯吗?”

坐在二楼的茶桌前,晓玉对我说着这些破事,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

晓玉说,我在日本学习,那么多困难,那么多孤独,我都没哭过。我知道她很坚强,这一年来她肯定吃了不知多少苦,受了无数的罪,我不知怎样安慰她,只好说,过了这个坎就会好的,真的,也许,上帝会出其不易地帮助我们。晓玉突然就擦干了眼泪,半开玩笑地自我安慰,单身有单身的好处,你看我这样,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把家里折腾光了也不要紧,你说我若成了家,那一口子能让我这样吗?还不把我骂死?说完破涕为笑。

在网上读到一段话:人生是不需要假设的。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只是面对生活的挑战,上帝给每个人都分担了使命,需要你去用心体察和领受,如此,才能进入人生丰富之地。

在我眼里,晓玉,便是有幸闯入人生丰富之地的奇女子。

四、周光真

2010年,周光真在景德镇用陶瓷材料做了一组上海怀旧系列,它们分别来自童年和少年的生活追忆。其中有“蚌壳棉鞋”:童年的棉鞋都是奶奶做的蚌壳棉鞋,不分左右脚,一双鞋不知要穿多少年,新的时候太大,里面塞旧布,后来太小了,棉鞋却不能与脚同步增长,他的脚指头竟把鞋头顶穿了;还有一只白痰盂和一只小木凳的组合,名为“弟弟的便器”。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弟弟得了佝偻病,直到五岁,两条腿才能站起来走路。只是当他坐到搪瓷痰盂上解手以后,就无法自己站起来。家中无人的时候,弟弟常常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渐渐地,他学会了用这便器当作自己的交通工具,双手抓住痰盂的两边,左右扭动着身体,竟然可以满房间地乱跑。另外一件很奇特,命名为“一把由领带扎成的拖把”:它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红卫兵要来抄家了,要“破四旧”,家家户户忙着自我清理那些属于“封资修”的物品。周光真的妈妈让他在夜里悄悄地丢掉了一篮“垃圾”,里面有玉器、象牙印章,从没见妈妈穿过,现在被妈妈折断的高跟皮鞋……外婆找出二十几条领带,却舍不得丢掉。早上,周光真发现美丽的领带被扎成了拖把,他悄悄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七条。

还有“铝饭盒与铁饭碗”:作为里弄加工组的小集体工人周光真,当时是多么羡慕在国营厂子工作的人啊,那里的职工最明显的身份象征,是每人都可领到一套印着红色单位名称和职工工号的白色搪瓷碗或搪瓷杯。而他只有一只简陋的铝饭盒。

那些搪瓷杯和搪瓷碗,很可能就是产自景德镇。在那个年代,景德镇有不少厂子生产搪瓷产品,在铁皮上喷上一层瓷釉再焙烧的各类搪瓷产品,是很长时间中国最大众化的生活用品。

2014年1月3日,我在美国旧金山湾区的圣荷塞(硅谷)大地陶艺中心第一次见到周光真。也许是因为刚刚组织了一次中国陶瓷艺术家的阿拉伯之行,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不过他的谦和热情,打消了我的顾虑。当时我想,如果此人因身份和成就而傲慢,我就取消采访计划。

因为写作这本书,我曾初拟了一组采访名单,其中就有周光真。作为美国中华陶瓷艺术学会会长,他的特殊身份似乎别人无法替代。他在景德镇陶阳新村租了几间农民的房子作为工作室,不在景德镇的时候,由学生帮助清扫。由于周是满世界跑的人,很难找到他的行踪,我原本已打算放弃了。说来也巧,2013年12月26日,我应硅谷亚洲艺术馆舒馆长的邀请,去参加首届中国“古调”青瓷展开幕式,回到女儿家后在新浪微博上发了几张照片介绍这个展览。隔了一天,我读到一条留言:不知展览何时结束,我刚回到硅谷家中,想去看看。署名是周光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立刻回复,除了告诉他展览结束的时间,还略谈了我的采访意图并留下手机号,以征求他的意见。

很快就得到周光真的回复。

他的陶瓷工作室位于硅谷的一个商业集中区,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时,他已经在那里等候。说是陶瓷工作室,不如说这是一个推广陶瓷概念的场地,一所设施齐全的教学实验室。还真是的,周光真介绍说,每年夏季,都会在这里开办陶艺班,每天都会有校车送来四五十一个学生参加他们的陶艺夏令营课程。平时,这里的学员除了美国人,还有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新移民,由于地处美国高科技中心地区,成人班里还有不少高科技工程师。

在美国,学习陶艺不单是艺术家的活,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2001年底,周光真开发的陶艺肌理软性模板获得专利以后,创办了“美国中华陶艺中心”。这个经济实体的成功运作,使周光真得以实现许多陶瓷文化交流计划。此前,他策划的一些文化交流活动往往要自己赔钱。自1991年在明尼苏达大学毕业以后,他就有一个梦想:考察和宣扬中国传统陶瓷文化,向中国同行介绍美国当代陶艺,组织中美陶艺家互访,并举办一些中美陶艺交流与展览活动。

周光真说,世界上曾经出现过许多艺术家的创作乐园,如法国的巴黎、美国纽约苏荷区、北京的798艺术区、上海的莫干山50号,等等。然而,在当代陶艺范围而言,世界陶艺创作中心的桂冠非景德镇莫属。优质的瓷土及陶瓷材料,釉药,设备,工具;拉坯,雕刻,翻模,施釉,彩绘,搬运和烧窑,景德镇丰富的陶瓷生产的物质资源和人力资源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无法比拟的。他的不少作品是在景德镇创作的,在景德镇陶阳新村,他也像其他“景漂”一样租了普通的农民房子作为在景德镇的工作和起居空间。为了方便来去景德镇,他在2007年还考了上海驾照,这样,每次回国他就可以在上海租车直接开往景德镇,结束了来回买机票的被动和麻烦,不仅省下不少时间,自己开车也方便携带工具和作品。不过,这十多年来,他更注重的工作是成为中外国际陶瓷交流的文化使者。从1999年开始,他组织每年一度的中国陶艺家代表团访美,同时组织美国陶艺家代表团访华。每年金秋十月,周光真都会带一些美国朋友参加景德镇国际陶瓷博览会,同时携带一些作品参加国际陶艺展览。就在我们见面前不久,他刚刚组织策划了中国陶艺家的阿拉伯之行,虽然早在唐宋时期,商人就已经将中国陶瓷运送到西亚并成为当地最珍贵的奢侈品,但这一次,却是中国当代陶艺家的作品第一次在阿拉伯地区展出。

周光真说,在世界陶瓷史上,少一个像我这样的陶艺家,少几件像我这样的陶艺作品无足轻重,但是,多一位东西方陶艺界的联络人,可能会对在全球化过程中的东西方陶艺发展产生微妙影响。

作为第一位赴美攻读陶艺专业的中国大陆留学生,他了解中美两国的国情和文化,他希望自己能充分发挥在陶瓷艺术创作和评论等方面的专长,在东西方艺术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使他无论在哪里,依然怀有着一种家国天下的理想情结——那是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中国人身上最让人感动的印记。

五、韦毛华

2014年春分前几天,风已在一天天变暖,龙山生态园里的成百上千棵古檵树正在陆续开花,花色不一,有白的,有紫的,有红的。虽然花极细小,却成团成簇,看上去如雪如霞。这些古树都是景德镇的奇人刘浩元多年以来从周边山地上“捡”回的,从前谁也不把它们当宝,因为这些树不成材,长得歪歪扭扭,枝干还特硬,特难砍,当柴烧老百姓都嫌弃,所以,就都长成了几百上千年的古树。修公路的时候,它们成了谁也不要的“垃圾”。只有刘浩元视之为宝,数十年如一日地捡来栽种在他的生态园里,终于蔚然成林,成为景德镇得雨生态园和龙山生态园的奇观。风和日丽之时,生态园里游人如织。

韦毛华和阿娟注册的龙山陶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就坐落在龙山生态园的这片古林之中。仿木结构的一大排二层楼房,围成一个独立的小院。小院里有一座气窑,一座柴窑和一座电窑。柴窑一年烧三四次,为了环保也为了省钱,烧窑用的是松树树皮。过了年毛华就去安徽桐城了,只有阿娟在这里管理着所有杂务。这些年,韦毛华的陶瓷雕塑作品和瓷板泥塑作品得过很多金奖银奖了,无论是什么泥质,也无论是色釉还是素胎,他做起来都已是得心应手。唯有想做大型雕塑时,感到受瓷泥和陶泥的材质所限,往往不能如愿。这让他想在材料上有所突破。2014年一开春,他就去了桐城,他要在那里的一个铸铜厂学习半年,然后回到景德镇尝试用铜与瓷相结合,创作大型雕塑。当阿娟对我说起韦毛华的计划时,我真是对他肃然起敬,这才是一个艺术大家的真正风范。

这些年,韦毛华对作品风格和创作手法的追求从没有停滞不前。从充满野性的质如铸铁,英雄之美,到即心是佛的大爱释放,平和之美,他的作品仿佛有神相助,有魂相依,让人有一剑封喉的痛快!

春天是干活的好日子,也是休闲的好光景。院里院外,花开花落。请来的工人师傅正在作坊里忙碌着,我坐在小院一楼的茶室里喝茶,听阿娟的女儿景怡为我弹古筝。小姑娘弹琴前,扭着身子向舅舅黄志林撒娇,要舅舅帮助她往指头上系甲片,不然她自己得花很多时间。舅舅为她忙碌时,她又忍不住去看弟弟德皓从池塘里捉来养在瓶中的一群小蝌蚪,两个孩子轻轻敲敲瓶子,蝌蚪立马乱蓬蓬地游动起来,让景怡和德皓乐得手舞足蹈。韦毛华和阿娟的一双儿女,生长环境无论是从人文还是自然的角度,都算是得天独厚了。和弟弟玩蝌蚪的景怡,一旦坐在琴凳上,却立即变得端庄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对我说,弹第一首曲子,手还没热呢,后面就会好了。意即让我先不要对她的琴声失望。只见她凝神端坐,然后十指拨动琴弦,一片清冽的水声立即向四周荡漾开来……

琴声中,我眼前的画面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乡下少年,从村头池塘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浮上来,手里握着一团泥。孤独的孩子想要用这团泥,为自己创造童年的玩具……

过去和现在,城市的天空都不会有乡下那么蓝,城市里没有田野和池塘,不准放牧鸡鸭与牛羊。可还是有无数农村少年梦想着城市,渴望着在水泥的森林中寻觅飞翔的路。这是因为,虽然是十亿农民默默无闻地支撑起我们这个农业大国的脊梁,但中国的农村还是一次次或有意或无意地成为被文明遗忘的角落。“乡下人”不仅是带贬义的词组,而且也象征着一种无尊严无生存保障的生活状态。

韦毛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后,也改变了孩子的命运。坐在我面前弹着古筝的这个小姑娘,她的童年和她父亲的童年,有多少不同的质地啊!

10岁的景怡,已学了四年的古筝,同时报名的几位孩子,最后都没有学下去,只有她因为喜欢,坚持了下来。阿娟说,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环境独特吧,朋友来往不断,她就经常有向客人展示的机会,来的客人大多不凡,这也培养了她的自信。景怡弹完一曲,突然对我说,哎呀阿姨,这首本应当是悲伤的曲子,怎么就被我弹出了欢乐的调子了?说完就不好意思地咯咯笑起来。弹者笑,听者乐,小小的景怡,生长在一个健康幸福的环境里,会懂得什么是悲伤呢?等到有一天,她长大了,读到我写他父亲的这篇文章,会不会睁大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问,爸爸,这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吗?爷爷为什么要你辍学干活,不让你读高中啊?随即会不会莞尔一笑:肯定是觉得爸爸特别有才华,爷爷想让你自学成才!当然,这是我的臆想。当景怡长大了,她会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就像父亲的故事,爷爷的故事,都是不一样的。

不同于爷爷的是,美丽的色彩曾经是父亲在贫穷艰难生活中的快乐支撑,而今天的陶艺则已构成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生活方式。其实,每个人的行为背后都有着时代和历史的双重影子,它们共同构成一种生命诉说,唯其如此,艺术的诉说才彰显出它的意义。对于艺术家来说,这种诉说应当只有一个目的,让所有的人,都能向往过得好一点。这好一点的意思是,让生命有光泽,让生活有光辉,让人像人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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